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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邵阳话中表示“无所谓”的“叫+Pro+莫(+XP)”句式
——兼谈汉语方言中同类句式的来源

2020-08-11蒋协众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穷光蛋邵阳句式

蒋 遐,蒋协众

邵阳县位于湖南省西南部,邵阳话属于湘语娄邵片。本文所记为邵阳县五峰铺镇、下花桥镇一带的方言,为笔者的母语。在邵阳话中,有一种“叫+Pro+莫+XP”句式,其使用频率相当高,用法较为特殊。它们用于对话中,表示说话人对某种动作行为持无所谓或放任态度,大致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爱V不 V”、“管他V不V”等句式。本文对它的句法、语义进行分析,讨论它的来源问题,并将其与其他方言中的类似现象进行比较。

一、“叫+Pro+莫+XP”句式的句法分析

先看下面的例句:

(1)A:你还唔听话个话,明日我里就回去哩,唔得带你哩!你再不听话的话,明天我们就回去了,不带你了!

B:回去回去唻,叫你莫(回去)!有我妈妈带我。你回去就回去呗,爱回不回的!反正有我妈带我。

(2)A:你还生孽,我去告悉你屋爷去哩!你再惹是生非,看我不去告诉你爹!

B:去唔去,叫你莫(去)!我屋爷莫在屋里。去就去吧,爱去不去的!反正我爹不在家。

(3)A:你还唔去,慢唧渠大齐又在等你哩!你还不去,待会儿大家又在等你了!

B:等唔等渠等去个,叫渠莫(等)!关你么个事?等就让他们等呗,他们爱等不等的!关你什么事?

(4)A:你作业不做,又在看电视咧?!你不做作业,又在看电视了?

B:看就看唻,叫我莫(看),你管得倒冇?看就看呗,我爱看不看的,你管得着吗?

以上用例中都包含一个“叫+Pro+莫+XP”句式,该句式从形式上看是个否定的兼语句,由动词“叫”、兼语“Pro”、否定词“莫(音[mau35])”和XP四部分构成。其中的Pro是人称代词的单数形式,且多为第二人称的“你”(例1、2)和第三人称的“渠”(例3),偶尔也可以是第一人称代词“我”,但用于“我”的情况极少(例4)。人称代词的复数形式一般不能进入这一句式,例(1)、(3)中,发话人用的是复数形式“我里我们”“渠大齐他们大家”,但答话人也是用单数的“叫你莫……”“叫渠莫……”来回答。

该句式中的XP多是动词或动词性短语,以上各例中的动词都是自主动词,非自主动词也可以进入该句式,例如:

B:一间烂猪栏,倒咖倒咖唻,叫渠莫(倒咖),囿头又冇得猪。一间破猪圈,倒了就倒了呗,它爱倒不倒的,里面又没有猪!

(6)A:渠又拿支钢笔掉咖哩。他又把支钢笔给弄丢了。

B:掉咖唔掉咖,叫渠莫(掉咖),反正那支钢笔又唔好写。丢了就丢了吧,爱丢不丢的,反正那支钢笔也不好写。

XP可以是形容词,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均可进入该句式,例如:

(7)A:今日外头又蛮冷!今天外面又很冷!

B:冷就冷唻,叫渠莫(冷),多穿滴衣衫唧就是个。冷就冷呗,管他冷不冷的,多穿些衣服就是了。

(8)A:个菜飞滴滴咸,莫把渠吃哩!这菜太咸了,别给他吃了!

B:飞滴滴咸就飞滴滴咸唻,叫渠莫(飞滴滴咸),渠反正吃得咸。咸就咸呗,管他咸不咸的,他反正吃得咸。

以上例句中的XP都是肯定形式,当它是自主动词和形容词时,也可是否定形式,例如:

(9)A:渠今日又莫回来睏。他今天又没回家睡觉。

B:莫回来就莫回来唻,叫渠莫(莫回来)!随渠何里个。没回来就没回来呗,他爱回不回!随便他想怎么样。

(10)A:渠借钱把我个时候莫是蛮爽快。他借给我钱的时候不是很爽快。

B:唔爽快就莫爽快唻,叫渠莫(唔爽快),借把你就要得哩。不爽快就不爽快吧,管他爽快不爽快,借给你就不错了。

XP也可以是某些名词或数量短语。例如:

(11)A:你明明晓得渠是只穷光蛋你还嫁把渠?你明明知道他是个穷光蛋还嫁给他?

B:穷光蛋穷光蛋唻,叫渠莫(穷光蛋)!只要渠对我好就要得哩唻!穷光蛋就穷光蛋呗!管他是不是穷光蛋,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

(12)A:七点钟哩,你还唔回去?都七点了,你还不回家?

B:七点钟七点钟唻,叫渠莫(七点钟哩)!我还耍下着。七点就七点呗,管他七点不七点的!我再玩会儿。

XP还可以是个简短的主谓短语,如例(11B)也可以说成“叫渠莫渠是只穷光蛋!”,再如:

(13)A:别个都当咖副市长哩,看你还是只副科长!人家都当上副市长了,看你还是个副科长!

B:副市长唔副市长,叫渠莫渠当咖副市长!关我么个事?当副市长就当副市长呗!他爱当不当的,关我什么事?

以上各例中,“叫+Pro+莫+XP”小句前面都有一个表示无所谓、不在乎意义的拷贝式话题结构[1],起到语义强化的作用,如例(1)中“回去回去唻”、例(3)中“等唔等渠等去个”、例(9)中“莫回来就莫回来唻”等。小句后面都有后续句,起到补充、说明的作用,如例(1)中“有我妈妈带我”、例(6)中“反正那支钢笔又唔好写”等。实际上,该句式本身在句法、语义上都是自足的,完全可以没有前面的拷贝式话题结构和后续小句,甚至其中的XP也可以省略,以上各例中括号里的成分表示它们都是可以省略的,省略后形成“叫你莫!”“叫渠莫!”“叫我莫!”等简短形式,这样显得说话更加干脆、直截了当,语气也更加强烈。在读音上,该句式中的“叫+Pro+莫”要连起来读,中间没有语音停顿,其中的否定词“莫”要读得重一些、长一些,“莫”前后的成分都要弱读,形成“轻重轻”的轻重音模式。“莫”与后面的XP之间有一个较短的语音停顿。

二、“叫+Pro+莫+XP”句式的语义、语用分析

在语义上,该句式表示的是Pro所代表的人或事物是否发出XP所示的动作、是否出现XP所示的新情况,任凭他们自己的意愿而定,对于说话人来说是无所谓的,说话人或是消极地接受,或是放任XP的发生。该句式往往传达出说话人不耐烦、不高兴的主观态度,或含有说话人不在乎、不满意等主观情绪。如例(1)中,孩子的奶奶逗她,说“你再不听话,我们就回老家了,不带你了”,孩子认为奶奶她们回不回去都是无所谓的,反正有妈妈带她。例(5)中,当有人告诉说话人猪栏倒了的新情况以后,他表示一间破猪栏倒了就倒了,更何况里面还没有猪,这么小的损失对他来说无所谓,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例(11)中,说话人认为只要她的丈夫对她好,即使是个“穷光蛋”也无所谓了。例(13)中,当得知某人已经当上了副市长的新情况以后,说话人用一个“叫渠莫……”小句表达满不在乎的态度,并且用“关我什么事?”直截了当地表示此事与自己无关。这与普通话中“爱V不V(的)”“管他V不V(的)”等句式的语义语用功能大致相当[2][3]。比如,以上三例中的“叫+Pro+莫+XP”小句可以分别对译成普通话的“你爱回不回!”“它爱倒不倒!”“(副市长)他爱当不当的!”等。

“叫+Pro+莫+XP”句式往往出现在对话中一个话对的后一个话轮中,其中的XP实际上是对发话人话语的谓语进行部分重复,如例(1)中,B所说的“叫你莫(回去)”中的“回去”,就是对A所说的“明日我里就回去哩”的部分重复,如果没有这样的语境,“叫+Pro+莫+XP”通常是不能单说的,否则会让人感到莫名其妙,这说明该句式具有很强的语篇依赖性。

该句式主要分布在威胁或警告、提醒或劝告、命令或请求以及批评或抱怨等可能会对受话人构成“面子威胁”(face threating)的语用环境中,如上述例(1)、(2)中,发话人分别用“不带你了”和“去告诉你父亲”对受话人进行威胁或警告;例(3)、(5)、(13)是说话人对受话人的提醒或劝告,例(8)是对受话人的命令或请求,其余各例都是对受话人或第三方的批评或抱怨。根据面子保全(face-saving)理论,当自己的面子受到威胁时,人们会采取各种措施来保全自己的面子,而威胁与警告、提醒与劝告、命令与请求、批评与抱怨、否认与谴责等都是对面子构成威胁的言语行为[4]。普通话中,当人们的面子受到威胁的时候,通常使用“爱V不V”“管他V不V(的)”“爱咋咋地”等句式,主动将自己置身事外,显示出自己无所谓的态度,从而达到保全自己面子的交际效果;而在邵阳话中,人们多运用“叫+Pro+莫+XP”句式来保全自己的面子。由于它的语义、语用功能,与普通话的“爱V不V”“管他V不V(的)”“爱咋咋地”等差不多,这里我们不再赘述。

三、“叫+Pro+莫+XP”句式表示“无所谓”用法的来源

普通话中,“叫”是个常用的使役动词,可用于肯定的使役句中表示使役意义,例如“叫他早点回去”;也可用于否定使役句中表示禁止或劝诫,例如“叫他别玩火”。“叫”的这两种用法在邵阳话中多用动词“要”来表达,如“要渠早点唧回去”“要渠莫耍火”。“叫”在邵阳话中不用作使役动词。事实上,动词“叫”在邵阳话中的使用范围相当有限,真正能用到“叫”的只有在表示人或动物发出声音(如“鸡叫”“痛得威威叫痛得尖叫”)和“叫什么名字”等场合,很明显,我们很难将它们与“叫+Pro+莫+XP”的上述用法建立起直接的联系来。而在该方言中,与“叫”(音[tiau35])同音的字常用的只有“教育、睡觉、校对”等词语中“教”“觉”“校”的文读字,从现代共时平面看,这些与“叫+Pro+莫+XP”的用法也相去较远。因此,从语音、语义上看,该句式中的“[tiau35]”本字当是“叫”。我们关心的是,该句式表示无所谓的这种用法是如何产生的呢?我们认为,尽管邵阳话中“叫”已不表示使役意义,但“叫+Pro+莫+XP”的无所谓用法是从该句式所表示的禁止和劝诫义发展而来,其中经历了一个语法化的竞争、淘汰和语用推理的过程,而其禁止和劝诫义仍是源自“叫”的使令意义。

根据汉语史学者的研究,自先秦开始,“教”即用作使役动词,如太田辰夫曾举《国语·鲁语上》“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例,他认为“这个例子显然是单纯的使役,但或许稍为早了点”[5]。冯春田认为,“教”作为使役动词在东汉以前尚未发现可靠用例,东汉以后直到中古汉语也并不多见,唐代以后才得到迅速发展,其中还有一个与“交”的关系问题[6],这里不赘述。“叫”在宋代以前用得很少,且用法比较单一,基本上都是“喊叫”的意思[7]。大约从晚唐开始,产生了“叫”表示使役的用法,宋代可见少数用例,大量出现是在明清时期,“叫”字作为使役动词被认为是近代汉语使役句的标志之一[6]。据我们考察,最迟从宋代开始,“教”就可用于否定句中,与否定副词“莫”配合,构成“教+NP+莫+XP”使役句,表示禁止或劝诫。例如:

(14)禅曰:“向汝道什么?”师曰:“教和尚莫乱统。”(宋·普济《五灯会元》)

(15)操存只是教你收敛,教那心莫胡思乱想,几曾捉定有一个物事在里!(宋·黎靖德《朱子语类》)

明代中叶开始,随着“叫”用于使役的激增,“叫+NP+莫+XP”使役句也开始广泛使用,例如:

(16)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明·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

(17)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之后的明末直至清代,“叫”逐渐取代“教”而成为口语中最常用的使役动词[7]。而据冯春田考察,大约在唐宋时期,出现了“要”字使役句。他举的例子如[6]:

(18)看其体色,从今已后不要僧人入内。(《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19)今来议和,皇子郎君要一大臣过去。(《靖康城下奉使录》)

(20)贯大怒,叱仆云:“你为家小在保州,故要我去真定,只是要去保你家小也。”(《茅斋自叙》)

明清以后,普通话和邵阳话中的使役句有了不同的发展。一方面,“叫/教”用于肯定使役句中表使役以及用于否定使役句中表禁止或劝诫的用法,在普通话中均得到了继承,只是到了现代阶段,否定使役句中的否定词更多地换成了“不要”“别”等。另一方面,“‘要’字使役句在近代汉语里尽管并不占显著地位,但在现代汉语里却是仍然使用的句式”[6]。

邵阳话中,“要”字使役句却得到了迅速发展,“要”逐渐成为该地方言口语中最常用的使役动词,“要”既可以用于肯定使役句中表使役,也可以用于否定使役句中表劝诫或禁止,前者如例(21)、(22),后者如例(23)、(24):

(21)你要崽崽去把我倒杯水来。你让孩子给我倒杯水来。

(22)老师要我俚放咖学就回去。老师让我们放了学就回家。

(23)妈妈要嫂嫂莫东想西想。妈妈叫嫂子别胡思乱想。

(24)奶奶要你莫去塘边耍水。奶奶叫你别去池塘边玩水。

而“叫/教”用于肯定使役句中表使役的用法则在邵阳话中逐渐衰落,口语中几乎难觅踪迹,其之所以会萎缩,正是受到了“要”字使役句的挤压。与之相反,“叫/教”用于否定使役句“叫+Pro+莫+XP”中表禁止或劝诫的用法则有了新的发展。

我们认为,邵阳话“叫+Pro+莫(+XP)”表示无所谓的用法,正是在其表示禁止或劝诫用法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先来看几个例子:

(25)呆子一路跑到前边,厉声高叫道:“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明·吴承恩《西游记》)

(26)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明·冯梦龙《喻世明言》)

(27)“那里敢睡!……”道犹未了,迎儿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儿,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着!”迎儿道:“我不睡。”才说罢,迎儿又睡着。(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以上几例中,“叫+Pro+莫+XP”都是用在否定使役句中表示劝诫或禁止。这种劝诫或禁止的效果有时候并不令人满意,如(27)中押司娘几次不让迎儿睡觉,但迎儿还是多次睡了过去。根据经验,这样屡劝无效、屡禁不止的情况下,说话人的“面子”自然会受到损害,就会千方百计地试图挽回自己的面子,往往会将自己置身事外,撇清自己的干系,采取不管不问、听之任之的消极态度。邵阳话中“叫+Pro+莫+XP”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产生听凭、无所谓意义的。我们生活中也经常会说这样的话:“我叫你莫去惹事(你偏要去,出了什么事,后果自负)。”括号中的话如果不说出来,就可能成为“叫你莫去惹事”的语用意义或称隐含义,即“任凭你怎么样,都与我无关”。随着这种情况的频繁使用,这种语用意义就有可能固化到句式之中,于是“叫+Pro+莫+XP”句式就有了无所谓、不在乎的句式义了。李宗江认为,普通话中表示无所谓的句式“爱V不V”,是在“爱V就V,不爱V就不V”的基础上减缩而来,演变的动因是语言表达的求简原则,句式义的获得机制在于通过语用推理,将隐含义上升为句式义。“爱V就V,不爱V就不V”表示是否发生V的动作随主语的意愿而定,带有“不干别人的事”的隐含义,这种隐含义上升为结构义, 就可以表示“动作V发生与否,说话者都会不关心、不在乎, 从中传达出说话者不耐烦不高兴的主观态度”,在这个过程中,“爱”的意义也发生了变化,由“愿意、喜爱”变为“任凭、不在意”等,其结构层次也由“爱V|不V”重新分析为“爱|V不V”。我们认为,“叫+Pro+莫+XP”句式无所谓意义的形成,与“爱V不V”极其类似。在该句式表示无所谓用法的形成过程中,“叫+Pro+莫+XP”的结构层次也发生了重新分析,从原来的“叫+Pro|+莫+XP”变为“叫+Pro+莫|+XP”。其中动词“叫”的使役意义也逐渐弱化。江蓝生指出:“所谓使役,是指动词有使令、致使、容许、任凭等意义。”[8]洪波、赵茗[9]和张美兰[10]等认为,使役意义存在使役度的强弱之分,使役动词对于其施动对象的使役力强度存在“命令性的强烈使役>致使性使役>容让性使役”的级差性,容让性使役动词表示“容让”“容许”,如“这件事叫他去办”“不让咱去,咱就不去”等。邵阳话中“叫”的使役力强度甚至比“容让性使役”更加弱化,到了听之任之的地步,并且融入句式中去了,我们甚至很难说清楚其中的“叫”单独表示什么意义,句式的意义也难以从它的构成成分的意义中推导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更应该把“叫+Pro+莫+XP”看成是一个“构式”。作为构式,其中的XP也突破了一般兼语句对XP的自主动词限制,可以是非自主动词、形容词、名词甚至是主谓短语了,甚至XP还可以省略。

四、兼谈其他方言中的类似用法及其来源

根据已有文献,与邵阳话“叫+Pro+莫(+XP)”相类似的用法也存在于湖北、湖南等地的其他一些汉语方言中。湖北方言的用法例如:

(28)武汉话:他硬是不干,叫莫他。[11]

(29)随州话:叫他莫,肚子饿了自家会回来的。[12]

(30)广济话:叫莫你去,我又冇把你绑起。[13]

此外,根据辛亚宁、汪化云[14]和汪化云、肖擎柱[15]等的研究,在以团风话为代表的黄孝片江淮官话和毗邻的西南官话,鄂西北竹溪、竹山、郧西三县以及陕南的移民后裔方言中,较多地存在“叫莫”的“听便”义用法,限于篇幅,下面仅就团风话和竹溪话略举几例[15],更多用例请参看他们的原文:

(31)甲:伢儿读书真辛苦!

乙:叫他莫,吃点儿苦总有好处的。

(32)甲:这伢只晓得玩,不光大人的话听不进去,连老师的话也听不进去。

乙:叫莫,将来考不取高中,回来种田,就晓得厉害。

(33)甲:我要在会上公开跟你提意见。

乙:叫你莫说, 我不怕。

(34)甲:他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乙:叫他莫那儿地。

湖南省其他方言中的“叫+Pro+莫(+XP)”用法如:

(35)常德话:叫他莫,让他去搞![16]

(36)桃源话:这件事,你自己做主,叫你莫——。[17]

此外,据我们调查,在湖南衡阳、衡山中,还存在使用“喊+Pro+莫(+XP)”“要+Pro+莫(+XP)”表示“无所谓”的用法,例如:

(37)衡阳话:甲:你守哒渠,莫得渠走啊!

乙:喊他莫走!

(38)衡山话:甲:我今日就不吃饭!

乙:要你莫哦!

对于“叫+Pro+莫(+XP)”类相关用法的来源,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看法。由于所讨论的都是方言现象,缺乏历史文献的佐证,对于这些用法的来源,人们只能根据语言演变的一般理论和方言中的共时用法进行推测。刘村汉认为,随州话中的“叫他不/莫(啊)”句式“原来是个表反问的兼语句,即‘你能叫他不干吗?’省略后只剩下第一层次的动词和宾语,连着第二层次的否定副词,再加一个不完全省略的语气助词,成为一个结构,语用意义是‘别管他,由他去’。反问语气已经淡化”[12]。可以看出,刘村汉是主张该句式是由兼语句的使役意义演变而来的,其中有一个语用推理的过程。陈蒲清认为,桃源话中的“教(他)莫”跟流行于唐宋元明时代的特殊词语“遮莫”相类似,有一种相同的语义演变轨迹:否定词“莫”由本来用于劝阻“转换生成”出“任凭”的语义来[17]。陈蒲清主要是从词的义项演变角度来探讨的,他将桃源话中的“教(他)莫”看成与“遮莫”具有相似词义演变的词语,注意到了其中“莫”的词义演变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并且认识到,由劝阻到放任,有其语用心理基础——当对方不听劝阻时,劝阻者就会认为劝阻无用,不如放任对方。但是,从他所举桃源话的例子都要在“教”和“莫”之间插入代词的情况看,似乎把句式“教(他)莫”等与“遮莫”相类比,仅视为词的义项演变,会遇到较多困难,而且,当我们面对汉语方言中众多的“喊/要+Pro+莫(+XP)”等句式表示任凭、听便义的语言事实时,用词的义项演变来解释恐怕更加显得无能为力。汪化云、肖擎柱认为,团风话“叫莫”的“听便/尽管”义来自反问句的词汇化、语法化,经历了一个“未必难道叫他/你莫那样?→叫他/你莫那样?→叫他/你莫?→叫他/你莫→叫莫”的过程[15]。这种分析符合词汇化、语法化的一般规律,其不足之处在于他们得事先为句式的形成专门预设一个反问句语境,并且他们没有回答为什么在黄孝片方言中,在“叫”的用法非常受限的情况下,还能发展出功能强大的“叫莫”类用法来。

本文第三节关于邵阳话“叫+Pro+莫+XP”无所谓用法的来源的讨论,试图提供一种新的视角。我们认为,该句式所表示的无所谓意义,是其在表示禁止或劝诫用法的基础上,在面子受损的语境下,为了保全面子而采取听之任之的策略,通过这种语用推理而把听任义固化到句式中去,固化之后,作为一种构式,“叫”“莫”的意义发生了偏离,XP也突破了原来的语类限制甚至可以省略,其意义隐含在构式之中了。而这种用法的源头,又可追溯到动词“叫”的使役用法,其间经历了一个与使役动词“要”的语法化竞争与选择的过程。这种构拟不必专门预设反问句的语境,不仅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邵阳话、黄孝片方言等方言中,并不常用的“叫”可以经常用于“叫+Pro+莫(+XP)”句式之中,而且更具有普适性:它不仅适用于邵阳话、团风话、桃源话等用“叫+Pro+莫(+XP)”的方言,也适合于衡阳话、衡山话等使用“喊/要+Pro+莫(+XP)”的方言。比如,衡阳话、衡山话使用“喊/要+Pro+莫(+XP)”表示无所谓意义,其形成与邵阳话、团风话等应该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当初它们在选择哪个使役动词进入表示禁止和劝诫义的“V+Pro+莫+XP”时,邵阳话、团风话等选择了用动词“叫”,而衡阳话、衡山话等选择了用动词“喊”和“要”而已。

结语与余论

本文分析了邵阳话中“叫+Pro+莫(+XP)”句式的句法、语义语用功能,探讨了其无所谓用法的来源,并试着对汉语方言中类似用法的来源问题作出了统一的解释。通过分析,我们认为还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1)汪化云、肖擎柱认为,“叫莫”及其变体主要分布于黄孝方言及其移民后裔方言中,基本上可以视为黄孝方言的一个语法特征[15]。我们的调查和文献梳理显示,“叫莫”在湘西北、湘西南的西南官话、湘语中也有所分布,这种分布格局,目前似乎难以用历史移民来概括,结合“喊/要+Pro+莫(+XP)”的使用情况,我们更倾向于是古代汉语否定兼语句式“叫+Pro+莫(+XP)”等在不同方言中的留存和创新发展。

(2)就目前所观察到的材料看,湖北、湖南两省方言的“叫+Pro+莫(+XP)”及其变体在句法、语义表现上具有多样性和不平衡性。比如,在大多数湖北方言中,“叫莫”中间不需插入别的成分,显示出明显的词汇化倾向,而且,除了表示听便、任凭意义外,“叫莫”还有表示“尽管”义的连词用法,例如武汉话可以说“叫莫尽管他这样对我,我不记他的仇”[11]。团风话可以说“那几年下都饿肚子,叫莫尽管是弟兄伙里,哪个也救不了别个”[15]。这些用法显示了语法单位由篇章单位到句法单位再到词汇单位的演变过程,体现了“今天的词法是昨天的句法、昨天的句法是前天的章法”的语法化一般规律,而这些用法在大多数湖南方言中是很少见的。

(3)上文指出,除了“叫+Pro+莫(+XP)”外,在一些方言中,还使用“喊/要+Pro+莫(+XP)”等表示听便、任凭义。总之,汉语方言中还有哪些表达类似意义的语法手段?它们的句法、语义表现如何?来源怎么样?语法化程度怎么样?这些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挖掘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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