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英雄羿的文化意象的心理分析
2020-01-19郭芮彤
郭芮彤 石 英
“神话除了是一种叙事形式,还是一种内部心理空间。它是我们最具主权性的心理意象的场所。”[1]4神话除了历史、社会、自然、哲学解释,还有心理学解释。科学心理学奠基人冯特在《民族心理学纲要》中将神话作为文化心理产品进行分析。精神分析心理学创始人弗洛伊德将俄狄浦斯神话作为其性欲理论核心。分析心理学创建者荣格更是神话心理学解释的集大成者,他在神话叙事与临床心理现象中发现了同质的病理与治愈的原型内核。“神话为心理生活提供了不可磨灭的根源隐喻”[2]2,它在历史上的不断重复与演变,投射出最根本、最原初的心灵实在,是对心理生活的想象和反映。中国文化英雄神话蕴含中国文化心灵智慧,在历史长河中以集体记忆与潜在记忆的形式传承,揭示了文化心理与个人心理内容,是集体与个体的心理能量的储备。本文基于文化表征和分析心理学的象征与心理结构理论,聚集三层次的文化意象,建构心理意指与象征的表层意识和深层无意识结构的心理分析框架。
一、心理分析框架:文化意象与心理结构
有关中国文化英雄羿的神话传说,现存的文字记录始于先秦,流传至今,史说、神话与传说交融,已很难分清其中的真实与幻想。在文艺创作、文化活动、个人心理生活中反复出现的“羿”主题要素,在中国文化中累积形成了一个纷繁复杂的形象与意义体系。我们称之为文化意象体系,并将分析的客体定位于此。文化意象体系包括叙事、诠释、使用三个层面。
叙事层包括文本叙事与图像叙事。本文以探讨文本叙事为主。羿的文本叙述极具多样性。文体有史录、神话、诗歌、政论文等;称谓有“仁羿”“后羿”“夷羿”“帝羿”“淫羿”“大羿”等,当代定型为“后羿”。羿的身份有神、人、鬼三种属性,见于天神、英雄/善射者、国王、劣迹人、鬼王五种形象;所属地域有神属的天界,或是人属的东夷、有穷国等地界;年代涉及帝俊、帝尧、夏朝时期。羿的事迹、行为描写迥异,正反两种对立形象叙事始于先秦。《山海经》及《天问》中的羿有着射日、杀凿齿的救世功绩与攀昆仑之伟大神迹。《天问》《离骚》《左传》记有羿篡权为王、不修民事、射河伯、霸人妻等劣迹。刘安的《淮南子》将嫦娥奔月与羿融合,增加了婚恋内容,使羿成为中国神话中少数丰满的形象之一。[3]羿的典型叙事要素包括:善射(核心特质);射日,除害(功绩);淫游好射(劣迹);嫦娥奔月(婚恋);被害(死亡)。
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叙事文本是袁珂先生的《中国古代神话》,其整合了从先秦到汉代流传广泛的版本。天帝帝俊有十个太阳儿子,一起出来造成土地干旱。帝俊派天神羿携妻嫦娥下凡,本只想让羿用弓箭吓唬儿子,羿却射死了九个,因此得罪了天帝,神格被夺。羿攀上昆仑山向西王母求得仙丹,嫦娥独吞飞入月中。羿因妻子离去而堕落。最终,羿被徒弟逢蒙用桃木棒袭击致死,成为地下鬼王宗布神。[4]208-245该书叙述了羿从神到人(英雄、劣迹人)再到鬼依次降格的堕落史。
诠释层是文化精英以由儒、道、墨、法、史等多角度分析、解释叙事要素而生成的意义集合。使用层包括使用叙事要素与诠释意义,以及模仿叙事中的行动。一是通过传递、采择、认同诠释层中某种特定意义,或是用叙事要素(如射日)传递观念、表达情感、宣泄情绪。二是模仿与实践神话中的行动,使用或具身羿形象。这三个层面交融在一起,可在同一文本或文化现象中同时存在,生产、建构、实践意义。这些意义在不同的文化表征系统中不断传递与使用。[5]17自古以来,羿文化意象非常频繁地被教育家、哲学家、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甚至文化商人与运动员使用于教育大众、传播观点、文化消费、体育仪式等多种情景。即使在当代,羿的主题、形象也在文化产品中不断出现,常存在于流行文化中,如网游、影视剧等,深受当代年轻人喜爱。虽然当代羿文化意象的热度有增无减,但仍缺乏心理视角的研究,特别是对其优秀心理资源的挖掘。
荣格认为,心灵包含有意识与无意识结构,无意识包括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主要由心理原型(archetype)构成,是世界的、跨文化的、自远古积淀的典型的心理模型,它可以通过神话以原型意象呈现,对应着神话母题。汉德森(Joseph L. Henderson)进一步拓展了无意识结构,认为在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间还存在着文化无意识,即一种潜在与累积的“历史文化记忆”,亦可称为文化心灵的实在(cultural psychic reality)[6]103-104,是特定文化群体、民族中共有的、独特的、经典的心理模式,可经由文化神话以文化原型意象呈现[7]。本文通过文化表征理论揭示羿文化意象表征的表层意识的结构,再通过心理象征理论探索叙事要素所象征的文化原型与原型意象的深层无意识的结构。
某一民族的文化神话可作为表达该族群文化心灵的表征与象征。荣格将象征定义为对未知事物最好的表达方式。它是一种超越我们现有知识的状态或意义而不是它本身。[8 ]817象征理论是连接神话文化意象与心理结构内容的工具。
二、表层心理表征:意识意义
羿文化意象的历代叙事层、诠释层与使用层所表征的心理意义是对羿的认识的共享信码,是已知的经验与知识,属于心理表层结构的意识内容。包括观念的认知与价值判断、情绪情感、意志等。
(一)认知观念与价值判断
历代诠释者对“善射”有褒有贬,但都肯定“射日除害”功绩,否定“淫游好射”劣迹,对“被害”则多归因于羿自身。
先秦叙事中,羿首先是一个善射者,孔子、管子等人都有提及。《墨子·非儒下》云:古者羿作弓。[9]278《吕氏春秋·勿躬》 云:夷羿作弓。[10]145皆将夷羿作为弓箭发明者。羿文化意象诠释层中涉及最多的叙事要素是善射与羿之被害。
“羿,古之善射者也。调和其弓矢而坚守之。其操弓也,审其高下,有必中之道,故能多发而多中。明主,犹羿也,平和其法,审其废置而坚守之,有必治之道,故能多举而多当。道者,羿之所以必中也,主之所以必治也。射者,弓弦发矢也。故曰:‘羿之道非射也’。”[11]1176管子阐释羿善射之道并非射箭形式,而是他能根据目标及时调整弓的位置与力度并坚持,表征一种围绕目标的适宜性原则,及坚持原则行事的准则。管子将此意义使用于国家立法中,劝谏君主要根据国家实际情况调整法制。
“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12]232孟子借此表达学习须掌握要领的观点。
庄子在《庄子·内篇·德充符》中扩大“善射”的外延,借遭刑致残的申徒嘉语:“游于羿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13]151此处羿彀喻为世间刑网,中则必然,未中亦命,表征一种命由天定、人难自主的命运观。然而,庄子之意不在哀叹人之被动处境,而在于说明如何应对无法预知的天灾人祸:“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13]152对无可奈何之事,只有安下心来视如自然的命运。此中包含“接纳已发生的事”的健康心理学的韵味。庄子进一步提出了如何实现的方法——修德,成为有德之人。羿彀作典,被后世文人用以表达个人观念与情绪,丰富了羿文化意象的使用层。苏轼《广陵会三同舍各以其字为韵仍邀同赋刘贡父》:“我命不在天,羿彀未必中。”[14]82苏辙《次韵子瞻赠张憨子》:“天游本自有真乐,羿彀谁知定不贤?”[15]171两首诗均表达了命可自主的命运观。
孔子对“善射”有负面的价值判断,认为羿非真君子。《论语·宪问》记载: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16]144孔子推崇仁爱,鄙视武力,认为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羿善射甚而好射,正是恃力者典范,故而未得善终。后世文人经常使用孔子之判断表达对羿、奡的批判。
对于羿死因归责于他自身的阐释。屈原《离骚》:“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17]9将羿的被害归结于其劣迹。《孟子·离娄下》记载:“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后羿所射强于己,于是杀羿。”意指逢蒙受嫉妒与竞争之心驱使杀死师父,羿虽是被害者,孟子却说:“是亦羿有罪焉。”[12]160意指羿该为自己的命运负责。为阐明羿的罪,他说:“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12]160孟子举郑人子濯孺子与卫人庾公之斯的例子,认为羿之罪是忽视了道德伦理。宋朝洪迈进一步解释道:“羿之不善取友,至于杀身,其失如此。”[18]824黄庭坚认为“取友观羿逢”[19]96,意指选择朋友要注意其道德伦理水平。清代诗人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对羿的死因增加了新解释,“学羿居然有羿风,千秋何可议逢蒙”[20]237,意指逢蒙德行受师父熏染,羿有品行不端的嫌疑。
明演义小说中羿有两种对立形象。如《开辟演义》里的两个羿一正一反,一个是英雄,另一个是野心家。作者褒前者功绩,贬后者劣迹,“毁与立的态度全在一个‘礼’字”[21],传递儒家观点。
现代用射日表征“人的力量一定能够战胜自然与神”的意志[22]11,同时表达人定胜天的坚定信念。
(二)情绪情感
在叙事层中,西晋皇甫谧《帝王世纪》叙述了羿之所以善射的缘由。“帝羿有穷氏与吴贺北游。贺使羿射雀。羿曰:‘生之乎?杀之乎?’贺曰:‘射其左目。’羿引弓射之,误中右目。羿抑(俯)首而愧,终身不忘。故羿之善射,至今称之。”[23]12此中表现了羿的情绪情感变化,先自负于己技,后失手而“愧”——羞愧、耻省[24]98。作者似乎暗示羿以此为戒,踏实苦练并谦虚谨慎,意指羿以愧耻为修身行事之动力。
唐宋明清及当代叙事与使用最多的就是羿的善射与射日,通过讴歌英雄神迹表征对“力”的认同、崇拜,以及功成的豪迈奔放之情。现存名诗有十余首。如:“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25]567“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李白《古朗月行》)[25]259“羿弯弓属矢,那不中足?”(李贺《日出行》)[26]457
历代诗文使用“羿彀”之典最多的是宋诗,共有8首。诗人们用诗表达身处官场如处于羿之射程中福祸不保、沉浮难料的心境。如“托身羿彀忧危甚”(杨亿《梁大谏自凤翔乞留台寄诗言志次韵酬之》),“偶落藩墙上,同游羿彀中”(苏轼《哭王子立,次儿子迨韵》),“身游羿彀偶相逢”(杨时《寄湘乡令乡世贤》)等诗句[27],都表达了个人面对命运难以自主的无力、惆怅、悲哀的情绪。
宋朝罗泌在《路史》记载:王命射于方豕之皮,征南之的,中则重赏万金,不中则削夺十邑,羿援矢而色荡,几射不中。王问弥仁:“斯羿也,发无不中,而今也不中,何以?”对曰:“若羿者,喜惧之为灾,而万金为之患也。人能遗其喜惧之私,若万金之患,则天下亡愧于羿矣。”王曰:“善。吾乃今知亡欲之道矣。”[28]463王所悟道即无欲则刚,过强的恐惧与焦虑情绪、成就动机与外部动机会阻碍发挥技能。万金十邑皆为外部刺激,羿趋利避害的动机过强,难以心安,故而失手。后人以“羿射不中”成语表征过度的焦虑与欲望会降低认知与行为水平。
在元明清的爱情主题的戏曲和小说中,常使用射日的符号表达恋人盼望夜晚幽会的急切心情。如元《西厢记》张生渴望幽会而盼日落:“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29]122
鲁迅《奔月》(1927)聚焦射日除害至嫦娥奔月的时间段,叙述英雄末路时的日常琐事。[30]373-380在《奔月》中,人民遗忘了羿的英雄之名,妻子离去,徒弟背叛,旷世英雄被鲁迅塑造成一个被抛弃、被背叛、被遗忘的受害者形象。
(三)意志
现当代诠释层的主流集中在“反抗”意志与“意志力”方面。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神话学者普遍认为羿神话反映了劳动人民“在从事农业生产和生活中不得不与旱灾进行殊死斗争的一种本能的反抗意识”[31]。羿(后羿)被解释成一个反抗自然灾害或者反叛神的英雄。
如现代著名诗人余光中的《羿射九日》(节选):
我愤怒,我憎恨,我鄙视暴君群的太阳
愤怒赋我以屠神的胆量;我竟敢
以一个凡人邀九尊火神来决斗
以一支箭要射落十分之一的宇宙
不畏天谴,不畏焰狱的无期徒刑!
将英雄的意志托付远征的箭
它埋伏我怀中,一个欲与光竞赛的万米选手
将战士的决心托付给不屈的弓
它奋臂挣扎,要拉直我的命运之弦;
……
我振臂朝升起的第十个太阳狂呼:
“孤独的神啊,我留你照亮这世界,
我是神的叛徒,我是屠日士,我是后羿!”[32]149
此诗创作于中国反侵略反封建的革命时期。诗以后羿弑天屠神的战士形象,表征为正义之士的勇敢、不畏强权的意志。
在教育领域,突出并使用羿的顽强意志,教导儿童学习羿的坚强、不怕困难、勇于坚持、无私奉献的人格品质。如人教社《羿射九日》的小学课文写道,当十个太阳给大地与人民带来灾难时,“神箭手羿决心帮助人们脱离苦海”,“翻过了九十九座高山,蹚过了九十九条大河”[33]108-109,最终射掉九个太阳。
三、深层心理象征:文化原型与原型意象
羿神话的典型叙事要素在历代诠释层中常常作为一种意指的表征,形成中国人认识羿的共享信码,是已知的经验与知识,属于意识内容。它们还存有尚未被揭示的更深层的无意识内容,包括文化原型与原型意象。阴阳是中国文化独特的文化原型,可对物质与心灵中的成分进行质性区分,解释物质与心灵的发展变化。荣格汲取中国文化的阴阳观,将之运用于心理分析,把阴与阳视为心灵对立面的终极实在,把阴阳互动变化视为心理的冲突与发展的意象。“荣格开创的分析心理学中的要点,正是一种阴阳和谐的整合性发展。”[34]72
羿文化意象的叙事要素象征了中国文化原型中阴阳之变,以及世界集体原型之英雄的一种发展面向。“英雄是一种高等智慧表达的象征。英雄意象体现了人类最强大的愿望,揭示了他们理想实现的方式。”[35]71英雄意象的发展反映了实现理想人格成败或病理的过程。
(一)羿射日——对阳性/父性的反抗与认同
太阳在羿神话中呈消极面,十个太阳一起出现,阳过盛,阴阳失衡。羿把太阳当成射击对象,消灭、战胜了它们。太阳在心理意义上可象征父性、权威,羿射日如同弑父。《焦氏易林·履》记载:“十乌俱飞,羿射九雌,雄得独全。”[36] 774可见,羿对抗阴性太阳,消灭阴性/负面的父性,而认同阳性/正面太阳,夯实了自己的纯阳品质。
(二)羿除害——与阴性/母性的分离
羿如同赫拉克勒斯、忒休斯等希腊神话英雄般,在杀妖过程中见证其英雄斗士的荣耀。羿杀死的六害包括猰、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猰原为善良的天神,蛇身人脸,被另一个天神“二负”杀死。天帝得知后,让巫师们在昆仑山救活了它。猰复活后,竟神志迷乱,掉进了昆仑山下的弱水里。[4]160-161弱水代表着吞噬、冷酷、淹没,象征着无意识中的消极母体。凿齿像牛的形状,红身、人脸、马足,叫声如婴儿啼哭。凿齿在十日并出时跳上岸危害百姓,被羿杀死。它的形貌、吃人的习性、被英雄斩杀的命运如同希腊神话中牛头人身的米诺陶诺斯。《山海经·海外南经》载:“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37]173九婴是长着九个头九个咽喉的怪兽,能喷水吐火为灾。九头与赫拉克勒斯斩杀的海德拉相似,据说是由坎、离二卦的未成熟的精气所幻成的,是半阴半阳、水火各半的象征,呈现对立一体的负面品质。羿在凶水之上射杀了九婴。凶水是北方的一条大河,水深千丈,波浪汹涌,呈现的也是无常、凶猛、吞噬的消极品质。大风是一种凶恶的鸷鸟,振翼则起风,故又说为风伯。袁珂先生注其为大凤,即大孔雀,羿在青丘的水泽处杀死了它。[4]162封豨是居于水泽之中的大野猪;修蛇,又称巴蛇、长蛇,两物都具有贪婪残忍品质,故成语“封豨长蛇”的含义为贪婪残暴。
被杀的妖怪们要么生活在水中,要么死于有水的地方,吞噬或喷吐,作恶,在荣格的解释语境下,象征消极母性,它们的品质象征阴影人格负面品质,同属阴性,羿杀死它们如同西方屠龙英雄,心理意义上象征与阴性、母性分离,排除阴影人格的内部心理任务,以及与外部母亲分离的社会任务。
(三)淫游好射:阳性人格膨胀
在不同文献记载中,羿成为王或者师父,列于父的序位,完成了英雄第一阶段的心理与社会任务,在社会上功成名就,在心理上成长为纯阳至刚的“纯爷们”。若为王,羿面临新的外部社会任务:行仁政养护民众。这需要先完成新的心理任务:发展积极的阴性/女性原则的人格。羿完成前一阶段任务使用的是张弓射箭——向外攻击、极具男性化的阳性策略,而此阶段应变为与之相反的阴柔、女性化的仁爱策略。但羿仍延续第一阶段的阳性策略,沉溺于射技、淫欲,呈现英雄/阳/男性的负面特征,恃力好射,劣迹斑斑。
(四)嫦娥奔月——阴性/阿尼玛的消失
失去神格的英雄羿,本有长生的可能。未料妻子独吞仙丹飞入天界,给羿留下孤独与死亡。嫦娥象征阿尼玛,荣格定义其为男人心灵中女性成分,就像太极图中白色区域中的黑色区域。她飞升天界,意味着羿心理的女性成分/阴性能量消散,只剩下极端的阳性能量。他为何没有在得到仙丹那刻立即吃下?或许这是中国文化中变化的必然之道,任何人与事物不可能以唯一的形态永远保存,所谓物极必反。英雄在中国文化中获得永生的方式,或以其功绩、精神传世,或转化为另一种自然物,如夸父化为桃林。
(五)被害——被阴影人格吞噬
古籍中,羿被害于两人,一是寒浞,二是逢蒙,他们用阴谋杀死羿。羿若是篡权者,则被篡权者寒浞害;若是射手,则被射手逢蒙杀,都是阳性能量的争斗。寒浞或逢蒙被视为羿阳性能量的阴影部分,而之前,羿所射之日恰是雌或消极太阳——阳性能量的阴性或阴影部分。表面上看,羿是被外部阴谋家杀害的,但在心理象征上,则是由于他未能完成与阴影人格分离,而被自身阴影吞噬。他未完成第一阶段最重要的内部心理任务:反省自身具有的被他消灭的负面/恶的阴影品质,与之真正分离。功绩为羿之外在德行,而劣迹则显示羿没有内在德心。儒家早已意识到这点,故而认为羿要对自己的死负责。
羿在历史长河中已经积淀为一种文化意象。羿的形象已经成为讲故事、表达与佐证观念、舆论宣传、教化民众,乃至宣泄情绪等目的的一种文化载体。研究文化英雄神话的心理意义在于“寻求当代人类问题的解决之道,通过神话来探讨社会事件,是利用文学教育的治愈力的另一种方式”[38]。羿文化意象中心理意义的积极面在于不畏艰险、坚守正义的意志与顽强的意志力,消极面则对应着个体青春期反抗的健康水平,或者青春期后依然僵化于反抗与好斗的病理水平。
在阴阳互动变化与心理发展理论结合的解释模型下,羿文化意象的叙事顺序,象征了他至刚至阳的片面化极端发展。羿与环境的关系及行为习惯,保持僵化的对立模式与极端的阳性策略,未能因环境的变化而改变,既未与自身阴影人格分离,也未发展阴性/女性原则的仁爱品质,最终被阴影人格吞噬。起初,他和嫦娥从天界下凡人间;最终,嫦娥飞升天上界的月中,羿堕入地下界成为鬼王,永不相聚。在心理意义上,这个悲剧意象象征了心灵中阴与阳分裂的病理状态。羿文化意象未能遵循阴阳互荡走向和合的完整心灵之道,未能具备中国文化的理想人格——儒家强调仁,道家强调柔的核心特质。在羿文化意象的诠释层中隐藏着治愈病理、实现理想人格之良方:管子的根据环境目标的适应性原则;孔孟儒家的恃德;道家的接纳与有德;儒道皆重视的中道等哲学或伦理理念。这些中国优秀文化心理基因中蕴含着丰富的现代心理学思想,对当代中国本土化临床心理治疗与教育,集体文化认同,以及个人道德心性修养具有重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