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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身份、记忆
——李约热《人间消息》中的三重生命书写

2020-01-19黄建新

河池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野马人间身份

黄建新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李约热被视为 “文学桂军”与“广西新锐作家”中的重要一员,其作品曾获得《小说选刊》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2019年出版的《人间消息》是李约热近年来所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合集。该小说集的副标题为“野马镇伤心故事集”。这些短篇小说延用了他于《涂满油漆的村庄》《我是恶人》中所书写的“野马镇”地理空间背景。“野马镇”是以作家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作为原型而构建的文学地理空间。“野马镇”这名字源于野马河(野马是奔驰、粗犷、游牧的象征),它流淌在广西奇特的喀斯特地貌中。如同生命原初的野性,“野马镇”在这样地理空间中被构造,而这种野性与粗犷不断影响了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人。同时,这里的居民也在标记与生成丰富多样的“野马镇”。《人间消息》多数篇章都是对“野马镇”这个底层空间的底层人民的生命书写,反映出李约热的小说有着对生命的强烈关注。首先是“野马镇”作为独特界域的生命书写,其次是“野马镇”界域下多样化身份书写,最后,作为记忆的书写,是将地理书写的生命记忆与身份间性的意义汇聚其中。地理、身份、记忆三者一起扭结成了李约热小说集《人间消息》的三重关于生命的书写。

一、开放叙述的地理书写

李约热出生于桂西北,该地属于喀斯特地貌区,红水河从中奔流而过。独特的地理风貌造就了作家独特的地理书写,他笔下的“野马镇”来源于他儿时的记忆与工作的经历相互叠加的地方。“野马镇”以桂西北乡村为原型,这里的村民大都处于社会底层,其困苦、贫乏、凄清是物质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正如《村庄、绍永和我》中所描述的村庄:“这个村庄的生老病死过于波澜不惊。这个村庄,有点深沉,也有点麻木。”[1]11但不同于其他乡土小说的书写,生活在野马镇的人们拥有独特而又坚韧的生命力,他们对生命本身的敬意是崇高的。如被人欺骗的绍永,一个原本已经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在得知自己的侄子断指后,不顾一切冲向医院;龟龄老人邱一声,面对儿子阿牛的意外死亡,不忍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而将对儿子的记忆化为现实保存在自己的生命之流中,直至死亡。“野马镇”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生活着样貌多姿的人民。这些有着差异的个体,以开放的叙述容纳着更多的“野马镇”居民,使“野马镇”这一虚构的地理空间展现出其有血有肉的人格化的一面。

李约热所书写的“野马镇”这个空间有着三个特殊的意涵。其一,“野马镇”作为李约热小说叙事的背景,有着众多人物在这里生存与成长。它有着浓厚的地理地域色彩,但同时,它也有着自身的界域化。完成其界域化正是这里的居民,不论是邱一声、阿廖沙或者作为叙述者的“我”,都是通过自己的声音与叙述标识“野马镇”这个地理空间。在书写“野马镇”的居民之前,“野马镇”并不存在,而正是邱一声、阿廖沙与作为叙述者的“我”等人的行为和故事,“野马镇”才被标识、生产出来。这是一种编码与环境的互动生成。不难发现,以往传统的“乡土小说”通常是以地理风貌与风土人情为核心进行书写,但在《人间消息》中,几乎没有对“野马镇”环境的大量书写,而是通过人物的行动与叙述来标识与绘制“野马镇”这个地理空间。这是一种真正的界域化。它不需要描述特殊的地理与环境来强调自身与他者的差异,而通过界域化后生成自身与他者的差异。

其二,“野马镇”是属于生长于此的人的心理投影与记忆影像,它是一种内化的地理空间。“野马镇”并不是实存的空间描述物,而是在描述一个面向过去与未来的集合体。这个心理空间可以容纳世间万物。它通过叙述得以生成,例如《人间消息》的叙述者“我”通常是作为野马镇的一员,也是旁观者。在《村庄、绍永和我》中,“我”有如此内心独白:“小时候的孤儿,长大后愤世嫉俗,三十而未立,‘北漂’打工,靠写小说出道,终于‘人模狗样’,终于‘看什么都顺眼。’”[1]15不难看出,这是李约热现实经历的一个投射。李约热生于桂西北的乡村,在桂西北的乡镇工作过,经历过北漂,在北京等大城市之间漂泊,目睹了诸多地方风土,而后,这些不同地区(界域)汇流成为了他所书写的人物的“故乡”——“野马镇”。作为叙述者的故乡,李约热的“野马镇”带有回溯的性质。他的过去向未来展开,而未来则又可以作为过去的填充材料。在生成的叙事中,“野马镇”不断地吸纳时间、空间与意义。它不停地融合生成,以自有的方式一直保持着开放状态。

其三,“野马镇”这个地理空间作为记忆,并非通过书写以凝固时间形式保存,而是通过叙述不断生成独特的生命记忆。李约热塑造“野马镇”的起因是其早年的生活与工作经历,很显然这是属于他生命记忆的一个部分。李约热把它写进小说里,似乎可以理解成记忆留存的形式。但事实上,李约热所创作的“野马镇”并不是以书写记忆的方式凝固下来的,甚至他书写的记忆也并不存在于创造“野马镇”之前。书写的记忆是与“野马镇”这一空间同时被生产出来的。德勒兹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说:“普鲁斯特实际上成了他作品的读者或造物。作品并非再造了一个预先存在的世界;相反,作品也是世界的一部分。”[2]57依此意义看来,“野马镇”并非是李约热自身的自传,因为在他之前,文本还未存在。“野马镇”与李约热是在叙述中同时发生的,它是真正的发生。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德勒兹还说:“在这一发生中,关于艺术(知觉)必然条件的叙述就是艺术本身,就是这一叙述使得自我反思得以可能”[2]57。叙述是一种插足于现实生命的方式,它不再是单纯的虚构形式。通过叙述,李约热的记忆得以不断地以差异的方式不断生成“野马镇”这一地理空间。它与李约热的现实空间平行,并以记忆书写的形式不断生成丰富多样的可能。

总的来说,李约热的“野马镇”这个空间地理书写的重点不在于“野马镇”所处的地理位置与地理风貌,而在于“野马镇”这个地理空间是如何生成的。它是一种生命书写形式,通过界域、开放性叙述与记忆生产得以生成。

二、多样化的身份书写

“野马镇”的叙述是通过人物开始的。“野马镇”居民的生命是充满差异性的,而这种差异往往会被“野马镇”重新编码,生成多样化的身份。《人间消息》中的叙述核心便是身份,身份问题是《人间消息》中各篇小说的核心元素,这种身份问题并非被标签化。相反地,小说中的人物,特别是叙述者的身份是生成的而非存在的。同时,这些生成的身份本身有着差异。但人物之间的差异并不代表身份之间的距离与界限。在“野马镇”这一整体的界域下,他们的差异得到肯定。多样化人物之间的差异与“野马镇”的整个界域中心形成强烈的“共振”。

《人间消息》中主要有三种人物身份值得关注。其一是底层人民身份。比如《村庄、绍永和我》中的绍永一家,绍永的父亲瑞明是个乡村清洁员,拿着微薄的工资供绍永读完大学,但没想到大学毕业的绍永却参加到传销组织当中,结果传销组织被警方销毁,绍永也回到家中,整日闭门不出。小说中这样叙述:“我心疼瑞明,一个乡村清洁员,有一个搞传销的儿子,父子俩职业差距也太大了,一个在地里刨食;一个想天上摘星,他以为他自己是宇航员。”[1]8见识到大城市的繁华后,绍永极力想要摆脱底层人的身份,当美梦破碎时,村庄、父亲与身份就成为深深刺痛他自尊的对象;《龟龄老人邱一声》中的邱一声是野马镇最年长者,在他70岁的时候,他因智力障碍的儿子去世而整日精神不振,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95岁。在这20多年的时间里,他认为儿子一直还活着,并把对儿子的关怀投射到“我”身上。事实上,他儿子阿牛是自己选择投河自杀,原因是他不想拖累到年迈的父亲。在故事的最后,或许是因为愧对镇里人20多年的无私帮助,或许是因为明白儿子阿牛的死亡真相,邱一声选择了自杀。对于邱一声来说,死亡不是困难,生存才是艰辛。他希望阿牛活着,哪怕仅仅是作为记忆的形式;又如《南山寺香客》中,男人与女人带着先天性脑积水的儿子艰难生存在人世间。《人间消息》所叙述的底层生存条件是残酷、冰冷的,生存往往比死亡更加可怕,而这样的身份正是处于 “野马镇”这个界域之中。正如小说中提到:“如果把这个村庄当作一个人,那这个人也可以是我。”[1]15在这里,每个人都是“野马镇”,“野马镇”也是每一个人。底层的生命就是“野马镇”的生命,他们的生命被“野马镇”界域化,同时也不断撞击这种界域化。

其二是边缘性的社会身份。《美人风暴》叙述了一位戏曲界的“角儿”遭遇了偷拍,通过翻查偷拍者的相机与偷拍者叙述的一段故事构建了作品的叙事。相机的主人是一位舞美师,他爱上了一位女舞者,却发现女舞者是一位同性恋。她爱上与她跳舞的舞伴,但她们的关系却遭受他人的非议。舞美师找了她,并承诺可以做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而后三人组成了一个家庭。但好景不长,女舞伴被强迫出国,女舞者因而终日郁郁寡欢,最终也离开了舞美师。在故事的最后,女舞者给舞美师留下一部相机。相机牌子叫“美人风暴”,因为她希望舞美师能够拍下更多花与美人。这篇小说以嵌套的叙述,从戏曲艺术转向同性恋与“同夫”的身份问题。女同性恋者的身份是首要的关注对象。实际上,女同性恋者(lesbian)早在19世纪80年代就在西方被命名。经过了100年时间,直到20世纪80年代女同性恋者才发展成为声势浩大的群体。她们不断地为自己的身份发声。但对女同性恋者的身份,有着诸多不同的定义。美国文学评论家路易斯·泰森认为女同性恋者比较包容性的定义为 “a lesbian is a woman-identified woman ”[3]324(女同性恋者是被女性认同的女性)”小说中女舞者与她的女伴二者相互欣赏与认同,所处的正是这样一种关系。小说中舞美师自愿作为同夫,以隐秘的方式保护着这对女同性恋者,且拒绝了舞者的“报恩”。“同夫”是比女同性恋者更边缘的身份。舞美师对美本身的认同,使他拥有了这层身份。三者共同构成一种稳固的三元结构,但这种边缘性的身份并没有让他们自己边缘化,正如舞美师所说:“我们三个人好,就是对抗歧视,对抗冷漠最好的武器。”[1]84《情种阿廖沙》中的夏如春是重刑犯刘铁的老婆,这样的身份遭受诸多非议。但阿廖沙不管这些,他强烈地爱着夏如春,在遭到母亲反对后,当着众人的面喝下敌敌畏。虽然使用极端方式,但最终他还是同夏如春走到一起。正如篇名所蕴含的意思,阿廖沙是不折不扣的“情种”,他热烈的爱可以超越边缘性的身份,以坚韧的姿态对抗人间无处不在的“律法”。

其三是知识分子的身份。《人间消息》中的许多篇小说都是从知识分子的叙述视角切入,知识分子的身份上带有李约热的经历色彩,但并非是李约热的自传,而是李约热叙述出的叙述者身份。小说集中有三种截然不同的知识分子形象。《村庄、绍永和我》讲述了县扶贫办的“我”到一个村子去扶贫,扶贫对象绍永家是村子里最穷的一家。绍永因陷入传销而被骗光财产,终日不与人说话。在小说的最后,绍永的叔叔瑞生的孙子被切断手指,绍永和“我”将瑞生的孙子送往医院。途中,他第一次和“我”说话——“我们还能再快点吗?”[1]20在黑暗的路上,他们对生命的关切已经超越了物理的速度,以“野兽一样的眼神”疾驰向前。小说中的“我”是一位作家,一个知识分子,但随着小说的推进,作家与知识分子的标签身份愈加模糊,他的生命开始向着村庄向着野马镇展开,于是作为生成,他的生命从记忆中释放了出来。此时的他不属于村庄,不属于城市,亦不属于野马镇。他横贯于三者之间,站在独特的身份居间性上。正如小说中的“我”所说的——“老实说,我当初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1]15德勒兹的哲学正是鼓励这样的遗忘:“这就是自由:这不是一种来自知道我们是谁的判断的自由,而是一种将我们从我们有限的自身——形象之中解放出来的自由,是一种面向生命的敞开。”[4]157所以从这里开始,村庄、野马镇、这个世界的生命都与之息息相关。与此相反,《幸运的武松》中的黄骥和“我”的哥哥是另一种知识分子形象。黄骥为“我”的哥哥打抱不平,痛骂知识分子:“我们这个群体,是这个社会上最没用的群体”[1]186。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黄骥一方面对知识分子这一身份有着强烈的认同,认为知识分子应有恪守精神高地的独立姿态,另一方面又痛恨势利、委曲求全的知识分子。最终,他的行动以胜利与失败双重状态告终,胜利是因为哥哥的事情解决了,失败是因为作为知识分子的他们没有任何作用,而真正帮助到了哥哥的是作为泥瓦工的世荣。就像黄骥所说的那样,他们知识分子还是处在困境与矛盾之中。以其名冠名小说集的《人间消息》这一篇短篇小说的叙述者“我”的知识分子身份也令人深思。“我”作为一名生物学家,因为研究“玛沙”这一植物而使自己的生活陷入崩溃,而后母亲的一通电话把“我”与唐俊叔叔联系起来。唐俊叔叔居然是“我”的生父,但因跳楼去世了。而后“我”了解到了唐俊叔叔的过去,作为灾难史的研究专家,每次重大灾难发生时,他都要赶赴现场进行研究,在灾难研究中承受巨大的痛苦,因此感觉人间每天都是“地狱”。“我”对这位未曾相认的生父感到敬佩,为自己未竟之事感到羞愧。与黄骥那种只谈不干的知识分子不同,作为知识分子的“我”最终背负着探索知识的痛苦,在求知的路上永不停歇。

《人间消息》以“野马镇”这一独特的界域将差异性的生命重新编码生成丰富的人物身份。这些生命并非是预设而存在,他们是在书写之间生成活力的经验之流,因而它没有任何标准或者形象主宰。但经由野马镇的编码,生成多样化的身份,拥有了一定的标准与形象,身份便是地理界域收缩后的产物。但生命无法被完全地编码,于是一个更高层次的书写——记忆书写,从身份书写中得以释放。

三、差异与重复的记忆书写

记忆是《人间消息》的主题之一。地理书写与身份书写通过生产的方式呈现记忆,但记忆并非拥有固定的形式。

小说是通过叙述的方式完成记忆的生产,就如上文所说,“野马镇”这个界域中心汇聚了叙述者的生命之流,而又通过身份的收缩,将生命之流以装配的方式重新生产出来。这一装配便是叙述化,叙述化生产出记忆的书写。所以,记忆书写首先体现为一种叙述化过程。例如《村庄、绍永和我》中主任给“我”讲述了村庄集体中毒事件,“我”受到极大的触动,于是“我”的叙述便向野马镇展开,开始回忆起野马镇的人与“我”四处漂泊的过往,记忆的场景一一在眼前浮现。如此一来,记忆便通过叙述被呈现出来,同时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返还于当下。“现在,如果朋友们再有什么事,我还会这样吗?我不知道,因为我现在也跟这个村庄一样,深沉,麻木。”[1]16“现在,我和这个小村合二为一了。”[1]17此处的村庄是近似于“野马镇”界域化的强度中心,叙述者“我”的过往经历,如野马镇的人和事、北漂的城市,过去、现在、将来都被牢牢地吸纳其中。记忆此时已经不再是一种过去的存在方式,而是通过叙述被重新编码。它作为当下的生产或者生成而存在。这一过程的目的是通过生产保持与“村庄”相同的运动状态,最终达到“我”与“村庄”的“合二为一”。又如《二婚》中被女友抛弃的“我”遇到了演艺吧的老板蓝小红,她在小县城长大,后来遇上了刘处长,让刘处长介绍一位相亲对象。刘处长给她介绍了广西大领导的儿子赵小文,同时刘处长也叙述了自己感情经历。小红后来见到了婆婆董含馨,董含馨经历了第二次婚姻,但赵小文是第一任丈夫的孩子。赵小文与一位演员有过一段婚姻,所以小红对他来说是第二任妻子,最终两个走到了一起。赵小文的父亲赵大河被“双规”,但小红毅然留在这个家中,与他们一起面对未知的生活考验。小红以回忆的方式叙述了她的爱情史,“她跟我讲她的故事,现在我‘贴’出来”[1]212。小说的主题就是记忆,以蓝小红的记忆为主干,嵌套了刘处长、董含馨与赵小文的记忆,最终三者的记忆汇流到小红的记忆中。

其次,记忆书写是生命之流的一种绵延。《龟龄老人邱一声》中邱一声对亡故的儿子阿牛的记忆难道不是生命之流的绵延吗?“我”的父亲被枪毙后,“我”总是被笼罩在此事的阴影之中,在某种程度上作为叙述者的“我”与邱一声一样,把对已故之人的记忆化作生命之流。“原来他哭是怕自己年岁太高照顾不了他的儿子阿牛。我眼眶一下子发热了。我想起我爸被枪毙前我们去看他的场景,他双眼紧闭一句话都没有跟我们说。”[5]67“我”与邱一声之间存在差异的记忆在此处汇流。在故事的最后,邱一声死去,“我”这样叙述道:“后来我没有离开野马镇。我作为邱一声的孝子阿牛,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也就是说,记忆以运动的方式呈现。邱一声的记忆最终也化成了“我”的生命记忆。法国现代哲学家柏格森在《材料与记忆》中提到:“被存储在当前的对过去全部努力的意识,确实也是一种记忆,但它与第一种记忆却大不相同,它总是受行动的支配……事实上,它已经不再对我们表现我们的往昔,它表演我们的往日。”[5]65柏格森认为记忆不同于物质,物质需要保存自身容器,但记忆并非保存在物质当中。万事万物都拥有自身记忆,而且记忆不断延绵生成。这是对康德哲学时空观的反思。康德认为时间是通过空间的形式进行观测的,例如树木的枯黄变换,我们对季节交替的感知,都是时间寄于空间的形式。只有空间运动我们才能感受到时间,在康德这里,空间与时间是已经完成的存在状态。柏格森则认为,时间是未完成的生成状态,所以才生成绵延。据柏格森的观点来考察李约热的小说,就可以看出在文本中,不论是邱一声还是“我”,都从记忆的绵延中感受到了生命之流的生成,这种生成以流动的方式永不停息。

最后,记忆书写就是生成与生产,差异与重复。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的“差异自身”这一章中,说到了关于动态发生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混沌”。“that one instance does not appear unless the other has disappeared”[6]70(一个情形不会出现,除非另一个情形消失),“The imagination is defined here as a contractile power: like a sensitive plate, it retains one case when the other appears.”[6]70(在这里,想象被定义为一种收缩能力: 想象就像一块感光板,当另一物象在其中呈现时,想象还保留着原先的那一物象。)第二个阶段是“记忆”。“These instants formed a particularity - in other words, an immediate past naturally belonging to the presence presencts, while the presence itself, which remains open to the future in the form of expectation.”[6]80(这些瞬间构成特殊性,换言之,直接的过去自然地属于现在,而现在本身,作为期待的形式对未来保持开放。)第三个阶段是“思想”。“The activity of thought applies to a receptive being, to a passive subject which represents that activity to itself rather than enacts it, which experiences its effect rather than initiates it, and which lives it like an Other within itself.”[6]86(思想的活动适合于一个接受的存在,适合于一个被动的主体。这个主体重新展现这种活动,而不是扮演这种活动。该主体体验这种活动的效果,而不是引发这种活动。该主体使这种活动复活,就如他者自身置身其中一样。)通过这三个动态的方式,艺术的时间获得了海德格尔式的时间方式,即过去、当下和现在的同时性,艺术从而得以被感知。记忆作为其中的一个环节,它处于一种居间性状态,介于旧的经验和新的经验之间。此时,旧的经验并没有消逝,而是生产出一个过去返还给当下新的经验,所以对旧的经验来说,过去是一种重复;而在新的经验下,它不可能还原旧的经验,因而是一种差异,换言之,重复本身就是差异。而记忆生产的关键之处在于,它通向了更高的界域。上文所述《人间消息》中的“野马镇”作为一个强大的界域中心,将这个地理空间界域化,而又通过“收缩”的方式,将存在差异的人物进行身份编码。但人物拥有自己的生命,他们不可能完全被“野马镇”所编码。人物的生命以记忆的方式流动与生产,从“野马镇”的辖域化中解放出来,于是“it ascends into the aesthetic plane of composition”[7]193(它上升构成了美学平面),这些被解域的生命之流“open onto an infinite cosmos”[7]197(向无限宇宙开放)。

四、结语

李约热的《人间消息》以独特的书写方式展现小说生成的魅力。地理书写以“野马镇”作为一个强度的中心,把生命统摄在这个界域之中。“野马镇”的人物经过界域的编码,将生命收缩为身份的差异化书写,但生命之流是变动不居的,它们以记忆的方式,将生命通向无限的宇宙。所以地理、身份与记忆就像是生命本身。通过收缩与舒张,《人间消息》的三重书写最终成为生命书写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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