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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现实主义”与现代中国的精神鬼火
——王威廉文学观的一个维度

2020-01-18杨丹丹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虚构文学

杨丹丹

(中山大学 中文系(珠海),广东 珠海 519000)

2007 年1 月,《大家》发表了署名王威廉的中篇小说《非法入住》,这是王威廉首次以小说家的身份进入文坛视野。从《非法入住》开始,王威廉不断调整和提升自我小说创作的关注对象和艺术峰值,得到文学批评家和读者的一致认同,并被粘贴上“青春文学”“科幻文学”“个体写作”“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标签。文学批评界经常把王威廉的小说创作放置在“80后”新锐小说家创作谱系中去审视和衡量,他的文学创作特性被归纳为“哲思性”“形而上”“精神性”“终极性”等多种样态。这种认识和理解有其合理性,但这种批评思维和批评惯性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消减了王威廉文学创作的多元性和丰富性,或者为挖掘王威廉文学创作的多种可能性设置坚固的壁垒?实际上,文学批评的内在危机之一就是批评家往往根据自我阅读经验、文学规范和生活常识去套取文本,这种阐释文本的方式使文学的意义空间变得非常逼仄。如果我们抛开这种批评规则,从王威廉的《获救者》《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北京一夜》《书鱼》等小说集中的文本本身出发,那么,我们会发现王威廉的文学创作已经溢出了“80后”新锐小说创作的边界,无论是文学创作观念,还是现实文学实践,抑或是文学社会功效,王威廉的文学创作都显现出超越“80后”新锐小说创作的特质。或者说,“青春文学”“科幻文学”“现代主义”等标签并不能完全有效地解释和概括王威廉的文学特征,这些标签及其叙述形式只是给王威廉的文学提供了一个外壳和中介,在内里上王威廉的文学创作仍然是现实主义的。但这种现实主义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而是融合了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因素的“深度现实主义”[1],这是王威廉的文学创作的重要价值和意义所在,是王威廉对现实主义文体在新时代发展路径做出的思考和回应。

更为重要的是,对王威廉的“深度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阐释可以牵扯出当下文学创作的系列话题:如何认知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并保持与现实主义文学经典的内在关系;在新的历史语境和时代诉求中,如何为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注入新的内容和要素;同时,如何为现实主义文学寻找更为恰切的表述方式和审美范式;在此基础上,如何正确处理现实主义文学、现代主义文学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关系;以及如何在现实主义文学中安放个体的精神和灵魂?实际上,在王威廉的文学实践中已经涉及到对上述问题的回答:通过对当下中国巨型城市的总体性认识与城市日常生活细节的精准还原相结合,向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致敬;以“叙述性”的强调和凸显为方法,挑战读者对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阅读经验和阅读期待;在“陌生化”的写作策略中,打破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为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注入新元素;以小人物的虚无、荒诞的命运际遇为蓝本,为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涂抹上复杂的精神底色。

一、“深度现实主义”

2004年7月,王威廉首次公开发表随笔《做乘法的凯尔泰斯》,正面阐释了匈牙利文学家凯尔泰斯·伊姆雷(Kertész Imre)的文学创作对汉语文学写作的价值和意义:

凯尔泰斯的作品带给了汉语文学多重的品质,我觉得其中最重要的是对苦难的担当和对自身存在与身份的深刻犹疑。因为在汉语文学中有太多的历史苦难被改写成平面的狂欢与嬉戏,有太多浅尝辄止的、缺乏痛感的对自身的追问。人,永远是历史的亲历者,而不是旁观者。或许,可以自我辩解地说,这并不是一个道德上的优劣问题,毕竟哲学与文明的传统不同,我们在苦难面前倾向于道家无为的境界,用减法来计算我们头顶的重量。所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被我们热爱,因为它是减法;而凯尔泰斯被我们的阅读趣味冷漠,因为他不仅是加法,更是乘法。阅读凯尔泰斯,不要因为他仅仅是诺贝尔奖得主,更重要的是,用他代表的品质来矫正汉语文化中流行的游戏性格。[2]

在这段论述中,王威廉提取出凯尔泰斯写作中的“苦难的担当”和汉语写作中的“游戏性格”两种不同的写作样态,在二者比较分析基础上,对凯尔斯泰写作的内在精神品质进行肯定和认同。从表象上看,王威廉以凯尔斯泰的文学写作为支撑点,对现代汉语写作进行中的“游戏性格”进行否定和批评,但在内里上是对中国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传统及其当代境遇进行深刻反思。事实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在后现代主义写作、后殖民主义写作、消费主义写作、世俗主义写作等多种写作潮流的冲击和挤压下,现实主义文学不再成为统摄和引领一切文学写作的唯一美学原则和主潮,现实主义文学丧失了绝对的权威性和话语权。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文学思潮、文学流派、文学观念的碎片式并置和无序化共生,历史虚无化、现实平面化、精神空洞化、文学符号化等多种激进写作试验催生各种文学乱象,使新世纪中国文学逐渐偏离现实主义传统。但现实主义文学并未因此而终结,而是在边缘位置以一种隐性的力量顽强存在,“还是在那里扮演当代社会现实需要的特定角色:只要当代社会现实仍然需要艺术去暴露问题、揭示真相、激发改造社会的勇气等,现实主义就必然会有自己的作用”。[3]但现实主义文学重新爆发强劲生命力的前提是对其进行有效的历史清理和反思,而非简单的退回现实主义传统,在反复和重复中寻求庇护。

在王威廉的文学观念中,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倡导的“真实性”“典型性”和“批判性”美学原则,在新的历史语境和时代诉求中必然产生新变,走向“深度现实主义”:第一,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强调的客观性和真实性是机械反映论和意识形态决定论的合谋,为了避免真实性中的人为虚构因素,真实性与个体日常生活应处于同一个平面,让日常生活本身自动呈现客观性和真实性,“我从来不会反感‘现实主义’这个说法,尽管我的写作常常被认为是有点儿‘现代主义’的,但很显然,‘现实’比‘现代’的覆盖面更广、内涵更深厚。‘现实’也许可以拆解成两层意思,现在、此刻的即时性,以及客观存在的事物和规律。那么‘现实主义’的写作便是着力于抵达此时此刻的事物本身,具有相当的现象学味道”[1]。第二,传统现实主义文学通过“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抵达历史的普遍规律和事物的共通原则,但掩盖了历史的独特性和事物的差异性。因此,典型性应是个体经验和时代经验的对话和交融,“与‘现实’相对应的词是‘时代’,‘时代’可以视为一种总体性的现实状况,这是由每个个体现实汇集而成的一种倾向。故而,我认为作家的工作便是深入体悟个体的现实,然后以写作的方式把握一个时代的现实状况与倾向。这便是我理解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的内核其实是一种个人与时代的深层关系”,“它并不回避公共领域的事物,甚至不回避历史的总体叙事,而是凭依前辈作家积累并修复起来的个人体验去重新进入历史”[1]。第三,传统现实主义通过对社会问题的直接进入和无情揭露,展现其尖锐的现实批判力,但也为滑向标语式的宣传埋下了暗道。因此,现实主义应该是象征和隐喻的,同时也是虚构的和叙事的,“小说家面对世界的时候,特别像盲人摸象,他以虚构和叙事来构造一个‘摸象’的动态意象,他与那些经常宣称摸到了腿、摸到了尾巴、摸到了鼻子的专家不同,他永远处在不确定的犹疑之中,他看上去似乎没那么自信,但他总是妄图用流动的叙事勾勒出大象的全部轮廓”。[1]也就是说,日常生活、个体经验和叙事为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提供了新的发展维度和未来可能性。

但这种“深度现实主义”文学观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论构建层面,而是要通过文学实践去证实这种写作理论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因此,如何对“深度现实主义”进行文学表述就成为王威廉亟需解决的问题。王威廉仅仅抓住了“虚构”,以虚构为叙述策略呈现“深度现实主义”,“我常常想,目前一种有良知的写作只可能是隐喻性质的,假如我们依然照猫画虎试图再现一些场景,总是会因为信息的泛滥而失去真实的力量。文学的力量在于真实,而真实的路径却是虚构。虚构并不是谎言,虚构是条件的设定、睿智的发现;虚构是容器,容纳了生活中无辜、温柔与罪恶的一切;再往深里说,虚构是一种理想。怀揣着理想,不一定能实现什么,但毕竟可以使人走得更远”。[4]从普遍意义上而言,虚构与现实主义文学之间存在一种内在关联,虚构作为现实主义文学的特定属性之一,在现实主义文学实践中获取了强劲的生命力,并确立了权威话语体系。巴尔扎克、福楼拜、狄更斯、契诃夫、托尔斯泰等十九世纪欧洲现实主义文学作家及其经典现实主义作品都建立在虚构基础上。但中国经典现实主义文学不断强化文学的客观性和真实性,把文学中的现实生活看作自在和自然的生成过程,“文学反映论”掩盖了虚构的本质,而且虚构经常作为否定的意义出现在现实主义美学规则中,虚构与真实、现实与幻想之间往往构成二元对立的状态:虚构是不真实的,真实是排斥虚构的。这种对立观念在根本上否认了文学的虚构性,真实为虚构设置了无法挣脱的美学牢笼。但在王威廉的观念中,虚构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叙述方法,更是一种针对时间的叙事性话语组织方式,只有在时间框架和时间序列中,虚构才能显现出对现实主义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在此意义上,虚构是现代理性主义的附属物,虚构成为人认识和阐释世界的重要路径和方法,没有虚构,我们不能理解客观现实和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历史。简而言之,虚构是对线性时间链条上发生的现实事件进行描述的一套有组织的话语体系,体现为文学的叙事性。现实主义文学能够通过虚构再现社会生活的基础是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在单一的认知语境中,知识与认识世界联系在一起,知识资本赋予占有者解释世界的权利。现实主义文学构建的一整套美学规范,之所以能够长时间支配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趋向,是因为主流意识形态占有知识的权利,以及以此为基础对世界的解释权利,外在世界的客观性和物质性、历史发展的规律性等观念源于意识形态的知识霸权。但在当下多元认知语境中,知识占有权开始分散,建立在主流意识形态知识霸权基础上的现实主义文学发生分散,多种现实主义文学形态逐渐走向前台,“在公与私之间、诗学与政治之间、性欲和潜意识领域与阶级、经济、世俗政治权力的公共世界之间产生严重的分裂”。[5]所以,以虚构为基础的叙事就成为现实主义文学维持自我生命力的重要途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公认,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从来都是以叙事开始,以叙事导向意义的目的与终点。没有对现实的叙事,我们对于自身的生存图景便会失去清晰的判断”。[1]

二、“无边的城市文学”

在“深度现实主义”文学观的推使下,王威廉将写作视域集中到“城市”这一特定空间上,将“城市”作为“深度现实主义”的试验场,创作了《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内脸》《城市海蜇》《你的边际》等现实主义城市文学,并对以往城市文学的写作规范和写作特质进行重构。中国当代城市文学始终存在一种二元对立的写作思维:以乡村为参照逆向讲述城市,乡村是前现代社会的遗留物,城市是现代社会的产品。在这种意识驱使下,城市文学讲述的不是城市,而是乡村的衰败和颓废,城市背后总是飘荡着乡村的幽灵;或者城市文学在精神指向上向后退,试图在乡村社会及其传统伦理中弥合城市的精神创伤。这种写作思维、写作模式和写作惯性使城市文学依附于乡村,从而丧失了独立的品性。实质上,城市文学的独特品性应该呈现在三个向度上:一是独特的空间构建。城市文学中应该有着十分鲜明的空间符号及其表征体系,这些空间符号具有显著的差异性、阶层性和区隔性,在文化属性上只归属城市,与其它无关,“只有那些直接呈示城市的存在本身,建立城市的客体形象,并且表达作者对城市生活的明确反思,表现人物与城市的精神冲突的作品才能称之为典型的城市文学”。[6]例如,巨型工厂、超级单位、大型社区等空间及其背后的现实情况、历史逻辑、文化机制和未来趋向应该是城市文学讲述的重点和核心。二是独特的生活经验。城市文学不应拘泥于“由乡入城”和“由城反乡”的经验表述,更应该关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产生的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样的巨型城市内部独特的生活经验。这种生活经验所体现的“城市性”既有中国的独特性,又具有普遍性。例如,城市中的“新穷人”的生活经验。三是独特的文化属性。城市是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产物,必然有独特的现代文化属性,商品化、市场化、世俗化、技术化、理性化、科层化等基本文化特性是城市文学内在的文化支撑,城市文学书写必然要展现出这种文化属性。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疾速推进,传统乡村社会会逐渐消失,城市会成为社会主体,在这种情境下,城市文学会成为当下文学创作的主流和主潮,当代文学发生的重要文学事件都会围绕着城市文学展开。但重要的前提条件是,城市文学内在的审美能力要实现质的突破,突破现有的写作困境和局限,“城市文学的边界也是在不断拓展的,我想这并非是城市文学在消解着自身,而是城市精神更有机地进入了文学的表述,我们不妨将其视为一种‘无边的城市文学’,这势必会成为我们即将面对的文学发展趋势”。[7]

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疾速推进,不断生产出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的巨型城市和超大城市,这些城市内部的真实生活景象、城市人群的精神样态、城市发展的症结和城市的未来形态等与巨型城市密切相关的内容,成为王威廉小说表述的重点内容。例如,王威廉在小说《城市海蜇》中聚焦人与城市的关系问题,并从这个总体性社会问题中抽取出如何处理和安放人的孤独、焦虑和迷茫的精神问题。从主题设置和精神指向来看,小说无疑是现实主义的,但小说并没有讲述个体在深圳这样一个国际都市中被放逐、拒绝、区隔的现实场景,而是通过“日记”“镜头”“海蜇”“萤火虫”等极具后现代色彩的意象,来隐喻和映射现实的困苦、无奈、无助。更为重要的是,王威廉在小说中注入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从表象上,小说色调低沉、灰暗,给人以压抑的感觉,但小说中时刻闪耀着“萤火虫”的微弱光亮。这意味着,人的精神出路在于自我内在精神的光亮,一种理想主义思想对自我的支撑,而非外在世界的救赎。同时,王威廉的小说充满了理性思想和哲学思辨,故事的指向往往在人、存在和世界的本体,而非仅仅是文学审美本身。这也是王威廉书写城市过程中展现出来的独特性和重要性,正如其所言:“我一开始从卡夫卡、福克纳、还有凯尔泰斯、库切以及莫言、余华等作家的笔下也不大读得出悲悯,似乎在现代的文学作品中悲悯是隐匿着的。后来我想,也许,在于我们怎样去理解悲悯。写作的悲悯不是对处境的改善,而是对处境的理解。深刻而细微的理解,对文学和生命来说意味良多。我的作品,其实都饱含着我的生命体验,我用我的人物,代替了我的一种人生,一种可能性的人生。我对他们充满了理解、同情与感激。”[8]

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使城乡之间的边界不断缩小,青年在“走出去”的召唤下不断涌入城市。但如何使青年适应城市现代生活,真正纳入现代城市运行机制,在外在物质和内在精神上与城市融为一体,为青年搭建可行的人生出路,是中国社会面临的难题。在这种背景下,“青年向何处去”成为王威廉小说集中表述的对象,“王威廉的小说多取材于同龄人的人生经验,通过对他们从学校走向社会这一特殊时期的精神世界和心灵感受的揭示,表现他们与社会现实的某种对抗和冲突。他试图穿过残酷和迷乱的现实通道,透过人物内心的紧张和疑惑的眼神去探求人生哲学层面的意义与价值”。[9]小说《合法生活》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青年小孙大学毕业后进入社会,小孙的工作、爱情、梦想、希望、痛苦等多种生活体验和命运际遇构成了小说的主体内容。在看似“平淡”和“俗套”的故事下,却隐含着当下中国社会极为重要但始终悬而未决的问题:青年向何处去?小说中小孙的人生经历具有典型的当下青年生活特征:他们在走出校园以后,进入工厂,经历了残酷的资本主义“剩余价值”剥削,被简单、机械、重复、枯燥、毫无意义的日常生活塑造成没有任何精神活动的“劳动力”,并时刻承受着欺诈、冷漠、离职、失业、动荡、迷茫的痛苦。更为关键的是,小孙们在面对城市对自我伤害的时候,他们只能在上网、喝酒等纵欲行为中分享共同的生活经验,在远离现实生活的虚拟世界中汲取短暂的精神慰藉和自我麻醉。当走出欲望世界之后,仍然要被强行植入到早已编织好的现实逻辑中,因为现实的游戏规则无法更改,更无法替代。也许可以把这一点理解为《合法生活》的独特性和批判性。因此,《合法生活》对青年群体如何将自我从悲观和绝望中救赎出来,如何重塑自我主体价值,进行了深入探索。而重新审视自我精神诉求,重返自我价值起点,成为青年们为自我招魂的重要途径,“显然,王威廉秉持这样的立场:在总体性消解的背景下警惕意识形态总体性却又渴望有着个人发现和确认的总体性”。[10]

三、虚无的精神鬼火

在王威廉的观念中“深度现实主义”的终极诉求指向的是“人”本身,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探索和考量始终是文学叙事的恒定指向,痛苦、焦虑、迷茫、犹疑、压抑、欢愉等多种情绪一直是文学表述的核心对象,尤其是精神空间中的细部和细节成为文学叙事的常规要素。同时,这种精神世界的讲述既有心理学意义上的知识呈现和学理构建,又与历史、时代和社会相互勾连在一起。或者说,是某个历史阶段、某一时代和特定社会语境中的精神信息被植入个体精神世界,并演化为层层精神褶皱。因此,扒开这种精神褶皱,清理其中隐藏的精神信息及其背后繁复的历史、时代和社会机制就成为王威廉小说的重点指向。个体精神世界的探索“仅仅在一般意义上强调现实主义作品是关注现实的,还远远不够,还应该进一步说,现实主义作品关注的是现实中的人,是人的处境,人的灵魂。因此,是否关注了人的灵魂,以及把人的灵魂的底蕴揭示到怎样的程度,便是衡量现实主义作品肤浅还是深刻、拙劣还是优秀的一种标准”。[11]

《你的边际》在此方面用力颇深,并显现出十分独特的面相。从叙事表层看,小说并没有纠缠故事本身的复杂性,而是越过故事的纠缠直接潜入人物精神世界,将人物精神世界的暗黑和隐痛的探索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和峰值。无论是对人类精神世界原生性创伤的深度挖掘,还是对个体成长过程中无法摆脱的痛苦、焦虑、迷茫、无助等情绪褶皱的细节展示,抑或是对如何救赎精神暗伤路径的找寻,都呈现出一种全新的特质。小说主人公石冬心的母亲意外被狗咬伤,并因此而丧命,而作为祸源的狗也被小区保安虐杀,残忍而充满仪式感的行刑场面被王然目睹,并成为王然少年记忆中无法清除的精神创伤。发生在王然与石冬心之间的恋爱、离别、寻找、重逢、婚姻、离婚等重要人生事件都与母亲的死亡和狗被虐杀的场景有着隐秘的关联。王然和石冬心始终无法从创伤记忆及其衍生出来的低沉黑暗的情绪中逃离,“这个画面从我十五岁那年起,就腐蚀着我的记忆,从我正常的记忆序列里丢失,诡异的是,它却经常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浮现,在不由自主地用意念再三再四的复现后,反而变成了一种坚硬浮雕般的存在,然后将我的情绪整个囚禁”,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和语言都浸泡在这种灰暗情绪中,从而使个体精神世界的创伤转变为对普遍意义上人类精神世界伤痛的勘察。但尤为独特的是,小说对精神世界暗黑空间的搭建,并没有滑向和下沉入无边的深渊,而是始终有一种诗意的力量在拖拽着下沉的力量,这种诗意来源于探索人类生命本身的执着和迷恋。这也就不难理解小说为何为石冬心设置了诗人的身份,王威廉试图通过文学来寻找突围的路径。也就是说,王威廉对人类精神的思索从来不沉溺于对人类肉身的打量,而是穿透肉身的迷障,将其纳入文学、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框架和范畴内思考,从精神伤痛中发现人存在的价值和方式。石冬心和王然及其发生的故事是个体人生边际的一种哲学思考,发生在二者之间的生存与死亡、享受与离别、记忆与遗忘都存在明显的边际,但又相互交织和轮回,“于是,在王威廉的文字森林中,除了和煦的阳光,我们更多看到了‘森森的鬼气’。这些鬼气有如黑暗狞厉的雾瘴,弥漫于森林之上,提醒我们世界的真实底色,警告我们自以为是的肤浅乐观。那些鬼气便是虚无的力量。虚无让他的小说有了本质性的力量,虚无让他厚重、深刻、犀利、勇敢,摆脱日常叙事的陈辞滥调。虚无也让王威廉找到了一种小说语言。这是一种伪装成现实主义的哲学化语言。王威廉试图探究世界和人之间那些诡异的关系,而揭示的正是世界失去意义后,在繁华的消费景观与壮丽的政治图景的底板上,人性支离破碎的惨烈与无处救赎的悲伤”。[12]

也就是说,王威廉小说中的虚无指涉的不是人的精神主体的空洞,而是对历史感的召唤。虽然现实生活时刻处于疾速变化的状态,但我们仍然需要一种历史感。历史感不是向后退,而是在前行中不断回望,寻找现实境况的内在历史逻辑和外在历史动因,只有把当下作为历史发展链条和谱系中的一个节点和因素,才能够真正把握和掌控当下,否则当下会变得虚空而虚无。个体对世界的认知是一个漫长而综合的过程,个体在处理自我与历史、时代和社会的关系过程中认识世界。实际上,自我认知是主体重塑的过程,在过程中主体精神空间是敞开的状态,在敞开中对外界事物进行符合自我主体精神诉求的辨识,在辨识中否定,在不断否定中重建。简而言之,自我认知就是“自我否定——自我肯定——自我否定”的无限循环过程。

无论我们对王威廉的文学观如何阐释,我们都无法要求他按照批评者的思维去写作,他的文学实践本身已经证明了他的全部思想,他的虚构行为在开始之初就已经封死他者的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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