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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迷境与突围之思

2023-07-25刘方政高闻

百家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他者技术权力

刘方政 高闻

内容提要:在新世纪众多城市文学作品中,八零后作家王威廉的创作凸显出直击当下、想象未来的勇气与魄力。王威廉始终将科技元素对人类生存的影响作为其写作探索的母题之一,呈现出现代技术与城市人生存之间复杂缠绕的关系。这些作品一方面延续了城市文学对于现代性的反思,另一方面揭示出现代城市人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并试图通过文学叙述于技术迷宫中找寻拯救人类心灵之敏感与自由的突围之径。

关键词:王威廉 技术 权力 他者 城市文学

城市文学作为广而概之的定义,似乎极容易泛化为一种题材概念。然而,作为与乡土文学相对而生的文学现象,城市文学不应只是空间迁移或时间流变的产物,也绝不只是地域文学的代名词,而应通过文学叙事揭示人类进入新的文明结构时所遭遇的普遍性问题,承载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与反省,进而呈现出新的精神特质与创作逻辑。

技术在这个时代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虚拟影像、AR、VR以及人工智能等现代技术已然成为正在崛起的新的神话力量,构成了人类生活的重要部分,甚至重新定義了人类的伦理道德。加拿大著名物理学家富兰克林认为“技术是一个系统,它所承担的远比单个的材料组件要多。技术包括组织、程序、象征、新词汇、等式,以及最重要的,一种精神状态。”a通过将技术视为一种实践、媒介乃至体制,富兰克林揭示出生活中的技术所衍生的服从文化。而在作家王威廉看来,所谓“技术化时代”,“不仅仅意味着使用技术统治一切,更加意味着文化政治上的无条件许可。技术本身甚至超越了任何的意义话语,深度地塑造起人类的精神生活”。b新的城市文学若想真正反映现实,自然不能忽视技术因素对于人类生存所产生的影响。王威廉的很多作品都向读者展示了现代技术作为一种隐秘力量如何制造出一种“伪现实”,进而如何服务于权力的控制,入侵人们的精神领域。回顾王威廉的整个创作历程,不难发现他在清醒认识到技术裹挟无处不在的同时,也始终坚持通过文学叙事找寻自我的他者,解放心灵的自由,于小说的文化诗学中探索人类精神自由的突围之径。

一、技术的真相——“仿真”的幻象

当下的城市显然已不仅仅是生产和生活场所,更是被符号分割和主宰的空间。“城市不再是19世纪那种政治、工业多边形,它现在是符号、传媒、代码的多边形”,“它的真相就是形式/符号中的监禁,这到处都存在”。c伴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大众媒介通过深入生活的各个角落潜移默化地引导着人们的意识,形成仿真的镜像围困,而其产生的大量影像和符码重塑着人们的需求与欲望。人们对真实的复制不再从真实本身出发,而只能通过技术这一中介——比如图片、广告等——去寻求现实,实则捕捉到的不过是令人欢愉的幻象,是策略性仿真所建构的“超真实”,而真实和存在沦为死亡的讽喻。作家王威廉显然注意到了现代技术与大众媒介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并对此进行了哲理性思考,他试图用文学叙事揭示现代技术滋生出的“仿真”世界对于人们认知的控制力量,乃至对于人类生存的威胁。

中篇小说《城市海蜇》中的主人公孔楠通过摄影技术将海边白色的塑料袋呈现为照片中的城市海蜇,他“用大广角镜头把全部的白色碎片囊括进来,又适当地造成某种失焦,那些白色统统变成了通透的海蜇”,只有孔楠自己知道“这不是什么海蜇,这里全是白色的塑料袋,全是破损的塑料垃圾,全是毫无生命特征的残渣”。d然而孔楠有所不知的是,前来观看“城市海蜇”的文樱并非去世友人张锋的前女友,而是变性之后的张锋本人——他为了纪念死去的文樱而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变成了文樱的模样,却承受着双重身份的割裂感。在看似无所不能的现代技术的包装下,张锋成为文樱,垃圾变为海蜇,僭越和混乱的交响曲被反复奏响,真相扑朔迷离。

如果说《城市海蜇》映射了技术时代“真实感”的混淆,以及诸如摄影、器官移植等技术对人类伦理道德的颠覆,那么《不见你目光》中的影像技术则直接威胁了人类的生存。小樱的父亲是一名沉浸于监控工作的保安,在监控镜头里,父亲能窥见一些平日看似斯文有教养的公务人员将口水抹在电梯的按键上,人性的真实与阴暗在镜头中暴露无遗,这使其父亲产生了错愕感与好奇心,开始在别人家里偷偷安装微型摄像头,沉迷于人造镜头中的影像,并将其视作活着的意义,被捕后在看守所中自杀。小樱的男友是影像世界的高度沉溺者,受小樱父亲的启发,在卧室安装摄像头并看着镜头里的小樱来收获刺激和兴奋感。小樱则在对男友的反向监控中倍感荒诞与可笑,这来自镜头的监控以及无情的嘲笑直接导致了男友的自杀。《不见你目光》以高度戏剧化的方式呈现出现代城市人所遭遇的技术之暴力与反抗之无力。共处一室的情侣只有在人为的监控窗口中才能萌生情欲,才能感受到彼此的爱意与孤独、美好与丑陋,而在现实中却唯有麻木。更为反讽的是,“我”作为“杀人犯”小樱的感化者与拯救者,不仅以摄影为职业,还享受着在镜头中控制他人的快感,甚至萌生监视小樱的想法,最终不可抑制地陷入欲望与道德的困境。在这里,摄像头将脆弱不堪的人际关系玩弄于股掌,像武器一般将生命置于死地,将真实趋向消亡,而人们则在超现实的晕眩中奔赴死亡。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王威廉的另一篇小说《看着我》,主人公陷入不被人看见的窘境,他看到的只是人们没有眼神的眼睛,“即使偶尔有目光落在我身上,也只是和看到障碍物一样,轻松地便绕了过去”,那物化的眼睛使其无法感觉到被人注视。荒谬之处在于,“我”在与一只猫对视时反倒收获了一种健康而自然的目光。最终,在不被看见的仇恨的驱使下,“我”一边要求领导“看着我”,一边在情绪支配下用裁纸刀伤害了领导,酿成血案。

将《不见你目光》与《看着我》进行对读,会发现作者笔下的摄像头几乎已经取代了人的眼睛,成为目光本身,而这以假乱真的“目光”又被多次与死亡相关联。这反映了城市生活的某种现状:人的悲伤和快乐、生存或死亡,似乎都只有经过虚拟镜像的确认,才成为真实的。在这一过程中,“任何现实都被代码和仿真的超级现实吸收了”,“仿真原则将代替过去的现实原则来管理我们”,e现存系统所生成的霸权使得人的主体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人的精神状态变得岌岌可危,生存的本质面临着被取消的危险,这使得“死亡”意象在文本中的屡次出现获得了一种必然性。

更为可怕的是,现代技术手段不仅控制了当下的社会结构与生存逻辑,还抹杀了人们改变现状与思索未来的可能性。中篇小说《野未来》中的主人公赵栋始终认为“未来不是幻想,一直在持续到来,包括你说的现在,其实都是未来的一部分”,他把自己的房间装满了液晶屏幕,深信“未来就是一个彻底影像化的时代,我已经提前进入了”,而“我”看着黑色镜面中的人影,感受到的只是虚无和恐怖,“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已经消亡的时空,徒劳地打捞着丧失了意义的碎片”。f赵栋最终人间蒸发,再未与“我”相遇。赵栋对于未来的想象显然已被当下现实所掌控,进而成为当下的技术性外延,也因此暗示着:技术化时代使得一切皆有可能,却也使得所有可能性沦为虚拟现实所制造的泡影,从而抹杀了突破与拯救的可能。它如同权力的大手,将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紧紧拿捏在手中。

二、技术的实质——“权力”的合谋者

王威廉曾在访谈中说过,“当这种现代技术手段与传统的权力运作机制相辅相成的时候,就会以更为隐蔽的统治方式构成我们的新处境”。g现代技术不仅扭曲了我们对现实的感知,还与管理和控制紧密相连。这里谈论的技术被不可避免地置于政治语境中进行考量,技术本身成为秩序和结构的代理人。

《没有指纹的人》就是这种思想下的一种表达。主人公“我”是一个天生没有指纹的人。当单位开始施行指纹打卡制度时,“我”铤而走险窃取了大学同学老丁的指纹,做成指纹套以应付打卡。“我”向同事晓虹表白并坦诚自己没有指纹的现实,与其确认恋爱关系。然而,婚后生活却因没有指纹而阻碍重重,指纹识别钱包、活体指纹锁乃至“城市指纹”的雕塑展都对“我”的心理产生影响。指纹这一话题逐渐成为“我”和晓虹之间的隔阂与禁忌,甚至变成了生育后代的顾虑。更为致命的是同学老丁被“双规”,“我”因盗用其指纹买房而被警方怀疑协助老丁转移资产,在重重打击下“我”选择离婚逃亡。在小说结尾,“我”想要剁掉自己的双手再去移植一双死人的手,并发出“我从没存在过,但却复活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喟叹,然而为时已晚。在已然到来的“指纹时代”,没有指纹的“我”成为社会的隐身人,被无物之阵阻挡于社会结构之外,难以融入。

在福柯看来,从17、18世纪开始,政治大规模地包围着身体,身体进入了知识控制与权力干预的领域,政治演化为生命政治。身体作为权力之载体,导致大量试图控制身体的体制得以出现,人的肉身被社会化和政治化,进而被统治和管理。如今的城市管理通过建立指纹识别、“刷脸”等制度,借助现代技术更为审慎地在人的身体领域施展权力,身体在权力网络的包裹之下变成监禁和区分的绝对客体,“个人被按照一种完整的关于力量与肉体的技术而小心地编织在社会秩序中”h,对秩序稍加忤逆便会危及存在本身。

王威廉坦言自己曾经受过福柯较深的影响,因而其创作也时常流露出对于权力的审慎思考。这种权力一方面体现于人际生活中无所不见的微观权力,另一方面则涉及宏观层面的政治治理。王威廉的长篇小说《获救者》便以曲笔表现出现代技术如何服务于权力的控制,操控人们的精神世界。

《获救者》带有些许寓言和幻想色彩,通过天马行空的想象直接犀利地揭示了技术与权力的合谋,或许可视作对技术时代之膨胀发展的大胆预言。小说讲述了三个年轻人误入地下,进入了一个全部由残疾人组成的国度——塔哈。在参观塔哈的过程中,他们目睹了无处不在的权力对塔哈公民精神世界的紧密控制。其中最为著名的景观是塔哈的“净化中心”,“这是一个巨大的环形洞窟,洞窟的内壁上开凿了无数的凹坑,每个凹坑里坐着一个人,没有栅栏封闭”,i这些人的唯一任务是背诵圆周率,而需要记忆的圆周率位数要按照犯错的程度来进行计算,从一百位到十万位不等。这一摧残公民精神世界的行为被塔哈领袖形容为“去除杂念”的净化过程。这一场景不由使人联想到边沁的“全景监狱”,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囚犯不再需要被监视,他们自动背诵毫无意义的数字,不断进行精神内耗,“每个凹坑内都有一个检测端口,以地热辐射的技术与检验机相连。待净化者觉得自己背过了,便按下红色的检验键,端口带有灵敏的电子眼,会自动检测周围的环境,防止作弊。待净化者背到相应的位数,机器会有响亮的声音提示……然后,他自己走去检测主机那里按下指纹,就可以自由走出净化中心了”j,在这里权力的实施由于技术的加持而变得更为自动化和现代化。

不难发现,塔哈的统治者试图借助技术的作用进入并管理人的精神世界,塔哈的理论家耿先生深信“哲学与技术的结合,是政治学最完美的方式”,“没有什么比人的意识更能统摄人心”,并因此设计了意识统治术。k耿先生将有感知意识的间谍分子放入食物中,让公民食用,以此监控人们的“意识结”,窥探每个人的记忆,掌控公民的精神世界。领袖巨人则能够跟踪“我”的脑电波,直接在头脑中用声音与“我”进行私密对话,控制“我”的言行举止。然而,塔哈人民对这一切精神控制心知肚明却不觉冒犯,甚至对此习以为常。“尊严”在塔哈社会成为不可谈论的禁忌之词。閱读至此,虽觉荒诞,却也心惊。如果说塔哈居民十分清楚被精神控制的事实,那么处于地上世界的“我们”又处于何种境地呢?

1978年,鲍德里亚在《实体的终结》中写到,“我们正在经历透视空间和全景监狱的终结”,然而韩炳哲在《透明社会》中则坦言,“目前,我们并没有经历全景监狱的终结,而是一个全新的、非透视的全景监狱的开始”。l如果说塔哈的人们明确清楚监视者的存在,那么处在数字化全景监狱的城市居民则生活在自由的幻想之中,被没有视点且四处弥散的监控网络所包围。在数字技术时代,人们的每次搜索和点击都会被记录下来,个体的生命过程被加以跟踪监控。与此同时,“我们正努力向数字化精神政治时代前行”,“精神政治正从被动监控向主动操纵大步迈进,我们随之陷入更深层次的自由危机”。m大数据时代诱导着绝对认知的产生,形形色色的数据成为个人行动的重要参照标准与自我评价的量化标准,对于数据的依赖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人的主体性的消弭和理性思考能力的退化。现代城市人如同在凹坑中反复念诵圆周率数字的囚犯,被不知名的力量所牵引操纵,逐渐失去精神自由却不自知。

王威廉显然意识到了技术与权力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及其对于人类精神领域的侵蚀,并通过轻盈的想象揭示出对这一现象的严峻思考。当人的精神领域被逐渐同化,人的意识被现代技术所滋生的权力所掌控,被围困在“仿真”社会中的人们自然无法获得清醒认知,更无法实现突围和自救。或许,只有试图跳出包围圈,遭遇或成为“他者”之时,我们才能有所警醒。

三、突围之径——寻觅消失的“他者”

正如黑格尔所言,“在对立中,有差别之物并不是一般的他物,而是与它正相反的他物;这就是说,每一方面只有在它与另一方面的联系中才能获得它自己的(本质)规定,此一方面只有反映另一方,才能反映自己。另一方也是如此;所以,每一方都是它自己对方的对方。”n“他者”象征着异质性和否定性,它在差异当中使得自我的本质得以确立,自我的界限得以明晰。在德国左翼思想家韩炳哲看来,在当今的数字化技术时代,他者的消失和同质化的大行其道带来个体的自我压抑,使得个体成为抑郁的功能主体。数字媒体逐渐抹除了“相对性”和“二重性”,人们仿佛被置身于巨大的回音室中,听见的只有自己声音的变体,关注焦点也始终聚集于自身。即使将目光转向他者,结局也不过是遭受“同质化”的暴力,换言之,异质性的他者正在现代人的生活里逐渐退场和消失,人们越来越难以找到一面“镜子”去照见自我。因而,如何复活消亡的他者,成为重要而迫切的问题。

王威廉曾在《野未来》后记中说,“我们的希望与绝望都注定要在技术营造的仿像当中迷失掉,而伟大的作家,就是要把人类心灵的敏感与丰富从这样的迷境中拯救出来”,“在这个让我们惶恐迷茫的技术化时代,我相信文学叙事依然是最难被技术驯服的,我相信小说的精神能量和艺术形态还远未耗尽,我相信在当代小说的文化诗学之中,蕴含着一种未来文化的可能性”。o王威廉的创作,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层面,都体现了寻找“他者”之否定声音的勇敢尝试,表现出以艺术之盾抵挡技术之矛的坚定姿态,尽管没有提供实际的解决方案,但这一姿态本身便暗含着思想层面的突围。

中篇小说《合法生活》讲述了大学毕业后的小孙和室友史博因为不思进取而被父亲埋怨,当史博为了“活得像个人样”而努力备考律师时,小孙却沉浸在无边的迷茫之中。辞去了洗发水推销员的工作,小孙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甚至酗酒。小说的转折始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车祸后小孙被分裂为两个人物:肉体的小孙A和灵魂的小孙B。小孙B仿佛他者一般在城市上空御风而行,成为现代社会的游离者与观察者,他目睹了城市之间的拙劣拷贝,看见好友史博为了生意而虚意应酬,看见康复后的小孙A考取了公务员如愿升职,过上了父亲所说的“像个人样”的生活。小孙B陷入了一种彻底的孤独,但与肉体的小孙A相比,他获得了思想和精神的自由,也因此具备了反观人世生活的能力。他在对小孙A日复一日的观察中,意识到肉体的小孙A和自己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更无法理解他在人类社会的言行举止。最终,被孤独和虚无裹挟的小孙B飘到城市的火葬场,在这里等待小孙A的到来。

小孙B作为“局外人”而存在,被排斥于合法的社会秩序之外,却因此获得审视与质疑的权力,作为消失的他者重新登场,在文本中发出不同的声音。然而,他终究没有介入现实的能力,也无法搞清“合法”与“非法”生活之间的界限,因此这一他者依旧是无法现身的透明人,如同幽灵一般在城市上空飘荡。而在另一篇《水女人》中,女主人公丽丽洗澡后发现自己丢失了原本的记忆,失忆后的丽丽周旋于陌生的丈夫和情人之间,她突然意识到“失忆,是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审视甚至重新选择的机会,我必须安妥好我的生活,这比治疗脑海中的病变更重要”,p而没有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摆脱记忆的丽丽以“第三者”的姿态审视着自己以往的人际关系与社会处境,并最终戳破虚构的美好面具,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选择。

如果说小孙和丽丽通过灵肉分离、记忆丧失等形式自动变形为自我的他者,从而看到了日常生活的另一种可能,那么中篇小说《行星与记忆》则是以机器人的目光作为他者,从全人类的宏观层面来反思技术时代的危机。小说的叙述者“我”是一个被人类研发出来的拥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全篇用第一人称讲述了“我”同制造者王先生的交谈过程,以及“我”眼中的人类社会。战争使得地球毁灭,因而人类转移到库星生活,只留下一些机器人在地球进行环境改造。“我”作为留守大军中的一员,来到库星看望王先生,却目睹库星的人类为了争夺资源再次陷入战争的恶性循环。技术的发展并没有带来和平与美好,对于利益分配不均的恐慌支配着人们的欲望,对于资源的争夺使得战争和暴力滋生。“我”为此感到不解,此时王先生说道,“如果你是人类,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一定是讽刺,但我知道你是无比真诚的,因此我更加无地自容”q。在小说结尾“我”首次产生了主动进攻人类的想法,也许会在未来以对立的姿态面对人类。《行星与记忆》借机器人这一他者视角来反观人类的行为,揭示出人类在技术时代的生存危机,同时使人们意识到危机的根本不在于技术的发达程度或是资源的充足与否,而来源于人性深处的自私与阴暗。

中篇小说《你的目光》进一步延续了“他者”的目光,在温情书写之中赋予个人以突围数字时代的行动意志。小说讲述了客家人阿良和疍家人阿姿的爱情故事及创业历程。主人公阿良主动戒掉网瘾,在与设计师阿姿的交往过程中,对客、疍两民系的文化性格以及祖辈历史有了更为深刻的体认,从中获得了独特的设计灵感,并实现了从眼镜制造向眼镜设计的转变。可以发现,相较于以往的作品,《你的目光》呈现出某种转向性——更加偏向于传统性写作和地域性挖掘,按照王威廉本人所言,即意图实现“高科技神话”与“新寻根”的结合,从而探寻一种未来诗学。在这一创作初衷的指引下,王威廉在《你的目光》中既承认了人与人之间情感认同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又格外重视对于地域文化的体察与认知。在这里,技术时代的“他者”来自传统的文化根基,同时也产生于真诚的人际交往,由此试图超越现代技术围困之下的同质化的日常生活。

除了在文本内容中发掘更多的他者目光,王威廉也在小说形式方面有所尝试。从叙述人称而言,纵观王威廉的创作,不难发觉其经常使用第二人称行文。王威廉直言,“‘你在虚构中指涉读者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指涉”,“尤其对于我来说,这个‘你在写作的时候起到了很重要的疏离感,我和我自己被迫拉开了距离,得以进行深层的自我审视”。r再者,对“你”的呼唤似乎也表明了一种直面他者的勇敢心境。如果说数字化交际缺少了直接对话与交流的语境,那么“你”的询唤则重新确立了期望遇见他者的姿态,与此同时叙述也具备了更为深入人心的力量。

结语

在文学语境中谈论技术问题或是科技因素,多少有隔靴搔痒之感。然而,正如王威廉所说,或许“文学中的‘科技或‘科幻只是一种步入‘意义深度的路径统称,而‘深度则意味着心灵的自由程度”。s在技术化时代,现代城市人如何能够认知自身的处境,又如何能够通过与“他者”的相遇确立自我的主体性,保全精神的敏感与灵魂的自由,是一个颇为重要的问题。而王威廉的作品或许提供了一种理解世界的“取景器”,人们从中能反观自我与外界的关系,收获内在经验的外在表达,捍卫主体的思辨能力,不斷接近自我理解的深渊。这或许也是文学在技术化时代始终存活的意义所在。

注释:

a[加]厄休拉·M·富兰克林:《技术的真相》,田奥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0页。

b王威廉:《野未来》,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版,第340页。

c[法]让·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页。

dfoqrs王威廉:《野未来》,第242页,第251页,第343、349页,第321页,第159页,第342—343页。

e[法]让·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3页。

g王威廉:《非法入住》,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66页。

h[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城、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43页。

i王威廉:《获救者》,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页。

jk王威廉:《获救者》,第68—69页,第91页。

l[德]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77页。

m[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吴琼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6页。

n[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54—255页。

p王威廉:《内脸》,太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35页。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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