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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德本的英国之旅

2020-01-18黄永亮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雷德利物浦文化

黄永亮

(韩山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化初始阶段的美国作家,梅尔维尔的作品常常蕴含对人类问题的关怀,如人与自然的关系、阶级、权利运作、人性善恶、人类处境等问题。《雷德本》是他早期的一部小说,他自言写它只为图几块钱,“希望以后不会再写这样的书”[1]。这部小说常被视为一部习作而被人忽略。近年来美国文化和文学研究领域出现了新的政治化、意识形态化倾向,对梅尔维尔的研究兴趣也出现了转移,他那些以往被认为在艺术上比较粗糙的作品也逐渐受到重视[2]。《雷德本》其实是一部具有批判性和现代性的作品。它讲述了一个美国青年在英国城市的所见所闻和其震惊体验,展现了现代城市人群的生存状态,折射了工业资本主义的罪恶,以及现代城市生活的诱惑性、变幻不定和难以把握,同时小说具有民族文化意识,表达了作者对民族身份的探索。

一、罪恶之城

19 世纪西方的工业革命促进大规模的城市化,很多作家以城市书写作为创作题材,反映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影响,披露城市化中的贫困、犯罪、酗酒、卖淫等问题。突出的代表有狄更斯,他笔下工业化中的伦敦是文学史上的一大景观,他几乎成了维多利亚时代伦敦的代言人。作为狄更斯的同代人,梅尔维尔早年去过英国,也看到了工业革命的负面影响,在《雷德本》中,他以雷德本的行踪为线索,呈现了一幅19 世纪英国的城市图景。作为一个美国年轻人,雷德本对欧洲心仪已久,一直期盼能亲睹它的尊容,利物浦是他第一个踏上的欧洲城市。但在那里他却体验不到古老深厚的文化底蕴,看不到历史悠久的名胜古迹,而是看到一幕幕的混乱、肮脏、贫穷、罪恶的景象,书中描述的利物浦可谓是毁灭之城。

雷德本每天闲逛于利物浦的大街小巷、地窖和废墟之间,目睹下层人民的各种贫病苦痛之状。他看到拾荒者整天呆在码头附近,在从船上卸下来的垃圾堆里寻觅可卖点钱的东西。但往往收获极少,因为能值点钱的东西早在船上就被捡走了,“可见他们走到何等地步了”[3]216。工业革命带给资本家巨大财富,也造成大多数人的贫苦。农民和手工业者无法跟资本主义的大批量生产竞争,被迫离开土地,关闭手工作坊。大量穷人涌入城市,“使得城市几乎在一夜之间魔术般地——也是灾变性地——冒了出来了”[4]。他们往往找不到工作,挣扎在社会底层,很多沦落为乞丐。乞丐是利物浦的一大奇观。每天十二点水手下船上码头吃饭时,那群“惊人的乞丐大军”便抓住这个时刻前来乞讨,“将你团团围住;揪着你的衣服,一路跟着纠缠不休”,并使出各种花招博得行人的施舍。雷德本初次经过乞丐长街时,不敢相信“世上居然会有一个城市这样地来展示贫苦”。在他看来,这些乞丐的存在,“为人类文明和人道主义画上了可耻的一笔”[3]216。

可以想象,雷德本被挤在这些熙攘的、被现代生活边缘化的人群中时是多么地震惊。德国哲学家本雅明认为,城市人群是现代性的新奇之物,“一个前所未有的景观,它庞大的体积和散发出来的巨大能量,使之成为现代性震惊的漩涡”[5]。人群也是现代作家最感兴趣的主题[6]158,阅读人群是他们对现代生活的体验,也是探索现代人处境和精神状态的一种方式。20世纪的诗人庞德正是在地铁口人群中无意间捕捉到“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写下了那些脸庞在瞬间带给他的震惊体验。本雅明认为城市人群中有一类特殊人物——游荡者(flaneur),他们是现代都市中的边缘人,经常漫步街头,对街景,包括人群、老屋、店铺,以鉴赏家的态度进行揣摩玩赏,没有功利性和目的性,他们“既参与于事件之中,又能超然度外;既是主角,又是叙事者”,“永远是清醒和警觉的,永远能够把自己身处其中的喧闹环境当作文本解读”①转引自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一书第177页。。雷德本就是个游荡者,留心每一处景物,凝视人群中的每一张脸孔,体味人世的辛酸。他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在观察别人的同时,清楚自己也是别人的观察对象[3]233。利物浦是一个病态社会,街上的人都是行尸走肉。他看到“那些老妇人,因饥饿和岁月慢慢变干瘪,简直是干尸;年轻的女人,本该呆在医院的,病得无药可救;健壮的男人,却个个眼里显现着绞架,哀声地说着谎言;年轻的小伙子,眼睛凹陷,目光无神;瘦弱的母亲,在烈日下抱着弱小的婴儿”[3]216。作者形象地描写城市各类底层人物的惨状,捕捉被苦难所扭曲的每一张脸孔,深刻、辛辣地写出资本主义文明的罪恶和堕落。

城市的贫困经常伴随着犯罪活动。黑暗的利物浦到处都是陷阱,人们为了金钱不择手段,骗子活动猖獗,犯罪频发不断。这些犯罪常滋生于城市的贫困角落。那些疾病丛生的小巷,“因罪恶和犯罪而腐臭不堪”“充满诅咒、赌博、偷盗、邪恶”“房子的墙砖又黑又脏,像所多玛城一样,一副腐臭凶杀的样子。黑煤烟像裹尸布一样笼罩着这个地区,试图掩盖这里的邪恶”[3]218。圣经中的所多玛城因罪恶而被神毁灭掉,这里提到的小巷其实都是暗娼遍布之地,熏黑的颜色象征着地狱的黑暗,各种罪恶汇集在此,腐蚀着人类的肉体和灵魂。

冷漠是现代城市的又一特征。由于都市人来源广泛,背景复杂,流动频繁,原来在民俗社会起主宰作用的血缘纽带、邻里关系和世袭生活等传统情感不复存在。因此,“都市社会关系的特征是肤浅、淡薄和短暂”[7]。人们对周围其他人的生死漠不关心,甚至任何一种灾难都可以变成一种买卖,殡仪业的人、教堂司事、挖坟人、运灵柩的人都靠死人吃饭。雷德本看到了一位母亲和她的小孩快活活饿死,当他向周围的人求援时,所有过路人对此无动于衷,还指责他多管闲事。更可悲的是那母亲一直蹲着不动,对雷德本的询问和帮忙毫无反应,显然她已经完全绝望麻木。想到她们总得死,他后悔给了她们食物,因为那只会延长她们的痛苦。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帮她们早点结束生命,永远告别苦难。“要不是想到法律的话,我差点就那么做了。我很清楚法律,它虽然任她们死去,一杯水也不愿给,却会花上一千磅去证明一个使她们得到解脱的人有罪”。他鞭挞了社会制度的无情冷漠和荒唐可耻。最后他感叹道,“我们周围尽是同胞的穷苦灾难,却无视他们的痛苦,任由自己寻乐,我们不是在死人堆中寻欢作乐吗?”[3]213在令人窒息的城市异化环境里,穷人缺乏人情温暖,个体没有归属感,很容易感到迷失、孤独无助。在旅行中,雷德本目睹的是,有人受不了生活的折磨,以酒迷醉自己,也有人精神崩溃,绝望自杀。

雷德本所在的船“高原号”其实就是城市的象征,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集中暴露了近现代城市发展中的问题,如人口过密、资源竞争、瘟疫等。“高原号”上单移民就有五百人左右,铺位拥挤不堪,昏暗不见阳光,如同狗窝。苦难没有使他们更团结,而是互相仇视,他们常为争一个火炉煮东西而吵架。食物供给也越发紧张,饥饿的乘客有的被迫在船上偷窃抢夺。由于环境拥挤、食物匮乏和卫生状况恶劣,最终引发了热病,不时有人死去,造成人们的恐慌。瘟疫在维多利亚时代是常见的事情,它的流行与工业化和城市化息息相关,城中穷人的聚居地人口拥挤、条件恶劣,成为瘟疫滋生的温床。疾病是文学的一个古老题材,从薄伽丘的《十日谈》,到笛福的《大疫年纪事》,爱伦坡的《瘟疫王》,加缪的《鼠疫》,文学通过疾病,挖掘了关于人性和人类社会的重要课题。它往往变成社会混乱、腐败的隐喻,也被认为是上天对人间罪恶的一种惩罚。疾病的神秘化唤起一种全然古老的恐惧,“与患有被认为是神秘的恶疾的人打交道,那感觉简直就像是一种过错;或者更糟,是对禁忌的冒犯”[8]。难怪“高原号”上的人对瘟疫大为恐慌,这也反映那时美国人惧怕移民会带来疾病影响美国社会的稳定。身体疾病也是人类精神、道德上的疾病的表征,“高原号”上的船员杰克逊病入膏肓,精神扭曲,却还控制着他人,令人对他敬而远之。这象征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类精神的侵蚀、压抑和控制。

二、城市迷宫

雷德本还和刚认识的朋友哈利前往伦敦作短暂旅行。伦敦没有利物浦那赤裸裸的贫困、脏乱、罪恶、绝望和死亡,却展现了现代城市的另一面——迷惑性。现代都市在作家笔下通常被描述为一个迷宫。如本雅明说的,“迷失在城市里,就像迷失在森林中一样”[9],这种在复杂城市空间里晕眩的迷失体验,是人们所感受到的现代城市的特征。

伦敦并没有雷德本所期待的古老文化底蕴,而是一个纸醉金迷、奢侈腐败的地方,它的隐蔽神秘也让他如入迷宫。当他坐在马车里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飞奔时,感到“周围一切都很虚幻,我的头像个陀螺似的旋转,眼睛看得好痛”[3]263。在一座叫做“阿拉丁迷宫”的娱乐休闲的豪宅里,他看到的一切真是名副其实。四周的墙壁都粉刷过,无数的廊柱镶嵌着装饰品,让人目不暇接;雕饰得斑驳陆离的人造大理石,华丽辉煌的天花板粉饰着色彩斑斓的壁画,拱门廊周围挂着迷人的仿真葡萄,到处悬吊着汽灯,闪烁如同银河,而奶油色的陶瓷圆球向周围泻下一层安详的银光;有女像雕刻的桌脚,桌上摆满酒瓶、酒杯、杂志和雪茄,周围坐着一群群绅士,以“老爷”“阁下”相称,服饰奢华矫作,举止神态一副贵族的气派。这些描写展现了一个充满诱惑、消费享乐的社会,体现了现代都市的感官刺激、物质性、丰富性[10]。19 世纪英国社会宗教道德信仰式微,消费主义、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风行。这种风气从梅尔维尔的描写中可见一斑。雷德本看到了一个打造感官盛宴的空间,到处洋溢着感官享受和诱惑。这过分华丽的气氛让他产生被过度消费的审美疲劳、眩晕和惶惑,“看到这奇怪的景象,我感到头晕目眩,怀疑我是否真地身在伦敦”。他感觉这所豪宅是建在“地狱上面”,“屋里所有的镜子和大理石就像爬满了蜥蜴;即使身镀金黄色,毒蛇终究还是毒蛇”[3]265。他看到了城市外表装饰的虚假性,掩盖了无数社会问题和人类的罪恶,在他眼里,伦敦的浮华世态中潜伏的糜烂和罪恶,其实和利物浦并无二致。

现代城市的迷宫性质还表现为城市的变幻不定。科技进步快速地改变世界,使它变得让人难以把握。雷德本的父亲遗留下来一本利物浦旅行指南,当年他父亲用它来走遍利物浦的每个角落,雷德本将它带在身上,以为可以派上用场。结果他发现指南记载的那些古建筑大多已被拆除,换成现代建筑。一个人的身份建构离不开他成长中所储存起来的记忆,记忆将文化传统以及人的感知经验联为一体,使人相信自己是一个具有连续性的、统一的存在者。如果记忆丧失了或中断了,身份就无法得到确认。城市建筑的保存如同人的记忆储存,建筑,特别是有纪念性的建筑,是城市的历史和文化记忆的基础[11],而分享这些记忆的人就会产生属于某个集体的归属感。另外,在历史长河中流传下来的古建筑,总会给人一种延续性的错觉。刘易斯·芒福德认为“纪念碑性源自人们想要保持永垂不朽的愿望,想要战胜一切生命形式的流动性和短暂性”。他也指出现代纪念碑和现代性的矛盾,“如果是一座纪念碑,那它就不可能是现代的,如果该建筑是现代的,它就不可能是座纪念碑”[12]。现代城市建筑更换变化的速度空前,瞬息万变的现代城市“没有确定的标志,没有意欲永远出现的场景,没有可以断言自己永远如此、绝不改变的事物”[6]14。城市空间的急剧变化使历史遗迹等标志性建筑失去了参照价值,它们的拆除造成城市记忆的丢失,使人与历史、传统和环境产生了断裂,导致了城市身份危机。

在来利物浦之前,他已将旅行指南看得滚瓜烂熟,想要把握整个城市,而不只是满足于一知半解,由此说明了他对完整认知世界和构建自我的期待。然而,现代都市的变幻不定使经验沦落为瞬间体验,僵化固定的指南和不断变化的现实已经完全脱节,这让雷德本意识到今日的利物浦已经不是父亲当日所见的利物浦,他今日所见的也会转眼化为云烟。指南所记载的英国代表一个稳定的前工业社会,文化、传统和经验世代相传。而现代社会永远在变化,“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因素被遵从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3]。正如雷德本从城市空间变化中体验到的,现代社会与传统产生了断裂,生活不再是被经验,而是被经历,“经验贬值了”[14],不再是现代人的存在方式。尽管他表现出对以经验为生存方式的传统社会充满怀旧情怀,但他不得不看到今日的高楼大厦终会瓦解消失,被未来的建筑所取替,一切传统都必须消融在未来。旅行指南还象征了前人对后人在精神、道德上的指导准则,它的失效意味着雷德本的精神困惑,让他对旧世界的价值观、道德观也产生了怀疑。

现代生活的特点是短暂性、瞬间性和偶然性,一切都是被经历,生活中纷至沓来、瞬息万变的事物通常出乎人的意料。本雅明用“震惊”来形容人对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在瞬间带来一系列感官刺激的感受,它是工业社会不同于传统社会中经验方式的一种新体验和感知方式。英国之旅接连不断地给雷德本带来震惊的体验。当成群的乞丐如漩涡般向他涌过来时,当人活活饿死的场面映入他眼帘时,当他坐着马车在伦敦街头飞跑时,当“阿拉丁迷宫”的过度华丽冲击他的感官视阈时,他感受到的都是震惊。连他的朋友哈利在豪宅里的赌博也是一种震惊体验,因为赌博是一种冒险活动,依靠运气和命运,而不是理性的计算、辛勤劳作和经验的积累,其乐趣和财富都是带有突然性的。难怪哈利在赌博后突然变得喜怒无常,前后判若两人。

三、民族身份探索

美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大多数美国人是欧洲移民的后裔,所以早期美国跟欧洲,特别是英国,关系如同父子。独立后的美国如同孤儿,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什么是美国人”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美国人的心头,不少人无论出于怀旧还是出于对悠久文化的向往,依然不忘那个旧世界。雷德本在英国城市中探访他父亲走过的痕迹,实际是在进行文化寻根,也是在探索民族的身份。美国文学的主题就是“对个体本质及其归属的完全不确定感基础之上对身份的探索”[15]。梅尔维尔作品里的人物经常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其中有的早年丧父,他们在寻找那个缺席的父亲,说明了探索身份一直是作者的创作主题。身份的建构伴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和不断增强,自我意识是在他者的观照下形成的,一个国家或民族的身份建构离不开他者。作为记录异域文化体验的书写,旅行文学往往产生自我文化和异质文化的比较,雷德本旅英期间总有意识地将英国和美国作比较,与其说他在观看英国,不如说他在观察异域中审视美国的文化。他对美国民族的自豪感随着那个理想化英国在他心头的降格而增强。

19世纪的美国作家喜欢在旅行作品中塑造一个古老的、田园式的、安定的英国社会,和繁忙躁动的美国现代社会形成对照,这正是雷德本的旅行指南所代表的旧世界。传统社会的秩序靠一种比较固定的等级制度得以维持,各阶层的流动性不大,这种稳定的秩序被工业社会的不定性和流动性取而代之,社会阶层和地位变得不固定。像现实中的梅尔维尔,雷德本的祖先来自贵族阶级,他祖父还是参议院议员,后来因父亲投资失败而家道中落,雷德本也沦为社会底层的人物,这个巨变说明了新社会的变幻不定,人的地位不再是看出身血统,而是看财富多少。这段有自传色彩的家庭史表达了当时人们对新社会不稳定秩序的一种焦虑。

然而,稳定的旧秩序意味着父权统治和不自由。刚独立不久的美国,文化尚未完全独立,依然跟在欧洲后面亦步亦趋。对谋求文化独立的美国人来说,他们对欧洲文化怀有复杂的感情,它既是古老文明的象征,更是过时落后,甚至是家长式的文化独裁与统治的象征。所以,很多美国作家的游记里经常出现这样的矛盾,一方面他们欣赏欧洲的伟大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出于爱国情怀而对欧洲进行批判,例如欧文的作品表面看是表达对欧洲文化的向往,实际包含对自命不凡的欧洲文化的讽刺,这种讽刺语气在他的《威斯敏斯特寺》中非常明显。他认为那些历史遗迹虽有过辉煌,但现在只是变成“耻辱之库,成为一大堆湮没无闻的陈词滥调与浮世虚名”[16]。欧文和其他旅欧美国人很喜欢这种“变动无常(mutability)”的主题,因为美国本身没有什么古迹可以炫耀,而这样的主题让人觉得那些外国历史遗迹没那么可敬可畏。同样,雷德本认为这个世界在不停地运动,永不静止。尽管旅行指南称赞利物浦昔日的富裕繁荣,让“今日的居民想起那个时期时心中充满无限优越感和骄傲,”他却说,“对一切人类炫耀中的虚荣,我感到可笑又可悲。因为今日的盖顶石就是明日的基石;圣彼得大教堂大部分是建在古罗马的废墟上的,我们的建筑,无论多么雄伟,也只为后代更雄伟的建筑提供石材和卑微的材料”[3]173。

美国人在谈自己的国家时常感到既自卑又自豪。自卑的是他们自知美国历史家底浅薄,无法与人相比,使他们对欧洲古老文化总有些“羡慕嫉妒恨”,例如美国的超验主义者就由于过分意识到美国文化的贫乏而常在作品中表现出一种感伤情调;自豪的是旧欧洲正如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人,其社会制度陈腐过时,而新生的美国正勃勃兴起,是未来的希望。所以,美国作家在旅行文学中往往喜欢预言美国的辉煌未来,以此来和旧欧洲作比较。利物浦和伦敦让雷德本见证了英国的腐朽陈旧。如果说欧文笔下的英国尚存悠久文化的余韵,在雷德本眼中这些余韵早就烟消云散了,“看不到修道院和古城堡,我来古老的英国不是白跑一趟了吗?难道除了这一排排熏黑的旧商店和仓库,大英帝国就啥都没有了吗?……这里的建筑看起来都还没我家乡外祖父的尖角楼老呢!……这个受人吹捧的英国还没纽约老呢”。现代城市生活的易逝性让他意识到指南所代表的旧文化已经分崩离析了,他说“每个时代创作它自己的指南,旧指南只能当废纸了”[3]182,这等于宣告美国要与旧欧洲分道扬镳,建立自己的民族文化。如同作者本人在《论霍桑和他的青苔》中预言美国作家会超越欧洲作家一样,在摒弃英国文化传统的同时,雷德本也为美国这个刚刚崛起的新生国度而摇旗呐喊,他说“未来纽约的居民将多如沙滩上的卵石,高楼大厦将直立于繁荣高雅的大街两边”,“目前的小树,将会变成百年老树,拱形的大树枝遮着华宅,将会有探险者深入第五大街和第十四大街那些其时已经昏暗而偏僻的小巷,或许还挖掘出今天的陶立克式海关,并以此证明他们宏伟的大都市也有希腊式的古迹”[3]173。

四、结 语

雷德本从城市建筑的变迁中看到了一个不断运动更新的现代社会,这个社会正在与传统社会产生断裂,这让他意识到美国文化脱离欧洲旧文化统治是一种需要,也是一个必然。但是雷德本的思想也有局限性,从他对英国城市的描述中可见,他对工业资本主义文明的态度是抵触批判的。当时美国也已经进入了资本主义工商业发展时期,但他并没担心美国也会走上英国堕落的道路。他相信运动变化、推陈出新是世界的趋势,相比腐朽陈旧的英国制度,美国年轻,朝气蓬勃,一切都在向前发展。“尽管过去,现在它还不是天堂,但将会变成这样的”,“种子已经播下去了,收获一定会到来的”[3]196。从他身上读者看到了那一代美国人的过分天真、自信乐观和民族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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