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大禹神话解读
2020-01-18袁小云
袁小云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马克思说神话是“在人们幻想中经过不自觉的艺术加工过的自然界和社会形态。”“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1]神话可以说是人类早期不自觉的艺术创作,它往往借助想象和幻想把自然力和客观世界拟人化。神话是远古人民所创造的反映人与自然社会关系的具有高度幻想性的故事,是“野蛮时期低级阶段”的产物,是人类童年时期的作品。
神话最初是靠口耳相传的,中国的神话没有像古希腊神话那样形成系统的体系保存下来,而是散见于经史子集中。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的神话也是十分丰富多彩、辉煌灿烂的,《山海经》《淮南子》《尚书》等古代典籍中保存了大量的中国远古神话。作为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也保存和记录了相关的神话。
大禹是中华民族的始祖之一,是三代的首君,是我国从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的关键人物,关于大禹的神话传说也是后世研究的重点,在以展现商周社会面貌的《诗经》中也可找到大禹的身影。
一、《诗经》中的大禹神话
《诗经》中关于禹的事迹记载共有六处,分别位于《小雅》《大雅》《鲁颂》《商颂》之中。即: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小雅·信南山》)
丰水东注,为禹之绩。四方攸同,皇王维辟。皇王烝哉!
(《大雅·文王有声》)
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韩侯受命:“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夙夜匪解,虔共尔位!朕命不易。榦不庭方,以佐戎辟。”[2]
(《大雅·韩奕》)
閟宫有侐,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难。弥月不迟。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稑,稙稚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缵禹之绪。
(《鲁颂·閟宫》)
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殒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商颂·长发》)
天命多辟,设都于禹之绩。岁事来辟,勿予祸适,稼穑匪懈。[2]
(《商颂·殷武》)
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出《诗经》中关于大禹的记载主要集中在大禹治理洪水和山川大地等功绩方面。他重新划定了世界版图和大地格局,在治理好洪水灾害的同时创造了一个新的安定而祥和的世界。因而,概括起来说《诗经》中关于大禹的神话可分为两类,即洪水神话和创世神话。
(一)洪水神话
洪水神话是以洪水为主题或背景的神话,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中国古代关于洪水的神话很多,其中最为著名的当为鲧禹治水的神话。
大禹最大的贡献在于治理洪水,疏通河道。大禹治水神话是中国社会流传最为广泛的神话故事之一。尧在位之时,洪水泛滥,“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3],危害百姓。尧于是命禹之父鲧治水,鲧采用“堵”的办法历时九年而不见成效,于是鲧再无心治水,放浪形骸,最终被流放羽山。虞舜时期,洪水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群臣向舜推荐了禹。禹于是临危受命,他吸取父亲鲧治水失败的教训,采用“疏”的办法,通过导山,疏通河道的办法来治理洪水。“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4],终于将洪水引入大海。并用同样的办法来梳理全国各地的河流,彻底解决了洪水泛滥的危害。后人为了纪念大禹的功绩,尊称他为“禹神”,整个中国也被称为“禹域”。
“丰水东注,为禹之绩”(《大雅·文王有声》),大禹通过疏导山川,将洪水东引入海,成功解决了洪水灾害,这是大禹最大的功绩。“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商颂·长发》,洪水问题的解决平定了四野的纷争局面,呈现出太平的局面。禹的治水成为建立国家基业和人民生活安定的前提,只有人民安居乐业了才能带来农业生产的发展和国家的长治久安。
(二)创世神话
《诗经》中关于大禹的记载并非仅仅是为了赞扬大禹的治水之功,更为主要的是在记述与大禹相关的创世神话。[5]创世神话主要包括开天辟地、人类起源、万物起源及洪水遗民等方面的内容,创世神话也被称为开辟神话。《诗经》中关于大禹的创世神话主要是解释和描述大禹创生大地的神话,大禹治水也是其创世神话的组成部分。
虽然盘古开天辟地创造了世界万物,女娲造人开始了人类活动,但直到大禹“开九州,通九道,披九泽,度九山”[4],定甸、侯、绥、要、荒五服,中国大地才真正得以安定,开始走向文明发展的历程。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小雅·信南山》)和“奕奕梁山,维禹甸之”(《大雅·韩奕》)所叙述大禹事迹大致相同。“甸”,《毛传》和朱熹《诗集传》等都解释为“治”的意思,都是赞扬了大禹治理大山的功绩。《信南山》是描写周王朝祭祀祈福的民歌,侧重于农业生产的描绘。终南山是大禹开辟的地盘,在此基础上,子孙后代不断开拓疆土,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进行农业生产活动。《韩奕》主要记述了周宣王时期年轻的韩侯入朝受封及归国的过程,韩侯的领地梁山是先祖大禹曾治理过的地方。二者都隐含着大禹开辟大地,整治山川的创世神话色彩。
《大雅·文王有声》讲述周文王和周武王分别迁都丰和镐京的事迹,两次迁都离不开大禹的功绩。“丰水东注,维禹之绩”,丰水得到很好的疏导,在此附近建立了西周的国都,四方诸侯汇集于此。此诗主要是赞扬了大禹的治水之功,重新梳理了中国大地的河流,也流露出重新规划大地格局的痕迹。
《鲁颂·閟宫》追述周部族的历史,先从姜嫄履帝迹生稷的神话写起。首章以“奄有下土,缵禹之绪”作结。《毛传》:“绪,业也。”《郑笺》:“绪,事也。尧时洪水为灾,民不粒食。天神多予后稷以五谷。禹平水土,乃教民播种之,于是天下大有,故云继禹之事也。”认为后稷教民稼穑而“奄有下土”是继承了大禹的功业,大禹平水土是农业生产得以进行的有效保证,对农业文明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商颂·长发》是歌颂成汤及其先王功业的乐歌。其中“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敷”与《尚书》“禹敷土,随山刊木”和《史记·夏本纪》“命诸侯百姓与人徒以敷土”中的“敷”含义相当,《尚书》和《史记》中都解释为“敷,分也”,即分布、散布的意思。“下土方”即“下土四方”,洪荒时代洪水滔天,大禹治水土施政于天下四方。商王朝的建立是基于大禹的功业,大禹治理水土、平定四野,是王国建立和延续的基础。“下土”和“上天”相对,蕴含着浓郁的创世神话色彩。
《商颂·殷武》极力赞扬高宗对成汤事业的继承及其所建立的中兴业绩。“天命多辟,设都于禹之绩”,上帝命令商王在大禹治理的地方建立都城,这本身就是对大禹功绩的肯定,诗句中很直接地表明了对大禹创造大地的认同,带有很明显的创世神话特征。
《诗经》中通过对大禹治理河山大川、平定水土、划定九州等功绩来阐述与大禹相关的创世神话,诗篇中洋溢着浓郁的祖先崇拜思想。大禹平定洪水所创造的大地是建立国家和人民幸福安定的前提,商周王朝的建设和发展是建立在大禹所创生的大地之上,商周王朝所作的经营都是大禹治水事业的延续性成果。[6]
二、《诗经》大禹形象的演变
从中国古代的神话和传说体系来看,创世神话与治水传说是两个相互联系又有区别的系统。自春秋战国以来,在人们的观念中,天地开辟的创世神话已经与传说中的洪水灾难相混淆,有关禹的创世神话也开始向治水英雄传说演变。大禹的形象也逐渐从一个开天辟地的神转化为一个治理洪水,有着显著功绩的人。神性逐渐减弱,从原先的山川大地之神转化为治理洪水的英雄人物、开国君主。
古来学者对《商颂》的创作年代争议颇多,为人所接受的主要有商诗(殷商时人所作)和宋诗(周代宋人所作)两种说法。《国语·鲁语》记载“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7]中国古代研究者有的认为是正考父把商代的颂歌拿到周太师那里去校正音律,有的则认为是正考父作诗献给了周太师,至此拉开了“商诗说”与“宋诗说”长达千年论争的序幕。汉代的鲁、齐、韩三家诗认为《商颂》是春秋时期殷商后裔宋国的宗庙祭祀乐曲。毛诗则认为,正考父不过是得到了殷商亡佚的12篇颂诗,只是对其做了一番整理工作,《商颂》应为殷商时人所作。唐宋元明等朝代,古文经学逐渐取代今文经学,三家诗逐渐消亡,毛诗说得到更多人的认同,唐代孔颖达的《五经正义》、北宋欧阳修的《诗本义》、南宋朱熹的《诗集传》等研究《诗经》的著作都倾向于《商颂》乃殷商时殷人所作,“商诗说”较为流行。
但到了清代关于两派的争论又掀起了高潮,以胡承珙、马瑞辰、陈奂等为代表的古文学派力主商诗说;而以魏源为代表的启蒙学派和今学大师皮锡瑞等,提出12条论证,力主《商颂》是宋诗。此外,王国维、俞平伯、顾颉刚、郭沫若等大家均从不同角度和方向论证《商颂》非殷商时人所作,因此“宋诗说”占据了清代到20世纪的主流。但关于两派的论证并没有结束,《商颂》为商人所作还是宋人所作,一直没有明确的定论。
不管《商颂》是殷商时人所作,还是殷商后裔祭祀先祖所作,它都是记述了商代起源发展等内容,都反映了商代人的认识思考和价值观念。《商颂》中关于大禹事迹的记载塑造了商人记忆或想象中的大禹形象。
《商颂·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下土”与“上天”相对,在古人心中,天与地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大禹是受上帝的命令到人间来治理水土的,大禹来自上天而不是人间,是上天派至人间的天神,是纯粹的神。《商颂·殷武》,商的国家是上帝所立,上帝让禹下来布土,然后建立商朝,商人在大禹曾经治理过的土地上设立都城。因此,总体上来说,在商人的观念中,大禹是上帝派来的天神。
到西周时期,大禹的形象发生了一些改变。《小雅》《大雅》中关于大禹的诗篇都是写于西周时期,根据《毛诗序》对《小雅·信南山》的解释“《信南山》,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业,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信南山》应是作于西周周幽王时期。《大雅·文王有声》是歌颂文王、武王的功绩,郑玄《郑谱》认为其作于文王、武王之时,朱熹《诗集传》认为郑玄的认识是错误的,该诗应作于成王、周公以后。[8]《大雅·韩奕》一诗很明确地交代了创作时间,为周宣王时期。这三首诗都是讲述大禹治理山川的功绩,含有创世神话的色彩。这里大禹既可以看成是整治大地秩序的山川之神,正如《史记·夏本纪》所记载:“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也可以看作是拥有神力的能够治理山川、平息洪水的英雄人物和远古先王。
《鲁颂·閟宫》应该是记载大禹事迹最晚的诗篇,它是赞扬鲁僖公兴盛祖业、恢复疆土、重建新庙的乐歌,写作于鲁僖公年间,即产生于春秋中叶的诗篇。在这里是将大禹作为农业文明的创造者之一来进行歌颂的,也就是开国君主。[9]在这个时期大禹不再是上帝派遣的天神或拥有神力的先王,而是实实在在的“人”。[10]
禹是《诗经》记载的商代以前唯一的帝王,春秋战国时期盛行的黄帝到尧舜时代的传说,在《诗经》中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因而在当时周人的认知中大禹是最古的人王。《閟宫》首章记述后稷在农业种植方面的贡献,“黍稷重稑,稙稚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正是基于此,后稷才能拥有天下各国,而禹只是被当作稷之前的国君,因而稷需要继承他的功业。在这里,禹是没有神性的人,是周人已知的最古的人。
综上所述,大禹最初是上帝派遣到人间治理水土山川的天神。但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春秋战国时期兼并战争频繁,华夏民族日益成为一个整体。人们开始认识到天神只是存在于信仰中的虚幻,不能真正为民造福,只有人间的圣王方能解救礼崩乐坏的世界。因而,对于大禹,人民更乐意将他塑造为一位治理洪水、划分九州、为民造福的圣王形象,大禹形象逐渐褪却了神性走向人性。《诗经》虽然记载大禹的事迹有限,但仍能从中窥见大禹形象从神过渡到人的演化过程。
三、《诗经》对禹文化的认同
商以前的古帝王之中,禹是唯一见于《诗经》的帝王。[11]在《诗经》的叙述中大禹被看成是商周民族的始祖,商周王朝的建立和发展离不开大禹的功绩,商周文化是对禹文化的继承,这深刻地反映了商周民族对禹文化的认同和接受态度。
《文王有声》是西周初年的作品,周人认为周族先后定都丰、镐京,其基础都是大禹奠定的。《信南山》是祭祀周族祖先的乐曲,周族先民得以开垦南山,大禹治水是其前提,故而将大禹与其先祖放在同等的地位。《韩奕》是宣王时期的乐歌,从诗歌中可以看出直到宣王中兴时期,人民仍牢记大禹治水的功绩。周族先民在祭祀本族祖先的过程中,歌颂大禹的功绩,将大禹放在与其先祖同等的位置,把西周王朝所做的经营看成是大禹治水事业的延续性成果,把周天子当做大禹的后继者看待,充分显示出周人对禹文化的认同。
在《商颂》中明确记载了商人对大禹的态度。“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殒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商颂·长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商朝的建立与大禹息息相关,因而商人在祭祀先祖的乐歌中会一再强调大禹的功绩。
在《诗经》中几次赞扬大禹,把周族看成是禹代表的夏文化的继承者。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由其相互间的密切交往决定的。周族先民从其始祖弃开始,一直到不窟,十余代人相继担任夏朝的官职。此外,太王王季、文王昌分别娶夏族的女子为妻。这种政治上的合作和相互通婚使得周族先民与夏族建立了密切的关系,由此有关大禹的传说也在周族先民中流传开来,并被写入雅颂之中。这深刻地体现了华夏一体、文化相互传承的观念。
《诗经》中共有六处关于大禹事迹的记载,在赞扬大禹治水之功的同时,主要记述了与大禹相关的创世神话。大禹平水土、治理山川、划定九州,奠定了河流的格局和中国疆域版图,其中流露出创造大地的创世神话的痕迹。在《诗经》中大禹的形象随着时代的发展发生了变化,大禹逐渐褪却了神性的痕迹,从神走向人。《诗经》所有记载大禹的诗篇都赞扬了大禹的功绩,把夏禹看成是民族的始祖崇拜,充分体现了商周民族对禹文化的认同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