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黑山军的生成原因与生存形态探究
2020-01-18孙兵
孙 兵
(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黑山贼”在《三国志》和《后汉书》中的记载颇为简略,近代学者与此相关的研究也并不多。高敏详细考证过黑山军活动的地域[1]26-30;冯君实将黑山军划入黄巾后期起义军中,指出后期起义军以流民为主、屯聚结固、坚持生产的三个特点,认为其打击了豪强地主与东汉政府的腐朽统治,抗拒了军阀混战对人民的屠杀掠夺,并为新统治集团的较开明政策创造了条件[2]57-63;刘序琦将黑山军直接定性为后期黄巾军,并认为黑山军主要由饥民组成,宗教信仰弱,但其反封建斗争反而更激烈[3]28-34;方诗铭认为黑山军主要是冀、并两州的豪族集团,是声势浩大的割据势力,曾与袁绍部将曲义一起图谋夺取冀州统治权[4]31-37;薛海波则指出黑山首领主要靠相互推举和部下的拥奉,张燕与各部帅之间看不出严格的统属关系,其原因一是各部分散于山谷间,二是首领多为社会下层,无黄巾那样明确的政治纲领。他还分析了黑山军对东汉末年关东政局的影响[5]286-287。除薛海波外,前人研究都注重由外向内观察,从黑山军的军事行动上来分析其社会性质,却没有从黑山军内部的组织形态与权力结构入手,而薛海波在此方面的探索也过于简略。我觉得从内部分析更能探明黑山军的性质与生存形态,从而有助于认清所谓“黑山贼”这一特殊而庞大的社会组织在那个混乱年代的意义。
一、黑山军的生成原因
《三国志》卷八《魏书·张燕传》记载:“(张燕军)其后人众浸广,常山、赵郡、中山、上党、河内诸山谷诸皆相通。其小帅孙轻、王当等,各以部众从燕,众至百万,号曰黑山。”[6]黑山军既有百万之众,自当是东汉末年不可忽视的一股巨大力量。《后汉书》卷七十一《朱俊传》也记载:
自黄巾贼后,复有黑山、黄龙、白波、左校、郭大贤、于羝根、青牛角、张白骑、刘石、左髭丈八、平汉、大计、司隶、掾哉、雷公、浮云、飞燕、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畦固、苦哂之徒,并起山谷间,不可胜数……各有所因。大者二三万,小者六七千。[7]
据此,薛海波认为:黑山军诸帅有名号记载的共25人,如果以25人为25股,每股人数在2.5万至0.65万计算,黑山军总人数在62.5万-16.25万人之间,‘众至百万’则很可能是虚数。根据《续汉书·郡国志》所载,永和五年(140年)五郡人口总数为240.6721万,黑山军则占该地区总人口的1/4到1/15之间[5]286。
但应注意这里记载的25人并不一定是全部的黑山帅。比如“以部众从燕”的小帅孙轻、王当,原先应是独立势力,但他们就不在这25人之列。而且薛海波算出的人数区间也未免过大。我认为在没有史料能证明“众至百万”是虚数的情况下,应相信史书的记载。五郡遭黄巾之乱破坏后,人口数当远不及永和五年时,所以黑山军占五郡人口的比例应更大。
数量如此庞大的黑山军,显然不可能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其主体应是大量的普通民众。《三国志》卷八《魏书·张燕传》注引《九州春秋》记载东汉政府应对黑山军的措施是:“乃遣使拜杨凤为黑山校尉,领诸山贼,得举孝廉计吏。”[6]《后汉书》卷七十一《朱俊传》则说东汉政府:“遂拜燕平难中郎将,使领河北诸山谷事,岁得举孝廉、计吏。”[7]不管获得举孝廉、计吏的权力的人是杨凤还是张燕,都说明东汉政府对黑山军的态度和对国家编户的态度非常相似,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黑山军的主要成分就是普通民众。但是,数量如此庞大的民众为何甘愿入山,成为黑山“贼”呢?
前引《后汉书·朱俊传》说“自黄巾贼后,复有黑山……并起山谷间”,明确表明了黑山军的兴起与黄巾军有重大关系。但两者究竟是何关系,还有必要予以辨析。刘序琦认为黑山军是后期黄巾军的一部分[3]28-34。但是他并没有给出任何能支持这种观点的证据。事实上,后期黄巾于史料记载中都带“黄巾”二字。比如“青徐黄巾”“益州黄巾”“汝南葛陂黄巾”,还有《后汉书》卷八《灵帝纪》记载为“黄巾余贼郭大等起于西河白波谷”[7]的白波黄巾等等。如果黑山军也属于后期黄巾,史书上没理由不称其为“黑山黄巾”。况且若考察张牛角和张燕的起兵过程,即可发现其与黄巾毫无关系。我认为黑山军并不属于后期黄巾,但这并不代表其中不能有黄巾余部。如黑山帅中的“郭大贤”,据方诗铭考证很可能就是白波黄巾的首领郭泰[8]109-110。同时,黑山军也可能与同为起义军的后期黄巾有着较亲密的联系,其中一个证据是《后汉书》卷七十三《公孙瓒传》所载“初平二年,青、徐黄巾三十万众入渤海界,欲与黑山合”一事[7]。但无论如何,黄巾余部在黑山军内部不是主流。黄巾大起义无疑给黑山军提供了一个可模仿的榜样,但黑山军终究不等于黄巾军。
可以想见,在黄巾乱后,东汉政府和地方豪强的力量都大大削弱,无法控制民众,因而数量庞大的民众才有机会入山成为“黑山贼”。民众入山必有其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事实上,东汉末民众集团性地大量入山的事情并不少见。唐长孺曾考察过江南地区的民众随着大族入山,并且在险阻地区组成武装集团的情况。这些民众的目的是为了“逃避赋役”。他还以田畴的例子证明这种事情在北方也存在着[9]5-12。我想黑山民众入山的理由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逃避赋役。为证明这一点,要先了解黑山军前的黄巾军的情况。
黄巾起义爆发的原因很大程度上由于政府和豪强繁重的赋役剥削。王仲荦说:“在秦、汉时代,对小生产者的破产起了巨大作用的,是超经济的强制、战争和国家捐税的负担”,“破产的农民……往往因为种地不能谋生,而且有时还因为有了土地反要肩负整个战争重担和巨额捐税,所以甚至自己主动地抛弃了土地。西汉从武帝以下,一直到东汉统治最后崩溃为止……农民被抛掷出土地的问题,便成为最严重的社会问题。”[10]2-5黄巾起义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发生的。日本学者川胜义雄认为黄巾起义意味着清流士大夫与领主化的豪族对抗失败之后,“代之而起的是位于豪族对抗之间的中小农民与豪族的对抗”,“他们喊出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也就是要打倒汉帝国这一成为富裕豪族的权力机构”。[11]32-35黄巾起义后豪族的势力必遭到一定的破坏,但是破坏程度难以确知;不过即便是战乱最严重的冀州地区,也还有不少豪族经过黄巾之乱依然存在。如沮授,《三国志》卷六《魏书·袁绍传》注引《献帝纪》记载他为“广平人,少有大志,多权略。仕州别驾,举茂才,历二县令,又为韩馥别驾,表拜骑都尉。袁绍得冀州,又辟焉。”[6]显然出身豪族,但度过了黄巾之难最终得以出仕袁绍。同书同卷注引《先贤行状》记载的田丰则是:“钜鹿人,或云渤海人……博览多识,名重州党。初辟太尉府,举茂才,迁侍御史……弃官归家……乃应绍命,以为别驾。”[6]情况与沮授相似。在《魏书·武帝纪》注引《魏书》的记载中,审配更是被曹操指责为“乃至藏匿罪人,为逋逃主”[6],更是显然的大豪族。很明显,在黄巾乱后,豪族的力量依然顽强存在着,从《武帝纪》载曹操所说的“袁氏之治也,使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衒鬻家财,不足应命。”[6]来看,这些豪族也当然继续着对民众的剥削。此外,来自朝廷的剥削也依旧持续。《后汉书》卷八《孝灵帝纪》记载黄巾起义被平定几个月后,朝廷为修复被大火烧毁的南宫,“税天下田,亩十钱。”[7]紧接在这句话之后,又记载“黑山贼张牛角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抄。”[7]似乎在暗示这两件事之间有所关联。据《资治通鉴》卷五十八记载,随后朝廷“又诏发州郡材木文石,部送京师……刺史、太守复增私调,百姓呼嗟。”[12]虽然没有史料直接说明黑山军的入山原因,但据以上所述,黄巾起义的主因是无法忍受政府与豪强残酷的赋役剥削,而黄巾被镇压后这种剥削继续存在,那么继黄巾而起的黑山军入山的最主要原因显然便是为逃避豪强与政府的赋役剥削,与同时期的江南民众一样。至于是否有躲避战乱的目的,由于黑山军的兴起是在中平二年,很快便发展到“众至百万”,其时尚在《魏书·张燕传》所载的“董卓迁天子于长安,天下兵数起”[6]的初平元年之前,所以躲避战乱应不是主要目的。初平元年后天下战乱纷起,此后黑山军应也有躲避战乱的想法。
二、黑山军首领权威缺失的状况及其原因与后果
为了应对战乱的环境,民众为了自卫结集起来建设了被称为“壁”“保”或称之为“坞”的设施,这在黑山军的聚落中也可以看到。《后汉书》卷七十四上《袁绍传》载袁绍与黑山军战斗时就曾经“皆屠其屯壁”[7]。冯君实认为“起义军采取了屯聚结固的斗争形式”,并“在根据地中坚持了生产”。[2]58-60黑山军的屯壁必然也要进行农业生产,不可能仅靠“所在寇抄”得来的粮食供应上百万人。因为黑山军分散在诸山谷间,生活场所由一个个独立的“屯壁”组成的,所以黑山军实际上分裂为好多股独立势力,由诸帅分别统领,即使是张燕也不能控制其他统帅的部众。史料中有很多例子能证明黑山各部之间的独立性。最典型例子出现于《后汉书·袁绍传》记载的袁绍与黑山军的战争中:
六月,绍乃出军,入朝歌鹿肠山苍岩谷口,讨干毒。围攻五日,破之,斩毒及其众万余级。绍遂寻山北行,进击诸贼左髭丈八等,皆斩之,又击刘石、靑牛角、黄龙、左校、郭大贤、李大目、于羝根等、复斩数万级,皆屠其屯壁。遂与黑山贼张燕及四营屠各、鴈门乌桓战于常山。[7]
可以看出即使是大敌当前,黑山军也还是各自为战,并没有统一到张燕的指挥之下。除了“屯壁”的组织形态自然导致的分裂倾向之外,更重要的是张燕权威的缺失。相比之下,黄巾军的士兵们出于宗教上的信仰服膺于“大贤良师”张角,所以张角兄弟在黄巾军中拥有着很高的权威。张燕的这种权威的缺失可能就是导致《后汉书》卷七十一《朱俊传》中记载的他迫不及待地“遣使至京师,奏书乞降,遂拜燕平难中郎将”[7]的原因之一。但即使朝廷被迫给了张燕一个朝廷官员的头衔,他这种由非正常渠道获得的官位也很难得到社会承认。《后汉书》卷五十八《臧洪传》载臧洪在答复陈琳的书信中说:“足下讥吾恃黑山以为救,独不念黄巾之合从也?昔高祖取彭越于钜野,光武创基兆于绿林,卒能龙飞受命,中兴帝业。苟可辅主兴化,夫何嫌哉!”[7]他举刘邦和刘秀的例子来证明与黑山军联合并不可耻,恰恰证明了社会普遍观念中并不认同张燕是国家的合法官员。
领袖的权威不一定要来自于官位。据《后汉书·袁绍传》记载,和张燕战斗过的袁绍在没有任官之时便被中常侍赵忠斥责为“坐起身价”[7],已经有了很高的社会地位。袁绍可以不任官就获得地位,当然是因为他“四世三公”的显赫门第。东汉末年,门第与宗族的力量是很强大的,不仅仅是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强大的宗族自己就拥有很多部曲作为私人武装,这往往也是领导者的核心力量。如《三国志》卷十八《魏书·许褚传》记载许褚就在“汉末,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共坚壁以御寇。”[6]即使是曾和张燕联合的公孙瓒,据《后汉书》卷七十三《公孙瓒传》记载,也是“家世两千石”[7],绝非平民出身。张燕在黑山军中权威的缺失,与他平民的出身和宗族力量的缺乏脱不了干系。关于张燕的出身,《三国志》卷八《魏书·张燕传》载:
张燕,常山真定人也。本姓褚。黄巾起,燕合聚少年为群盗,在山泽间转攻;还真定,众万余人。博陵张牛角亦起众,自号将军从事,与燕合。燕推牛角为帅,俱攻廮陶。牛角为飞矢所中,被创且死,令众奉燕。告曰:“必以燕为帅。”牛角死,众奉燕,故改姓张。[6]
史书中对张燕的祖辈没有任何记载,可以认为张燕就是平民出身。张牛角从名字来看应该也是平民出身。张燕改姓为张,有自认是张牛角后人的意味,也可以看出他出身的寒微。
此处还应注意到,张牛角对于部下也并没有多少控制力。“必以燕为帅”这句话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有很强的乞求意味。张燕继张牛角为帅,是因为他得到了众人的推奉,而不是非他不可。《魏书·张燕传》注引《典略》载张燕“善得士卒心”[6],这是他获得统帅地位绝对必要的条件。
不仅张燕出身平民,黑山诸帅几乎都是如此。《三国志》卷八《魏书·张燕传》注引《典略》:
黑山、黄巾诸帅,本非冠盖,自相号字,谓骑白马者为张白骑,谓轻捷者为张飞燕,谓声大者为张雷公,其饶须者则自称于羝根,其眼大者自称李大目。[6]
虽然史书明确指出了黑山诸帅“本非冠盖”,但是方诗铭仍然认为“‘黑山贼’属于河北地区主要是冀、并两州的豪族集团”,而黑山军与袁绍的战争是两个豪族集团对于冀州的统治权的争夺[4]31-37。他这些结论的得出,是因为黑山军中有陶升这个人物。
《后汉书》卷七十四上《袁绍传》记载:
(袁绍)闻魏郡兵反,与黑山贼干毒等数万人共覆邺城,杀郡守……贼有陶升者,自号“平汉将军”,独反诸贼,将部众踰西城入,闭府门,具车重,载绍家及诸衣冠在州内者,身自扞卫,送到斥丘。绍还,因屯斥丘,以陶升为建义中郎将。[7]
这个陶升也就是黑山军中的“平汉”。《袁绍传》此处注引《英雄记》说“升故为内黄小吏。”方诗铭由此认为:按照当时通例,刺史、太守、县令长等地方长吏,是非本地人士;但是,其属吏却皆由地方豪族人士充任……尽管陶升属于百石以下的“小吏”,位秩卑下,由于出生豪族……在当地却具有一定的势力。在“黑山贼”中,类似陶升这样的人物,应该不是个别的[4]33。
但即使陶升属于地方上的“豪族”,也没有证据说黑山军中就一定还有很多“类似陶升这样的人物”。《典略》中所说的张白骑、张雷公、于羝根、李大目等人显然不是“豪族”,事实上“豪族”除了陶升也找不出其他例子了。而且身为“豪族”的陶升背叛了黑山军,并且是“独反诸贼”,是唯一的背叛者。这是否正因为他的出身与其他诸帅都不同呢?比起平民出身的黑山诸帅,身为豪族的陶升是否更倾向于世家大族出身的袁绍,所以他才最终选择了背叛?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因此,我仍然认为除陶升以外的黑山诸帅大部分并不是“豪族”,他们无疑是出身平民的,这也是他们权威缺乏的最重要原因。
至于为什么冀州及周边地区的民众,不像普遍情况那样由豪族率领入山,而是由张燕这样的平民率领?唐长孺先生说江南豪族带领民众入山的目的是:“为了反抗政府的征发,同时也即是保卫和扩大其既得权益”[9]10。但黑山民众上山时的东汉政府是否有强行征发豪族依附民的力量呢?从不久后董卓西迁,《三国志》卷二《魏书·文帝纪》注引《典论》所载“名豪大侠,富室强族”组成的关东兵(包括冀州牧韩馥率领的冀州军)纷起讨伐董卓的情况来看[6],当时的朝廷对于地方的控制力已经相当微弱,更无力量抑制豪强,显不能与豪族争利,因此豪族也没有入山的理由;另外曹操说袁氏治下豪强擅恣,但在袁绍统治之前,东汉政府早已无力抑制豪强,民众所受的赋役压迫中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豪族,那么民众在豪族的带领下入山躲避赋役就更不可能。因此民众才会是由平民率领入山。
由于诸帅都是出身平民,没有宗族和部曲作为自己的核心力量,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个人能力与笼络众人的手段,他们的权力完全来自于手下众人的推举,所以他们不可能全凭自己的意志行动。他们很大程度上得服从于给予他们权力的手下众人的意志,否则他们的权力必会被剥夺。因此,我们看到的黑山军的行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集体意志的体现。或许也正因为如此,相互独立的黑山军各部才能经常统一在一个军事目的下作战。
从这个视角来看黑山军的军事活动,可能就会发现黑山军并不是“一股政治目标不明确的政治军事力量”[5]287,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只是这个目标并非“争霸”。我认为这个目标是黑山民众希望远离繁重的赋役压迫,获得安稳的生活的心愿。从这个角度来看,张燕率领黑山军寇略河北诸郡县的同时,还要遣使京师乞降,获得“平难中郎将”的头衔和举孝廉的权力的理由,除了想要加强自己的权威之外,可能也包含有黑山民众不愿被当作贼人,想获得国家承认的愿望。
三、集体意志下黑山军的军事抉择
黑山军第一个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是联合公孙瓒进行对袁绍的战争。关于这场战争的目的,薛海波认为黑山军是为与袁绍争夺势力范围[5]286。方诗铭则认为:“张燕的意图是,既要与公孙瓒联盟,以抵制袁绍,又不希望公孙瓒获胜,代替袁绍占有冀州。”[4]33他认为黑山军希望由自己统治冀州。我并不认为黑山军有愿望与能力统治冀州,但他们不希望袁绍独霸冀州则是事实。若袁绍打败了公孙瓒,就会集中力量对付黑山军。黑山民众不愿为了所谓冀州的霸权而付出巨大的牺牲,但若他们主动归降袁绍,会过上怎样的生活呢?这里就需要考察一下袁绍在民政方面的措施,可惜史书上基本没有相关的记载。不过《三国志》卷六《魏书·袁绍传》注引《九州春秋》保存了一段袁绍长子袁谭任青州刺史时的记载:
(袁谭)使妇弟领兵在内,至令草窃市井,而外掳掠田野。别使两将募兵下县,有赂者见免,无者见取。贫弱者多,乃至于窜伏丘野之中,放兵捕索,如猎鸟兽。邑有万户者,著籍不盈数百,收赋纳税,三分不入一。[6]
可以看出袁谭的民政非常恶劣,他治下的青州民不聊生。当然袁谭的作为不能代表袁绍。但如果袁绍治下民政清明,袁谭耳濡目染之下,很难想象他会做出此等荒唐举动。袁谭的民政之所以混乱,很可能即是因为袁绍的民政本身就不很清明,而这个缺点被袁谭更加放大了。况且,袁谭在青州的所作所为袁绍应该知道,他却并没有加以制止,这本身就能说明袁绍并不关注民政的好坏。《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注引《魏书》记载曹操在攻下邺城之后发布的令中说:“袁氏之治也,使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衒鬻家财,不足应命。”[6]这虽是出自敌人之口,难免有诋毁之嫌,但是结合袁谭的所作所为来看,这种指责绝非是空穴来风。我想袁绍治下的冀州百姓应该确实是无法过上安稳的生活的。
如果这个推测不误,那么黑山民众自然不愿意臣服于袁绍的统治,这与他们躲避苛重的赋役剥削而入山的目的相违背。所以《三国志》卷八《魏书·张燕传》记载了张燕在“为绍所败,人众稍散”[6]之后,《后汉书》卷七十三《公孙瓒传》又记载他依然在建安四年春率领黑山军“与(公孙瓒之子公孙)续率兵十万,三道来救瓒”,尽全力避免袁绍独霸冀州的局面,可惜在抵达之前公孙瓒已经败死[7]。
黑山军在这之后就不再有什么重大行动。袁绍在建安四年春击败公孙瓒后,未及发兵对付黑山军,当年冬天,曹操即进军官渡。曹操与袁绍的战争黑山军采取中立态度,没有参与。但是官渡之战五年后,在曹操进攻袁谭的战争中,黑山军已经站到了曹操这一边。
建安八年张辽从曹操攻邺之时,《三国志》卷十七《魏书·张辽传》记载“辽别徇赵国常山,招降缘山诸贼及黑山孙轻等。从攻袁谭”[6]。孙轻正是张燕部下的小帅,可以认为他的行动正是张燕授意的,目的是向曹操示好。《资治通鉴》卷六十四记载建安九年四月,“黑山贼帅张燕遣使求助操,拜平北将军。”[12]但张燕仍然没有率众至邺城归降,说明他此时还没下定归降曹操的决心。
但此后不久,据《魏书·武帝纪》记载,在曹操斩杀袁谭并平定冀州之后,张燕立刻归降了曹操,这是在建安十年四月[6]。张燕的举动当然可以认为是识时务之举,但袁绍击破公孙瓒之后,黑山军并没有归降袁绍,为什么曹操平定冀州后黑山军这么轻易就归降了呢?更何况此时的曹操也并非是边境无事,可以专心对付黑山军的境况。《武帝纪》记载曹操在接纳张燕归降后,立刻就有“故安赵犊、霍奴等杀幽州刺史、涿郡太守。三郡乌丸攻鲜于辅于犷平。”[6]曹操讨乌丸时,已经投降的袁绍外甥,并州刺史高干“乃以州叛,执上党太守,举兵守壶关口。”[6]建安十一年曹操讨平高干之后,又东征海贼管承。十二年,北征三郡乌丸。十三年,曹操又南征刘表[6]。这些都说明平定冀州后的曹操依然面临着外敌的威胁,即使张燕不那么快归降曹操,也还能坚持抵抗。若说张燕降曹操不降袁绍是因为和袁绍有宿仇,但据《后汉书》卷七十五《袁术传》记载,事实上曹操在初平三年就曾经击败过侵略魏郡的黑山军首领于毒、眭固。直到初平四年还击败了“黑山余贼”[7]。因而曹操与黑山军同样有过节。那么张燕在接受“平北将军”官衔后,到率众归降曹操前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黑山军如此迅速地决定归降曹操呢?我想这可以从曹操的民政措施上找到原因。
《魏书·武帝纪》记载建安九年八月,曹操攻下邺城,基本稳定了冀州局势。九月,曹操“令曰:‘河北罹袁氏之难,其令无出今年租赋!’重豪强兼并之法,百姓喜悦。”[6]随后曹操又正式在冀州推广了新的租调制。这个令的内容如下:
其收田租亩四升,户出绢二匹、棉二斤而已,他不得擅兴发。郡国守相检察之,无令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6]
曹操不但在短期内给予冀州民众免租赋一年的优待,而且所实行的新的租调制在当时对于农民而言是相对轻松许多的。高敏说:曹魏的田租是定额田租,对小农有三大好处:第一,是小农获得增产不增租的好处……第二,使小农获得低田租定额的好处……第三,使农民免去估产时的额外盘剥……此制实行以后,也确实收到了招徕流民,发展小农经济的效果。如泰山郡“诸山中亡匿者尽出安土业”;三辅地区的冯翊“前后归附四千余家”,“民安产业”;京兆的“新集”之民,也在“勤稼穑”,“民安于农”;金城郡也是“流民皆归”,“岁大丰收”……[13]77-78
虽然曹操是否真的“田租亩四升”遭到了很多学者的质疑[14]-[17],但曹操颁布的新租调制对民众具有巨大的吸引力确是历史事实。黑山民众入山为贼本就是为了躲避繁重的赋役压迫,而曹操颁布新制之后赋役压迫已经降低到可以忍受的地步,豪强势力也遭到抑制,而且冀州战乱的局面也基本稳定下来。与其继续留在山中靠山中贫瘠的物产和掳掠州郡为生,还不如归降曹操过上安稳的生活。我想这就是张燕在曹操颁布新户调制之后很快就率众归降的原因。高敏所说张燕“出卖义军换取了安国亭侯的封爵”[1]28,我想是不确实的。
四、黑山军生存形态的历史意义
综上所述,我认为黑山军主要由大量平民组成,黑山军首领们也同样出身平民,首领的权力完全来自于众人的推举,并无其它根基,本身并无多少权威。加上黑山民众分散在诸山谷间的地理条件限制,就形成了黑山军诸帅分立,互不统属的状况。由于首领权威的缺失,黑山军的行动并非首领个人的意志所能支配,而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集体的意志。这种集体的意志,就是远离政府和豪族繁重的赋役压迫,获得安稳生活的朴素心愿。
黑山军这样由平民集体意志主导的生存形态是那个特殊的时代的一种巧合,其得以存在有几个前提条件:其一,黄巾大起义对政府和豪族势力的巨大破坏,导致二者对平民的控制力严重削弱,民众方才得以大批上山;其二,豪族的利益没有受到当时政权的压迫与侵害,所以他们没有上山的意愿;其三,周围有广袤的山区可供藏身,以及在险阻地带结坞、保、壁自保的风气的流行;其四,天下大乱,军阀混战,政府暗弱,使得各势力都无暇集中力量消灭黑山军,黑山军因此可以在夹缝中生存,可以抢夺郡县的资源,甚至可以主动影响战争进程。这些前提条件都是难以同时长久维持的,因此黑山军也没能长久存在,仅仅十多年便最终归降曹操。黑山军的存在再次说明了仅仅依靠农民的起义难以对社会造成实质性的改变,但也同时说明了民众获得安稳生活的集体意志始终坚定地存在着,只有顺应它才能希冀社会的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