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五代小说中表文的叙事功能
2020-01-18何亮
何 亮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 41033)
中国古代文体最显著的一个特征是“文体间性”,“文体系统内部如诗歌、小说、戏剧等类属,一方面显出差异,另一方面又有强烈的包容性:它们的文体因子和谐相处于一种文体之中,共同行使功能”[1]。中国古代小说受子史等多种因素影响而形成,表现在文体结构上就是“杂糅众体”。中国古代小说以海纳百川的宽广胸怀,吸收书牍文、公牍文、判文、卜地词等多种文体都被吸纳进入小说,使之在故事的叙述中承担重要的叙事功能[2],其中表文(公牍文之一)为“众体”之重要“一体”。目前,中国古代小说与其他文体融合,已获得不少研究者关注,诗词、判文等为研究的重心。表文等应用性文体的成果相对较少。本文试从此视野出发,探讨表文的融入对唐五代小说文体叙事的意义。
一、衔接事件,为故事发展铺设伏线
事件与事件之间衔接时,需要内在的因果联系,或者情理联系。以时间为序为中国古代小说大多数作品惯常采用的叙述结构方式,但生活是纷繁复杂的,有些事件并不能完全按照时间加以串联。出于故事叙述的需要,小说家就得寻求另外的叙述手段。在白话小说中,说书人可以用“话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等醒目的语言加以标示、提醒,而唐五代小说大部分为文言小说,虽有说故事的痕迹,如《任氏传》为“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3]542而作,《庐江冯媪传》皆是“……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3]646,《长恨歌传》“话及此事”[3]673、《灌园婴女》“尝话此事”[3]2306、《李太尉军士》“忽话此事”[3]1218、《尼妙寂》“因话奇事”[3]1170等友朋夜话、讲说奇事的产物。但在小说行文中,故事的叙述人一般不刻意揭示自己叙述者的身份。唐五代小说家,往往通过移植的相关文体,将分散的事件衔接、串联成有内在联系的整体。
王定保《唐摭言》“荐举不捷”条,张祜才华横溢,深得令狐文公欣赏。他将得意诗作进献给皇帝,并附有表文:“凡制五言,苞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前件人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机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云云。谨令录新旧格诗三百首,自光顺门进献,望请宣付中书门下。”[4]225-226表文制作颇为粗糙,与其才华相较,未能很好地将自己的能力展示出来。且表文中没有一句对执政者的溢美之词,为后文所叙皇帝征求他人意见埋下伏线。恰巧皇帝询问的对象是元稹,与张祜素不交好,他的不被认可就在情理之中。“张祜雕虫小巧,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教。”[4]226如果张祜的表文写得深入皇帝之心,说不定即使被元稹恶意中伤,他的仕途又是另一番景象。张祜进献表文、表文被否定、张祜写诗自悼等事件,因上表这一关键性事件而缀合。
康骈《剧谈录》卷下“刘相国宅”,一代名相刘瞻被奸臣陷害,出镇荆南。正义之士为其扼腕痛苦,甚至刚刚被提拔任职的萧相上表,请求代替刘相国镇守荆南。“正人吞声而扼腕,百姓掩泪于道途。萧相的表文,与上文百姓、官员自发为其鸣不平相互映衬,烘托了刘相国在百姓、官场的威望。”[5]正因为刘相国呼声过高,威胁到不少当权者的利益,下文其被驱逐出京官就不难理解了。
以表文衔接相关事件的此类故事,在叙述技巧上有相似之处。表文前叙内容,表文中会再次提及,或解释事件出现的原因,或交代与之相关的背景,或提示即将发生的事件。因表文的介入,叙述者无需耗费太多笔墨交代与之相关的基本情况,可快速过度到关键性事件的描写。
二、陈述内心,刻画人物
表与其他公牍文一样,在古代政治生活中意义重大。刘勰曾经将其誉为“表章奏议,经国之枢机”[6]。但是,表文又有不同于其他公牍文之处,有自己文体的独特性。蔡邕《独断》认为“表以陈请”,储斌杰先生亦认为表是“用来陈述衷情的”。表必须遵循公文严谨的规范格式,撰写人态度必须严肃、恭敬,表文的言辞必须得体、合理。在符合这些规则时,表文允许抒发个人的情感,如《出师表》《陈情表》《求自试表》《劝进表》等写得情真意切,抒情色彩强烈。对情感的认同,给撰写表文的人提供了更大的驰骋才华的空间,有助于其与文学性文体的融合。唐五代小说中,不少作品融入了故事人物自陈心声的表文。表文与唐五代小说融合后,故事人物真实细腻的情感有了倾泻的渠道,通过其情感的书写,接受者走进故事人物的内心,小说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生动,充满生命力。
王定保《唐摭言》卷十四“主司失意”,全文不到1500字,表文有800 多字,占整个篇幅的大半。小说家将此表文置入作品之中,有深刻用意。表文以“臣某言”起首,以“谨奉表……陈谢以闻”结束,完全按照表文的行文格式。表文提及了当时科考中存在的许多弊端,如任人唯亲。唐代科举考试,在决定人才去留之际,拖请、说情等情况时有发生。作为主考官的礼部官员,他们也想笼络亲信,造成了所选中的进士很多时候都需要依托相关裙带关系。皇帝对此深恶痛绝。而生性耿直的萧倣本是众望所归,没想到放榜时有几个举子竟然与他有旧。他并没有徇私情,只不过凑巧而已。因此事他被贬。事后,他进呈《蕲州刺史谢上兼知贡举败阙表》给皇帝,追溯自己的仕宦经历、感谢皇恩浩荡、诉说自己的冤屈:首先,切入正题,直陈贬斥原因为选取士子秉持不公“臣谬掌贡闱,果兹败失,上负圣奖,下乖人情”[4]284,大臣、皇帝的指责,让他内心惶恐不安,反思己过,对处罚尚不太重怀有感恩之心,“实省己以竞惭,每自咎而惶灼……荷恩宥而感恋,奉严谴以奔驰,不驻羸骖,继持舟棹”[4]284。赴任途中,诚惶诚恐,立下竭尽全力维护百姓安定生活的忠心,“臣诚惶诚惧,顿首顿首”[4]284。接着,自陈性格,再一次向皇帝表白忠心,解释故友上榜纯出于无心,“臣性禀朴愚,材昧机变……甘于此生,不到上国”[4]285,并回顾自己屡遭贬谪、坎坷的一生。最后,用呕心沥血的忠言力证自己的清廉,以及对朝廷的忠诚。萧倣事迹见于新、旧唐书本传,宋费枢将之选入《中国古代廉吏传》。“言为心声”,从小说中萧倣自撰的表文,真实传达了其一心为国的正直形象,以及对国家的忠心耿耿。
杜光庭《仙传拾遗》“唐若山”,通过臣子成仙后进献给皇帝的奏章,刻画了一位一心求道、对帝王忠心的“仙臣”形象。表文内容如下:“昔范丞相泛舟五湖,是知其主不堪同乐也。……是用挥手红尘,腾神碧海。扶桑在望,蓬岛非遥。遐瞻帝阍,不胜犬马恋主之至。”[4]285唐若山引用历史上名臣、贤相旧事,与自己辞去官职遨游神山相比较,突出君臣相处的愉悦、投机。接下来,话题陡转,指出位列仙班的心思早已有之,虽然想继续为国效力,但自己已经参透人生的真谛、仙家的奥秘,成仙是时运趋势使然。即使成为神仙,仍然感恩君王的恩宠,眷念、珍惜君臣相处的美好。唐若山的表文措辞极为得体,让皇帝既感受到了他的忠心,又能理解他的仙去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必然。众所周知,成仙讲究一个缘字。嵇康《养生论》就认为神仙由先天所决定,非个人努力所能修炼获得:“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7]144思想家葛洪对道家理论进行修订,让修习之人看到了成仙的希望。除天赋异禀外,只要诚心修炼,每个人皆可成仙:“按仙经以为诸得仙者,皆其受命偶值神仙之气,自然所禀。故胞胎之中,已含信道之性,及其有识,则心好其事,必遭明师而得其法,不然,则不信不求,求亦不得也。”[8]唐若山与上天本有仙缘,又得真太上真人的指引,加上勤心修炼,具备了呈现条件。升仙前写给唐玄宗的表文,有感人生一世,只不过一瞬,生命终有尽时;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相较于无尽的时空,都只是过眼云烟;世间的恩怨是非、荣宠荣辱,到头来终归于虚无。因此,不必怀有执念,贪念人世的纷纷扰扰。其实,客观评价唐若山的一生,他是将自己的地位、权力发挥到极致,一心谋取自己利益的圆滑之臣。成仙前,为了获得修炼的相关资金,他挪用了公款;为了与道行高深的道士求取修炼秘笈,赢得在道界的声誉,不顾家中老乡,耗费家产。对于道友来说,他赢得了大家的敬重,对于家人、国家来说,他就是罪人。超脱成仙后,他置身红尘事外,以胜利者的姿态俯瞰众生,殊不知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此前权势的基础上。离开尘世前向皇帝谢恩、陈情的表文,根本没提及自己贪赃枉法之事,内心无丝毫愧疚,反复渲染神仙世界的美好,对唐玄宗诸多阿谀之词,流露出对权势的不舍。这封表文形象展现了唐若山眷恋现实富贵生活,又不喜尘世浮沉的矛盾心理,是身处复杂政治漩涡中朝臣们的共同心态。
唐五代小说的表文,篇幅都比较长。为了详尽刻画故事人物心理,小说家尽情发挥表文陈情的功能。此前的小说极少展现故事人物的内心,往往用常见的心理动词“惜墨如金”地皴染。求真的叙事追求,限制了小说编撰者对故事人物心理的深入挖掘。而细腻、丰富的内心世界,是小说动人的重要因素。小说传情达意时,最好让故事人物自己说话。作品主题的倾向性、故事人物的性情、故事人物对文中事件的看法等,故事人物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他的话语与作品更契合。通过此方式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更符合接受者的审美期待心理。宋元明清时期,《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长篇章回小说,故事人物形象的深入人心,与其采用恰如其分的心理描写刻画故事人物不无关系。
三、转换话题,引出相关事件
唐前小说,涉及到话题转换时,往往会在文中用相关过渡性语言。如干宝《搜神记》,汉献帝年间,逝去女子的母亲发棺让女子死而复生。故事本已经结束,小说承接时人对此异事的惯常做法,请人占卜吉凶,“至阴为阳,下人为上”[9]89。唐五代小说,也会用相关语言来切换话题。但小说家已懂得利用移植相关文体,将话题自然顺接至另一事件。
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八“广动植之三”“木篇”,宫中从江南移种了柑子,不仅生长良好,还结出了硕果。玄宗颇为得意,赏赐给臣子,自诩味道不比江南进贡的差。臣子纷纷上表道贺,其中宰臣贺表为:“雨露所均,混天区而齐被;草木有性,凭地气而潜通。故得资江外之珍果,为禁中之华实。”[10]3339玄宗种植的果木也有灵性,懂得从地气中获取需要的雨水、养分。后文讲述玄宗幸蜀时,罗浮的柑子味道本寡淡,由于蚂蚁聚其上,味道变得甜美异常。两则事件看似无关联,细细探究,不难明白,颂扬玄宗恩德的表文,是为了引出罗浮柑子变得美味也是由于帝王贤德所致。
李玫《纂异记》“徐玄之”,蜓奉旨进贡谢恩,上表云:“伏奉恩制云……今臣岂可因亡父之诛戮,冒国家之宠荣。报平王既非本心,劝伯禹亦非素志。况今天图将变,历数堪忧。伏乞斥臣遐方,免逢丧乱。”[3]2307表文对全文的内容算是小结。蜓毫不留情地描述了父亲马知玄为维护正义,前后多次与帝王据理力争的整个经过,朝廷内外的政治纷争,相关人士对此事的态度等,为父亲蒙受冤屈鸣冤。最后,坦陈不接受官职是因为由天象异常,预测到蚍蜉国即将倾覆,免得惹祸上身。蜓在表文中的预言,引出了蚍蜉国国家面临的问题,以及导致灾祸的始作俑者。
刘崇远《耳目记》“紫花梨”,僧季雅讲述了先祖与武宗的一段与紫花梨相关的旧事。话音刚落侍御李遵作《进梨表》:“紫花开处,擅美春林。缥蒂悬时,迥光秋景。离离玉润,落落珠圆。甘不待尝,脆难胜口。”[10]3339紫花梨虽好,口感过脆,入口即化。李遵的表文意在赞誉紫花梨的口感酥脆,公卿却故意曲解诗意,嘲笑进贡的紫花梨过脆不胜口,“常山公何用进残梨于天府也?盖以其表有脆难胜口之字”[10]3339,引出当年看护紫花梨树,大臣们耗费心血、不辞辛劳的往事。
小说转换话题,须讲究起承转合、衔接、过度。唐前的小说家,多从语言文字的表述上入手,通过话语进行故事事件的交接。而唐五代小说家叙事手段更加丰富,融入的相关表文可完成叙述性语言的工作。采用这种方式叙述故事,实际上是文学理论家总结的传统写作理论“过接”“过脉”的用法。王构《修辞鉴衡》:“看文字须要看他过换及过接处。”[11]方东树《昭昧詹言》:“无缝天衣者如是,以其针线密,不见段落裁缝之迹也。”[12]唐五代小说用植入的相关表文转换事件、承接话题,解决了只能靠文字表述的单调,丰富了小说叙述的技巧。
四、余论
唐五代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里程碑。一直以来,研究者围绕唐人是否有意为小说而争论。他们关注的焦点问题在于唐五代小说是否虚构。本文认为,虚构是现代的小说概念。古人的小说观念是不断演变的,就连今人对小说的看法也不断变化,不能以今天的小说观念去衡量古代的小说意识。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所言之“作意”,“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13],突出了小说家为了作品的故事性所做的努力。从这一层面来说,唐五代小说家为了刻画人物、承接故事、转换话题等,自觉借鉴了多种文体。这就是一种有意识的创作。或许不纠结于虚构的问题,从小说家敷衍小说的自觉去探讨唐五代小说,可能更符合其生成的文化原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