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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五十年代的思想转变及创作价值取向

2020-01-18谢昭新

关键词:老舍文艺创作

谢昭新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2)

所谓“思想”是客观存在反映在人的意识中经过思维活动而产生的结果,思想的内容为社会制度的性质和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所决定,因而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制度的转变、物质条件和生活环境的改变,人的思想也会发生变化。老舍也认为“思想”不是固化的,“思想是比习惯容易变动的”[1]489,他的思想和创作价值取向,是紧随时代的政治文化、社会的变革演进而发生变化的。

一、50年代初的思想转变

老舍从小由父亲与八国联军巷战而阵亡的事件,培育了他痛恨外敌、保家卫国的朴素的爱国情感。后来在学校所受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文化精神的教育,使他的家国观念增添了忧国忧民、救国救民的民族忧患意识和民族复兴精神。尤其是五四运动使他“看见了爱国主义的具体表现,明白了一些救亡图存的初步办法。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作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1]346。1923年22岁的老舍接受基督教会的洗礼,从《圣经》中吸取思想营养,结成平等、博爱、为民牺牲的“舍予”式的基督教精神。1924年到英国教学“开始写小说”,“多少写出点反帝反封建的意思来。我说‘意思’,那就是说我并没能下功夫有系统的研读革命理论的书籍,也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方法”[2]222。回国后的三十年代,他对兴起的普罗文学,认为“它们的方针是对的,而内容与技巧都未尽满人意”,但他又以小说《黑白李》为例,“拿它来说明我怎么受了革命文学理论的影响”[2]223。他只是受了革命文学理论的影响,并没有进入革命文学阵营,疏于革命理论,认为搞文艺的应与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据他后来所说,他那时的政治思想“是一种模糊的自由主义”[1]461。到了他全面投入抗日斗争的巨大洪流后,其政治思想的自由主义即为国家民族至上的爱国主义所代替,他思想上的政治革命观念、国家民族意识不断增强。到了他的小说《鼓书艺人》(写于1947 年至1949 年)中,不仅描写了艺人们遭受的人生苦难,也表现了艺人们的觉醒与反抗,尤其是作为革命作家的孟良,已摆脱了前期小说中的“革命者”形象的模糊性、游移性,而显示出革命者的革命思想的若干亮色。小说深入描写了孟良给予艺人们的思想教育和行为影响,揭显了革命者对于艺人们的思想进步所起到的积极作用。作品最后方宝庆唱起“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的鼓词,更预示了未来的光明和艺人们的新生。《鼓书艺人》可以说是老舍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思想发生质的转变的前奏。

其实,真正促使老舍思想发生根本性转变的是他在新的时代新的社会学习了新的革命理论,尤其是学习了毛泽东文艺思想后,才走上了一个新的文艺生命的时代。老舍说:“毛主席给了我新的文艺生命”,“1949 年尾,由国外回来,我首先找到了一部《毛泽东选集》。头一篇我读的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读了这篇伟大的文章,我不禁狂喜。在我以前所看过的文艺理论里,没有一篇这么明确地告诉过我:文艺是为谁服务的,和怎么去服务的”[3]。他“深刻领会毛主席确立的文艺工农兵方向”[1]420,确立了“文艺须为工农兵大众服务”[4]的宗旨。从1950 至1952 年这三年间,他的文论、散文,谈及较多的话题,比如文艺与生活的关系问题,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文艺的普及与提高的问题,作家向工农学习、思想改造问题,等等,均与毛泽东文艺思想尤其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相吻合。在文艺与生活的关系上,他谈大众文艺的写作,强调大众文艺必须为人民大众服务,必须有充实的内容,要“到大众的生活中搜集材料”进行写作,艺术形式上要学习大众的语言,求语言之美。[2]191而语言要从生活中来,“没有生活,就没有语言”,“从生活中找语言,语言就有了根”[2]287。在谈相声的改编、写作也要深入生活,“必须到活图书馆——民间——去观察,去搜集材料”[2]172。他常表示要向工农兵学习,深入生活,“去接触新的社会生活”,“歌颂这新社会的新事物”[3]。他与李伯钊、濮思温等人一起到龙须沟实地采访,为创作话剧《龙须沟》收集素材,没有对龙须沟一带市民们的社会生活和精神面貌的深入了解,也就没有《龙须沟》的创作,文学创作来源于生活。在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上,他领会了“毛主席提出了文艺服从于政治的道理”,检讨了自己以前抱着文艺与政治分家的态度,而现在认识到了“文艺应当服从政治”,并表示自己的创作“要把政治思想放在第一位”[3]。巴金称赞老舍:“他是用艺术为政治服务的最有成绩的作家”[5];在作家的思想改造上,他在《认真检查自己的思想》一文中强调作家的思想改造,越是老作家,“才越须改造”[1]474。如何改造,他认为要在学习革命理论,向工农兵学习中去改造思想,“党的思想教育也教我懂得了批评,特别是自我批评”[1]461。在文艺的普及与提高关系上,他认为新中国成立初期,人民最需要“普及”的东西,于是他就去创作曲艺,给民众送去精神食粮,然后在普及的基础上再去作提高的工作。他还在关于艺人问题和旧文艺的改造问题上,提出了“改革旧文艺,推陈出新,是当前的一件极重要的工作”[1]420。以上这些理论观念,足以证明老舍的政治思想、文艺思想实现了向着为人民服务的方向、社会主义方向的转型。

二、文学创作的价值取向:突出“歌颂”主题

老舍50年代初的思想转变促进了文学创作的价值取向转变,他在1952年发表的《毛主席给了我新的文艺生命》一文中,将近二年来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的创作与之前的创作相比较,认为“在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前,我不可能写出像最近二年来我所写的东西。这二年来我所写的东西虽然并不怎么好,可是和我的解放前的作品比较起来,本质上大不相同了”[3]。这种“本质上的大不相同”的表现即是以满腔的政治热情,突出歌颂新中国、新社会、新制度的主题。新中国成立初期,在新的时代潮流、新的社会制度的感召下,从旧社会过来的作家们,无不欢欣鼓舞,感受到新社会的温暖幸福,他们大都满怀激情地歌颂新社会新制度,形成了以“歌颂”为主题的文学主潮。老舍在“歌颂”的文学主潮中,又显得格外真诚、激情,在从美国回来刚进入新中国国土时,顿时感到:“离开华北已是十四年,忽然看到冰雪,与河岸上的黄土地,我的热泪就不能不在眼中吐转了”。他说崭新的祖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必能“走向光明、和平、自由与幸福的路途上去”[1]415。当他沐浴着新社会的阳光,处处感受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后,他要“拼命的歌颂”[1]472新社会、新制度。

老舍满腔热情地歌颂新北京,以《我热爱新北京》《住在北京》《北京》《顶可爱的北京》《更热爱你的胡同》等篇为例,从街道、胡同、清洁卫生、环境整治、市政建设、人心的变化等方面,以彰显北京面貌、北京精神的巨大变化,歌颂了新北京一天比一天更美丽,更繁荣,更可爱,而且把歌颂新北京与歌颂共产党、毛主席的英明领导联系在一起,让人看到北京为什么“顶可爱”,“自从毛主席住在这里,北京就顶可爱了”[1]559。

为表现“歌颂”的主题,老舍又善于从各类人的心理变化、幸福感受方面,以歌颂新社会、新制度。老舍说他作为一个作家,在旧社会没有人生自由,处处受到压迫、恐惧和威胁。而到了新社会,得到了尊敬与重视,“共产党使我恢复了作家的尊严”[1]461。他歌颂妇女们在新社会获得平等地位,连老婆婆们的心也变了,“她们认识了一些从前向来未有认识过的道理”[1]418。他为六一儿童节献词,羡慕儿童们在党的阳光雨露下幸福成长,教导他们要热爱党和毛主席,报答祖国的恩惠[1]459。他把新中国的青年看成“民族的花朵”,召唤他们要感恩共产党、毛主席,“毛主席给了你们新的教育,使你们成为前进的,光荣的青年!”[1]467他还通过北京市政府办盲人讲习班这件事,以歌颂新中国的“万象更新”,“政府好,艺人才能出头”[1]451。

老舍还常以新旧对比的方式,表达“歌颂”的主题。从《鼓书艺人》到《方珍珠》可以看出,前者以写“旧”,暴露旧社会的黑暗及艺人们的苦难为主,以艺人在革命者教育启迪下的觉醒与反抗,作为老舍解放后思想发生质的转变的一个过渡。而后者也暴露了旧社会的黑暗,写了艺人们的苦难,但“暴露”的目的是为了歌颂“光明”,歌颂艺人们在新社会、新制度下的“新生”:方珍珠与方大凤业余时间入学念书,眼界大开,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方母的摇钱树,而是一个真正为民众歌唱的艺人。破风筝热情投入社会各项活动,并组织民间艺术社,团结旧艺人,为人民演出。突出了解放后艺人们的生活和精神面貌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和进步。发展到《龙须沟》,他的“歌颂”主题更有了鲜明的思想表达和情感追求。他在谈剧本的写作经过时说:他生长在北京,热爱北京,熟悉北京,他亲眼看到北京城和北京人解放后的进步与发展,特别是修龙须沟这件事,使他激动万分。“在建设新北京的许多事项里,这是件特别值得歌颂的。因为第一,政府经济上并不宽裕,可是还决心为人民除污去害。第二,政府不像先前反动统治者那么只给达官贵人修路盖楼房,也不那么只管修整通衢大路,粉饰太平,而是先找最迫切的事件做。尽管龙须沟是在偏僻的地方,政府并不因为它偏僻而忽视它”[2]238。老舍由此看清了人民政府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性质,情不自禁地要把这件事写出来,以达到歌颂人民政府为人民的创作目的。《龙须沟》发表、演出后,产生轰动效应,剧组进怀仁堂演出,老舍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接见。以《龙须沟》戏剧为代表,老舍荣获“人民艺术家”的荣誉奖状,其获奖原文写道:“老舍先生的名著《龙须沟》生动地表现了市政建设为全体人民、特别是劳动人民服务的方针和对劳动人民实际生活的深刻关系;对教育广大人民和政府干部,有光辉的贡献。”[6]

综上所述,老舍五十年代初期的作品,均突出了“歌颂”的主题,他的“歌颂”的情感特别热烈、真诚,且有着向政治化方面的强化,以政治文化型的作家身态,成为巴金曾称赞的“他是热烈歌颂新中国的最大的‘歌德派’”[5]。曹禺在纪念老舍的文章中说:“他经常说:‘我无党无派,但我有一派,就是歌德派,歌共产党之德的派’”[7]。“歌德”成为老舍政治思想、文学创作的自觉追求。

三、文学创作的价值取向:忏悔旧意识

老舍一方面作“歌颂”的主题,又一方面作思想改造、自我反省。歌颂新社会、忏悔旧意识,成为他1950年代初期的思想转变及文学创作的价值取向。老舍常在文章中,检查自己的思想,强调要做认真的思想改造,对过去的作品做深入反思。1950 年8 月,他借着出版《老舍选集》的机会,在《〈老舍选集〉自序》中,为自己以往的政治思想的缺乏,对革命运动隔膜而作自我批评,检讨自己描写了受压迫的人,“却没给《月牙儿》中的女人,或《上任》中的‘英雄’们,找到出路。”在《骆驼祥子》中,也没给祥子“出路”,只是同情他的遭遇而没写出他的反抗“造反”,所以作品发表后,“就有工人质问我:‘祥子若是那样的死去,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呢?’我无言对答”。他还为自己未能参加革命,三十年代写出了《猫城记》那样的作品,“不仅讽刺了当时的军阀,政客与统治者,也讽刺了前进的人物”而感到“后悔”[2]224。在1951 年8 月发表的《挑起担子来》一文中,说他养成的“要强”的心,“这个要强的心只能使我洁身自好,爱惜羽毛,社会革命的大道理反倒放在一边”。“在我的作品里,我描写了我所同情的穷人,可是不能描写穷人造反”。“有时候,我凭着我的想象,以为革命是多事,而且把我想象中的革命者嘲笑上几句。这使我在今天心中最难过!”[1]471老舍这里说他今天心中感到最难过的作品即《猫城记》。在1952 年5 月发表的《毛主席给了我新的文艺生命》中,他又对自己解放前的创作进行反省:“我有小资产阶级的正义感”,因而“不敢革命”,于是笔下的被压迫的人也“不敢革命”,“我只写出对他们的同情,而不敢也不能给他们指出一条出路”,只写了“悲惨景象”,而“没有斗争,也就没有希望与光明”[3]。在1955 年6 月发表的《好好学习》一文中,他在听了中国文联在北京市举办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讲座后,他表示要好好学习此文,并检查自己解放前的作品,“都很肤浅,甚至于有错误”[1]571。老舍三番五次地作自我反省,而且是过度的“反省”,比如抗战时期,他的创作思想有了很大的进展,明明创作了那么多抗战文艺,包括诸多京剧鼓词之类的通俗文艺,均发挥了宣传抗战、激励人心、鼓舞民气的战斗作用。可他却检讨自己写这类东西是为了显示自己是个“全能的文艺作家”,“通俗也好。典雅也好,我都能写”。“至于文艺的思想性和战斗任务,我向来不关心”[3]。其实,抗战时期,他是很关心文艺的思想性和战斗性的,他视抗战文艺为“怒吼”的文艺!

老舍在作自我反省的同时,也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订。最突出的就是对《骆驼祥子》的修订。1950年5月晨光出版公司出版校正本第1版删去了原书中24章前面大半;1954年9月,作者作了较大的修改,删去了原书第23章后半部分和第24章的全部,约1 万多字。1955 年1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骆驼祥子》修订本,老舍于1954 年9 月写了《〈骆驼祥子〉后记》,他说修订本“删去些不大洁净的语言和枝冗的叙述”,其实他删去的是祥子彻底堕落的叙述和描写。老舍在《后记》中再次作自我反省:“在书里,虽然我同情劳苦人民,敬爱他们的好品质,我可是没有给他们找到出路;他们痛苦地活着,委屈地死去。这是因为我只看见了当时社会黑暗的一面,而没看到革命的光明,不认识革命的真理”。他不仅作自我反省,还特别说明出版此书的现实意义:就是让人们读了作品“不忘旧社会的阴森可怕,才更能感到今日的幸福光明的可贵”[2]369。

老舍如此三番五次所作的深刻的自我反省,既是时代的产物,又是作家们共同的思想追求和情感趋同。五十年代前期的政治文化环境和中共有关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政策要求,促使广大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改造和自我反省。其实,毛泽东早在1942 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就提出了知识分子以及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改造,向劳动人民学习的问题。到了1951年10月,毛泽东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的开幕词中说:“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种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国在各方面彻底实现民主改革和逐步实行工业化的重要条件之一”[8],从国家战略发展的高度,发出了全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动员令。1951 年11 月3 日,北京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举行秋季第二次晚会,老舍在讲话中传达了全国政协一届三次会议主要精神,号召全市文艺工作者抓紧时间学习毛泽东思想,进行思想改造。同年11月24日,北京文艺界举行整风学习动员大会,会上,胡乔木、周扬和丁玲分别作了题为《文艺工作者为什么要思想改造》《整顿文艺思想,改进领导工作》和《为提高我们刊物的思想性战斗性而斗争》,老舍在本次会上作了《认真检查自己的思想》。所以老舍此间所作的自我反省,是他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尤其是思想改造政策的具体响应。其时,不单是老舍,全国的文艺工作者,都在学习毛泽东思想,进行思想改造,自我反省,尤其是来自国统区的作家们,更加留心于自我反省,检讨文艺思想上的错误。像茅盾在谈《蚀》的创作经过时说:“对于当时革命形势的观察和分析是有错误的,对于革命前途的估计是悲观的”[9]。冯至检讨自己“1941 年写的27 首‘十四行诗’受西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影响很深,内容与形式都矫揉造作”[10]。曹禺检讨自己的“幼稚”和“谬误”:“没有历史唯物论的基础,不明了祖国的革命动力,不分析社会的阶级性质,而贸然以所谓的‘正义感’当作自己的思想支柱”[11]。就连来自延安解放区的作家们,也多自觉地作了自我反省的工作,比如丁玲,在五十年代初的一些文章中,也都涉及思想改造问题,成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典型。由此可见,老舍的自我反省、思想改造,带有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和文艺工作者思想感情的“共趋”“共情”特点,具有鲜明的时代价值,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想,一个时代的思想又必然体现一个时代的特点。

四、政治思想价值与艺术美学价值的双向追求

老舍不仅对过去时代(解放前)的思想、创作进行“检讨”、自我反省,而且对五十年代的现实中的创作进行总结、反思。从他对《方珍珠》和《龙须沟》的创作经验的总结反思中,可以看到两个老舍形象:一个是显在的满怀政治热情的老舍,一个是潜在的追求艺术个性的老舍。在《暑中写剧记》中,他谈了《方珍珠》与《龙须沟》的写作过程中的心理矛盾与纠结,他说按照当时的文艺政策和要求,“理应写工农兵的生活”,但他对工农兵的生活“毫无所知”,“依我的经验来看,不是我极熟习的人与事,便很难描写得好”。从熟悉的人与事出发,他决定写一个“以北京曲艺界艺人翻身为内容的剧本,因为我跟某些艺人交过十年以上的朋友,我知道他们的生活”。剧本原拟写四幕,前三幕写解放前,末一幕写解放后,可是友人们提建议:“应当写五幕,为是多写点解放后的光明”。戏剧界的朋友提意见说剧中的“思想领导不明确”,“建议者的意思大概是剧中应添一个党员,或与曲艺界有关的行政人员”,老舍虽然没有完全按照戏剧界的朋友的意见去“添一个党员”,但是,他在“对话中增加了点关于思想领导的,与艺人们感激领导的字句”[2]215。老舍创作的动机,心理构思的过程和他多方听取意见建议的做法,完全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规约要求,体现了一个政治文化型的老舍形象。可是,剧本写成了五幕后,他又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坚持将戏剧主角方珍珠贯穿到底,从而造成了戏剧结构上的不够完整统一,“前三幕整齐,后二幕散碎”,前三幕是以主角方珍珠为中心,后二幕抛开了主角而“去谈另一些问题”:即艺人的思想教育,办民间曲艺社等问题,老舍说“这些问题的提出,是对北京的艺人有教育价值的”,可这样一味地为了“宣传思想而失去艺术效果”。如果全剧“始终看守住方珍珠这个角色,在后二幕,教她见到光明,成为典型的人物”,“集中力量,力写解放后艺人们的狂喜,这么一来,或者全剧既显得完整,而效果亦佳,我很后悔没有维持原来计划”[2]232。老舍的后悔,正是他维持艺术本真的初心,这又是一个追求艺术个性的老舍形象。

如果说《方珍珠》中,显在的满怀政治热情的老舍大于潜在的追求艺术个性的老舍,为剧本后两幕留下了“缺点”,那么到《龙须沟》中,则“政治”的老舍与“艺术”的老舍相统一,使剧作的思想艺术进入佳境。老舍创作《龙须沟》的目的是为了“歌颂”新社会、好政府,他说:“歌颂人民的好政府是我的责任”。但是如何通过龙须沟由旧到新的变化,实现这一“歌颂”的主题,他作了一番精心的构思:既然以龙须沟为名,那“我必须写那条沟”,但写戏剧要舞台,不能把“沟”搬上舞台,由“沟”想到“人”,“假若我能写出几个人来,他们都与沟有关系,像沟的一些小支流,不就由人物的口中与行动中把沟烘托出来了么?”又由人想到了这些人应该住在“小杂院”里,于是“我心中看到一个小杂院,紧挨着臭沟的一个小杂院。人住在这小院里,事情发生在这小院里,好,这个小院就是臭沟上的一块碑,说明臭沟的一切”[2]217。紧紧扣住“沟”与“人”的关系,用“人”的变化,人心的变化,彰显“沟”的变化,从而展现整个社会的变化。你看,老舍这里谈《龙须沟》构思过程,和他以前谈《骆驼祥子》构思过程,简直如出一辙。有了这样的精心构思,然后去写小杂院,写小杂院里的各色人物,便得心应手了,因为写小杂院,写小杂院里的各色人物,是老舍的拿手好戏。既确定了鲜明的“歌颂”主题,又有了缜密的艺术构思,再加上他运用了小说家描写人物的艺术手法,刻画了程疯子、王大妈、丁四、赵老头等富有个性的各色人物,从而成就了《龙须沟》的经典性,也成就了“人民艺术家”的老舍。

《龙须沟》之后,老舍的话剧创作的价值取向沿着两个方面向前发展,一是“赶任务”突出政治思想的价值,一是不忘初心追求艺术美学的价值。为“赶任务”反映“五反运动”,1952 年创作了话剧《春华秋实》,老舍说创作这一剧本“自己的生活既欠丰富,而又急切地要交待政策”,结果做了“政策的尾巴”[2]328。为歌颂在第一个五年计划高潮中,积极献身祖国建设事业的工人,1955年创作了话剧《青年突出队》,老舍说这个戏是他“最失败的戏”[2]76。1955 年,我国破获一起李万铭诈骗案,公安部长罗瑞卿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提出:希望能有作家把李万铭以及被李万铭欺骗的麻痹分子搬到舞台上来,以教育公安工作者和全体人民。老舍响应号召,半年即创作出《西望长安》。此剧虽然是“赶任务”的戏,突出了政治思想教育的功能,但在讽刺艺术上作了“新试验”,将讽刺剧中的正面人物唐处长,塑造成“他的幽默机警正与讽刺剧风格一致”的“新型讽刺剧应有的人物”。对受骗的干部只是讽刺了他们的缺点,而没有“一笔抹杀他们的好处”[2]395。这体现了老舍对人民身上缺点所进行的善意的讽刺态度,也是他对讽刺艺术所作的新的追求。到了1957 年,当老舍感受到“双百”方针给文学艺术家们带来欢快“自由”时,他的艺术个性充分展露出来,从而创作了堪称世界话剧经典的《茶馆》。《茶馆》以北京裕泰茶馆为中心,用人物展览式戏剧结构,通过七十多个出入茶馆的人物从清末至解放战争爆发前的近五十年历史变迁,表现埋葬旧时代,预示新时代、新社会必然到来的历史发展趋势。它既有“埋葬旧时代”的政治思想的表达,又有文学性、艺术性、舞台技巧上的创新,充分显示了政治文化型的老舍和艺术追寻型的老舍的融合、和谐、统一。但在《茶馆》之后,他又以政治文化型的老舍身态去跟形势、“赶任务”,于1958年大跃进的高潮中,创作了歌颂大跃进中城市街道整风运动的话剧《红大院》。在大跃进的形势下,北京街道的家庭妇女们都被卷进了生产建设的热潮,老舍见到了活跃在各条战线上的新型妇女,在平凡的工作中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绩,深受感动而创作了话剧《女店员》(写于1959初)。以1958年大跃进时,人民警察热情帮助人民寻亲寻友,使亲友团聚的《全家福》,虽然也是紧随形势,突出政治思想的“歌颂”主题,但由于老舍在他惯常运用的新旧对比写法上作了创新:不像以往在新旧对比中,长于写旧,从旧写起,然后写新,热情颂新;而本剧故事发生在新旧两个时代,作家并没从王家在旧社会的“散、离”写起,而是着眼于“聚、合”,起点与迄点均是新社会,这就使剧本与旧戏中表现悲欢离合的大团圆套路有了明显区别。由此看来,追随时代政治文化浪潮,“赶任务”创作出来的作品,有的在“赶任务”时将创作政策化,失去作家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往往成了像《青年突击队》那样“最失败的戏”;有的在“赶任务”写作中,弱化了政治政策化而发挥了作家的艺术特长,其作品往往具有一定的思想艺术价值,像《西望长安》。所以对老舍“赶任务”的一些剧作,既不能一概肯定,也不能全盘否定,同时还应该看到,老舍“赶任务”的一些作品,在当时均起到了一定的政治宣传、思想教育的作用,是作家追寻时代的责任感的具体表现,老舍自己也特别强调“必须立志不叫我们的笔落在社会的后面”[12]。他的思想和创作价值取向,是紧随时代的政治文化、社会的变革演进而发生变化的。

总之,老舍五十年代初的思想转变促进了他的文学创作,一方面突出“歌颂”新中国新社会的主题,又一方面认真作思想改造,对过去的作品进行自我反省。在自我反省中,显现出两个老舍形象:一个是显在的满怀政治热情的老舍,一个是潜在的追求艺术个性的老舍。前者在创作价值取向上不断地“变”,向着政治化政策化方向“变”;后者在创作价值取向上是不忘初心坚守艺术美学价值,潜在的艺术个性的追求始终“不变”,而这个“不变”一旦遇到“双百”方针给文学艺术家们带来欢快“自由”时,潜在的艺术个性的追求便成为显在的艺术个性的充分展露了,而具有艺术品味的作品也就在比较宽松的政治文化环境中诞生了(如《茶馆》)。因此,从老舍五十年代的思想转变及其创作价值取向上,既可汲取尊重艺术创作规律坚守艺术个性的创作经验,又可对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进行深刻反思,从而对繁荣新时代文艺创作具有一定的借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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