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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兄妹”神话:广西大瑶山瑶族起源历史记忆的文化表征
——“广西大瑶山瑶族文化记忆研究”系列论文之三

2020-01-18雷文彪唐骋帆

河池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伏羲女娲兄妹

雷文彪, 唐骋帆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 1.《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2.文化与传播学院,广西 来宾 546199)

一、广西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的口述叙事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之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此解释,今谓之神话。”[1]128K·巴乌斯托夫斯基指出:“想象是本性伟大的禀赋,它潜伏在人的天性之中。”[2]151伏羲、女娲被称为中华民族的“始祖”。“伏羲兄妹”神话是中国各民族中广泛流传的神话故事。纵观伏羲女娲神话的传播与演变,伏羲女娲形象大体经历了由独立形象走向二者黏合,融为一体,再衍生出形式多样的伏羲女娲共生形象,并由此生成中国民间文学宝库中的各种经典母题类型,如,“伏羲女娲造人”母题、“伏羲兄妹”母题、“洪水滔天”母题等。伏羲女娲神话在各民族的流传过程中历经从口头到典籍,再从典籍到口头的双向多层次流变,承载着中华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集体记忆。伏羲女娲神话在西南少数民族流传过程中,各民族结合自身的生存境遇和现实需求对伏羲女娲神话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造。广西大瑶山瑶族流传的“伏羲兄妹”神话就是“伏羲女娲”神话在南方少数民族地区流传变异的重要文化表征之一。

王明珂先生指出: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就是该民族的“根基历史”,而“‘历史记忆’或‘根基历史’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便是此‘历史’的起始部分,也就是群体的共同‘起源历史’。‘起源’的历史记忆……以神话、传说等形式流传。”[3]广西金秀大瑶山瑶族起源的蒙昧历史记忆源于“伏羲兄妹”神话。在广西大瑶山的茶山瑶、坳瑶、花蓝瑶族群中,广泛流传着“伏羲兄妹造瑶人”的传奇神话故事,他们自称是伏羲女娲的子孙后代,代代相传“伏羲兄妹”神话故事:

相传,雷王是天上“神仙”,专门管雨;大圣是人间的“圣人”,靠种庄稼为生。大圣种植庄稼需要雷王帮助风调雨顺,雷王则要收租,要求大圣种植庄稼的一半作为回报。于是,雷王与大圣开始斗智斗法。第一年耕种时,大圣问雷王:“收获时你要上面还是要下面?” 雷王答:“我要下半截。”于是,第一年大圣就种穇子,秋收时,大圣把穇子收得干干净净,将下半截穇子秆留给雷王。第二年,大圣又问雷王:“你要上面还是要下面?”雷王吸取第一年的教训,便说:“我要上面的。”于是,大圣种芋头,收获时大圣把芋头收回去,把剩下的芋苗叶送给雷王。第三年,大圣又问雷王:“今年你要上面还是要下面?”雷王心想:这一回再也不能上当了,说:”上下我都要。 这一年,大圣种苞谷,到了深秋时节,大圣把苞谷全收了。他把苞谷秆和叶子全部留给雷王。雷王像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无理反驳,但心里有了疙瘩,对大圣怀恨在心,想施法把大圣害死。大圣对雷王早有戒备,与雷王施法打斗。雷王施法将一包芝麻变成一大群地龙蜂,扑向大圣。大圣眼明手快,从口袋里取出一把豆子向空中一撒,霎时变成一群乌鸦去追捉地龙蜂,把地龙蜂吃得干干净净。雷王又施展法术,把白手巾向空中抛去,瞬间变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寒地冻,乌鸦全部被冻死,大圣吃了败仗。大圣不甘心失败,躲在屋里练法,准备再战。雷王则每天在大圣屋顶上挑战,雷声震耳欲聋,电光闪闪,使大圣一刻也不得安宁。大圣设计用青苔铺在房屋顶上,将雷王抓住关在坛子里,准备将他的肉腌鲊。雷王乘大圣外出购买盐时设计骗过大圣的儿女伏羲兄妹,成功逃脱。为了感谢伏羲兄妹的救命之恩,雷王临走时拔下一颗牙齿送给他们,并瞩咐他俩说:“到了有难之时,你们就把它点种在地里,会长个大瓜来救你们。”雷王回到天上后,为了报复大圣,施法下起瓢泼大雨,眼看洪水就要淹没大地,伏羲兄妹见势不妙,赶紧把雷王送给他们的牙齿栽到地里。转眼间,从土里长出瓜秧,牵藤、开花、结果,长出个象禾仓船的葫芦来。伏羲兄妹躲进葫芦中躲过了洪水的灾难。洪水消退后,人类只剩下伏羲兄妹二人。随后,乌龟、乌鸦、翠竹等劝说伏羲兄妹成婚延续人类,在太白仙人的帮助下,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结为夫妻。婚后,他们生下一个像冬瓜般的肉团,夫妻二人觉得太难看,便把肉团砍碎,放在晒棚上暴晒,经过七天七夜的暴晒,变成芝麻和青菜籽。夫妻俩拿着这些“芝麻”“青菜籽”到山上去撒。“芝麻”“青菜籽”多数落下平地,平地火烟升腾,成了百家姓,变为汉人;少数撒落在山上,落在河边茶林里的,成了茶山瑶;落在山坳的变成了坳瑶,落在麦穇地的,变成了山子瑶;落在花竹篮的,变成了花蓝瑶;盘子里还剩下的,夫妻又拿到山里乱撒,变成了盘瑶。从此,大瑶山就有了五种瑶族支系。他们住在深山老林里,开荒种地,过着艰苦俭朴的生活[4]19-24。

二、广西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的记忆表征

神话故事是人类对世界认知的艺术化表达方式,是人类原始蒙昧意识对现实的反映。德国哲学学家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说:“没有神话,则任何一种文化都会失掉它的健康的、天然的创造力,正是神话的视野,约束着全部文化运动,使之成为一个体系。正是依赖神话的救济,一切想象力,一切梦境的幻想,才免于漫无目的的彷徨。”[5]100从神话发生学的角度分析,神话的产生与当时的社会生产力发展状况有着密切联系,同时,神话的生成与人类的生存状况、地域境遇、文化背景紧密相连。从神话历史的演进来看,不同类型的神话产生于不同的历史时段。从一般意义上说,人类社会的神话经历了由“单一主题”向“多主题叠加杂糅”的发展历程。单一主题的自然神话、图腾神话产生时间相对较早,而承载复杂社会内容与问题的“多主题杂糅神话”则产生相对较晚。大瑶山瑶族口传叙事“伏羲兄妹”神话是一个“多主题叠加杂糅”、想象力丰富的神话,凝聚了“伏羲女娲神话”“洪水神话”“葫芦避水神话”“兄妹造人神话”等多个人类创世神话,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承载和积淀着大瑶山瑶族深远的历史记忆。

(一)对中华民族始祖“伏羲”“女娲”记忆的表征

在中国古代有“华胥履巨人迹而生伏羲”的感生神话传说。据中国古典文献记载,伏羲有“宓牺”“包牺”“庖牺”“伏戏”“太昊”等多种称谓,是中国古代的三皇之首、上古帝王,也是神话中五方天帝中的“东方天帝”。关于伏羲的身世,《太平御览》有“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牺”的记载。据说在上古时期,华胥国有一个名曰“华胥氏”的美丽姑娘去美丽的“雷泽”游玩,意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脚印。她好奇地用自己的脚试着踩了踩这个大脚印,结果竟然怀孕,后生下了“人头蛇身”的伏羲。原来“巨人迹”是人头龙身“雷泽神”留下的脚印。相传伏羲具有非凡的神力,是第一个创造人类文化的伟大英雄。在《易·系辞下》中曾经记载伏羲“经天纬地”“神通万物”的神话(1)据《易·系辞下》记载:“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同时,伏羲还发明了狩猎技术、捕捞技术、制陶技术、婚俗礼仪等,是人类从蒙昧走向文明的奠基人。

关于“女娲”的神话故事,以“女娲造人”“女娲补天”最具代表性。据现有文献记载,“女娲”之名最早来源于《楚辞·天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在《楚辞·天问注》中有“女娲人头蛇身”形象描述。此外,在《山海经·大荒西经》《风俗通义》《淮南子·览冥训》等文献中也有相关女娲神话的记载(2)我国古代对“女娲造人”的记载,如《山海经·大荒西经》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这是女娲神话的最初表征形态。汉代应劭《风俗通义》记载:“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絙于泥中,举以为人。”关于“女娲补天”的神话,如《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固,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纵观“伏羲”“女娲”形象的演变,最初都是独立的神像,而不是一开始就融为一体的“双性同体”神像。关于伏羲、女娲形象的演变,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他指出在战国时期的文献记载中就有伏羲、女娲各自独立形象的记载。到了汉代以后,伏羲、女娲形象开始出现并称的记载,如“女娲本是伏羲妇”的“伏羲夫妇”说,“女娲,伏羲之妹”的“伏羲兄妹”说[6]2-3。此外,“河南南阳汉画像砖、山东安丘汉墓画像石、四川合江汉代画棺,都有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交尾图,这说明伏羲女娲为夫妻的神话汉代已经基本定型。”[7]由此可见,在中国古典神话传说中,伏羲和女娲都是被誉为人类的始祖,其身世具有神灵感应的神秘性,形象都具有“人首蛇身”的神人共通性。

闻一多先生指出,我国古代的造人神话不仅具有加强民族团结意识的社会功能,而且也具有血缘纽带的人类学意义。“伏羲兄妹造人”是中华各民族“证实血族纽带”的神话故事之一。不同的民族结合自身的发展历程和生活遭遇,演绎着“伏羲兄妹造人”神话的多彩画卷。从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的口传叙事中,我们不难发现大瑶山瑶族对人类始祖“伏羲”“女娲”神话的想象与记忆呈现出如下三个方面的特点。

其一是对“伏羲”“女娲”先祖的诗意想象性记忆。在中国古典文献记载中,伏羲为华胥氏履“雷泽”足迹,神灵感应而怀孕所生,也就是说伏羲的母亲为华胥氏,父亲为“雷泽”神。女娲有“娲皇”“灵娲”“帝娲”“风皇”“女阴”“女皇”“女帝”“女希氏”“神女”“阴皇”“阴帝”“帝女”等多种称谓。女娲氏为“风”(或为凤、女)姓,是古代传说中的大地之母。而在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伏羲女娲的先祖并不是掌管雷电的“雷泽”神,也不是“风”神,而是“大圣”。“大圣”是一个充满智慧的“神人”,他不仅智斗“雷王”神,而且设计将其擒住。后来,不幸被“雷王”用洪水淹死。死后,“大圣”化为一条七星鱼,钻进海底,把海底钻了一个大窟窿,洪水从窟窿漏去,挽救了伏羲兄妹。可见,“大圣”不仅具有“神”的品性而且具有“人”的品格。大瑶山“伏羲兄妹”神话对“伏羲”“女娲”先祖的形象建构和诗意想象性记忆,表征着人类对“伏羲女娲”神话故事的传承,不仅仅局限于对神话原型的复制和记忆,而是在传承神话过程中日益凸显其自身的主观能动性。随着人类在改造自然过程中主体性的逐步加强,人类在理解、传承神话的过程中,神话“神性”品格日趋式微,而人类主体性日益上升。

其二是对“伏羲”“女娲”形象的记忆与改造。在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女娲”的形象是以“伏羲之妹”的角色出现,伏羲、女娲的形象不再是“人首蛇身”的神话之人,而是富有世俗人间情感的现实之人。在传统的“伏羲女娲”神话中,伏羲、女娲有着各自不同的祖先和传奇的身世,传说世间之人为女娲“抟黄土作人”而成,世间的天文地理、人伦道德以及人类生存技能的发明均由伏羲所开创。可以说,伏羲、女娲是“无所不能”的大神。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对伏羲、女娲的形象记忆建构由神圣性走向世俗性,伏羲女娲不再是独立的神像,而是富有生活化、情趣化的“同胞兄妹”;伏羲、女娲形象也不再是能够主导人间万物、“交通神灵”、战胜自然灾害的“大神”,而是受制于各种“天灾人祸”的“世俗之人”,面对“洪水”他们只能躲进葫芦里逃生,面对“创世造人”他们承受着人伦道德的纠结。

其三是对“伏羲兄妹造瑶人”的民族记忆。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详细叙述了伏羲兄妹造瑶人的详细过程。伏羲兄妹在无意中救了“雷王”,并在“雷王”帮助下躲避了“洪水”灾难,后历经千辛万苦结为夫妻。婚后他们生下一个肉团,他们一气之下将肉团砍成肉泥暴晒成了芝麻和青菜籽。随后,伏羲夫妻俩将芝麻和青菜籽撒向平地、山顶、山腰、山坳、茶林等地,这些芝麻和青菜籽变成大瑶山地区的汉人、山子瑶、茶山瑶、坳瑶、花蓝瑶、盘瑶。这样就生成了大瑶山瑶族的五大支系,伏羲兄妹也就成为了大瑶山瑶族的“始祖”。为了纪念伏羲兄妹,直到今日,在大瑶山茶山瑶、坳瑶、花蓝瑶等支系中,每逢重大节庆活动,如石牌料话、社稷祭祀料话以及婚礼料话和小孩满月料话等仪式中,都会唱“伏羲兄妹造瑶人”的歌谣[8]。此外,在大瑶山瑶族收藏的手抄文本《平王券牒》中也有“伏羲兄妹造瑶人”的记载[9]23。这些日常生活习俗、民间歌谣、民间典籍等都记载着“伏羲兄妹造瑶人”神话记忆,凸显出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在口传叙事、民俗仪式、民间典籍中,形成了“互文性”记忆印证,共同建构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生成的多位空间和表征大瑶山瑶族起源的蒙昧历史记忆。

(二)大瑶山瑶族历史记忆的“诗性思维”表征

从人类认识世界的思维演进历程来看,早期人类社会对自然的认识具有一种诗性智慧与诗性思维逻辑。意大利哲学家维柯将早期的人类称为“诗性民族”,在他看来,“世界在它的幼年时代是由一些诗性的或能诗的民族所组成。”[10]122原始的“诗性民族”具有旺盛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以其独特的诗性智慧和诗性思维去认识和把握世界。诗性思维是一种以“以己度物”和“想象性的类概念”为主要特征的思维,人类在这种思维的支配下对世界万物的认知处于一种神、人、物杂糅于一体的混沌状态,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与人类自身的经验相互渗透,难分难解,只能通过想象、转喻、变型等诗性思维方式达到认知世界的目的。

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集中体现了早期人类社会认知世界的诗性智慧和诗性思维,是大瑶山瑶族诗性思维与民族记忆的文化表征。

首先,从神话故事的结构上看,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主要分为“雷王与大圣斗法”“大圣设计擒雷王”“伏羲兄妹救雷王”“雷王引洪水淹没世界”“伏羲兄妹躲葫芦避难”“伏羲兄妹婚配”“伏羲兄妹造瑶族”等组成部分,这其中隐喻着早期人类对世界生成认知的诗意想象,即世界是由“神-神的世界”“神—人世界”“神-物世界”“人—物世界”“人—人世界”等多重“世界”构成。雷王与大圣的争斗是“神-神的世界”的表征,伏羲兄妹与雷王的关系是“神—人世界”的表征,雷王与洪水表征“神-物世界”,体现了神对自然界事物的驾驭。而伏羲兄妹的葫芦避难及乌龟、乌鸦、翠竹劝伏羲兄妹成婚延续人类,则是“人—物世界”中人类与自然界事物“心灵沟通”的体现。“伏羲兄妹婚配”“伏羲兄妹造瑶族”则 是“人—人世界”的表征。可以说,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从整体上反映了瑶族在早期人类社会中“神”“物”“人”认知的混沌状态,体现了大瑶山瑶族诗性记忆思维的想象性、流动性和互渗性。

其次,诗性思维的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以己度物”,这种思维方式从两个维度展开。其一是以自己熟悉的事物为参照,其二是凭借自己的感觉经验把熟悉的具体事物代替其他同类事物。正如维柯所言:“由于人类心灵的不确定性,每逢堕在无知的场合,人就把他自己当作权衡一切事物的标准。”[10]98而“人类心灵还另有一个特点:人对辽远的未知的事物,都根据已熟悉的近在手边的事物去进行判断。”[10]99在“伏羲兄妹”神话中,大瑶山瑶族将自然界的闪电、雷鸣、洪水爆发等现象想象为由“雷王”掌握,将洪水淹没世界、伏羲兄妹躲避水灾以及伏羲兄妹结为夫妻均归结为“神”的安排,这是对早期人类社会匍匐于大自然脚下的生存体验的记忆。

在自然界中,乌龟、乌鸦、翠竹等生物都具有自身独特的外貌特征,这些特征都是客观存在的现象。在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对乌龟、乌鸦、翠竹等外貌特征的生成赋予了诗意的想象。乌龟背上的“裂甲”、乌鸦脖子上的“白毛圈”以及翠竹身上的“节痕”都是由于劝伏羲兄妹结婚而留下的“伤痕”。“伏羲兄妹”神话中的雷王、大圣、乌龟、乌鸦、翠竹等都具有“神性”和“人性”的特征。雷王既是能够驾驭雷电风雨的天神,又是具有“知恩图报”的人间情感;大圣既具有与雷王“斗法”的神力,又具有勤劳耕作的人类品格;而乌龟、乌鸦、翠竹更是既具有关爱人类的品性,又具有“死而复生”的神性。

总之,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遗存了早期人类对自身起源的诗性智慧和诗性思维,集中体现了大瑶山瑶族人们内在深层的“神话意识”,是大瑶山瑶族对自身起源的诗意想象。

(三)大瑶山瑶族社会“诗性伦理”的记忆表征

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表现出强烈的敬畏自然的生存意识和遵从伦理的生命意识。最初的人类可能并不惧怕天地万物,“在他们的野蛮状态和毫无约束的野兽般的自由中,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驯服他们的野蛮或约束他们的自由,只有对某种神的畏惧才是惟一的强有力的办法,使失去控制的自由归顺于职责。”[12]158在早期人类社会中,自然界风、雨、雷、电的巨大威力和对人类生存的巨大破坏性,不仅降服了他们的肉体,而且也征服了他们的心灵,使人类对大自然的惧怕转为敬畏。他们将大自然的灾难看作是对人类亵渎神灵的惩罚,认为只有敬畏神灵才能得到神灵的庇护。在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伏羲兄妹的父亲“大圣”与“雷王”斗法,最后设计将雷王擒住,并计划将其用盐腌死,雷王设法逃脱后引来洪水淹没世界。从表面上看,这是“大圣”与“雷王”之间的恩怨争斗,其实是隐喻早期人类敬畏自然的诗意想象,告诫后人如果亵渎天神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伏羲兄妹之所以能够逃避灾难,从表面上看是由于他们解救了“雷王”而获得的“回报”,而实际上是表征人类唯有敬畏自然万物才能获得它们的庇护。

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之一,就是人类具有强烈的生命伦理意识。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伏羲兄妹最初不愿意结为夫妻正是人类伦理道德冲突的结果,他们为了生存和繁衍人类,寻遍天下都没有发现人类的存在,而乌龟、乌鸦、翠竹、太白仙人劝说他们成婚,并由此出现的各种神奇现象,表面上看是在撮合他们成婚,而实际上是表征人类的再生需求。在这里看似荒诞的兄妹成婚,隐喻着早期人类社会面对生存的困境,其生命的伦理往往可能让位于生存的需求。这种生命伦理看起来有点荒诞,但却充满了生命哲学的意味,荒诞中又蕴涵着合理性。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伏羲兄妹的结合“与现实世界中的伦理道德相违背,但从根本上却符合人类对生存的合理需要。只要是符合人的这种生存的合理需要,在他们看来也就是符合人类道德的普遍原则。这正是原始人类的一种独特的生命伦理观。”[11]

马克思指出:“在原始时代,姊妹曾经是妻子,而这是合乎道德的。”[12]32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保存了人类社会血缘婚俗的民族记忆。在早期人类社会中,各氏族部落之间经历了兄妹开亲的血缘婚姻阶段,思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描述到:“血缘家庭—这是家庭的第一阶段。在这里,婚姻集团是按照辈数来划分的……同胞兄弟姐妹、从(表)兄弟姐妹……都互为兄弟姐妹,正因为如此,也一概互为夫妻。”[13]47-48当人类发展到族外婚姻制后,随着人类伦理观念的增强,原来的兄妹结婚的血缘婚姻制度逐步被废弃和禁止。此时,兄妹开亲的血缘婚姻有可能被视为一种违背天理人伦的不耻行为。在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构建了一个血缘婚亲的二难选择问题。一方面,洪水过后,人类面临灭绝的危险,人类的延续繁衍成为了伏羲兄妹责无旁贷的神圣使命;另一方面,兄妹开亲行为又是违背天理人伦。在这两难境地中,“神灵意旨”成为了解决问题的关键,于是出现了神龟、神鸦、神竹和太白仙人等神灵相劝的情节和石磨重合、秀发相交的神奇之事。拉法格说:“神话既不是骗子的谎话,也不是无所谓的想象的产物,它们不如说是人类思想的朴素的和自发的形式之一。只有当我们猜中这些对于原始人和他们在许多世纪以来丧失掉了的那种意义的时候,我们才能理解人类的童年”[14]2。“伏羲兄妹”神话中的这些神话现象,既反映了早期人类社会在面对血缘婚俗时的复杂心态和矛盾心理,也是大瑶山瑶族对人类原始血缘婚俗历史的记忆。

(四)大瑶山瑶族“生殖崇拜”的记忆表征

生殖崇拜是早期人类社会的基本崇拜内容之一,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所蕴含的生殖崇拜信仰,主要表现在神话中的“葫芦生殖意象”和“肉团生成五大瑶族支系的意象”。

1.葫芦生殖意象

闻一多先生在分析我国南方少数民族流传的“伏羲女娲”神话时指出,伏羲兄妹神话最基本的主题就是“造人”,“洪水”只是造人事件的特殊环境,而“葫芦”又是造人故事的核心,在神话中葫芦意象是南方少数民族对生殖崇拜最直接的体现[8]55-56。在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葫芦”具有三重隐喻意义,其一,葫芦是伏羲兄妹躲避洪水灾难的避难所;其二,葫芦又是孕育瑶族祖先的发源地;其三,葫芦隐喻瑶族对母性的生殖崇拜意识。在“伏羲女娲”神话中,伏羲兄妹借助葫芦避水工具才躲避了洪水灾难,人类也因此得以保存延续的“种子”。洪水过后,伏羲兄妹从葫芦中走出,来到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天空大地、山川河流、动物植物等,而人类除了伏羲兄妹别无他人,隐喻着人类从“神的世界”向“人的世界”过渡,标志着人类自我生存繁衍的开始,而伏羲兄妹强烈的人伦意识正是人类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标志(3)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存在着大量神造人的神话故事,认为人类最初都是由神创造出来。。在这里葫芦成了伏羲兄妹从“神界”走向“人间”的桥梁,是孕育人类的发源地,标志着人类迈向了由“神造”到自我繁衍的新征程。

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的“葫芦意象”隐喻瑶族对母性的生殖崇拜意识。葫芦是大瑶山瑶族地区普遍种植的瓜类植物,由于形似“女阴”特征,而被誉为女性旺盛生育能力的象征。在我国南方很多少数民族中,对女神、女阴的信仰崇拜非常普遍,他们对女阴崇拜的意象选择也非常广泛,如自然界的岩洞、石窟、水井、洼地等都被视为崇拜的对象。这些崇拜意象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都与女阴形状存在某种相似之处,都是作为生殖与繁衍的象征。这也是我国南方少数民族“原始诗性思维”的直接表现,在这些“诗性民族”的意识中,人从女阴中生出,女阴即为母性,而葫芦形似女阴,由此葫芦成了他们生殖崇拜的对象。此外,由于葫芦具有“多子”“枝繁叶茂”等生长特征,葫芦也被早期人类社会视为生育能力旺盛、子孙繁多的意象表征。正如宋兆麟所言:“葫芦生人是远古生育观念的反映。葫芦所以被奉为女阴,不是偶然的,因为葫芦呈圆形,内部多子,既是女阴的相似形,又是多产多育的象征,因此被许多民族奉为女阴加以崇拜。”[15]

2.肉团生成五大瑶族支系的意象

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详细描绘了伏羲兄妹结婚后生“肉团”, 肉团生成五大瑶族支系的过程。有研究者认为,伏羲兄妹婚后生下奇怪的“肉团”是早期人类在蒙昧状态下近亲结婚所产生的“恶果”,这或许有一定的道理。据现代医学研究发现,人类近亲结婚产生“怪胎”婴儿的几率很高。但在笔者看来,在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中,伏羲夫妇产生的“肉团”并不是让人恐怖“怪胎”而是一个孕育无限可能的“神胎”,是大瑶山瑶族对生殖魔力的无限崇拜和诗意想象。一方面,大瑶山瑶族居住在深山里,开荒种地,劳动工具简单,生产力低下,生活艰辛,因此,他们对人口劳动力的需求成为了他们生存最迫切的愿望。另一方面,大瑶山瑶族支系繁多,五大瑶族支系都将伏羲兄妹视为自身共同的祖先,试想如果神话中伏羲夫妇生下的不是一个孕育五大瑶族支系“神胎”,而是按照“一胎一孩一支系”的生殖模式,那么伏羲夫妇至少要通过五次生育才能生成五大瑶族支系。神话中构造的“一胎肉团生成五大瑶族支系”的意象,不仅集中反映了大瑶山瑶族强烈的“一胎多产”的生殖崇拜信仰和子孙繁盛的愿望,而且也契合大瑶山瑶族五大瑶族支系“同源共祖”的祖先崇拜意识。

三、结 语

民族记忆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表征形态,任何民族记忆都将通过凝聚、依托一定的文化形态得到保存和传承,而任何民族文化都承载着一定的民族记忆。民族的历史发展需要民族记忆的延续。民族记忆作为民族历史经验的表达,是民族历史延续发展的文化表征。

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中,民族口述史是承载民族“历史记忆”的重要表现形式,要研究民族的“历史事实”就必须深入了解和分析民族“历史记忆”背后的“社会情境”“历史心性”及其内在的叙事模式[3]136。神话是各民族口传叙事的文化表征形态,也是民族历史发展的朦胧记忆,伏羲女娲神话是中国各民族中广泛流传“始祖”神话,在不同历史发展时期,伏羲女娲神话以其强大的包容性与渗透性不断凝聚历史记忆,积淀各民族文化传统,承载着中华民族丰富的历史记忆、集体记忆和社会记忆。广西大瑶山瑶族的伏羲兄妹神话既根源于我国中原地区的伏羲女娲神话,又结合本民族的生存境遇和现实需求对伏羲女娲神话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造,是“伏羲女娲”神话在南方少数民族地区流变的重要文化表征。大瑶山瑶族伏羲兄妹神话延续了伏羲女娲神话的原始记忆,体现了当地瑶族对“伏羲”“女娲”先祖的诗意想象,是大瑶山瑶族对人类社会及自身起源的蒙昧历史记忆,是大瑶山瑶族独特“诗性思维”“诗性伦理”“生殖崇拜”记忆的文化表征和艺术审美的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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