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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指示语变异的文化语用机制研究

2020-01-18毛延生刘宇晗

关键词:变异语境语言

毛延生,刘宇晗

指示语作为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受到诸多学者的关注和探索。因指示语表达形式多样、内涵丰富,蕴含人类认知世界的普遍规律,具有极大的学术探索价值。究其根本,作为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语言现象,“指示”反映了语言结构对言语交际中所涉及的人、事、物、时、空等信息的指称关系。从词源上讲,指示(deixis)这一术语源于希腊语(δειξιç),意为“指点”或“标示”。相应地,行使指示功能的语言结构形式就被称之为指示语(1)李捷、何自然、霍永寿:《语用学十二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4页。。虽然指示语研究起初散见于C. S. Peirce,Philipp Wegener,Karl Brugmann和Sir Alan Gardiner等人的早期著作当中,但现代语言学家更倾向于将Bühler(2)K.Buhler,Sprachteorie:Die Darstellungfunktion der Sprache,Jena:Fischer,1934.看作是指示语研究的起点。由于指示属性被看作是语言使用的重要属性,因此指示语被看作是语用研究的核心课题之一(3)S.Levinson,Pragma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1983,p.62.。近来随着相关研究的深入,学界发现指示中心存在多重维度,并且跨越了一般的物理情景语境(4)王春荣:《话语文化语境的指示性研究——以英语指示动词为例》,《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进入了虚拟语境(5)赵鑫:《网络语言第一人称指示语童稚化与成熟化现象的语用阐释》,《海外英语》2016年第4期。,因此有必要结合语境的“虚拟介入”(6)Hanks F."Fieldwork on deixis",Journal of Pragmatics,No.41,2009,p.10.,重新思考网络语境下指示语变异的形态特征、基本类型与生成理据。以往研究对于网络指示语的基本形态有所交代,并同时从社会现实镜像的角度进行了具体解释,但是尚存在以下两点不足:其一,就研究对象而言,现有研究取景略显单一,研究重复性明显,所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因而未能满足研究的描述充分性要求;其二,就研究取向而言,大多数研究将网络指示语的变异简单归因于流行性和偶然性,尚未触及其使用背后的深层社会文化理据刻画,因此存在研究解释性不足的问题。有鉴于此,我们拟以网络语境下的汉语指示语为例,尝试基于文化语用学的基本思想,探讨网络指示语变异的相关问题。其研究意义有二:第一,通过网络指示语具体变异情况的考察,系统呈现虚拟语境下指示语的变异生态与类型,有助于剖析微观语言结构在虚拟语境中完成“语用化”变异的基本境遇,这可以看作是网络语言批评的描述充分性前提;其二,通过对网络指示语变异理据的探讨,重新思考经典指示参照维度在网络指示语建构中的位置,有助于揭示微观语言结构在虚拟语境中实现自身“语境化”获取的基本原则,这可以看作是网络语言使用批评的解释充分性保障。下面我们将结合具体语言实例,逐一探讨网络指示语变异的发生形态、基本类型以及根本理据等问题。

一、 网络指示语变异的发生形态

Bühler将指示语系统的分析原型主要分为三类——空间指示语、时间指示语和人称指示语,它们构成了指示语系统的参照性“指示域”范畴(7)K.Buhler,Sprachteorie:Die Darstellungfunktion der Sprache,Jena:Fischer,1934,p.10.。这种以“空间邻近性/时间延续性/自我中心性”为参照标准的指示语体系基本设定了语用交际相关维度的具体指示边界。虽然后续研究又增列了社交指示语和语篇指示语(8)S.Levinson,Pragma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1983,p.62.,但还是以前三种最为典型。就研究焦点而言,以往指示语研究大多以会话范畴为参照,研究焦点局限于指示语的即时语境调配与实现,忽略了指示语是如何借助自身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宏观意识形态语境来赋予特定的人群、地点和时间特定的语用指示内涵(9)Prasch M."Toward a rhetorical theory of deixis",Quarterly Journal of Speech,No.2,2016,p.167.。随着指示语的指示中心在网络语境中的不断扩展,指示语已经跳出狭义的经典语用学范畴,转而被看作是一种语境信息“得以向话语渗透,实现其现实人际社交价值、社会价值以及自身重构、复兴的主要途径和方式(10)何刚:《文化指示方式的解释——以当代美国英语话语为例》,《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因此,本文研究的指示语更倾向于是一种广义的具有指示属性的语言结构,可以看作是拓展经典指示语表征外延范畴的一种探索,更可以对反思经典指示语历时变迁轨迹以及定点跟踪新时代语言变异形式提供一定的参考。鉴于指示语同指示中心之间的特殊关系(11)王春荣:《话语文化语境的指示性研究——以英语指示动词为例》,《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网络指示语研究必须突破微观即时语境的藩篱,转而进入宏观语境范畴的观测与探索,考察网络指示语的具体语用生态特点,揭示它与既定社会文化景观之间的投射关系(12)肖明星:《关于近年来指示语研究的文献综述》,《文学教育》2011年第3期。,进而折射出社会意识形态的流变。这也正是我们基于具体的网络语言事实考察网络指示语变异发生形态的重要出发点。

从宏观上看,网络指示语变异表现出一定的普遍性,其变异维度涵盖了指示语系统的五种基本类型(13)陈艳玲、王丽皓:《网络语言中指称词语的嬗变——以微博文化词语为例》,《语言学研究》2013年第2期。,具体实例如下表1所示。鉴于语言结构同具体表达需要之间的互为表征关系,网络语境拓展对于语言指示语系统产生了一定的牵引性影响(14)Crystal D.Internet and Langua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3.,这导致指示语系统衍生出一套超越现实指示语系统的指示手段,进而实现原有指示系统的变异性增容。可以说,网络指示语变异反映了以互联网等新媒体为载体的新兴互联网文化正在深刻地改变着普通民众文化生态和日常行为方式(15)王瑜:《年度流行语的九年之变》,《工人日报》2016年12月26日,第5版。。从社会动力学的角度来看(16)朱侯:《基于社会动力学的文化规范演化的模拟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华中科技大学,2014。,这并不难以理解:伴随着虚拟语境膨胀而到来的是现实语境中原本适用的语言符号必须寻求相应的表征手段,这种需求导向的语境压力自然导致了语言指称系统的变化,实现具体指示缺位(17)郭熙:《当前社会称谓缺位现象小议》,《语文建设》1997年第9期。的补足。由是观之,网络语境下的指示语系统正在进行全面升级。

从微观上看,网络指示语的各个次级范畴均表现出明显的变异性。第一,网络人称指示语表现出精细化补位取向,指示体系日趋复杂化与网络化。具体来说就是:第一人称指示语表现出层级性,同样是指示第一人称“我”,网络指示语中则有用于提高自我身份的“本宫”,还有通过童稚化而自我降低身份的谦称“宝宝”。第二人称指示语表现出移情性,同样是指示第二人称“你”,网络指示语“亲”存在复数形式(亲们);可以跨越性别、年龄、职业;“亲”被用来指称“你”或“您”,敬称区分消失。此外,“亲”的重叠用法的指示距离更近(甚至还出现了更能拉近会话距离的“小亲亲”)。“亲”的称呼降低了会话中自己的权势,展现出一种处处为顾客考虑的倾向,使顾客有一种“趋同感”,拉近了双方之间的心理距离,从而更加容易引导听话者适应说话者营造的会话语境(18)赵鑫:《网络语言第一人称指示语童稚化与成熟化现象的语用阐释》,《海外英语》2016年第4期。。从这个意义上讲,网络指示语“亲”具有语用移情效应(19)冉永平:《指示语选择的语用视点、语用移情与离情》,《外语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5戎。。第三人称指示语表现出贬义性,黑木耳、心机婊、抠脚妹等等这些负向指示语在网络中大量存在。这似乎与虚拟空间的广延性与匿名性有关——因为缺少类似现实语境的实体性制约,所以贬义指示结构得以充分地释放,结果导致了贬义表达大量出现,甚至升级成冲击语言系统、社会伦理和道德规范的语言暴力现象。

第二,网络空间指示语表现出体验性凸显特征。具体来说,网络空间指示语表现出对于原有的物理空间客观性的突破,转而强调一种主观体验性的建构与传播。此时,网络空间指示语的指示中心不再是一个客观空间的判断者(kritês),而是变成一个主观空间的体验者(theros),它反映了指示对象的内涵与指示中心的体验性认知:直接或间接交代什么是值得提倡、赞扬的以及值得信仰的等既定社会文化原则。例如,“开心农场”就突出了农场的“开心特质”;“觉堂”通过仿拟“教堂”而讽刺课堂中睡觉的学生陋习;“艳照门”则直陈社会伦理道德所受到的冲击。如果说“开心农场”是从正面反映了网络空间指示语的体验性变异,那么“觉堂”和“艳照门”则从反面反映了网络空间指示语的体验性凸显。此时,网络空间指示语不仅仅是地理空间标记,其本身还反映了虚拟空间中的语言创造赋予空间词全新的内涵,并用来表征社会文化价值的底线。从这个意义上讲,空间指示语具有主观情感(如“开心农场”)、社会活动(如“觉堂”)以及意识伦理(如“艳照门”)等文化价值与规范的标记性表征功能。

第三,网络时间指示语表现出从时间客观性到时间情感性的变异特点。此时,网络时间指示语不仅是单一的特定时间标记(chronos,即量化的历史进程标记点),也是事实性观察行为的概念化前提(Deissel),具有可测量与可标记的连续性特征),还具有情感建构性的特殊时刻意义(kairos,具有质化的特定意义)。与一般的时间指示语相比,网络时间指示语增加了一种额外的元素:强调既定时间在历史进程中的重要情感意义(20)White C.Kaironomia,On the will to invent,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7,p.9.。例如,“新食代”是对“新时代”的仿拟,是针对食品市场上“易毒相食”现象的讽刺和无奈,是网民有目的地表达社会情感的一个典型案例。同样,“九一八”对于中国人以及“911”对于美国人绝对不只是一个客观的时间指示点,这些特定的时间指示语均被赋予了强烈的社会集体情感。再如,带有时态标记性的网络时间指示语“-ing”不仅表示话语发出的当下时间,而且还是使用者当下情感、状态、倾向的表现(21)周晓月、桑爱江:《网络语言“汉语动词/形容词+ing”的构式分析》,《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因此多了一层情感性的意味(22)传统英语语法规定,表示感觉、思维活动、静止状态等的动词[如 love,look(意为“显得”),understand, want 等]一般不可以用于进行时,但现在已经很常见:麦当劳的标语“I'm loving it”就是通过进行时来强调此时此刻(我就喜欢)的心理情感感受。,具体实例如表2所示。由上可见,网络时间指示语表现出“时间量化标记属性”弱化与“时间质化标记属性”允准的时间结构异质化(23)张国宪:《现代汉语形容词的体及形态化历程》,《中国语文》1998年第6期。特点,前者标记客观时间,后者则传递时间的情感意义。

表2 网络时间指示语范例表

第四,网络社交指示语一方面反映出网络语境中人与人之间相对权势认知距离的拉大(例如“高富帅/矮矬穷”“土豪/屌丝”“白富美/土肥圆”“苦B青年/三高男”“男神/女神”),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人际关系的弹性收缩与移情控制(例如,“亲”的模糊指代以及“亲亲” “基友”“奇葩”“小公举”“妹子”“怪蜀黍”等等的过度移情)。如果说前者是宏观社会经济发展的一种客观使然的结果的话,那么后者则是语言使用者基于基本文化设定的灵活调整,它表现出语言使用者对于和谐交际取向的尊重与努力。

第五,网络语篇指示语表现出压缩性以及“离境化(decontextualization)”解读允准的特点。例如,“原来一到晚上就想吃东西叫做夜食症,老师说产生这种病症是由于孤独,我想或许吧,来吧,躺枪没办法啊”中,“躺枪”延伸开后也指无缘无故受到牵连。但在网络语境下语篇指示语“躺枪”被用来实现表达的经济性,同时传递出一种特殊的情感态度。同样,“蓝瘦香菇”背后的“因为‘难受’所以‘想哭’”的因果关系被语音仿拟压缩为一个定中结构的指示结构,但与“躺枪”情感意义的外显性关联不同,“蓝瘦香菇”的情感意义在字面上则被压制。这表明网络语篇指示语的压缩性在其具体的离境化解读过程中所遵循的具体路径可以完全不同。其他与之类似的例子还有“且行且珍惜”“打酱油”“伤不起”“然并卵”“洪荒之力”等等。

二、 网络指示语变异的基本类型

在完成了网络指示语变异的发生形态描述之后,现在再来探讨一下其变异的基本类型。为了保证具体类型划分的科学性,参照孙朝奋(24)孙朝奋:《汉语动词的基本网络系统——Telicity变and Scale度》,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学术讲座,2016-12-20.对汉语谓词的基本分类(25)这一分类框架之所以对网络指示语的分类有一定的参考意义,是因为汉语遵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名正言顺”原则(语法上,主谓搭配一致;政治上,维护社会等级秩序;伦理上,各守其德,各安其位)。因此,谓词分类体系对于充当主语或宾语的网络指示语来说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我们将网络指示语变异进行分类,具体如图1所示。

图1 网络指示语变异类型分类示意图

首先,我们从变异的可能性出发,将网络指示语划分为可变类和不可变类;其次,再按照其变异的现实性出发,将可变类划分为无变类和有变类两种。依据上述可能性与现实性的严格逻辑划分,不但可以保证对网络指示语变异的基本类型梳理更具系统性,而且也将具体的分类焦点不断缩小,为后续具体分类提供逻辑上的严密切分保障(26)孙朝奋:《汉语动词的基本网络系统——Telicity变and Scale度》,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学术讲座,2016-12-20.。然后,按照变异的时序性,我们进一步把有变类网络指示语分为突变类和渐变类。最后,按照文化信息的跨域性,突变类可以分为有界变异和无界变异;按照文化信息的连续性,渐变类可以分为增值变异和贬值变异。下面我们分别结合具体实例予以说明和分析。

(一) 突变型网络指示语

1. 有界变异

突变型网络指示语包括有界变异和无界变异两类。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有界”和“无界”概念同认知语言学研究中的相关概念不同。本文中所论及的“有界”和“无界”并不看重认知语言学在区分上述概念时所秉持的“同质性”“可延展性”和“可复制性”特征,与之相比,我们更强调从文化信息特征的语义场角度来考察网络指示语在场域边界切换上所发生的变异。具体来说,就文化信息特征而言,有界变异类网络指示语与一般指示语具有相同的文化语义场域特征,它需要参照一般指示语的语义原型来实现具体的指示表征。例如,对于社会上的新兴人群,原有的人称指示语无法准确表达其具体称呼,故而网民依据现有指示语的特点或倾向而创造出新的指示语来指示这一特殊人群。例如,“伪娘”和“女汉子”就属此类。“伪娘”泛指一切通过人为手段(如女装、化妆等)达到让他人被误认为是女性效果的男性角色,它以“姑娘”等女性语义元素作为指示的原型。从文化信息的指示来看,“伪娘”在指示参照维度上并没有另起炉灶,而是以“姑娘”的女性特征为基本指示参照,因此二者在文化语义场域上相同,均指示“女性”这一社会文化原型特征。从社会文化规范的角度来讲,这样做是错的——男性个体不应把自己“伪娘化”,这是对于传统性别身份设定体系的颠覆;从价值判断的角度讲,这样做也是不好的,会遭遇既定社会中因为违反原型身份而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从深层文化信息的角度来看,汉语文化规范和价值标准往往要求“男性主外,以刚为美;女性主内,以柔为美”(27)黄莎:《新世纪中国内地家庭生活剧中性别意识的嬗变》,硕士学位论文,贵州师范大学,2015年。,显然“伪娘”违反了这一核心文化信息要求,因而产生了性别身份的错位与冲突。因此,“伪娘”的贬义性表意倾向也就不言自明。

2. 无界变异

就文化信息特征而言,无界变异类网络指示语已经跳出其字面的文化语义场域限制,转而激活另外的陌生文化语义场域。换言之,该类网络指示语通过文化信息的跨域激活完成了自身的指示建构。例如,“白骨精”和“蛋白质”就属此类。以“白骨精”这一网络指示语为例,它不再是《西游记》中吃人肉的女妖精,而是指具备“白领+骨干+精英”等多个特征的职业女性;“蛋白质”也不再是指人体营养所需要的“有机大分子或者构成细胞的基本有机物”而是具有“笨蛋+白痴+神经质”的个体;又比如“囧”的意义原本是光明,现在则更多的表示郁闷、无奈和尴尬的意义。由此可见,如果按照字面原来的语义域来理解无界变异型网络指示语,定是错误百出。诸如此类的网络指示语还有“恐龙”“青蛙”“黑木耳”“同志” 以及“公交车”等等。以往基于语言结构同语言语境以及即时语境的语用充实研究发现:同样的语言结构,在受到不同微观语境参数影响时,其输出的语义结果大相径庭(28)陈新仁:《国外词汇语用学研究述评》,《外语研究》2005年第5期。。无界变异则从宏观语境参数上体现了现实语境与虚拟语境对于指示语充实的这种隔离与过滤效应。

(二) 渐变型网络指示语

1. 增值变异

渐变型网络指示语由增值变异和贬值变异两类组成。就增值变异而言,网络指示语主要表现为特定文化信息的增补,具体分为两类:一类是通过语符数量的增加在网络指示语中植入全新的群体文化信息;一类是借助语符尺寸的变化来实现网络指示语意义的增值。我们仅以“火星文”中的人称指示语为例,具体如表3所示。

表3 “火星文”网络人称指示语

该类网络人称指示语的主要目的在于标新立异,从交际效果的角度讲,主要不是沟通,而是“反沟通”。在青少年之间流行起来的“火星文”,就是让一小部分“自己人”看得懂,让其他多数人看不懂(29)周潜之:《网络造词传递现代世界活力》,《中国教育报》2016年12月28日,第2版。。通过借助一些特殊的符号植入与变形,将既定的指示信息予以陌生化处理,进而达到“反沟通”目的。依据数量象似原则, 语言结构的语符越多,其语义表达就越丰富(30)王寅:《象似性原则的语用分析》,《现代外语》2003年第1期。。“火星文”指示语就是利用这一点,借助语符的数量象似性来实现特定群体“反沟通”文化的复杂性建构,体现了陈力丹教授所说的“后现代的多元、狂欢、权威消解、道德虚无等文化内涵”特征的指示特点(31)王瑜:《年度流行语的九年之变》,《工人日报》2016年12月26日,第5版。。与之类似的还有借助语符尺寸象似性(32)Haiman, J."In Defense of Iconicity",Cognitive Linguistics,No.1,2008,p.35.来建构特殊文化意义的网络指示语增值变异,如使用单独的“女”和“也”的拼合形式“女也”来表示“她”,就相当于英文大写的“她”,用以强调当下女性主义或者女权主义意识。

2. 贬值变异

就贬值变异而言,网络指示语主要表现为文化信息的部分丢失与语义降格。所谓文化信息的丢失,就是指原有语言结构的指示含义在横向上有所损失(注意:并非完全丢失,否则就属于突变类)。例如,“剩斗士”已经不再具有“圣斗士”的“神圣”之意,反而表示“剩下”之意(剩女/剩男),而保留下来的“斗士”则意味着某种状态的延续与坚持;“本宫”无“宫”可言,但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还是相同的,也因此丢掉了现实汉语文化所遵从的“谦逊”之风。所谓文化信息的语义降格,是指原有语言结构的指示含义纵向上由褒义(或中性)变成了贬义:“同志”(本指志同道合的人,由于语言的发展和人类认知逐渐开放,演变出了新意——同性恋者),“小姐”(原来用于一个未婚妇女或少女的名字之后,现在则是性工作者别称),“小鲜肉”(原指年轻帅气的男性。一般是指年龄在12~30岁之间的性格纯良、感情经历单纯、没有太多的情感经验、长相俊俏的男人,后指缺乏男子气概、耍大牌等问题)以及Sextrary(原型是sectary,后指与上司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的秘书)等等。由此可见,贬值变异类网络指示语在反映当下社会文化生活的同时,对传统经典文化和主流价值观造成的冲击不容忽视。诚如陈力丹教授所言,网络指示语反映了一定的公众态度和情绪,其非理性特征值得语言和文化研究学者予以关注。

三、 网络指示语变异的根本理据

有关指示语在网络语境下发生变异的理据,以往研究往往将其归结为流行性、偶然性与模因性。这种说法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并未从根本上揭示网络指示语发生变异的深层原因。我们的观点是:网络语境下汉语指示语发生变异的根本理据在于其参照点突破了一般指示语“物理邻近性/时间连续性/自我中心性”的指示维度,转而强调以“文化信息的合理性/合适性/现实性”为基本参照。不可否认,网络指示语发生变异一方面是虚拟语境中的表达需要,但更多的是受到文化信息的制约。一方面,网络指示语负载着丰富的文化语用信息,其文化语用信息为指示场内的基本参数赋予文化内涵;另一方面,在文化设定之下的网络指示语存在于网络语境当中,通过客观实体表征、社会行为规范映射等方式得以呈现文化语用理据。换言之,虚拟语境表达需要决定了网络指示语出现的物理空间语境,但是网络指示语的具体变异体现了语言使用者对于特定语言背后网络文化语用规约的遵循。前者回答的是网络指示语是否发生变异的物理条件,后者回答了网络指示语怎样变以及为什么这么变的根本理据性问题。基于不同文化语用原则和文化信息之间的紧密关联,我们认为,网络指示语变异的深层理据表现为两点:第一,文化信息指向控制着网络指示语变异的精细化深度与层次,即“怎么变”的问题;第二,汉语文化特定的文化语用原则操控了人称网络指示语变异的宏观走向,即“为什么这么变”的问题。相应地,网络指示语变异的深层理据还表现为:微观上,网络指示语变异是文化信息指示深浅分层的结果;宏观上,网络指示语变异可以看作是不同文化语用原则权重排位的优选输出项。从这个意义上讲,网络指示语的文化语用分析可以更好地凸现网络交际本身的人文指向。

微观上,网络指示语变异是文化信息指示深浅分层的结果:从表层文化信息到深层文化信息,再到核心文化信息,指示层面逐层深化。这里我们仅以空间指示语为例来说明网络指示语变异的微观文化理据。依据“文化信息三分说”,表层文化信息是指文化产物,即可感的文化存在,包括语言事实、食物、建筑、房屋、纪念碑、农业、圣坛、市场、时尚和艺术等等(33)Trompenaars F,Hampden-Turner C,Riding the waves of culture,NY:McGraw Hill,1998,p.21.。空间指示语“开心农场”就是借助“建筑”的概念来实现指示变异:它本是一个供网民种菜的娱乐软件,但在网络语境中则演化为指代“虚拟空间中能够种植花草,供娱乐休闲,陶冶情操的小田地”。可见,虚拟语境的无限拓展导致了大量关指表层文化信息的网络指示语出现。从某种程度上讲,表层文化信息是对深层文化信息的一个侧面反映,是主观文化对客观世界的渗透和改造(34)吕丽盼:《文化语境与文化指示研究——以美国新闻中的受访人话语为例》,《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这在深层文化信息对于网络指示语变异的管控性分析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在Tropennarrs和Hempden-Turner(35)Trompenaars F,Hampden-Turner C,Riding the waves of culture,NY:McGraw Hill,1998,p.22.的“文化信息三分说”中,深层信息是指规范和价值标准,也是指存在于集体意识中的一种抽象的、隐性的客观信息。深层文化信息中的规范是指文化共同体中的成员对于“对”或“错”的感知;而价值标准则是指文化共同体内的成员关于“好”与“不好”的定义标准,即在遇到选择时的判断标准。规范描述的是个体应该怎么做,而价值标准描述的是个体想要怎么做(36)吕丽盼:《文化语境与文化指示研究——以美国新闻中的受访人话语为例》,《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由此可见,深层文化信息是文化共同体成员的行为规范与指导。空间指示语“觉堂”是对教堂的改写,教堂是教徒做礼拜的地方,课堂是学生上课的地方,二者合写为“觉堂”则为“睡觉的课堂”,进而对当下学生群体不良习惯予以批评:从社会文化规范的角度来讲,课堂是上课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睡觉是错的;从社会文化对于学生举止的价值判断来说,上课睡觉也是不好的。由此可见,网络指示语的指示对象不单单拘于表层文化信息,还会指示深层文化信息,因此可以看作是社会意识形态发展的一面明镜。

核心文化信息是文化信息结构中最为隐秘的部分,也是最为抽象的部分,主要包含文化的基本设想,它常常表现为一种伦理价值观念背后的总则。例如,中国文化特别强调的“和而无争”“礼义廉耻”以及“贬己赞他”等等。网络空间指示语“艳照门”就反映了指示结构承载的汉文化“礼义廉耻”这一核心文化信息。由上述分析可见,网络指示语发生变异的时候,往往都指示一定的文化语境信息,其区别在于所指示的文化信息深度不同而已,从表层文化信息到深层文化信息,再到核心文化信息,其抽象性愈加强化。鉴于表层文化信息分布广泛,深层文化信息相对抽象,核心文化信息高度浓缩,因此核心文化信息通过深层文化信息和表层文化信息得以逐层具化演绎,所以三者数量上呈现出渐渐减少的趋势。由此反推,指向表层文化信息的网络指示语在数量上、范畴上以及广度上都要多于指向深层文化信息和核心文化信息的网络指示语。网络指示语同文化信息之间的具体关系如表4所示。需要警惕的是,关指不同文化信息的网络指示语在宣泄某种社会情绪时,使参与者很容易找到一种群体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在虚拟环境中若得不到引导和约束,极易引发“集体无意识”的非理性“语言暴力”(37)王瑜:《年度流行语的九年之变》,《工人日报》2016年12月26日,第5版。,反而伤害传统文化与主流价值观。由此可见,网络指示语的伦理语用学批评更应该强化批评的深度发掘,因此核心文化信息层面的观照是网络指示语中表层文化信息和身份文化信息剖取与批评的隐性轴心。

表4 网络指示语变异形态及实例

宏观上,网络指示语变异是不同文化语用原则权重排位的优选输出项。下面我们仅以人称指示语为例对此予以说明。网络语境下第二人称指示语变异表现出明显的“人际和谐”导向。诚如前文所言,“亲”可以传递出一种“尊敬”和“示好”,为即将发生的语境营造了和谐的氛围(38)周旭、谭静怡:《网络传播词“亲”的语义再释》,《修辞学习》2009年第5期。;通过“亲”的称呼,降低了会话中自己的权势,拉近了双方之间的心理距离,即通过视角换位以便实现“人际和谐”效果的最大化,因此“亲”具有语用移情效应(39)冉永平:《指示语选择的语用视点、语用移情与离情》,《外语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5期。。以往研究认为“亲”的出现满足了虚拟网络空间“中语境缺位问题(40)邓达夫:《网络称谓“亲”的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湘潭大学,2012。”,我们对此表示认同,但是需要强调的是“中语境缺位”的补足并非任意的,而是以“人际和谐”这一重要的汉语文化语用原则为指导。与第二人称指示语变异不同,第三人称指示语变异则表现出对于“人际和谐”原则的轻视,对于“个性凸显”原则的重视。如果说第二人称指示语变异是以“人际和谐”这一文化语用原则为指导来完成“中语境补足”的话,第三人称指示语变异则是放弃“人际和谐”原则,进而放弃中语境的补足,转而以“个性凸显”原则为指导,建构一种忽略“中语境”的个性化,甚至具有攻击性的指示变异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三人称指示语的变异形式往往带有贬义倾向(如老司机/4B青年/心机婊),成为语言暴力的高频工具。

第一人称指示语变异则兼容了第二/三人称指示语的变异指导原则。第一人称指示语“我”的两种变异形式各司其职,各有其用:“宝宝”用于谦称,“本宫”用于尊称。“本宫”典型地违反了“人际和谐”的文化语用原则,因为它抬高了指示重心的自我地位,特别是在脱离了宫廷语境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从“人际和谐”的汉语文化语用原则来看,对于一般语言使用者来说,它的使用是“错的”,因为这违反了汉语深层文化信息里的价值规范,也是“不好的”。显然,“宝宝”通过童稚化的能指来实现自我压制,降低自我社会资历,进而力求实现人际和谐;“本宫”则通过成熟化的能指来实现自我提升,忽略“赞他贬己”的“人际和谐”文化语用原则,转而建构并凸显“个性身份”。

上述分析表明:对于“人际和谐”与“个性凸显”这两个文化语用原则优先排位的差异导致了网络人称指示语变异的输出结果。反过来说,网络语境中指示语的变异理据就在于不同文化语用原则的优先设置与取位。借助语用优选思想,我们可以从更为宏观的维度厘清网络指示语变异的文化语用理据与脉络。由此我们给出网络人称指示语变异的文化语用原则管辖模型,详见表5。

表5 网络人称指示语变异类型表

网络语言变异体现了当下社会生存方式与文化表征方式的变化(41)黄集伟:《流行语改变了什么》,《光明日报》2016年8月16日,第14版。,体现了虚拟空间中不同意识形态的交锋以及不同文化的融合。鉴于集体主义文化(如强调儒家思想的东方文化)往往强调“人际和谐”原则,个性主义文化(如强调竞争优先的西方文化)大多侧重“个性凸显”原则(42)王书道:《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反思与整合》,《天中学刊》2000年第6期。,因此网络指示语变异的根本理据剖析可以反映出网络空间内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取向。这也充分说明:语言不但是文化的载体,而且也是文化的内容(43)BrØgger F.Culture,Language,Text:Culture Studies within the Study of 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p.2.。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尝试对网络指示语变异形式的使用寿命予以预测:在汉语文化中,由于“人际和谐”这一文化语用原则被赋予最高的优先权,因此,人称指示语的变异形式越是能够有助于建构人际和谐的能指形式,其存在和使用的时间就越久,这是因为它符合社会团体主流意识形态的基本文化语用设定;反之,其寿命就越短,这是因为它违反了社会群体核心文化的基本原则,必然面临主流社会意识形态的排挤和冲击。人民网舆情监测室日前发布《网络语象报告》中的提到的“语言的规范特别是网络语言的使用,应立足于时代精神底色和提高文化品位”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四、 结 语

指示语起着将语言和现实世界联系起来的重要作用,是一种非常值得关注的语言现象。对指示语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1954年,奥地利语言哲学家巴尔·希勒尔首次将指示语纳入语用学的研究范畴。自此,指示语便成为语用学学者关注的焦点之一,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指示语研究也从传统的日常对话语境逐步扩展到虚拟的网络空间。虽然经典指示语在所有语言中的具体表征手段十分有限,并且语义也比较直白,但是引申出来的研究却是数不胜数。特别是随着网络语境的介入,指示对象的外延逐渐扩大,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指示语的变异范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因此,对于网络指示语变异形式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揭示指示语的弹性收缩本质,并且反思Web 2.0语境下指示语研究体系升级换代的可能路径与走向。以上我们基于具体语言事实探讨了网络指示语变异的语用机制,结果发现,就变异生态而言,网络指示语的五种主要类型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异,并且各有侧重点:人称指示语表现出精细化;空间指示语表现出体验性;时间指示语表现出情感性;社交指示语表现出移情性;语篇指示语表现出压缩性。就变异类型而言,网络指示语可以分为突变和渐变变两种,前者可以细分为有界变异和无界变异,后者可以分为增值变异和贬值变异。就变异理据而言,网络指示语变异主要受到文化信息以及文化语用原则的管辖,前者负责网络指示语变异的具体形式,后者负责网络指示语变异的宏观优选。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语言的使用和意义的解读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而网络指示语的变异性演化都与一定的社会热点事件有关,因此,通过观察网络指示语的诸多变异维度可以判断当下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的走向。本文权作引玉之砖,只是初步从文化语用学视角出发探讨网络指示语变异的一次积极尝试,希望引起学界对于网络语境下指示语——这一经典语用研究话题的重新思考与重视,力求为网络话语的存活寿命提供预测性指导,并且为公众舆论监控与纠偏提供参考。未来关于网络语境下指示语的研究,可以从文化语用学视角,探讨指示语变异与特定文化语境中交际者情绪、态度、情感之间的关系,也可以观察指示语变异现象在网络互动中所实现的话语和人际功能,实现文化语用学从描述、解释经典语用现象的阶段到对互动话语功能性的阐释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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