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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河西水稻种植考略

2020-01-17闫廷亮

河西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高台河西稻米

闫廷亮

(河西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河西走廊地处我国西北内陆,属典型的温带大陆性干旱和半干旱气候。降水稀少,无霜期短,水稻种植的自然条件先天不足。自汉代大规模开发以来,农业生产一直以旱作农业为主。但由于河西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农业生产的持续发展,历史时期在本区某些地方已有水稻种植的零散记载。对此,学界相关领域的研究中虽多有提及,然由于史料所限,均未展开深入的研究①。近年来,随着敦煌学研究的深入,有关敦煌农业史研究也进一步深化,郝二旭依据敦煌资料对唐五代敦煌地区的水稻种植进行了详细的考证,但未涉及整个河西地区[1]。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地方史资料对历史时期特别是明清时期河西水稻种植作以全面探讨。

一、汉唐时期河西水稻种植的相关信息

西汉武帝时期,随着对匈奴战争的胜利,河西正式归入中原王朝的版图。西汉王朝通过设郡置县、移民实边、修筑长城、驻军屯垦等一系列措施,开启了大规模开发经营河西的序幕。经过近百年的屯垦经营,河西社会经济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由过去单一的畜牧业区逐步成为农牧并举而以农业为主的地区,农业生产得到迅速发展。史称河西“风雨时节,谷籴常贱。少盗贼,有和气之应,贤于内郡。”[2]1645据居延汉简和敦煌汉简记载,这一时期河西境内种植的粮食作物主要有粟、大麦、小麦、穬麦、青稞、黍、糜、䅭䅣、豆等[3],均为北方典型旱作品种。汉简中虽然也有部分官吏和戍卒食用“米”的记录,但由于缺乏任何水稻种植的相关信息,其性质和来源尚无法判定。实事上,从河西早期农业开发的情况看,无论是生产要素还是生产技术,都还不具备水稻种植的客观条件,因此,汉简中的“米”很大程度上应是从内地转输而来。

西汉末到魏晋时期,河西经济经历了一个从停滞到逐步恢复发展的时期。针对河西自然环境别是农业生产发展的特点,不论是统一王朝或割据政权,都将水利事业作为地方农业发展的先决条件而不遗余力的推进,取得了良好的成效。[4]“水田”的数量不断扩大,为河西灌溉农业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关于河西的“水田”最早出现在东汉初,史载:马援为陇西太守时上奏朝廷在金城破羌之西“诏武威太守,令悉还金城客民……使各返旧邑。”并“奏为置长吏,缮城郭,起坞候,开导水田,劝以耕牧,郡中乐业。”[5]835-835三国曹魏时期,徐邈为凉州刺史,鉴于“河右少雨,常苦乏谷”,乃“上修武威、酒泉盐池以收虏谷,又广开水田,募贫民佃之,家家丰足,仓库盈溢。”[6]739-740又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二年(488),“诏六镇、云中、河西及关内六郡,各修水田,通渠灌溉。”[7]164一个时期以来,部分学者将水田与水稻混为一谈,在研究中国历史上水稻分布时,把文献中记载的水田作为稻田的证据,认为在这一时期河西地区已有水稻种植。其实,这一时期文献中的北方水田主要是指可以引水灌溉的水浇田,即有水源保证和灌溉设施,在一般年景能正常浇灌,种植旱生农作物的耕地,并不与特定的农作物种植相联系。直到唐以后,受南方稻作文化的影响,水田才与稻田等同起来。[8]仔细分析史料,不难看出,这些鼓励地方“开水田”兴耕作的举措都是粮食短缺的背景下提出的为保障民生的应急之策,种植传统的北方旱作农作物当是首选。若是种植水稻,一是北方水稻生长周期长,二是产量低,短期内难以满足当地对粮食的迫切需求。

此外,在发掘的河西魏晋十六国壁画墓中,有大量反映当地民众农耕生活的壁画砖,生动展现了农夫犁地、播种、耱地、耙地、扬场、晾晒、堆粮、撮粮等农作场景,涉及的生产工具主要有犁、耱、耙、耰、镰刀、连枷、叉、磙、簸箕等。[9]从这些画面所呈现的内容看,显然都是河西典型的旱作农业劳作程序和工具,从中难以看出有关水稻生产的信息。

隋唐以降,河西农业开发又迎来了一个新高潮。尤其是唐代前期,政府十分重视对河西的经略,水利建设方兴未艾,耕地面积日益扩大,生产技术不断改进,粮食产量大幅提高,作物品种种类增多,农业生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水平,成为全国重要的粮食基地之一。粮食生产不仅满足境内军民所需,而且可支数十年,甚至还源源调拨东运,以实皇廪。[10]在这样生产条件和背景下,加之南北农业生产交流互动日益密切,为满足部分上层阶层和特殊群体的需要,在走廊个别生产条件较好的地方,开始小规模种植水稻。郝二旭依据敦煌文书P.3841号背《唐开元廿三年沙州会计牒》沙洲居民向官府缴纳的粮食中“米”的记载,以及P.2942号《唐永泰年代河西巡抚使判集》河西士卒要求增加稻米供应的信息,考证文书中的稻米不是外地转输而来,应是本地所产,据此认为在八世纪前期敦煌地区已经有水稻种植。至吐蕃占领时期,敦煌文书中已有土地被用于种稻以及寺院役使寺户割稻舂稻的记载,进一步证实敦煌地区确有水稻种植,并一直延续到归义军时期。[1]

这一时期既然敦煌能种植水稻,那么处于同一地区自然和生产条件要好于敦煌的河西其他地方也应该也有水稻的种植。史载,早在武则天时期郭元振任凉州都督时,“遣甘州刺史李汉通辟屯田,尽水陆之利,稻收丰衍。旧凉州粟斛售数千,至是岁数登,至匹缣易数十斛,支廥十年,牛羊被野。”[11]4362甘州地处黑河中游,地势平坦,水资源丰富,土壤肥沃,具有种植水稻的优势和条件。“稻收丰衍”虽是虚夸之词,但此时在甘州种植水稻应是不争的事实。只是由于种植规模小,在粮食生产中占比很小,未能留下更加详细的记载。

唐中叶到元末,河西先后被吐蕃、回鹘、党项、蒙古所统治达六百余年,经济发展也经历了诸多波折,许多地方虽“俱不能如曩时”,“无复昔日殷富繁华。”但在某些时期,仍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发展,汉唐以来传统的农业生产得以延续。敦煌的水稻种植在归义军时期依然小规模存在,西夏时期包括河西诸州在内“其地饶五谷,尤宜稻麦。”[12]14028说明河西地区的水稻种植并未停顿。

二、明清时期河西的水稻种植

明清时期,河西作为西北边镇和经略新疆的战略基地,农业开发进入了一个全新时代。伴随持续不断的移民以及人口的不断增殖,农业耕地面积迅猛扩大,水利工程遍及绿洲,生产技术和生产理念得以提高和改造。仅耕地面积到清代初年已达450万亩,其中水浇地占80%以上,达350万亩。[13]除种植传统的麦、粟、谷等农作物之外,玉米、棉花等外来作物也得到引进和推广。同时随着南稻北栽技术的推广,河西的水稻种植也得到了进一步扩大和发展。

明正统年间,江南下邳人邹和任镇夷守御千户所(治所在高台县罗城镇天城村)指挥,在其任上“教民树艺,稻田自和始。”[14]250这是明清时期河西水稻种植的最早记载。此外,在河西各地均有水稻种植的记录。史载,肃州虽“土瘠风寒,物产不多,”但稻“宜种,人鲜知法,间有种者,独镇夷多种。”[14]100稻的品种有“红、白二种,亦分粳、糯,糯可酿酒。”[15]115高台“稻有糯、粳二种。粘者为糯,俗称江米。可酿酒,并制糕糖。不粘者为粳,俗称白米,为食粮佳品。”[16]190甘州“土腴气正,麦稻兼宜。”[17]74有“秔、糯二种出张掖西北及抚彝。”[18]227“稻,兰、巩、秦、阶、肃、宁皆有之,惟甘州所产最佳。”凉州“稻有红白两种,惟高台、镇番有之。”②这些信息大致反映了这一时期河西地区从东到西水稻种植的分布情况。

由于河西地区自然环境及农业生产发展的差异,这一时期,水稻种植主要集中甘州、临泽、高台等地的黑河沿岸地带。《新纂高台县志·物产》记载“《肃镇》谓‘种不甚广’,今黑河沿岸普植之。”[16]190《重修肃州新志·高台·物产》记载了具体种植的地方,“甘州城北门外乌江窑子延黑河北、柳树堡、板桥、平川、三、四、五坝,以及张掖县属河南、抚夷、新添、三工、双泉等堡,俱广种稻。”[15]58这里旁依黑河,地势低平,土地肥沃、水利渠系完善、灌溉便利,历史上就是灌溉农业最为发达的地区,具有种植水稻的优势。经过一个时期的试种和推广,逐渐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呈现出一派“塞上江南”的田园风光。自明代弘治年间至清末许多到过河西或在此地任职的官宦文人,都用其笔墨真实描绘和赞美了黑河沿岸稻花飘香的南国景致。如明代曾任甘肃行太仆寺卿的郭绅作《观刈稻诗》云:“边方浑似江南景,每至深秋一望黄。穗老连畴从秀色,稻繁隔陇有余香。”[15]58明代诗人石玠诗《高台》云:“重重云树隐高台,幽景能冷郁抱开。秋水入田应熟稻,晚烟着地欲成苔。”[15]123清雍正年间驻肃州西安粮监道军需库务沈青崖诗《过高台县》云:“榆木山前古建康,南都风景绘屯庄。两行高柳沙汀暗,一派平湖水稻香。”[15]123清末甘凉道道台廷栋《过高台水乡纪实》云:“秋水稻粱鸿鹄满,春渠杨柳鳜鱼肥。”“此乡鱼米堪招隐,到处莺花淡俗家。”[16]471“稻香绿野”的景致被旧志列为明清时高台“十景”之一。《新纂高台县志·形胜》“高台十景”之“稻香绿野”云:“郭外西郊,平畴万顷,悉种粳稻。清肃州道沈公青崖过高台,留有‘一派平湖水稻香’之句,即指此也。春夏之交,碧毯线头,秧针掩映,颇有佳致。”[16]152清人袁泰、徐家瑞、钱昌绪、薛树勋等地方官员和文人等都有诗文抒颂,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地一个时期水稻种植的兴盛。

随着水稻种植规模的扩大,生产技术的相对成熟,水稻产量也逐年增加,在一些地方稻米亦成为继粮(麦)、粟之外“农产品之大宗也。”甚至“邑商运销于酒泉、安西、敦煌、哈密等处,获利甚丰。”[16]190自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 年)甘州府还将稻米列入国家赋役征收名例,每年按亩征收。史载:“甘州赋役,屯科殊致,刍粟并征,更有非田而赋以粟,等田而独赋米。”规定杂田“稻米地原额米六升七合五勺八抄,折征正粮二斗二合七勺四抄。”乾隆七年(1742年)又“减征一斗二升。”[18]207-208除此之外,由于“高邑素产大米”,高台县甚至按渠摊派稻米以供衙署消费,规定“每年由各渠供支署内大米二十六石八斗九升,糯米二石六斗九升。”[16]457高台如此,邻近生产稻米的张掖、抚彝其情形应大体相同。直至民国,水稻仍是这些地区重要的农产品,据民国三十六年(1947)编《高台县要览》记载:“本县耕地面积,约十六万三千五百二十七亩,可耕荒地面积三万七千五百一十三亩。年产稻米二千九百余石,小麦九万八千四百余石。”[16]535无论是种植面积还是产量仍相当可观。

宋元时代,我国水稻栽培技术已相当成熟,尤其是育苗插秧已成为提高水稻产量的重要技术环节。但明清时期的河西地区,许多地方水稻种植依然采用古老的撒播方法,如镇夷“人鲜知法,间有种者,……亦不栽苗,但乱种耳。”[14]100高台“惟土人不谙置畦、插秧之法,只散播种籽于田间,听其自生,故收入不及南方优胜。”[16]190很大程度上制约了水稻产量的提高。直到1954年,素有“水稻之乡”甘州乌江地区,才开始推行插秧技术,水稻产量提高了近三分之一。[19]其余地方的情形也大致如此。总体而言,由于河西境内水稻种植规模小、技术落后,水稻产量低,故市场价格很高,“菽麦贱值,秔稻贵值。秔米常日视粟米等价皆倍之。”[18]226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上世纪50年代。

三、水稻种植对河西经济社会的影响

水稻原作为南方的主要粮食作物,随着南稻北植技术的逐渐成熟,自唐代中叶在河西部分地方种植,到明清时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推广和发展。这一过程,一方面是河西作为历代重要的军事屯垦和移民区,来自全国不同地域的戍卒移民将南北先进的生产技术传入这里,促动了水稻的种植和推广;另一方面也是河西特殊的自然环境,尤其是汉唐以来发达的农业生产条件为水稻的生产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纵观其生产发展的历史,虽然受各种因素的影响而时断时续,在分布上也处于零散状态,规模小、产量低,亦未引起政府和地方的高度青睐而予以大力扶持,与整个北方种植的情形一样,“五谷则麻菽麦稷黍,独遗稻者。”稻被排斥在传统的粮食作物之外。但无论怎样,作为一种新的农作物品种,在引进和种植后,其对河西经济社会仍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首先,水稻的种植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河西传统的旱作农业种植结构,水稻成为一些地方继黍、稷、麦之外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如明清以来河西地方志所记地方物产“谷”类中,“稻”都被列在靠前的位置。甘州、高台等地把稻米作为国家和地方田粮征收的重要品种。由于水稻种植特殊的生产条件以及技术要求,也进一步推动了地方水利设施建设,对土地的改良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其次,水稻生产在一定范围内改变了河西民众传统的饮食结构。历史时期,受自然、地理条件限制以及生产力发展水平影响,与中原及其他经济发达地区相比,河西物产不论是经济作物还是畜牧产品都十分有限。史书所谓“河西殷富”,“凉州之畜为天下饶”,“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等说,不过一时一地一物之美誉。在地处“南山之麓,地高多寒,雨泽稀少”[16]189的大环境中,“兹土山田赋轻,然地少获寡。”[20]27“地寒产少,然物之因寒而产,转以御寒为土宜。”[20]30“土瘠风寒,物多不产,惟麦豆之需,不过数种,及果实蔬菜之类,视中土不及二三,且交夏甫有,春色生长,俱在一时。”[14]100生之有限,取之不易,食物来源单一。“北人饔餮,多屑麦、稷、荞为□饦及粟饭。”[21]是人们的日常饮食的一般写照。但明清时期水稻种植引入后,稻米成为河西地区一些地方的重要粮食之一。在饮食习俗上人们“食重羔、豚、鸡、鸭。谷、麦、稻、糯,性温味甘,积数年不烂。”[18]158“食主麦、粟,间以稻,贫者饭粟。中产家款客或奉尊长,则以肉菜与稻、麦,余皆食粟,间以麦。”[16]184稻成为一般传统食物之外的重要补充。同时,稻还被用来酿酒,“以糯、稻和曲,内入汾酒酿成者即绍兴、玉兰、金盘、三白诸色酒。”[18]158高台所产糯米,“俗称江米,可酿酒,并制糕糖。”[16]190每年端午河西民众“户插杨柳,家食角黍”[18]159的传统也增添了新的内容,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团粽”、[21]“糕糖”等。所有这些,都进一步丰富了河西民众的饮食生活。不过,在我国古代北方,稻米是带有浓厚阶级性的食物,主要是为了满足少数“肉食者”即上层社会的消费,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还难以进入他们的日常饮食。[8]河西的情形更是如此。

第三,水稻生产也带动了河西粮食的商品化程度。长期以来,在自给自足自然经济条件下,河西传统农产品的商品化程度极低,严重制约着经济社会的发展。稻米作为一种较为特殊粮食产品,得到了周边地区上层消费者的青睐。张掖的“白麦青稞,蚕豆胡麻,香粳玉粒”成为米粮市场交易的主要商品。由于稻米产量少属希有产品,“秔米常日视粟米等价皆倍之。”“远销于酒泉、安西、敦煌、哈密等处,获利甚丰。”[16]190特别是乌江所产黑米,品味香淳、品质上好,元代被列为贡品,民间俗称“贡米”、“药米”、“长寿米”,具有特殊的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一度曾是市场上的紧俏产品。因此,稻米生产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河西商品经济的发展。

注释:

①参见张泽咸《试论汉唐间的水稻生产》,《文史》第18辑,第33-68页;邹逸麟《历史时期黄河流域水稻生产的地域分布和环境制约》,《复旦学报》1985 年第3 期;张芳《夏商至唐代北方的农田水利和水稻种植》,《中国农史》1991 年第3期;华林甫《唐代水稻生产的地理布局及其变迁初探》,《中国农史》1992年第2期等。

②张澍辑著:《凉州府志备考·物产》,武威市市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校印,1986年,第75页。按:此处“镇番”当为“镇夷”,文引《甘镇旧志》。但张澍先生备考云:“今镇番不种稻,想自国初兵燹后废之,留心民生者尚其复诸。”亦说明清初民勤一带有小规模种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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