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质《绍陶录》的品物书写
2020-01-17李丽萍
李丽萍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 厦门361005)
王质(1135—1189),字景文,号雪山,兴国军(今湖北阳新县)人,是南宋时期重要的文人,著述颇丰。近年学界对王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雪山集》《诗总闻》上,而他退居山林后著成的《绍陶录》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从“品物”视角切入,探究《绍陶录》中品物书写的方法与创作背景,可为《绍陶录》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维度。
一、《绍陶录》中品物书写的方法
《绍陶录》中的品物种类繁盛、异彩纷呈,包括77 种动植物——43 种鸟类、28 种植物、6 种两栖爬行类动物与昆虫——以及30 多种生活物品和用具,涉及生产生活与衣食住行各方面。面对众多的品物,王质用“以类相从”的方法将其分类编排,借鉴楚辞体与鄂东南民歌的艺术体式进行品物书写,并用写实直录之法进行品物阐释。
“以类相从”法是“以一定的种类区分范围、收集资料、编次其书的一种思想方法”[1]。司马迁在《史记》的编排中运用了此法,分本纪、世家、表、书、列传五体进行纪事,开创了一种新的历史叙事方法——纪传体叙事法。“以类相从”法不为史学著作所独有,在文学编纂中同样存在, 如《诗经》,就是从“以类相从”出发,分“风、雅、颂”三部分进行编排。作为“诗经学”的研究专家,王质深谙此法,并将此法灵活地运用到文学创作中,营造了《绍陶录》中分门别类,次序井然的品物世界。“以类相从”法,关键在分类,即确立类别,将纷繁的事物有条不紊地纳入到各个预先设立的类别中。王质在《绍陶录》中以“山友”“水友”“栗里华阳窝”三个类别统摄近百种品物,其中“山友”“水友”又分有小类:“山友辞”咏啄木鸟、画眉鸟、鹧鸪、白头翁等19 种山鸟;“水友辞”咏鸳鸯、鸂鶒、鹭鸶、野鸭等19 种水禽;“山友续辞”咏枸杞、黄精、山药、甘菊等10 种山草;“水友续辞”咏莲子、藕条、菱角、水芹等10 种水草;“山水友别辞”咏茯苓酥、地黄糖、薏苡饭、松粉等8 种土味食品;“山水友余辞”则杂咏禽虫草诸物。“栗里华阳窝”主要咏栗里(陶渊明的隐居之地)民众的衣帽、车辆、舟船、山轿、刀斧等30 余种生产生活用具。王质在《绍陶录》中的分类,既符合客观事物的属性,又能使品物的分类契合作者的意图,达到逻辑上的自洽。
王质一生深受楚文化的熏陶。其生于楚地,长于楚地,后隐居于楚地。《绍陶录》中有许多对楚辞体艺术形式的借鉴。楚辞体句式长短不一、结构灵活多变,常用“兮”字放在句中或句尾,善于抒发杳渺的情感。他对楚辞体的借鉴如下:
首先,学习楚辞体参差的句式,将二言、三言、七言、八言句搭配使用,错落分布。如《鹭鸶》:
鹭鸶,鹭鸶,三花两花干雪飞。荷花净红叶净碧,轻来轻去掠寒霏。或孤翔,或孤立,落日横波修影直。呜呼此友兮弥相敦,水衰石老秋容深。[2]
长短不一的句式,形成了抑扬顿挫的节奏,营造了高低起伏的情感。借鉴楚辞体的参差句式使王质的品物诗蜕去了整齐划一句式的板结凝滞之感,充满轻灵萧散之感,与《绍陶录》的隐逸主旨相契合。
其次,王质诗充分发挥了“兮”字的作用,并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兮”在《楚辞》中是语气词,有传达神情、拖长语气的功能,利于诗歌的吟咏。万光治在《汉赋通论》中以“兮”字作为划分《楚辞》句式的依据,提炼出“六种”句式[3]:
第一种:□□兮□□,□□兮□□(例: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九歌·湘君》)。
第二种:□□□兮□□,□□□兮□□(例: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九歌·湘君》)。
第三种:□□□兮□□□,□□□兮□□□(例: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九歌·国殇》)。
第四种:□□□之□□兮,□□□之□□(例: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
第五种:□□□□,□□□些(兮)(例:后皇嘉树,桔来服些《橘颂》)。
第六种:□□□□,□□□□(出自汤谷, 决于蒙汜《天问》)。
王质主要借鉴上述的第一种、第二种、第三种以及第六种句式。如“有事兮春畴”[2](《舫舟》)、“虎溪石兮溅溅,灵山树兮栾栾”[2](《琴》)、“在我窝兮不可讥”[2](《栗里巾及冠》)、“有月未生,谁与为朋”[2](《烛灯》)。在继承的基础上,还有创新,如“纸笔梨枣兮物计,有酒兮聊可与娱”[2](《蓝舆》)、“溪山兮为我流水而白雪”[2](《琴》)、“柏下之人已往兮”[2](《琴》)、“勿问山中兮君其问诸水滨”[2](《鹿皮巾》)。王质根据创作需要对楚辞体的句式进行变换,调整了“兮”字的位置。由此可见王质对楚辞体句式的精通,以及不囿于楚辞体程式,敢于推陈出新的创新精神。
实证与考据是王质阐释品物的方法,源于他研究《诗经》的心得。王质是研究《诗经》的专家,其耗三十年之力著成的《诗总闻》更是宋代研究《诗经》的重要著作。四库馆臣对《诗总闻》有如下评价:
南宋之初,废《诗序》者三家,郑樵、朱子及质也。郑朱之说最著,亦最与当代相辩难。质说不字字抵《小序》,故攻之者亦稀,然其毅然自用,别出心裁,坚锐之气,乃视二家为加倍。[4]
馆臣将王质与郑樵、朱熹并列,突出王质对《诗经》研究的重要贡献,对他在《诗经》研究上匠心独具、别出心裁的勇气予以了肯定。王质在《诗总闻》中独创“总闻体”来解《诗经》,即从“闻音”、“闻训”、“闻章”、“闻句”、“闻字”、“闻物”、“闻用”、“闻迹”、“闻事”、“闻人”十方面阐释《诗经》。“十闻”中的“闻物”指“鸟兽草木”[5],“闻用”指“器物”[5],两者所涉及的《诗经》中的品物范畴与《绍陶录》中品物类别相吻合,这两者的研究思想也是《绍陶录》中品物阐释的原则。综合“闻物”、“闻用”的研究思想,可知实证与考据是王质阐释《诗经》中品物的方法。《绍陶录》中的品物阐释吸收了实证与考据之法,使品物书写具备现实性与客观性。
在对品物作客观描述前,王质往往会进行实地观察,从而获取详尽的品物信息。如对“鸳鸯”的描述:“身麻褐,杂花点,如鸭而小,稍长。夜傍滩岸,雌雄交颈即成睡,赋性好思。”[2]“鹭鸶”的描述:“身全白,顶上数缕纤毛如丝,嘴足皆黑,颈细长。寡鸣,将宿则多繁声。一种比鹭鸶稍大,嘴足皆黄,标格差低。”[2]王质用简明的语言客观地描述了两种水禽的形貌与习性,使他的品物阐释具有可信性。此外,王质不满足对品物作现实的描述,往往还对它的来历下一番考据功夫。如王质在《绍陶录》中考据“篮舆”(亦名柴车)的来历时说:“见传。门生暨儿举篮舆适庐山。为王休元入湓城亦用此。见集‘日暮巾柴车’。”[2]这段释文将篮舆的发展史追溯到南北朝。据《晋书·隐逸传》载:“(王)弘要之还州,问其所乘,(陶潜)答云:‘素有脚疾,向乘篮舆,亦足自反。’乃令一门生二儿共举之至州”[6]以及江淹《陶征君潜田居》曰:“日暮巾柴车”[7],可知“篮舆”与陶潜联系密切。
王质运用实证与考据的方法为《绍陶录》中的品物建立档案,以客观描述为主,同时对历史底蕴深厚的品物作一番追根溯源的考据。这样的品物书写既充满艺术特色,又为后人保留了当时品物的资料,可谓用心良苦。
二、《绍陶录》中品物书写的背景
《绍陶录》的品物书写与当时特殊的时代风气、王质的贬谪经历以及他归隐山林的志趣息息相关。独特的时代风气为王质的品物书写营造了良好的文化氛围。宋代盛行“以万物为友”的思想,在《前赤壁赋》中,苏轼就曾抒发“侣鱼虾而友麋鹿”[8]的思想。作为苏轼的追随者,王质继承并发扬了这种主张。其实,这种“以万物为友”的思想源于宋代的理学家。刘蔚曾谈到:“理学家以物为友的思想方式被宋代诗人普遍接受,它们每每以‘友’称呼自然界的飞潜动植。”[9]王质在《绍陶录》中即以“山友”“水友”来称呼笔下的动植物,在描写动植物的诗歌中反复使用“呜呼此友兮”五字,这正是“以万物为友”的时代风气影响的结果。秉持“以万物为友”的思想,王质《绍陶录》造就了一个充满灵性、富有生机的品物世界。
贬谪地方的生活为王质的品物书写积累了大量的素材。王质一生仕途迍蹇,曾在《退文序》中云:“退文者,王子悔过之书也。王子少而为学问文章,年十有六而贡于里,二十有三而升于太学,二十有六而选于礼部。其在太学也,得声为多。二十有七而朝野交称,辟召狎至,得声为尤多,实浅而声盈。于是以功名为可立就,而不知识未明,才未练,不足以当世故,而气已盛,志已高。心之火为之宰,才之薪为之用。薪火相传益炎,而王子不知也。岁辛巳,一触祸,其可以知之矣,而弗知,曰人忌我也。岁丙戌,再触祸,其可以知之矣,而又弗知,亦曰人嫉我也。岁辛卯,三触祸,其可以知之矣,而弗知亦曰人弗容我也。岁乙未,得罪,曰如是,曰如是,乃始跃然悔,霍然悟,平生诸非,参然毕陈于前,凛然惧,惨然悲,大变于顷刻之间。于是王子年四十有一,而始造端为人。”[10]四十年间,王质四次触祸,四次遭贬,这使得他数次离开南宋政治核心临安府,深入地方,遍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名胜古迹。王质曾用多种文学形式记载他游览的见闻,其中以乾道二年(1166)所作的《西征丛纪序》最为著名。该序记录了他从兴国军(今湖北阳新县)到成都一路上的见闻:
州无钜于成都,汉次之;无秀于眉,阆次之。县无美于新繁,镇无集于蚕丛。关无险于剑门,饶风次之。市无翕于沙头,九支次之。楼无敞于成都之西楼,南定、岳阳次之。山无峻于房之外朝,鸡鸣、女娲次之。滩无难于汉初之峭门,石门、新滩次之。江无雄于大江,湖无广于洞庭,峡无伟于瞿塘,石无尊于滟滪,栈无危于朝天之龙洞,峰无妙于巫峡之神女,矶无猛于荆之高伏,溪无悍于堵阳之石口,庙无宏于江渎,寺无袤于大慈。见异无特于凤凰山之龙,访古无邈于成都之石室。画无老于汉殿之人物,碑无丰于学宫之石经,遨游无多于浣花,贸易无繁于药市。树无大于下岩之槐,花无茂于汉阴之山茶,兽无奇于郢之乌鹿,鸟无珍于夔之花蜂。所见之杰者如此,推此类具言之,则亦有不可胜数者矣。[10]
从这段西行记载中可知王质对自然的崇敬与喜爱。遍览名山大川、通都大邑、名胜古迹、珍禽异兽不仅增长了王质的见识,还为他今后的品物书写积累了大量的素材。在《绍陶录》中,王质用诗歌记录下形形色色的动植物与种类齐全的生产生活用具,构建了一座丰富多彩的品物宝库,追根溯源,与其贬谪生活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贬谪在野使王质关注的对象从庙堂转移至江湖。贬谪之前,王质为天下计、为苍生谋,曾写下《论庙谋》《论举能》《论驭臣》《论固本》《论镇盗》《论州郡财赋殿最赏罚》《论吏民》等关注国计民生之作;被贬后,则寻幽访胜、纵情山水,改作《玉渊龙记》《去思楼记》《西征丛纪序》《水调歌头·饶风岭上见梅》《题观政池桥》《游杨氏园》等游玩寻胜之什。贬谪在野的处境使王质寄情山水,回归田园。《绍陶录》中繁盛的品物正是王质回归生活、寄情生活的体现。
厌倦仕途和归隐山林的志趣是王质创作《绍陶录》的主旨。《绍陶录》卷下《书鹿伯可事》载:“本自山野,无关世资,其阔疏固宜。周旋簪绂之间,拔出亦难。晋陶元亮、梁陶通明皆弃官遗世者,今济民、伯可宦途方通,年龄未颓,而飘然去之,书之为《绍陶录》”。[2]由此可见,王质对陶渊明、陶弘景等人弃官遗世、退隐山林生活的向往。四库馆臣曾评价《绍陶录》:“盖质以耿直忤时,阨于权幸,晩岁欲绝人逃世,故以鸟兽草木为友。”[4]可谓一语中的,道出了王质厌倦仕途、归隐山林的志趣。
纵观王质一生的遭际,再结合他晚年的志向,可进一步理解《绍陶录》中的品物书写,即借鸟兽草木之名表达隐士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