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曾纪泽对西学的探索及认识
2020-01-16伊纪民
伊 纪 民
(湘潭大学 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两次鸦片战争都以清政府的惨败而告终,“天朝帝国万世长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世界文明隔绝的状态被打破了”[1]。惨痛教训使得一些封建官僚和士大夫感受到了了解和研究西方的迫切性。曾纪泽就是在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背景下踏上了探索“西学”①的道路。该文力图透过曾纪泽个案一窥晚清知识分子如何应对“千年未有之变局”,以及上层统治阶级冲破传统文化藩篱走向世界的过程。
一、曾纪泽探索西学的内容
在西学东渐与自身实践的的双重作用下,曾纪泽对西学的探索先后经历了军事器物层面、经济层面及国家制度层面。每一层面都是他对西学深刻思考和积极实践的结果,反映出其对西学认识的不断深入。
(一)对强国之技的探索
由于西方文化是伴随西方的军事侵略而进入中国的,因此国人首先目睹的“西学”便是坚船利炮及背后的军事技术与近代工业科技,国人认为中国之所以败于西方,既非“人心”,也非“圣道”,只是军事器物层面不如西人。正如李鸿章所言:“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不能及”[2],泰西各国“所凭借以横行海外者,尤以轮船与火器为最”[3]311,如果中国“有开花大炮、轮船两样,西人即可夺魄”[3]220。
和当时洋务派官员一样,曾纪泽也是学习西方军事长技以实现自强的倡导者。早在1860年,曾国藩就提出“师夷智以造炮制船”[4]的主张,并“访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演习试造”[5],相继开办了大批军工企业。曾纪泽常随父亲巡视各军工企业,这使他对洋务“闻见一二”[6]715。他极为赞赏西人的制船技术,一度发出“万钧金铁双轮里,千里江山一瞬中”[7]226的赞叹。出使西洋后,他先后参观英国各大城市的制造厂和英国水师的船埠,还“驰走柏林”,观摩德国著名的“佛尔铿船局”“电气局”及“鱼雷局”[7]97-98。通过考察,他进一步确证了“制船造炮”是西方专长的认识,认为“方今御侮折冲,唯海军最为紧要”[7]93。不仅如此,他将各国的军事力量进行对比,指出:“水师之强,以英为最,陆军之强,以德为最”[7]96,为清廷采购西方军器提出了颇具建设性的意见。
随着对西方物质文明的深入考察,曾纪泽对以发展军事力量为重心的自强运动进行了初步反思,认为强大的军事力量并不能孤立存在,必需以充实的国力作为基础。在考察英国乌理治炮局时,他看到“局中共用工匠万许人,遇有军务急需,则昼役万八千人,夜役万两千人”[7]348,赞叹其规模之宏大。他认识到:西方的强盛是“合通国人士之智力,积数十年之历练,消耗无数之财赋”而成的,因此才能“闳博精微,兼擅其胜”[7]348。针对左宗棠力主通过借款购置器械一事,他提出批评:“中国地大物博,区区借款虽不至于受累,然自强之事,固有急于船炮军兵者,急其所缓,而缓其所急,谓之得计,可乎?”[7]335这表明曾纪泽的自强思想已经超出军事器物层面,走向富国这一更深的经济层面。
(二)对富国之术的探索
为了实现经济上的富强,曾纪泽的富国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利用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发展中国的工业。早在中俄伊犁谈判期间,鉴于国内通讯设施落后而导致谈判一再拖延的现实,曾纪泽就主张大规模架设电报线路,即“无线电以资迅速”[7]46。他还是中国建设铁路的最初倡导者,在清廷关于铁路问题的大争辩中,他力陈自己“出使八年,亲见西洋各国铁路之益”,希望执政者抛却旧有观念,“择要而图”[8]。1883年,曾纪泽获悉李鸿章计划延长唐山至胥各庄的铁路里程时,“不禁狂喜”,赞言:“省兵旺商,利运救荒,一举有四大益”[9]75。交卸使英职务后漫游英德期间,他又专折奏请兴筑北京至镇江的铁路[10],足见他对近代通讯设施的重视。此外,他还建议用增收的鸦片税款开发中国矿业,对发展近代工业表现出极大的热忱[11]。
其次,仿效西方发展商贸之术,维护和发展国内工商业。出使之前,他对先行者以商富国的思想已经有了初步了解。就马建忠出使外洋后所撰写的关于商务的认识,曾纪泽进行了抄录:“初到之时,以为欧洲各国富强,专在制造之精……及其披其律例,考其史事,而知其讲富者,以护商为本……护商会而赋税可加。则帑藏自足。”[6]827出使之后,曾纪泽对西方各国以商富国的各种政策进行了积极考求。在参观西方各国为“广贸易而厚民生”而设立的赛珍会和博物院时,他屡发歆羡之叹,对西方各国推行的“独擅其利”专利制度更是称赞不已,指出这是西方国家鼓励人们“研精覃思”进行发明创造进而促进商贸发展的有益之举。基于此,曾纪泽进一步萌生了运用国家上层力量扶助商民发展商贸的思想。他认为:中国应效仿西方“官长”重商重民的作法,对涉及国计民生且别国歆羡的诸如“古瓷”“顾绣”等“细微器物”时时留心,加以“整理精进”,因为这“或亦通商富民之一助也”[7]329。中法越南交涉时,他向朝廷建言:“所谓变计者,吾亦博心一致,自讲商务,上下同心,与洋人争利,然后可免坐困弊!”[12]
从“重商”“护商”到“自讲商务”“与洋人争利”,反映了曾纪泽以商富国和以商强国思想的进一步深化,对洋务派大力兴办以“求富”为目标的民用企业起到了维护与推动作用,与早期维新派的商务思想也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共通。
(三)对西方政治制度的探索
如果说曾纪泽军事上的求强思想和经济上的富国思想还处在探索西学的初始阶段,那么他对西方政治制度的考察与研讨则说明其对西学的探索已经升至新的高度,同时也闪烁出更为珍贵的思想火花。
出使之前,曾纪泽对西方的政治文化和制度就有了初步认识,但这种认识颇为浅显。他向通晓西学的张焕纶与郭嵩焘求教中国的富强之道,张力言,“今日论西国者,曰财资之雄,炮械之利而已,岂知西国制胜之本”[6]844,不在“器械”与“财资”层面,而在“其君民相视,上下一体”的“政教”层面。当时尚未出使他国的郭嵩焘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13]
出使于外,曾纪泽逐渐摆脱对西方社会雾里看花的状态,转而对西方政治制度的运作方式和实际功用有了直观性认识。他参观英国议院,认识到英国上下议院由不同社会地位的人员构成,上下议院就某项提议开会时多有争辩,下议院争辩的激烈程度明显高于上议院。同时,英国“系君权有限之国”[7]88,即君民共主之国。在法国,他注意到法国为“民主之国,商民势大,政府权轻”。此种体制下,法国政府屡更中枢,因为“政府之所行,一商一民足以把持梗阻之,一商一民足以摇惑众心而胁制之”[5]185。曾纪泽进一步比较了中西不同的政治制度,就中国地方上的总督与资产阶级民主制度下总统的权力和社会地位而言,法国总统虽地位尊崇,“权反不如两院”,这是因为“国之事权,皆归于上下议院”;中国的总督地位虽不及法国总统尊贵,但却“有劾黜两司之权”,每下一政令,“两司不敢违拗”[6]889。由此,他对西方议院制度的优势作出“各邦虽不尽民主,而政则皆由议院主持,军旅大事,尤必众心齐一,始克有成”[7]20的概括。
二、对西学认识的评价
曾纪泽探索西学的过程就是接触和学习西方先进文化及比较和反思中西文化异同的过程。从中人们可以看出以曾纪泽为代表的近代知识分子对西学认识所呈现出二重特征——时代特征与传统色彩。
(一)鲜明的时代特征
李恩涵在其著作《外交家曾纪泽》中给予曾纪泽这样的评价:“他是光绪中期中国的高级官员中最具现代知识的人,也是清廷显贵中对世界局势和西方文明最具清晰了解的人。”[14]身处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特殊时期,曾纪泽主张以开放宽容的态度容纳西方文化。传统知识体系在融合西学进而更新中学的同时,也对中学的某一部分进行了否定,客观上出现了旧有知识体系解体的趋向。在此背景下,曾纪泽的思想观念渐渐从传统型转向现代型,其对西学的认识呈现出显著的时代特征,反映出进步的时代思想。
在探索国家富强层面,曾纪泽不仅考求了西方的军事长技和经济上的富国之术,还对西方的富强之本即政治制度进行了详细的考察与介绍。在19世纪70~80年代,囿于“天朝上国”所衍生的中国文化中心主义思想和对西学浅层次的认识,即便是开明的洋务派官员也很少触及西方的政治制度。曾纪泽不仅触及并且对中西制度进行了缜密的思索与比较,流露出对西方资产阶级议会政治和治安制度一定程度上的赞赏和向往。曾纪泽的这些见闻在上层统治者和大批知识分子中广为传布,不仅推动了洋务运动的发展,而且加速了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的传播与演进。
曾纪泽对洋务运动所倡导的重器物轻制度的中体西用指导方针已经流露出不满,但他不敢也不能直接抨击这种方针。为进一步扩大包括西方政治制度在内的西学引进范畴,他积极阐扬“西学中源”理论。这种理论将全部的西学视作中学的衍生物,即学习西学就是学习中学。在维护民族自尊心的前提下提高西学地位,把延纳西学的层次导向深入,同时朝着冲破中体西用局限性前进了一步,使人们在接受西学方面的视野变得更为广阔,也为后来知识分子的维新改良运动提供了变革思路,客观上促进了近代中国政治思想的新陈代谢。
(二)浓厚的传统色彩
曾纪泽毕竟是在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作为传统儒家文化的忠实捍卫者和封建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受到传统的束缚自然不可避免。“没有人能够真正超出他的时代,正如没有人能够超出他的皮肤。”[15]以曾纪泽为代表的近代知识分子无疑都根植于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壤里,与传统有着心理上和血缘上的联系。正所谓:“从土里长出过光荣的历史,自然也会受到土的束缚。”[16]他们通过探索西学而作出的反应与认识,“大多数发生于中国传统思想框架内”[17],很少有完全超脱自身传统的认识。换言之,他终究冲不破封建思想体系的网罗。因此,其探索西学的每一步都留下了传统力量的深刻烙印,反映出阶级和历史的局限性。
在发展工商富国层面,曾纪泽的“护商”思想确实顺应了时代发展潮流,但其“自讲商务”且“博心一致”“与洋人争利”的疾呼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对国家一腔热爱的基础之上的,并无系统的“商务”理论加以支撑。如曾纪泽对西人的“专利”之法的认识仅停留于描述性的初级阶段,并未加以深入考究。此外,就工业与商业的区别和联系而言,曾纪泽的认识大体上是含混的,这说明其对工商的认识尚不深刻。
在制度层面,曾纪泽是对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作出过不少赞誉,并隐约流露出引进此种制度的倾向,但总体上还是停留在与中国政治制度最初的比较阶段。他并没有明确地提出仿效西方政治制度设立议院的主张,更不敢非议君权,而仅是“选译西国政教书以备采择”[7]313。相对于戊戌维新时以康有为和梁启超为代表提出的以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和天赋人权为理论基础的议院政治理论,曾纪泽的议院思想还是建立在传统的民本思想和通民情的基础之上,两相比较,后者还处在萌芽时期。况且,早在出使之前,他就耳闻西方议院政治的诸多弊端,如“上下议院徒托空谈,而政柄操之首相与二三枢密大臣”,“每逢选举之时,贿赂公行”[6]872,名为民主,但为官者大都出自“世族”。这使他不得不留有戒心,从而限制了其对西方政治制度的深入探索。
就曾纪泽学习西学的心理而言,其所阐扬的“西学中源”理论固然在扩大西学的引进范畴方面发挥过重要作用,但这种将西方一切文明的渊源归于中学的认识则是完全错误的。他认为:“西洋人近日孜孜汲汲以考求者,中国圣人于数千年已曾道破。”[6]941西方的“文学政术大抵皆从亚细亚洲逐渐西来”。他预言:“观今日之泰西,可以知上古之中华;观今日之中华,可以知后世之泰西。”[6]897这种认识终归是中国文化优越论的产物。可见,曾纪泽被强大的传统力量束缚着,其对西方的认识也必然不能抛却传统观念的支撑而另起炉灶。这种“西学中源”思想阻碍着他对西方文明全面深刻的认识。
三、余论
面对西学东渐的文化浪潮,曾纪泽顺应时代潮流,主动踏上探索西学的道路,把希冀国家富强的愿望与探索西学的实践紧密结合起来,勾勒出以曾纪泽为代表的近代知识分子由封闭走向世界和由传统迈向近代的清晰轨迹。从上可知,曾纪泽对西学的探索比较明显地呈现出军事-经济-政治3个层面或3个阶段的发展趋向。这一发展趋向并不是绝对的,也不可能在事实上非常严格地区分开来,因为构成一个国家的军事、经济及政治等多个要素历来是互相依存和密不可分的。军事力量的强弱与经济发展状况息息相关,经济基础又决定着国家的上层政治,而上层政治又可以反过来制约经济的发展方式和军事水平,只不过在西学东渐的特殊历史时期,对西方文化的探索总有一个孰先孰后的顺序问题,由此而产生的认识也必然要经历由浅入深的发展过程。因此,这一发展趋向恰恰印证了以曾纪泽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对西学认识的不断深化。同时,受文化中心主义的影响,曾纪泽对西学的认识确实存在肤浅稚嫩和片面化的特点,其错误的“西学中源”说更是阻碍了许多人对西学的进一步认识,正如罗荣渠所言:“中国士大夫学习西方的富国之道大多是从传统的‘经世之学’的观点出发的,而不是从学习现代科学的观点出发……中国传统文化从来都不是被动吸收外来文化,而是把外来文化加以‘中国化’,纳入中国固有的思维模式当中,以保持中国固有发展格局与方向。”[18]马克锋认为,“西学中源”说“以臆测、想象代替严肃的实证研究,以捕风捉影、似曾相识来比附不同层次上的两种东西,不属于比较研究。主观而武断,决非一种科学的精神”[19]。归根结底,“这又是一种拖着根深蒂固传统观念蹒跚而行的进步”[20]。这种理念具有既想学习西方文化又在主体上想加以抵拒的两重性,因为“传统的封建专制政治和宗族制度长期形成的等级隶属和个人依附关系支配着整个社会”[21],显示出了以驻外使节为代表的转型期知识分子的时代特征与矛盾心理。而作为自强运动的践行者——洋务派,他们对西学的认识又不及前者,在具体的洋务实践中不免透露出“买椟还珠”的浓重传统观念,从而又反映出中国走向现代化道路的曲折与艰难。
总体而言,以曾纪泽为代表的驻外使节既是时代的先行者,在一定程度上冲刷了国内封闭顽固的风貌,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思想资料供后人思考;同时,他们对西学的认识也确实存在某些局限。但无论是从“先行者”的角度还是从“局限”的角度观察,都无法否认这样的事实,那就是:小到群体,大到一个国家,“即使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只要他被历史潮流卷上走向世界的道路,也就不可能不承认新的、多样化的世界确实客观存在这样一个事实”[22],这对当今时代的发展仍具有借鉴意义。
注 释:
① 在近代中国,西学是一个变化的概念。“它的内涵在不同历史时期,对不同的社会集团都有着不同意义。从文化史的角度界定,它就是指与封建文化迥异的西方资产阶级新文化。包括西方的科学技术、社会制度、思想理论、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一些列与资本主义相联系的文化范畴。”参见王继平《论西学传播与晚清学术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