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成词过程探究
2020-01-16王玉娇
王 玉 娇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目前,学界对“而”和“今”单独用法的研究较多,如麦宇红对《诗经》中“而”字用法作出穷尽性统计,总结出“而”字可用作连词表主谓、连谓、并列、状谓、比较、顺承、转折关系[1]。裘燮君从句法和语义层面具体分析了古汉语中连词“而”的“平联”语法功能[2]。刘凌指出,词典中虚词“而”在词性判别和释义上存在分歧,梳理总结了“而”的词义系统,并描摹出“而”由连词向助词虚化的轨迹[3]。但较少有研究关注“而今”的成词过程。文章通过梳理“而今”词汇化的具体过程,探究其在汉语词汇双音化进程中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
一、“而今”词汇化
“而”与“今”在上古时期独立成词。“而”本义指人的颊毛,后被假借为连词,表顺承、转折、修饰、比较及并列等语义关系,常被用于两个谓词性词语中间或连接复句中的两个分句。“今”本义指这时,作为时间名词常被用于谓词性词语或复句中后一个谓词性分句前,充当时间状语。两者在线性结构上常相邻,高频共现且反复连用,在汉语双音节化趋势的推动下,逐渐融合发展为一个词“而今”,表示“现在”。具体词汇化过程如下:
(一)上古时期的“而”与“今”受单音词的制约,虽不断靠近但仍保持独立,并未发生词汇化,但已经开始逐渐向双音固化结构发展。如:
例1.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庄子·养生主》
例2.虽猛虎也,而今已死矣。《吕氏春秋·顺民》
上述2例中,“而今”虽独立成词,但两者已经有逐渐凝固的趋势。例1中,“而今”后的“非也”为一个韵律结构,“始”与“今”语义相对,“始也”与“而今”韵律结构相对。例2中,“猛虎也”与“已死矣”韵律结构相对,“虽”与“而”语义相对。
(二)在双音节趋势的推动下,“而今”逐渐靠近,至上古晚期固化成一个双音节结构,用于两个谓词性结构中间,或连接两个具有转折关系的句子,同时具备连词“而”和时间名词“今”两种语法功能。如:
例3.荆之为四十二世矣,尝有干溪、白公之乱矣,尝有郑袖、州侯之避矣,而今犹为万乘之大国,其时有臣如子囊与?《吕氏春秋·高义》
例4.曰:“不加知而使贤者炀己则必危”,而今以加知矣,则虽炀己必不危矣。《韩非子·难四》
例5.丘吾子曰:“吾少时好学,周遍天下,后还丧吾亲,是一失也;长事齐君,君骄奢失士,臣节不遂,是二失也;吾平生厚交,而今皆离绝,是三失也。《孔子家语》
上述3例中的“而今”已发展固化为一个双音化结构,前后已经没有与“而”和“今”形成明显对照的词语。但“而”作为连词,连接的两个句子之间仍具有明显的转折语义关系;时间名词“今”作时间状语,语义指向后面句子中的谓词性成分,表示后面句子中发生的事件或者性状,行为发生的时间是现在。
(三)西汉后,“而今”逐渐由双音化结构向双音词演化,“而”作为转折连词连接两个谓词性结构的语法功能在逐渐削弱,“今”作为时间名词表示“现在,当下”,充当时间状语的语法功能在逐渐增强。如:
例6.对曰:“臣之所能令悲者:先贵而后贱,昔富而今贫,摈压穷巷,不交四邻,不若身材高妙,怀质抱真,逢谗罹谤,怨结而不得信。《新论·琴道》
例7.君曰:“子大夫之遁也,以为利也,而今诚利,子大夫毋死!”《说苑·卷四》
例6中,“昔富”与“今贫”在语义和韵律结构上相对,“而”仍作为连词连接这两个语义相对的并列结构。例7中,“而今”后有副词“诚”指向后面的谓词性成分,合为一个双音化结构,“而”仍作为连词,但转折意义强度减弱,“今”仍作时间副词表示“现在”。
(四)到中古时期,受汉语双音化趋势的影响,“而今”作为双音化结构进一步固化,使用频率和范围不断增大,“而”作为连词的语法功能进一步弱化直至消失,“今”作时间状语表示“现在”的语法功能不断增强。“而今”词汇化的进程在不断加快,发展至唐,由双音化结构演化成双音复合词。如:
例8.吏曰:“吾令汝三年勿出,而今出门,知复奈何?”《搜神记》
例9.夫不忧主之不尊于天下,而唯忧己之不富贵,此古之所谓庸人,而今之所谓显士,小人之所荣慕,而君子之所以为耻也。《体论·臣》
例10.旬日之后,穴出少女,谓比丘曰:“尊者染衣守戒,为含识归依,修慧习定,作生灵善导。而今居此,惊骇我曹。如来之教,岂若是耶?”《大唐西域记卷九·一国》
例8的“而今”仍为独立的两个词,“而”作为连词表转折,连接前后两个句子,“今”作为时间副词,表示“现在”。例9中“而今”进一步固化,“而”表转折的语法功能已经丧失,仅作为连词连接前后两个句子,“今”仍作为时间副词表示“现在”。例10中的“而今”已经完成了词汇化,“而”作为连词表转折的语法功能彻底消失,“而今”作为一个双音复合词共同表示“现在”。
(五)唐代以后,“而今”作为双音复合词使用的频率和范围进一步扩大,“而”作为连词表转折的语法功能彻底丧失,变成一个音节形式,补足“今”的音节。“而今”共同指“现在,当下”,多于句中作时间状语,但位置不固定,可用于谓词性成分前,也可用于复句中前一个分句之首或后一个分句之首,表示语义指向的动作、行为及性状发生在现在。如:
例11.也应自有寻春日,虚度而今正少年。元稹《羡醉》
例12.法师诗曰:“两度曾遭汝吃来,更将枯骨问元才。而今赦汝残生去,东土专心次第排。”《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例13.我本无罪,而今乃为羲皇之罪人,入阎摩宫矣。《东西均·象数》
上述中的“而今”均为双音复合词,表示“现在”,在句中作状语,但位置不固定。例11用于句中谓词性成分之前,例12用于复句中前一个分句句首,例13位于复句中后一个分句句首。此外,“而今”作为时间名词除可以在句中作时间状语外,还可用作补语,如《蓬窗日录》“更忆东山一曲,沾襟泪到而今”;还可用作宾语,如《今古奇观·十二卷》“动喜成功仇尽报,芳名留得到而今”;还可用作定语,如《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二》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
二、“而今”词汇化动因
刘顺认为,现代汉语共时平面中存在两类比较特殊的词,一类是由一个词根语素和体标记成分构成的词,另一类是由两个没有结构关系的构成成分构成的词[4]。这两类词都是在汉语发展过程中通过不断的语法化和词汇化发展而来,“而今”属于第二类词。由于“而”与“今”不满足汉语中双音节是最标准音步的需求,在双音节化趋势的推动下最终固化成词,其动因主要包括以下3个方面。
(一)汉语双音节化趋势的推动
汉语发展最初,以单音节词为主,随着单音节汉语的不断发展,同音字大量增加,一词多义的现象繁多,不利于实际使用。因此,汉语双音节化应运而生。冯胜利指出,汉语中双音节是最标准的音步,音步是语流中最基本的韵律单元,具有一种“梏化作用”,位于稳定音步中的两个成分必然会被音步紧紧地“桎梏”起来趋向词化[5]。“而”与“今”在未成词前,两者线性相邻且高频共现,“今”后常跟双音节词句。在双音节化趋势的推动下,“而今”逐渐固化成词,形成一个标准音步,由“而/今/动词短语”发展成为“而今/动词短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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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14.春秋注记,未有河清,而今有之。《八家后汉书辑注·司马彪续汉书卷三》
例15.他父亲叫做冯商,是个做客的人,如何而今说是做官的?《初刻拍案惊奇》
例14中“而今有之”划分音步应该是“1+1+2”,例15中“如何而今说是做官的”划分音步为“2+2+2+3”。这样划分韵律和谐且满足标准音步的韵律需求,也更符合人们的韵律感知。
(二)“而”语法功能的弱化和失落
上古汉语多为并列结构,“而”作为承接连词,被广泛用于连接两个句子或两个谓词性成分,可表转折、顺承、结果、条件、比较及并列等多种语义关系。但中古后汉语多为主从结构,使“而”作为承接连词的语法功能开始走向衰弱。董秀芳认为,“而”的使用频率降低、功能发生变化并在口语中最终消失是汉语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它促成了上古汉语动词性并列结构向中古汉语动补结构转化[6]。“而今”在被频繁连用的过程中,“而”作为转折连词的句法功能逐渐消失,最终与“今”完全粘合,固化成一个双音节复合词,表示“现在”。如:
例16.吾平生厚交,而今皆离绝,是三失也。《孔子家语》
例17.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儿女英雄传》
(三)句法位置的改变
张谊生曾指出,名词、动词与形容词3类实词虚化成副词时,就其句法位置而言,充当状语无疑是一条极为重要的途径[7]。一个词语在没有成词之前,其构词语素分属于不同的句法位置,随着两个构词语素的高频连用而逐渐走向融合,最终固化成词,其相应的句法功能也随之发生变化。“而”与“今”在未成词前,“而”为连词,表转折,连接两个谓词性成分或句子;“今”为时间名词,表现在。后因“而今”不断连用才逐渐走向融合,最终进入到状语的句法位置上。如:
例18.向者见客之容,而今也见客之意。《晏子春秋》
例19.我想武氏而今杀戮太重,甚忌二十四家功臣,恐有内患,早晚必然分封出镇。《薛刚反唐》
例18中,“今”与“向”相对,表示“现在”,“而”作为连词连接“向者见客之容”与“今也见客之意”两个相对的谓词性成分,表示转折的语义关系。例19的“而今”已固化成词,充当时间状语,表示“武氏”目前的状态是“杀戮太重”。
三、“而今”词汇化机制
任何句法成分的形成或演变都需要合适的句法环境,“而今”的形成即是如此。从最初的线性相邻与高频共现到逐渐固化成词,促成其词汇化的机制主要包括分界改变与重新分析两个方面。
(一)分界改变
石毓智指出,改变包括分界消失、分界转移与分界形成3部分[8]。“而今”在词汇化的过程中,其分界发生了转移,并伴随“今”字语音的弱化。如:
例19.王欲得故地而今负强秦之祸,王以为利乎。《战国纵横家书》
例20.而今无一年之蓄,此臣下之责也。《三国志》
上述两例中,“而今负强秦之祸”可分析为“而/今负强秦之祸”或“而今/负强秦之祸”;“而今无一年之蓄”可分析为“而/今无一年之蓄”或“而今/无一年之蓄”。由“而/今”到“而今”的转化中,其分界发生转移,“而”的意义及语法功能发生虚化,“今”的读音本应重读,但也逐渐走向弱化。可见,分界的转移促使“而今”这一新词汇产生。
(二)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指在没有改变表层结构形式的情况下,由于人们认知角度的变化,本来为(a,b),c的结构被重新分析后变成了a,(b,c)[9]。换言之,由于人们的认知和理解发生变化,某种语言形式被重新分析后赋予了一种新的解释,但其表层结构并未发生变化。因此,是人们追求韵律和谐的心理认知推动了“而今”的词汇化进程。如:
例21.老子曰:“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道而今行为古,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俗。”《通玄真经》
例22.上界八洞诸仙,而今七人于此。但再得一人,可配足矣!《东游记》
例21中,“政教有道而今行为古”的音步划分为“2+2+1+2+2”,即“政教有道”与“今行为古”相对,中间由连词“而”连接。例22中,“而今七人于此”的音步划分为“2+2+2”,“七人”和“于此”可划分为一个标准音步。为了韵律和谐,“而今”自然也要划分为一个标准音步。“而今”由最初的“X+而/今+X”到“而今/+X”,经历了人们心理认知上的重新分析,且在这一过程中,“而”作为连词的语法功能逐渐弱化。
综上所述,“而”与“今”最初是位于不同层次结构上的两个独立的词,但人们频繁的连用使两者过渡为临时组合,分界逐渐发生改变。在汉语双音节化的趋势和人们韵律感知心理的推动下,“而”与“今”的结构形式得到了“重新分析”。与此同时,“而”发生了去范畴化,表示转折语义关系的连词语法功能逐渐丧失,变为一个音节形式,与“今”发生粘合,最终进入到状语的句法位置上。发展至唐朝最终固化成一个双音复合词“而今”,表示“现在”,并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