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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中的嗅觉书写与伦理思考

2020-01-16李顺鹏

华中学术 2020年2期
关键词:上海译文出版社雷诺嗅觉

李顺鹏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以下简称《香水》)是德国当代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于1985年发表的作品。聚斯金德1949年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州,其父是一名记者、专栏作家和翻译。聚斯金德曾先后就读于慕尼黑和普罗旺斯的学校,在此期间他开始尝试写作,并于1980年推出独幕单人剧《低音提琴》,广受赞誉。《香水》发表之后,聚斯金德又创作了《鸽子》《夏先生的故事》和一些短篇小说,其中《鸽子》和《香水》一起被收入1987年联邦德国十佳畅销书之列。《香水》刚一问世便引起巨大轰动,1987年获古滕贝格奖外国小说奖,时至今日,《香水》已先后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小说讲述了18世纪法国一个丑陋、孤独的嗅觉天才格雷诺耶为收集气味和制作香水而谋杀少女的故事,主人公格雷诺耶出生在巴黎恶臭的食品交易市场,从小便沦为孤儿。长大后的格雷诺耶因其出众的嗅觉和坚韧的性格得以生存,一次偶然的机会,格雷诺耶嗅探到少女的香味,此后他便以收集这种香味和制造相关香水为目的,以自己出众的嗅觉为工具谋杀了26个少女。之后格雷诺耶被捕入狱又死里逃生,最终他选择在巴黎街头结束自己的生命:人们分食了洒着特制香水的格雷诺耶。

《香水》的情节之所以离奇,部分原因就在于其中的嗅觉书写。嗅觉一直以来都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扮演基础角色,然而对人类来说,它的重要性却远不及视觉、听觉和触觉等同样具有基础性的对象。柏拉图曾指责芳香剂的作用,他认为芳香剂只是妇女的专用品,而美德的养成则需要人们关注音乐和数学,对于人们来说,视觉是最伟大的天赋,而香味只会让人头昏脑涨,与之相关的嗅觉则更多地与人们的感觉和欲望相关。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时期受启蒙思想和科学理性影响的人们普遍认为,气味连同它引起的情感都应被取代。尽管嗅觉也曾被诸如英国经验主义者、18世纪的医生和卢梭这些人重视,但因为人类固有的对客观世界认知方式的缘故,嗅觉在重要性上始终没有被正确评价。《香水》密切关注常常被人们忽视的嗅觉,运用现实生活中嗅觉对人们产生的作用和影响,基于对格雷诺耶作为个人的生存历程以及法国社会体现出来的乱象的揭示,《香水》展现了18世纪法国社会失序的伦理状况和作家的伦理思考。

一、嗅觉与身份确认

自我身份作为一种个人在社会中生存的确证,是自我得到他人认可的基础。也就是说,自我和他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以自我身份的确立为前提。同样,自我在与他人进行交流的同时也需要确认其对象的身份。嗅觉作为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在对自我身份和他人身份的确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婴儿会用嗅觉来分辨自己的母亲,成年人在必要的时候则会利用嗅觉判断对方的身份。在《香水》中,身份与气味联系紧密,因而嗅觉作为识别气味的能力便至关重要。

首先是格雷诺耶的气味。作者提到,格雷诺耶出生在当时最臭的城市巴黎,他出生于这个城市最臭的地方——食品交易市场,这里以前是圣婴公墓。作为对比的是,在这样一个充满恶臭的地方,格雷诺耶从小就被认定为没有气味。在他的母亲被处死之后,格雷诺耶的第四个乳母让娜·比西埃把他交给长老泰里埃,理由是“我怕这婴儿,因为他没有小孩应该有的气味”[1],格雷诺耶的乳母惧怕作为婴儿的格雷诺耶,只是因为后者没有令人放心的、属于婴儿的气味,“气味认可并且永久化了一些特定的人际关系”[2],格雷诺耶缺失气味导致乳母无法确认他的身份,小说交代格雷诺耶是一个漂亮的二十五岁青年女子在街上产下的,这个女子随之被控多次杀婴,很快被处死了,因而人们无法确认这个女子的真正身份,只知道她是发臭的食品交易市场里的一个卖家,婴儿的父亲就更无从分辨了。格雷诺耶出生在公开的场所,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同样,格雷诺耶在加拉尔夫人那里时也因为没有气味而被孩子们排挤,他们因为嗅不出格雷诺耶的气味而害怕他。泰里埃长老说:“用原始的嗅觉器官,五官中最低级的器官!仿佛地狱就散发出硫黄味,而天堂却是香味和没药味扑鼻似的!最糟糕的迷信是在最黑暗、最野蛮的史前时代,当时的人还像野兽那样生活,他们还没有锐利的眼睛,不能识别颜色,却自以为可以闻出血腥味,他们认为,从敌人中可以嗅出朋友来,从吃人的巨人、狼形人妖和复仇女神中可以嗅出朋友来。”[3]这番话暗示了气味对身份的重要性以及格雷诺耶缺失气味的尴尬处境,格雷诺耶从青年时代就习惯了人们对他的无视,他认为:“他的周围没有空间,他没有像他人一样在大气中造成的波,没有在别人脸上投下的影子。”[4]对格雷诺耶身边的人来说,格雷诺耶没有气味就代表着他没有具体的身份,从而就无法被他人认知和把握。

到后来他也深受这种想法的影响,长大后的格雷诺耶在康塔尔山意识到自己没有气味,“这气味如此纯洁,说明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生物、人或动物到过这地方……而如今这里的气味依然如故”[5],这段话暗示了格雷诺耶在某种程度上连动物也不如。动物能通过互嗅气味确定身份,而如作者写到的,格雷诺耶因没有气味而不被发觉和注意。他在红发少女那里获得的自信和在康塔尔山中获得的自由感因此被自己身份的缺失消解了,他引以为豪的嗅觉竟然不能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他通过利用自己制造的香水变得有气味,从而使自己成为他人眼里具有身份的正常人,从香水师傅吕内尔那里出来后,他因为喷了能散发人的味道的香水而没有被人们忽视,他因为他们的注意而感到强烈的自豪。但这些散发出气味的香水最多只能算是格雷诺耶的伪装,他外表像人,但内在却是非人。小说写道:“首先是伦理道德方面的概念,他学起来最困难。他记不住这些词,常常混淆起来,直到成年了仍不喜欢运用这些词,并经常用错:正义,良心,上帝,欢乐,责任,恭顺,感谢等等——它们究竟表达了什么,他不明白,永远捉摸不透。”[6]格雷诺耶对关于伦理道德的词语一无所知,这说明他此时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小说结尾处,格雷诺耶试验了自己制造的香水,同时也证明了他对自己身份的成功追求。格雷诺耶被处决之前往自己身上洒了从少女身体里提取的香水,这种香水散发出的香味顿时使处决现场失去控制,刑场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格雷诺耶,紧接着,“处决那个时代的最可恶的罪犯的计划变成了盛大的酒神节”[7],所有人都在格雷诺耶这位爱神的注视下进行交媾,这种使人疯狂的气味使格雷诺耶从杀人犯一跃成为伟大的爱神,使他从一个被人忽视、得不到关爱的丑陋男人变成了比教堂里的神更加美丽的神。这一身份转换证明了格雷诺耶在香水制造上的成功,同时也说明了小说中嗅觉对认知他人身份的重要作用,虽然这种成功是暂时的和虚假的,但格雷诺耶一直以来对身份的追寻在他自己看来已经取得了成功。

其次是除格雷诺耶以外其他人的气味。和格雷诺耶一样,《香水》中其他人的身份得以确定的要素也是气味和认识气味的嗅觉。小格雷诺耶曾在篮子里尝试认识泰里埃长老,“泰里埃觉得,仿佛这小孩是用鼻孔来看他,仿佛他是在用锐利而又审视的目光瞧他,比别人用眼睛看得还要透彻,仿佛他要用鼻子吞下他泰里埃发出的、而他又无法掩盖和无法收回的某种事物……没有气味的小孩不知羞耻地嗅他,情况就是如此!他要彻底地嗅他!”[8]泰里埃长老顿时觉得自己身上散发着臭气,在这之前,他在小格雷诺耶醒来之前仔细嗅他,他什么也没有闻到,于是他安慰自己,婴儿也许根本就没有气味,等到了青春期,小格雷诺耶必然会有气味的,“人的香味总是一种肉体的香味——即一种罪恶的香味,一个婴儿做梦也从来不会见到肉欲的罪孽,怎么会有气味呢?”[9]作者提到过泰里埃长老的缺点,他有学问但对事物不加追究,他反对迷信但又不愿面对这种观点所含的对神学基础的敌对要素,此外,他还怕麻烦,但他又期望别人对他表示感谢。正是在小格雷诺耶的嗅探下,泰里埃长老通过嗅觉和气味在某种程度上重新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在没有嗅觉的加拉尔夫人那里,格雷诺耶表现出了惊人的嗅觉,通过气味,他能辨认出不同品种的木头、不同的灌木和每个木栅,通过嗅觉,他能认识每一样事物,他甚至能指出尚未切开的蔬菜中的虫子,能准确预判天气,他不同寻常的嗅觉给了他认知世界的便捷方式,和他认识树木的首要方式一样,格雷诺耶通过嗅觉认识他人,以此确认他们的身份。最初,格雷诺耶认知他人时沿用了认知树木和石头的那一套方式,即通过嗅觉感受客体的气味,格雷诺耶视红发少女为发出气味的原料,除了她的香味是纯洁的美之外,这种原料和其他原料没有分别,红发少女不被认为是人,她只是格雷诺耶可以用来感受香味的、没有生命的材料,她的伦理身份此时就必然不是作为少女或女儿的伦理身份。

第一次见到巴尔迪尼,格雷诺耶就通过对“阿摩耳与普绪喀”准确的感知断言巴尔迪尼处在与佩利西埃的商业竞争中,尽管人们都知道同样是香水商人的巴尔迪尼和佩利西埃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但只有格雷诺耶才能通过准确感知“阿摩耳与普绪喀”进一步断言巴尔迪尼意欲使用的计策。在离开巴尔迪尼处之后,格雷诺耶往南方走去,旅途中他尽量避开有人的地方,因为他怕闻到人的味道,通过嗅觉,他判断人们的身份——骑兵、牧羊人和农民,直到他到了康塔尔山,在这里格雷诺耶完全摆脱了人的味道。七年以后格雷诺耶来到格拉斯市,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闻到了当年被自己所杀的红发少女的气味,这次他再次尝试通过嗅觉认识这个散发香味的客体,与仅仅视马雷街红发少女为气味原料不同,格雷诺耶在认知格拉斯市这位少女时把她放在了诸多关系中,这说明他意识到了相关伦理准则的存在,他通过气味推测,散发这种气味的少女将吸引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都会追求她,所有的女人都会哀叹自己没有如此美丽。

在古希腊时期,人类就开始了对自我身份的追寻,德尔斐神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作为对古希腊人的训诫时至今日仍然具有警示意义,对苏格拉底来说,这句箴言某种程度上已经指出了人类的本质身份,即“认识你自己不是神”。到了被一部分人称为现代科学开端的笛卡尔那里,“我思故我在”在人类身份追寻的问题上另辟蹊径,这句意为“通过思考,我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的名言暗示笛卡尔所说的身份或者自我是一种思想观念,人通过思考确定自己的身份。而到了20世纪,人们更加注重从与他人的关系中找寻身份,“一个人不能基于他自身而是自我。只有在与某些对话者的关系中,我才是自我”[10]。查尔斯·泰勒指出,现代人的最典型的道德困境是意义感或方向感的丧失,这种丧失源于身份的不确定性。《香水》把使人之为人的东西具体化为气味,格雷诺耶没有气味,在他人眼中他便不被视作真正的人,因此格雷诺耶对气味的追寻就是对他身份的追寻。

二、嗅觉与特殊的伦理关系

聚斯金德在《香水》开篇便提到气味的特征——短暂性,“简而言之,在不信神方面比这些更有名气的阴险人物略逊一筹,而是因为他的天才和他的野心仅仅局限在历史上没有留下痕迹的领域:气味的短暂王国”[11],这直接导致格雷诺耶这个曾经最具天才、最残暴的人物被人们遗忘,与此相关的是小说中香水的迷惑作用,它和气味的短暂性一同构成了与不稳定的、特殊的伦理关系之间的呼应。

首先是具有短暂性的气味。巴尔迪尼在拿到“阿摩耳与普绪喀”时,他深深地为它发出的味道折服,“巴尔迪尼几乎是怀着敬畏的心情站了起来,再一次把手帕拿到鼻子下”[12],这种出自巴尔迪尼商业仇敌佩利西埃之手的香水让巴尔迪尼心旷神怡,以至于他暂时完全忘记了对佩利西埃的恨意。当他从“阿摩耳与普绪喀”的香味中回过神来,他又回到了那种仇恨中,巴尔迪尼想道,“但是人们是否知道,在一小时后,当它最易挥发的物质消失,而它的中心结构出现时,它究竟散发出什么气味?或者到今天晚上,当只还能觉察到那些此时犹如在看不透的光线中散发出诱人花香的沉重的暗黑的成分时,它将是什么气味?”[13]巴尔迪尼接着回想起自己曾经制作过的一款香水,它在开始的时候散发出美妙清新的气味,但没过多久这气味就被烂水果和令人讨厌的过量麝猫味取代。在这里,气味起到了建立关系的作用,香味让巴尔迪尼暂时忘记和佩利西埃的敌对关系,于是巴尔迪尼不由自主地称赞对手是个行家。不过,这种带有敬佩因素的关系和香水散发的气味一样,都有短暂性这一特征。格雷诺耶被处死的那天,人们在对他咬牙切齿的仇恨中期待处决的完成,但是格雷诺耶身上的香味让实施和观看处决的人转变了他们的态度,和巴尔迪尼一样,这香味的受众忘记了仇恨,他们陷入了对格雷诺耶疯狂的爱恋中,他们神化了格雷诺耶,并以爱神格雷诺耶的名义进行狂欢。处决现场的狂欢之后,格雷诺耶躺在被自己杀害的少女的床上,意识到香水的味道是短暂的,因而断言自己在遭到人们攻击之前还剩下几个小时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格雷诺耶离开了格拉斯,而从香味中清醒过来的人狼狈不堪,无法理解和接受刚才经历的一切。处决事件同样是香水的作用,短暂的香味使处决现场的人互相爱抚,它在互不相识的人之间放置亲密关系,一种短暂的爱——人们对爱神格雷诺耶的爱和对陌生人的爱——凭借香味得以诞生。如果说这种香味对普通人来说只是增加了爱,那么它对受害者洛尔的父亲来说,则完全逆转了他对爱和恨的辨别,他竟然谦卑地请求格雷诺耶这个杀害女儿的凶手做他的儿子。不过这种强烈的激情也不会长久存在。

香水的气味对关系的构建不仅包含它对人生理上的影响,即通过被嗅觉识别从而对人体产生影响,还包括作为商品——或其他人们可以从中获利的对象——香水对伦理关系的影响和构建,这种构建同样具有短暂性。巴尔迪尼在见证了格雷诺耶制造“阿摩耳与普绪喀”的成功之后,从制革商格里马那里买下了格雷诺耶,他认为这是这辈子他做过的最好的一笔交易。格雷诺耶的加入挽救了巴尔迪尼原本濒临崩溃的生意,作为回报,巴尔迪尼开始接纳格雷诺耶,在格雷诺耶生病的时候,他甚至变得十分细心和善良,巴尔迪尼给格雷诺耶换了居住环境,给他喝葡萄酒鸡汤,为他请来普罗科帕最著名的医生。然而在看到格雷诺耶无药可救、奄奄一息的样子时,巴尔迪尼怒气冲天,“巴尔迪尼真想把他扼死,真想把他打死,或从他那垂死的身体内把那些宝贵的秘密打出来”[14],他虚情假意地用甜蜜的话安慰格雷诺耶,给他喂食,期待格雷诺耶能说出那些宝贵的秘密。在明白格雷诺耶无法告知他任何信息时,巴尔迪尼罢休了,他们之间的雇佣关系也戛然而止。在格拉斯市阿尔努菲夫人的香水店里,格雷诺耶又因为自己独特的天赋得以留下,他的嗅觉给阿尔努菲夫人和伙计德鲁省去了很多麻烦,也给他们提供了更多他们渴望的空闲和经济利益,直到格雷诺耶被抓。小说通过描写香水气味的短暂性揭示了18世纪启蒙时期早期资本主义对工具理性的滥用,由于对利益至上的推崇,格雷诺耶这种有一定用处的人必然会被压榨利用,而一旦这些人的价值被压榨殆尽,他们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巴尔迪尼之辈看中的就是格雷诺耶身上蕴藏着的巨大价值。正是这种价值导致了鲍曼所说的消费的结合和合作关系,“它们和其他消费品一样,服从于同一个评价标准”[15],即有用和无用的标准,短暂的合作关系或对合作关系的“试用期”通过这一标准产生和终结。这一点在格雷诺耶和巴尔迪尼对神的态度中也得以体现。格雷诺耶从不信神发展到成为神,而对巴尔迪尼来说,神则没有什么作用,他总是在重要的时候想起神,但转念之间就把他们抛之脑后,如在格雷诺耶为他调配好一种比“阿摩耳与普绪喀”更高级的香水时,巴尔迪尼高兴地忘记了夜间祷告,也没有去圣母院感谢上帝,而在格雷诺耶重病缠身之际,巴尔迪尼又想到应该去圣母院祈求圣母让格雷诺耶病愈,但他还是没有去寻求来自宗教上的帮助——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本质上已经失去了宗教信仰。巴尔迪尼的行为体现了其时法国社会中经济生活和道德原则的关系,那就是“对于经济生活中的事务来说,不存在道德原则”[16],这种关系是宗教信仰无法做出应对的,因为它除了重复宗教中传统的忠告之外别无他法,面对实际困难,它的作用微乎其微。

其次是具有迷惑性的气味。既然气味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个体的身份,那么改变气味就能够为个体提供一层伪装,用以迷惑和欺骗尝试用嗅觉对其进行认知的人,从而改变既有的伦理关系。因此香料和香水出现了,最初人们使用香料不是为了让身体发出香味,而是为了遮蔽自己身体散发出的令人不悦的、私人的味道,香料具有“隐匿身体气味的那种古老的功能”[17],而现代人使用香水的原因是他们对这种味道十分喜爱,除此之外,香水对人的印象改造也有一定作用。《香水》作为一部有离奇情节的小说,其中气味都有一定的指涉,尤其是在格雷诺耶看来,不同的气味对应着不同的人,不过和香水的一般作用不同的是,格雷诺耶制造的香水不但能改善别人对他的印象,还能毫不费力地欺骗他们。没有气味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气味——一种不是其他任何气味的气味,格雷诺耶的乳母让娜·比西埃和其他巴黎城中的人一样对这种没有气味的气味感到迷惑和害怕,因为一个有臭味的婴儿会用气味证明自己是个人,而格雷诺耶却无法证明。直到格雷诺耶制造出了散发人的味道的香水,他才真正地在他人面前有了存在感,他让自己变成了“正常人”,尽管他在外形上把自己改造成了正常人,但他还不具备完整的伦理意识,所以他对自己的改造只是作为对他人进行欺骗的手段存在而已。气味的迷惑性在处决格雷诺耶的广场上得到了充分诠释,在此之前,洛尔身上的香味也被赋予了迷惑性,因为这种香味,所有男性都爱上这位少女——气味和嗅觉促成了爱慕关系,所有女性都会哀叹自己的平庸。从洛尔等少女体内提取的香水迷惑了观看处决的所有人,致使他们做出了他们事后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洛尔的父亲也因这种香水的气味颠倒了爱和恨,他哭着请求格雷诺耶的原谅,求他做自己的儿子。气味的迷惑性暗示着伦理关系的欺骗性,虽然这种欺骗性因为气味的短暂性而具有短暂的特征,但它足以破坏正常的伦理关系。香水作为一种人们出于审美追求而创造出来的对象,本身充满了梦幻和希望,但格雷诺耶在追求气味的过程中破坏性地发展了香水的作用,他使香水的梦幻变得空洞,使人们对香水寄予的希望变成欲望满足后的乏味,对他自己来说,他毕生追求的香水只是一种虚假的手段,而非他一直缺少但渴望的、真正的爱。格雷诺耶用香水迷惑他人,作为达到自己最终目标的手段,但到最后他自己也被香水迷惑了,其结果就是他被巴黎受香味迷惑的人分食。

气味的短暂性特征一方面对应着生理层面因气味作用于嗅觉产生的变化,这种变化暗示了既定伦理关系的变化;另一方面气味的短暂性特征对应着雇佣关系的短暂性,聚斯金德以此来揭示韦伯所说的将经济利益作为最终目的这一行为代表的资本主义伦理,“对于违反这一伦理规则的人来说,他们不会被当作愚蠢的人,而是会被当做玩忽职守的人来对待”[18],愚蠢的人只会被嘲笑,而玩忽职守的人则会被处罚,甚至有可能丢掉工作——也就是失去维持生计的方法。从事商品交易的资本家只关注人的工具性,工人的剩余价值一旦被压榨干净,资本家就会和他们划清界限,“以伦理道德为目的的慈善家们,处于资本主义发展主流趋势的边缘”[19]。与此相关的是气味的迷惑性,正是这种迷惑性结合着短暂性蒙蔽了《香水》中的诸多角色,使他们做出本不应做之事,从而产生新的、特殊的伦理关系,虽然这些关系都只是暂时的,但其破坏性却不容忽视。

三、嗅觉与欲望

从格雷诺耶的经历来看,香水既是欲望的对象,又是满足欲望的工具。格雷诺耶从小便有壮志——制造世界上最好的香水,起初这只是他一个正常的愿望,伴随着马雷街少女事件,这个愿望被邪恶化了,他把对香水的追求建立在剥夺他人生存权利的基础之上。在制造出他认为最伟大的香水之后,格雷诺耶又把香水作为工具,满足其控制他人的欲望。格雷诺耶的欲望满足之旅体现了在现代性中,人类由于对自我的过分推崇而导致的困境,一方面,人类必须在和他人的关系中确认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人类又因对自我的强调忽视他人的存在。

格雷诺耶的欲望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他有着强烈的生存欲望,嗅觉是使其得到满足的手段。他降生在街边的宰鱼台下,然后以母亲的死亡为代价生存下来,“新生儿通过这声哭喊,决定自己放弃爱,但是却要生存。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两者犹如水火不能相容”[20],格雷诺耶恰恰没有那“最低限度的天生的友好”,“他出于纯粹的反抗和纯粹的恶毒而选择了生”[21]。聚斯金德把尚处于婴儿阶段的格雷诺耶形容为一个趴在树上的扁虱,它利用最少的资源维持生命,等到合适的时机,它会像当初杀死自己的母亲一样杀死能为自己提供生存资源的猎物。等到格雷诺耶八岁的时候,他被送到了制革匠格里马的店里,在这里他同样像只扁虱顽强和执拗地生活,像牲畜一样,他做着最危险、最累的工作,并患了炭疽病,然而扁虱般的生存能力让他战胜了疾病,由于战胜疾病带来的好处,格里马给了格雷诺耶一定的好处,于是后者在生存欲望得到满足的基础上,又得到了一定的自由。格雷诺耶的生存欲望随着他对自己嗅觉能力的认识和运用变得更加容易得到满足,通过出众的嗅觉,他得以在巴尔迪尼的香水店工作,并得到了更多的自由,还得到了之后自己能够从中获取便利的公民和伙计身份,有了这层身份,他就能更好地隐藏自己。而在阿尔努菲夫人那里,格雷诺耶依旧对最苦的工作毫无怨言,阿尔努菲夫人和德鲁受益于格雷诺耶灵敏嗅觉带来的便利,因此格雷诺耶又重新作为一只扁虱趴在树干上,为自己下一阶段的欲望做准备。

第二个阶段里,生存欲望得到满足后,格雷诺耶的欲望演变为对制造香水的欲望,气味是格雷诺耶欲望的对象,嗅觉则同样是使欲望得到满足的手段。制造香水只是一种正常的欲望,但随着格雷诺耶对气味和自己嗅觉的认识,他开始希望占有气味,“他很贪婪。他狩猎的目的在于把这世界所提供的气味统统占为己有”[22],进一步地,格雷诺耶意欲通过占有香味来操控香味,从而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尤其是在蒙彼利埃的大街上,在他见识过自己制造的香水对他人产生的神奇作用以后,他变得更加自负和缺乏节制,“只要一嗅到他,格雷诺耶,他们就会跪下来,如同跪在上帝冷冷的香烟之下!他要成为现实世界中和凌驾于现实的人之上的全能的芳香上帝,如同它在幻想中已经做过的一样”[23],在杀害马雷街少女之后,格雷诺耶意识到这气味虽然美妙独特,但他却无法长久占有它,所以他接着谋杀他人,企图占有其香味并以这些香味为工具控制他人。小说最后,格雷诺耶成功地用从少女身体里提取的香味控制了处决现场的人,达到了他同一化他人的目的。事实上,格雷诺耶的堕落早在他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有所显示,聚斯金德不止一次把格雷诺耶比作独自伏在树上的扁虱,他孤独地出生,凭借灵敏的嗅觉孤独地生存,直到他死的时候,他都是孤独的。他的孤独是一种隔离措施,虽然他希望打破这种隔离,但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格雷诺耶的孤独把自己隔离在一处局限之地,“在其间人与自我对话……为了自我陶醉于灵魂的精妙构造,那么这即是精神滑向智慧的彻底堕落”[24],这使格雷诺耶不可避免地沦为欲望的牺牲品。

启蒙运动的出发点是反对中世纪基督教信仰主义和封建专制主义,这后两者的主要特点可被概括为专制或霸权,而启蒙运动倡导的理性反对的就是这一特点,“理性主义最根本的本质,其实是人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说,是人本主义的精神”[25],但理性主义矫枉过正,在其接受者心中发展了过度的自主性。休谟说,理性应仅仅是激情的奴隶,启蒙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破坏了人类生活的基本秩序和道德原则,启蒙本身因此也陷入自我意识的专制——它把人类从一种专制带到了另一种专制面前,如托多罗夫所言,“理性是一个工具,可以不加区别地为善和恶服务……人类被他们的意志和欲望,被他们的情感和意识,也被一些他们无能为力的力量所驾驭”[26]。在聚斯金德笔下,《香水》中几乎每个人都在以主体的名义对抗他人,只有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人和人之间才能发生短暂的、互相承认的关系,格雷诺耶生存的欲望是对自我意识和个体性的基本保存,而他占有气味、控制他人的欲望则是对自我意识和主体性的滥用。在格雷诺耶杀掉马雷街少女时,聚斯金德写道,少女被吓得身体僵直,无法反抗,“而他则不去瞧她。他没有看见她那张美丽的生有雀斑的脸庞、鲜红的嘴、那对发光的绿色大眼睛”[27]。同样,在他杀掉少女洛尔时,他也没有去看受害者的脸庞——洛尔后脑勺朝上熟睡着,而他在完成香味提取的工作后也“并没有朝她床上投去目光,以便这辈子至少用眼睛看过她一眼”[28]。不能就这样说格雷诺耶因此躲过了列维纳斯赋予他者面貌的那种意义,因为列维纳斯的他者面貌更多地是指使他者不同于主体的东西,面对这种相异性,主体选择以强横的态度应对,要求同一化他者,在此意义上,他者属于偏弱的一方。但被格雷诺耶杀害的少女的脸庞的确代表着他者的弱势,因为除了被格雷诺耶忽视脸庞,这些少女还面临着被作为主体的格雷诺耶同一化的处境。所以格雷诺耶在对他者进行同一化的时候,避免了主体与他者之间的伦理联系,从而也就避免了主体对他者的责任。但讽刺的是,格雷诺耶杀人取香这一行为的最终目的竟然是建立与他者的伦理联系——他渴望得到别人的爱。

《香水》之所以是一部离奇的小说,部分原因就在于它独特的嗅觉视角,从嗅觉书写出发,聚斯金德通过描写格雷诺耶对他人身份的辨认和对自我身份的追寻,揭示了身份追寻对人类的重要意义。在格雷诺耶尝试确认其身份的过程中,他又不得不与他人产生伦理联系,气味的迷惑性和短暂性因此又指涉着新的、特殊的伦理关系以及格雷诺耶所面临的资本主义伦理。被资本主义伦理同化的格雷诺耶在启蒙思想的作用下,从身份追寻走向了欲望的沟壑,格雷诺耶最终因欲望自噬其尾。通过嗅觉书写,《香水》展现了身份确认、特殊伦理关系的建构和欲望满足这三个层面的伦理内涵,足以表明聚斯金德对特定历史时期的伦理关怀,这种关怀不以道德评判和书写新奇为目的,其重点是对时代精神的反思。

注释:

[1]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0页。

[2] [荷兰]皮埃特·福龙等:《气味——秘密的诱惑者》,陈圣生、张彩霞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69页。

[3]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3页。

[4]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42页。

[5]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29页。

[6]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3页。

[7]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21页。

[8]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5页。

[9]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4页。

[10] [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50页。

[11]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页。

[12]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58页。

[13]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58~59页。

[14]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99页。

[15] [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254页。

[16] [英]R.H.托尼:《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赵月瑟、夏镇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31页。

[17] [荷兰]皮埃特·福龙等:《气味——秘密的诱惑者》,陈圣生、张彩霞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55页。

[18] [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马奇炎、陈婧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6页。

[19] [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9页。

[20]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9页。

[21]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0页。

[22]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34页。

[23]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45页。

[24] [德]马丁·布伯:《我与你》,陈维纲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91页。

[25] 邓晓芒:《西方启蒙思想的本质》,《广东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第40页。

[26] [法]茨维坦·托多罗夫:《启蒙的精神》,马利红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3页。

[27]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40页。

[28] [德]帕·聚斯金德:《香水》,李清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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