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悖论性贫困:马克思的批判与扬弃
2020-01-16任毅
任 毅
(中共中央党校 哲学教研部,北京 100091)
摆脱贫困一直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社会理想。在前工业社会,人们面对贫困问题不是诉诸自然灾害的不可抗拒力量,就是诉诸命中注定的上天安排。直到工业革命后资本主义的出现,人们才将贫困现象作为一个特定的社会经济问题纳入不同的研究领域。无论是古典政治经济学,黑格尔哲学,还是空想社会主义都对贫困问题做了艰辛地探索,但因其阶级和理论的局限性,终究未能解开贫困之谜。马克思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致思逻辑限定和超越了不同学派的贫困思想,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视角,揭示了资本主义悖论性贫困的多维表征和始源性致因,并从唯物史观的视野构建消解贫困性“他者”的现实性方案。
一、本质与规定:贫困的多维表征
对贫困问题的关注和思考,是马克思转向现实问题和思考人类解放的直接动因。早在《莱茵报》工作期间,马克思就对农民捡树枝的行为和种植葡萄利益受损的贫困事实进行了无情地揭露,陆续写下了《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和《摩泽尔记者的辩护》等一系列批判文章。面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对抗性质,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借以在其中活动的那些生产关系的性质决不是单一的、单纯的、而是双重的”。[1](p614)资本主义财富和贫困的“两重”分化,生产关系促进生产力的同时也产生阻碍生产力的“两重”结果,资产阶级财富的不断消灭和无产阶级队伍不断壮大的“两重”过程。正是这三个“两重”对抗和冲突,促使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这一棱镜透视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贫困现象,从而使贫困的面孔折射出多维表征。
(一)一条规律:无产阶级日益贫困化——绝对贫困和相对贫困。
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经济关系这一整体的结构性存在,揭示了资本主义财富的创造与无产阶级贫困积累同存。正是由于资本主义的阶级剥削关系,导致了无产阶级的劳动能力与劳动资料的断裂,以及资产阶级日益富有和无产阶级的日益贫困。资本主义一直内在地演绎着无产阶级日益贫困化的事实和规律。
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绝对贫困主要从劳动能力与生产资料,劳动能力与生活资料两个关系层面剖析的。现实的劳动是劳动能力的主体性与劳动条件的客观性有机结合而完成的。正如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所言,“从事劳动,完成实际的劳动过程,真正实现劳动所必需的一切对象条件,也就是说,使劳动对象化的一切条件,形成了劳动能力和实际劳动的中介”。[2](p44)就劳动能力与生产资料的关系而言,无产阶级的绝对贫困,是由于资本主义的剥削关系造成了劳动者劳动能力的可能性与生产资料的现实性分离和对立。劳动者作为劳动能力的主体,因丧失了劳动条件和缺乏转化的现实客观条件,而只能以一种纯粹的主体能力被动服从和依附于资产阶级的生产资料。“劳动能力由于被剥夺了劳动资料即被剥夺了通过劳动占有自然因素所需要的对象条件,它也就被剥夺了生活资料。”[2](p44)因此,就劳动能力与生活资料的关系而言,无产阶级的绝对贫困表现为一种生存贫困,即资本主义剥夺了满足劳动者自身需要的生活资料,而使劳动能力成为一种纯主观的可能性,劳动者随时面临着失业和生命消亡的深渊。
如果说绝对贫困是无产阶级丧失了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而无法满足自身最低的物质生活需求,那么,相对贫困指涉的是无产阶级的工资收入与资本家的剥削收入的差距日趋下降而表现出来的一种相对的贫困状态。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指出,“即使工人得到的享受增加了,但是,与资本家的那些为工人所得不到的大为增加的享受相比,与一般社会水平相比,工人所得到的社会满足的程度反而降低了。”[1](p729)一方面,随着资本主义生产资本的增加,社会的需要和享受也同步增长,工人阶级的绝对贫困虽然得到了相应的改善,但相对贫困的程度却日益加深。另一方面,在具体的商品生产、交换和生产过程中,商品生产者之间激烈的竞争引发利润率下降,致使资本有机构成相对提高,而劳动力作为可变资本的需求量则相对减少,广大劳动者将面临失业和工资锐减的危机。这必然导致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生活状况的差距和鸿沟越来越大。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绝对贫困还是相对贫困,都不能以物质资料“量”的规定性而忽视资本主义剥削的“质”的规定性。即使资本家通过不同的福利政策不断缓解和改善工人的绝对贫困,但工人的劳动能力的可能性与生产资料的现实性分离和对立则不会改变。因此,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贫困化的事实不仅不会改变,反而贫困化程度日益加深。
(二)两个维度:物质性贫困和非物质性贫困。
资本主义条件下,由资本意志统摄下产生的贫困,具有殊异于其他生产体系和生产范式的特质。马克思正是透过资本主义特有的生产方式,揭露出潜藏在表象背后的贫困本质和真相。工人阶级遭受的贫困,不仅是生活资料匮乏的物质性贫困,也是精神贫困、道德贫困和心理贫困等非物质性贫困。因此,马克思从物质性和非物质性两个维度,进一步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下无产阶级的贫困本质。
资本主义社会追求剩余价值的本性渗透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各个环节,并把自然和人都囊括在一个层出不穷的商品生产体系。“我们从国民经济学本身出发,用它自己的话指出,工人降低为商品,而且降低为最贱的商品;工人的贫困同他生产的影响和规模成反比。”[1](p155)不仅如此,资本家还将工人视为一种“活”的生产资料,为其“生产剩余价值合作赚钱”。[3](p714)工人没有任何可支配的劳动资料,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来维持自己和家人基本的生活需求。资本家“对待工人就像对待单纯的生产资料那样,给他饭吃,就如同给锅炉加煤、给机器上油一样。”[4](p306)工人的物质性贫困深植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始终,“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就越大,他就越贫穷。”[1](p156)资本主义造成工人的物质性贫困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承受着双重摧残和压迫,“工人阶级在日益增长着的财富中仍然是无产者,在日益豪华奢侈的世界中仍然是穷光蛋。物质的贫困不论在精神上或体力上都摧残着工人。”[5](p691)
资本主义特有的组织化生产,造成了工人的物质性贫困和精神、心理、文化等非物质性的双重贫困。马克思不仅对工人的双重贫困有深切体味,而且从劳动、分工进行批判性审思。首先,异化劳动造成劳动的“裂变”和“异延”。国民经济学以之作为前提的劳动,其实质是异化劳动(外化劳动),正是这一异化劳动揭示了资产阶级财富日益丰腴,而无产阶级却遭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贫困。正如马克思所言,“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1](p159)异化劳动最终造成的“肉体”和“精神”的二元“裂变”与“摧残”,“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已停止,人们就会像逃瘟疫那样逃避劳动。”[1](p159)此外,异化劳动使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被单纯的物物关系所取代和延异。其次,资本主义的分工造成人的片面化和均质化。分工作为一个社会历史范畴,经由自然分工向自发分工的转向,其存在形态和发展趋势是人类社会进步与发展的必要构件。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分工的合理性被打上资本的烙印,最终丧失了其合理性。资本主义性质的分工“使工人去从事屈辱身份的职能;被损害的灵魂与这种屈辱身份的职能相适应,而工资的不断急降又与灵魂的被损害相适。”[1](p621)资本主义的分工不仅造成工人的物质性贫困,而且将人肢解为片面化和碎片化的人,最终使人沦为丧失情感和灵魂的工具。“它使整个的人——肉体和灵魂——都变成了一部机器……在他的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里为这一制度效力。”[6](p90)周而复始的机器化操作阉割了人的精神生活,致使人变成被机器统治的单向度的人和均质化的人。
(三)三重规定:现实贫困、历史贫困和潜在贫困。
马克思将无产阶级的贫困现实作为其贫困理论的出发点,注重考察无产阶级现实的贫困境遇,以此揭露出资本主义不同的剥削形式对无产阶级贫困化的事实。不仅如此,马克思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上,将无产阶级的贫困现象放置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之中,纵向分析比较不同国家和民族的贫困状况和贫困特点。马克思不仅囿于现实向度和历史向度,更在未来向度深刻揭示出无产阶级的潜在贫困。马克思正是从现实向度、历史向度和未来向度规定了无产阶级的现实贫困、历史贫困和潜在贫困的三重内容。
国民经济学认为,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是构成价值的唯一要素。那么,合乎逻辑的是,劳动产品的归属权也应归属于雇佣工人。吊诡的是,“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棚舍。”[1](p158)工资作为劳动力价值的表现形式,本应该由雇佣劳动阶级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然而,工人得到的实际工资只是“产品中最小的、没有就不行的部分,也就是说,只得到他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工人生存所必要的那一部分,只得到不是为繁衍人类而是为繁衍工人这个奴隶阶级所必要的那一部分。”[7](p230)劳动价值论和工资规律之间的二律背反,致使雇佣工人时刻面临着现实贫困的窘境。马克思深刻地揭示出,国民经济学的“劳动”背后掩盖的是劳动本质的异化,“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家表面上承认人,其实是彻底实现对人的否定”。[1](p179)此外,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的析出逻辑揭示了资本的不同形式对无产阶级的现实贫困的事实。马克思指出,现代工场手工业对“肌肉力的机器”和“轻便的劳动”需求量大,资本家会雇佣大量廉价的女工和未成熟的工人为其赚取剩余价值。与真正的工厂比较而言,这种粗鲁的剥削形式使工人的现实贫困更甚。而与现代家庭工业相比,“贫困剥夺了工人必不可少的劳动条件——空间、光线、通风设备等等,职业越来越不稳定”。[8](p506)可见,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剥削形式的变化,无产阶级的现实贫困程度日益加深。
为了深刻揭示无产阶级贫困的普遍化,马克思将无产阶级的贫困放置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逻辑考察,纵向分析比较了英、法、俄等不同国家的贫困状况和贫困特点。首先,马克思考察了英国棉荒历史时期的贫困状况,工人阶级一直处于“极端贫困”“饥饿待毙”“工资低微”的悲惨状况。随着机器和大工业的发展,工人的绝对剩余时间不断缩小,而“工厂主在克扣工资方面的创造精神也没有丝毫减退”。[8](p500)资本家为了节约生产资本,工作环境往往极其恶劣,工人们不同程度地患上了身体的疾病。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不仅靠牺牲工人的生活资料来进行,而且还以牺牲工人的全部五官为代价”。[8](p501)此外,马克思通过对英国和东印度工人的贫困历史考察发现,随着机器大工业的发展,工人的贫困状况由慢性贫困向急性贫困转化。“在机器逐渐地占据某一生产领域的地方,它给同它竞争的工人阶层造成慢性的贫困。在过渡迅速完成的地方,机器的影响则是广泛的和急性的。”[8](p472)其次,马克思也考察了法国工人的贫困状况。与英国工人的贫困状况相比,法国工人的贫困更甚。“劳动在法国要比在英国整整便宜三分之一,因为法国的穷人劳动繁重,但衣食简单,他们的主要食物是面包、水果、青菜、根菜和干鱼;他们很少吃肉,小麦昂贵时,面包也吃得很少。”[8](p659)无独有偶,俄国棉纱厂的工人的贫困状况也如此,“尽管工人从事过度劳动,夜以继日地干活,而报酬却微乎其微。”[8](p616)通过对不同国家的贫困状况比较分析,资本主义的发展既是一部财富积累史,也是一部贫困积累史。资本主义制造的无产阶级贫困史,只有触动私有制的根基才能彻底改变。
马克思不仅囿于现实向度和历史向度,更在未来向度深刻揭示无产阶级的潜在贫困。马克思认为“在自由工人的概念里已经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他是赤贫,潜在的赤贫。”[9](p607)工人作为赤贫者只有活的劳动能力,而没有实现劳动能力转化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工人要想得到基本的生活资料,需要拿自己的劳动能力换取劳动基金的那部分资本。但是,“这种交换本身是同那些对工人来说偶然的、对他的有机存在漠不相干的条件联结在一起的。因此工人是潜在的赤贫。”[9](p607)潜在贫困不仅使工人丧失了基本的生存保障权利,而且使贫困的固化和代际传递阉割了工人自由和发展的可能性。
二、矛盾与悖论:贫困的本源性致因
从贫困的批判到贫困的多维表征,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现实出发点和隐含的内在逻辑线索。沿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致思逻辑,马克思进一步探寻和揭示了贫困的本源性致因,缘何劳动是财富的源泉却变为贫困的渊薮,劳动本是人本质的自我确证却“魔法般”地变成资本的“酵母”。面对资本主义下产生的悖论性贫困,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最勤劳的工人阶层的饥饿痛苦和富人建立在资本主义积累基础上的粗野的或高雅的奢侈浪费之间的内在联系,只有当人们认识了经济规律时才能揭露出来。”[4](p757)马克思所认为的“经济规律”主要表现为剩余价值规律和资本积累规律。只有正确认识和揭示这两个“经济规律”才能探求贫困的本源性致因。
(一)雇佣劳动是悖论性贫困的制度性根源。
雇佣劳动制作为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典型形式,不仅是剩余价值规律的内在动因,更是工人阶级惨遭悖论性贫困的制度性根源。“工人阶级处境悲惨的原因不应当到这些小的弊病中去寻找,而应当到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去寻找。”[1](p368)马克思肯定了一般劳动的社会意义和历史价值,认为劳动不仅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4](p207)也是人本质的自我确证的体现,更是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钥匙。但是,如果仅仅从一般的劳动过程着眼,并无法真正理解资本主义特有的生产过程,只有过渡到雇佣劳动才能进一步揭示贫困的本源性致因。因此,马克思从被国民经济学家奉为发财致富的“法宝”——雇佣劳动的“前世”和“今生”出发,透析了贫困的悖论性矛盾和贫困产生的基因密码。
首先,就雇佣劳动的前提条件而言,劳动和所有权的分离已作为一种结果包含在雇佣劳动之中。“劳动和劳动产品所有权的分离,劳动和财富的分离,已经包含在这种交换行为本身之中。作为悖论的结果出现的东西,已经存在于前提本身之中。”[9](p266)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初级阶段,劳动和所有权的分离进程极其缓慢,“这种方法的蜗牛爬行的进度,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15世纪末各种大发现所造成的新的世界市场的贸易需要。”[10](p768)于是,资本家通过暴力手段强行掠夺土地和货币财富,加速劳动者和生产资料解体和分离进程,“一方面使社会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转化为资本,另一方面使直接生产者转化为雇佣工人。”[11](p822)正如前文所言,由于劳动和所有权的分离和解体,雇佣工人因丧失了劳动条件和缺乏转化的现实客观条件,而只能以一种纯粹的主体劳动能力被动服从和依附于资产阶级的生产资料。由此可见,劳动和所有权的分离和解体过程,既是社会生活资料和劳动资料转化为资本的过程,也是人民群众转化为雇佣工人和劳动贫民的过程。
其次,就雇佣劳动交换和流通过程而言,劳动力的使用价值既是资本的“酵母”,也是工人阶级致贫的根源。工人阶级一无所有,只能将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出卖给资产阶级,并实现劳动的交换价值,以此才能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料。工人阶级在出卖劳动交换价值的同时,连同劳动的使用价值的创造力也一同出卖了。“可见,很明显,工人通过这种交换不可能致富,因为,就像以扫为了一碗红豆汤而出卖自己的长子权一样,工人也是为了一个既定量的劳动能力[的价值]而出卖劳动的创造力。”[9](p266)工人作为劳动能力的所有者与资本家作为货币的拥有者之间的市场交换并非是平等的交换关系。工人出卖的只是自己劳动能力定时的支配权,而非活劳动创造的劳动创造力。然而,在劳动力商品与资本的交换过程中,资本开始吸纳劳动力商品创造的使用价值,并使劳动自为地成为创造价值和使用价值双重增值的过程,随即实现了劳动过程和价值增值过程的辩证统一。正如马克思所言,“工人必然会变得贫穷,因为他的劳动的创造力作为资本的力量,作为他人的权力而同他相对立。他把劳动作为生产财富的力量转让出去;而资本把劳动作为这种力量据为己有。”[9](p266)
其三,就雇佣劳动的结果而言,资本支配下的雇佣劳动只会让工人越来越贫困,而资本的生产力则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这主要是因为,第一,剩余价值是劳动力成为商品的必然结果。劳动力商品殊异于普通商品的主要特点在于,其使用价值是价值的源泉和土壤。资本家在消费劳动力商品的过程中,得到的新价值远超于购买劳动力自身的价值。因此,资本家不仅能收回其购买劳动力商品的支付价值,而且还能额外得到一个增值的剩余价值。“劳动能力不仅把必要劳动的条件作为属于资本的条件创造出来,而且潜藏在劳动能力身上的增殖价值的可能性,创造价值的可能性,现在也作为剩余价值,作为剩余产品而存在”。[9](p444)第二,雇佣劳动生产了与劳动能力相对立的资本统治权。劳动力商品一旦与资本交换,资本则赋予自身权力和意志,不断消费和吸纳劳动力商品的使用价值,最终取得对活劳动能力的统治权。“作为资本,作为对活劳动能力的统治权,作为赋有自己权力和意志的价值而同处于抽象的、丧失了客观条件的、纯粹主体的贫穷中的劳动能力相对立。”[9](p444)第三,雇佣劳动产生了资本生产力。在资本意志的统摄下,劳动已不再是人自我本质的确证和体现,而成为可变资本的一部分参与资本增值的整个过程。“劳动能力不仅生产了他人的财富和自身的贫穷,而且还生产了这种作为自我发生关系的财富的财富同作为贫穷的劳动能力之间的关系,而财富在消费这种贫穷时则会获得新的生命力并重新增殖。”[9](p444)
(二)资本积累是悖论性贫困的直接原因。
资本积累的实质就是剩余价值资本化,抑或说,是资本的剩余价值化。资本的“札格纳特车轮”无止境的追求剩余价值,是驱使资本家进行资本积累的内在动力,而激烈的竞争环境则是资本家进行资本积累的外在压力。资本家从劳动力商品中无偿占有剩余价值后成功羽化为资本,除了用于个人消费的一部分之外,另一部分将用来购买生产资料和劳动力,以扩大资本主义再生产。随着资本积累和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社会财富逐渐分化为两个对立阶级。一级是社会财富日益集中的资产阶级,另一级是日益贫困的无产阶级。资本积累既是资本主义发展壮大的必要构件,也是工人阶级悖论性贫困的直接原因。
致使工人阶级悖论性贫困“最重要的因素是资本的构成和它在积累过程进行中所起的变化”,[4](p707)即资本的有机构成。对资本的有机构成的认识要从价值形式和实际生产发挥作用的物质形式来理解和把握。从价值形式方面来看,资本可以分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二者之间构成的价值比率就是资本的价值构成。从实际生产发挥作用的物质形式来看,资本由一定数量的生产资料和活的劳动力而组成。它们之间的比率是由生产技术的发展程度而决定的,当生产技术发展的程度越高,劳动力作用于生产资料的力量就越大;当生产技术发展程度越低,劳动力作用于生产资料的力量就越小。这种由生产技术发展程度决定的资本的生产资料和活的劳动力的比率就是资本的技术构成。资本的价值构成与资本的技术构成具有密切的相互关系,马克思将由资本技术构成决定并且反映技术构成变化的资本价值构成,叫作资本的有机构成。
资本家为了追逐高额的剩余价值,不断地提高先进技术水平,提高劳动生产效率,并通过资本集聚和资本集中的手段加快资本积累的进程,进一步提高和实现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的水平和能力。在价值形式方面,劳动资料等不变资本比重不断增加,而劳动力即可变资本的比重不断下降;在实际生产发挥作用的物质形式方面,劳动力作用于生产资料的力量日益增加,这就使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的必然结果,则会造成资本对劳动力的需求相对减少,从而形成相对过剩人口,大量无产阶级因失业而日益陷于贫困。马克思从资本积累的过程中分析资本有机构成机制,从而揭示了资本积累规律是无产阶级悖论性贫困的直接原因。这个“绝对的、一般的规律”就是“社会的财富即执行职能的资本越大,它的增长的规模和能力越大,从而无产阶级的绝对数量和他们的劳动生产力越大,产业后备军也就越大。可供支配的劳动力同资本的膨胀力一样,是由同一些原因发展起来的。因此,产业后备军的相对量和财富的力量一同增长。但是同现役劳动军相比,这种后备军越大,常备的过剩人口也就越多,他们的贫困同他们所受的劳动折磨成反比。最后,工人阶级中贫苦阶层和产业后备军越大,官方认为需要救济的贫民也就越多。”[4](p742)
三、消解与终结:贫困的克服与祛除
马克思的贫困理论不仅揭示了资本主义悖论性贫困的本源性致因,而且透过国民经济学的劳动本质和剥削本质,探求扬弃资本主义悖论性贫困的突破点。在此基础上,马克思从制度变革、生产实践和价值旨趣提出了消除贫困的现实方案。
(一)制度变革——消除雇佣劳动制,建立社会主义制度。
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家和空想社会主义者也都构建了贫困的治理之道。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家改良性的脱贫方案,旨在不触动资本主义的制度基质而改善工人的贫困处境,注定只会使工人的贫困愈演愈烈,愈演愈深。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治贫方案虽然指认出资本主义的制度根基,但他们并没有看到贫困的斗争性力量,贫困治理的方案也只能构建于自己的头脑而无法付诸实践。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作为资本主义特有的剥削制度,无论是劳动和所有的解体与分离,工人阶级活劳动创造力的让渡,还是工人阶级无法挣脱的贫困泥潭,无不体现着资本主义生产座架对工人阶级的剥削本质。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角揭示了雇佣劳动制是悖论性贫困的制度之源,只有彻底消除雇佣劳动制,才能根除悖论性贫困的病灶。
贫困的扬弃和贫困存在于同一过程。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和范式时,不仅揭示了悖论性贫困的始源性致因,同时,看到了贫困表象背后的革命性力量和社会制度革新的现实方案。资本主义雇佣劳动的前提条件是劳动和所有的分离。资本家绝对地占有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雇佣工人只能出卖自身的劳动能力以维持自己的生命。马克思的制度革新旨在消除雇佣劳动条件下的劳动和所有的分离,建立一种社会生产资料归劳动者所有的社会主义制度,实现了劳动能力的可能性与劳动条件的现实性的统一。易言之,推翻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是消除贫困的前提条件。只有建立社会主义制度,才能实现劳动和所有的同一,才能铲除资本主义对雇佣工人的剥削方式,才能最终消除悖论性贫困的存在土壤。由此可见,马克思不仅揭示了悖论性贫困的制度根源,而且在其中找到了克服悖论性贫困的扬弃之点,因此,贫困的扬弃和贫困存在于同一过程。
(二)生产实践——大力发展生产力,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要。
劳动作为改造客观世界的实践活动,不是单个人的自然活动,而是在人与人彼此交往和联系中创造的一种社会实践活动。同样,生产力既不是单个人所拥有的自然力,也不是人们在头脑中抽象出的物化力量,而是人与人在彼此交往和联系中改造客观世界的社会力量。然而,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一方面创造了超越于封建社会更发达的生产力,另一方面,不合理的劳动分工、资本在各个所有者之间的劈分、资本和劳动的分裂使“生产力表现为一种完全不依赖于各个人并与他们分离的东西”。[1](p580)生产力已成为私有制的力量,成为与绝大多数个人相对立和分离的力量,最终造成工人阶级的赤贫。不仅如此,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生产目的在于实现抽象的财富增殖,劳动则成为价值增长的一种手段而已。
社会主义的生产力是一种建立在普遍交往和联系基础上的生产力。广大劳动者不仅能够充分占有生产资料,而且能够实现他们的自主的活动,最大程度地发挥个人的才能,满足他们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求,最终消除贫困和贫困的普遍化。邓小平在阐述社会主义的本质时提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12](p373)邓小平不仅深刻指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不同,而且阐明了消除贫困的方法即解放、发展生产力。因此,只有大力发展生产力,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要,才能最终摆脱贫困和贫困的普遍化。
(三)价值旨趣——构建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
消灭阶级剥削和压迫,建立一个自由人联合体,最终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是马克思一生追求的崇高理想,也是马克思主义者追求的最高理想和最高价值。马克思的反贫困思想不仅旨在消除贫困,而是通过消除贫困,实现人性的完全复归和全人类的彻底解放。
马克思构建的自由而全面的共产主义社会具有三重内在规定性。第一,全人类的解放是以每个人的发展为前提的。只有每个人得到彻底解放,整个社会才能实现彻底的解放。马克思的反贫困理论就是立足于无产阶级的立场,猛烈抨击和摧毁悖论性贫困的制度根基,彻底消除广大无产阶级的普遍贫困化,为实现每个人自由发展扫清了制度障碍。第二,人的自由发展是全面发展的保障。马克思追求的自由发展是个人的个性、能力、才能和创造性最大限度地发挥,这也是实现全面发展的基础和保障。如果没有人的自由发展,全面发展就是一个空想的理想蓝图,无从谈起,更无法实现。第三,全面发展是人不仅是人的智力和体力的协调发展,也是人的自然素质、社会素质和精神素质的共同提高。同时,也是人的社会联系和社会交往的同步发展。
马克思构建的共产主义社会具有客观的历史必然性,经过人类长期实践努力可以实现的社会理想。共产主义与空想社会主义的本质区别在于,它是在人类社会客观发展规律基础上构想的一种社会发展目标,并通过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等层面把握社会的基本轮廓和特征。正在这种意义上,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剥削无产阶级的秘密,以及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论证了资本主义社会必然灭亡的趋势和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到来的客观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