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生命政治学的三种范式
2020-01-16刘茜
刘 茜
(吉林大学 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米歇尔·福柯在法兰克福学院的讲座中提出了“生命政治”一词,从而开启了生命政治的理论视阈。在当代政治哲学中,福柯的生命政治学受到大批哲学家的关注,尤其以激进左派阿甘本为代表的生命政治学,重新打开了关于生命政治研究的新格局,生命政治学进而也成为当代哲学界探讨的热门话题。福柯作为最为代表性的生命政治学家,但是将生命政治等同于福柯的思想则规避了生命政治学的当代意义,从而造成我们对生命政治学的理解模糊和片面。
事实上,当代生命政治学已经呈现出三种不同范式:第一是以福柯为代表,从生命权力视角出发所构建的治理力量;第二是以齐泽克为代表,从生命安全视角出发所展现的霸权力量;第三是以奈格里、哈特为代表,从生命潜能视角出发所形成的自治力量。这三种范式共同构筑了生命政治的理论内涵。如果我们只是从福柯、阿甘本的视角去理解生命政治学,将不利于我们对生命政治学的全面理解,甚至造成对生命政治学的误读。只有厘清当代生命政治学的三种范式,才能够澄明生命政治学的理论内涵,这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发展当代生命政治学。
一、生命权力:福柯的治理力量
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最早是在1976年3月17日法兰西学院有所提及。然而他关于生命政治的理解是在整个权力发展史的背景下阐述的。他认为权力从17、18世纪以前的统治权力(宏观权力)逐渐发展为19世纪的生命权力(微观权力)。他甚至在行文中也将生命政治等同于生命权力进行阐发。因此,我们首先要考察权力发展史的历史演变,在这一基础上理解福柯的生命政治的真实内涵。
按照福柯的考察,17、18世纪以前的权力则是以统治权力的形式存在。统治权力起初超越法律之上以残酷、暴力的手段惩罚肉体来彰显君主的权威。但是“在人们看来,这种惩罚方式,其野蛮程度不亚于,甚至超过犯罪本身,它使观众习惯于本来想让他们厌恶的暴行。它经常地向他们展示犯罪、使刽子手变得像罪犯,使法官变得像谋杀犯,从而在最后一刻调换了各种角色,使受刑的罪犯变成怜悯或赞颂的对象。”[1](9)臣民感受到权力的残忍性,并且认为专制君主的权力无法得到限制,臣民与君主的敌对关系凸显出来,因而统治权力对巩固君主的统治地位起到反作用。统治权力开始探索新的统治形式和策略,法律成为掩盖君主权威并将惩罚合法化的人道主义外衣。在福柯的话语体系中,法律并不是具体的法律条例,也不是法律工具产生的约束力。虽然法律能够起到约束人们甚至限制君主权力的作用,但是统治权力恰恰是通过法律建立起来。正如中世纪时期权力与法律之间形成密切的关系。罗马法以君主权力为中心而构建,它成为建构君主专制、满足君主需要的工具。无论统治权力是从残忍到温和方式的转变,它都表现出君主政体下的王权通过惩罚的方式维稳自己的生杀大权,这种生杀大权表征使人死或让人活的权力方式。
18世纪后权力逐步发生了变化,直到19世纪以生命权力的形式存在。在福柯看来,生命政治是一种新的权力技术,而这种权力技术便是生命权力。生命权力的出现意味着惩罚的形式逐渐消失,“一种新角色戴着面具登上舞台。一种悲剧结束了,一种喜剧开演了。这是一种影子表演,只有声音,没有面孔,各种实体都是无形的。”[1](p17-18)福柯认为生命权力是通过知识、规范等无形的实体来判断理性与非理性、合理与异常,从而管控和改变人们的社会生活。以关于疯癫概念的历史变化为例。在17、18世纪时,疯癫被冠以懒惰、游手好闲的名称。由于欧洲正值工业化的起步阶段,整个社会应该表现出热爱劳动的社会氛围,因此,监狱将疯癫者关闭起来并强制他们进行劳动,从而起到维护社会秩序、保持“良序”社会的作用。18世纪末,欧洲对疯癫的态度又发生新的转变,疯癫并没有违反法令,因而不能与罪犯共同关押在监狱中,但又不知如何安置疯癫。在这一背景下,单独收容疯癫的精神病院诞生了。疯癫最终被看成是身心不健全的成年人,他们需要被看护、监管和控制。可以看出,关于疯癫的知识(精神医学等)是权力作用的结果。在福柯看来:“权力制造知识(而且,不仅仅是因为知识为权力服务,权力才鼓励知识,也不仅仅是因为知识有用,权力才使用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1](p29)生命权力正是通过构建知识体系的过程中形成人口学、精神分析学、优生学等知识,从而实现对生命的调控和干预。因此,当今的权力不同于古代残暴的君权,它需要与知识相伴而生。知识生产权力,知识的发展伴随权力的扩大。相反,权力生产知识,知识的内部附有权力的力量。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看出如今的政治权力不是血腥的暴力,而是具有积极的生产意义;它不是扩充领土的权力,而是以控制和调节人口、管理和保证生命健康为目标的权力。一言以蔽之,生命权力不是表征处你死亡的权力,而是干预你生活的权力。
通过上述的分析,统治权力和生命权力的本质区别在于二者分别以统治和治理的方式维护社会秩序、确立统治地位。福柯强调:“生命权力在人类中构成了基本的生物特征,这些机制的整体将能够进入一种政治、政治战略和权力的总体战略的内部”。[2](p1)福柯将生命权力所形成的政治策略称为治理术。治理术超越了以法律为中心的传统的统治权力,以多种手段作用于社会和个体的内部,渗透在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它针对的对象是人口,目的是要保障人口内部的平衡和提高个体的健康状况。“安全机制或者干预的主要的功能就是,保证这些自然现象的安全,而这些自然现象就是经济程序或内在于人口的程序,这就是治理术的根本性目标。”[2](p315)在这个意义上,对人口的管理成为治理术的主要目标,与此同时也能够促进生命权力的实现。然而,人口一词并不是自古就有,而是伴随现代性的到来而产生。一方面,它代表统计学的研究对象,另一方面指一个地区的全部人员。生命权力作用于人口意味着权力并不以个体为研究对象,而是瞄准整体的问题来加以考察。进一步说,权力不能解决个体的生命健康,而是从整体的视角出发调整人口的出生率、死亡率、发病率等等,从而降低和抵御人口所面临的重大危机。福柯认为西方资本主义在自由主义的框架下正是通过人口的治理术进入到生命政治的时代,进而形成关于人口的治理力量。这种治理力量产生双重的作用:首先,人口的治理术不同于君主专制对个体进行管制和支配,而是通过反思、计算、调节等手段和策略实现目的,这种方式在一定意义上能够保证社会正常和谐的运转,同时通过安全机制保证人口的自由与安全,这是现代生命权力运作所彰显的积极的治理力量。但是,福柯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我们现在需要研究的,就是特定的人口和生命问题在治理技术的框架内是如何提出的。这个治理技术,并不总是自由主义的,甚至远离自由主义,但是,从18世纪末开始,它就被自由主义问题所缠绕。”[3](p56)从本质上看,人口的治理术实际上是行使死亡的权力,尤以德国纳粹最具有代表意义。德国纳粹利用优生学、遗传学等理论对人类进行生物意义上的划分,利用最高权力去除劣等民族,防止外来种族的入侵,保证自身种族的安全。也正是由于政府以保障人口的整体安全、种族内部不受侵犯为目标,才肆无忌惮的残害和消灭个体生命。在这一意义上,意大利学者罗伯托·埃斯波西托承袭了福柯的生命政治内涵构建了免疫范式。他认为共同体内部会存在一定的免疫体,这种免疫体是调节社会秩序、保障人口安全的杠杆,同时是维护政治权力的隐形力量。可以说,埃斯波西托的免疫范式等同于福柯的生命权力的范式。因此,福柯生命权力的范式影响了如埃斯波西托等大批政治哲学家。
总的来看,福柯的生命政治学的内涵是一种生命权力作用下的治理力量。其深刻地揭示出西方资产阶级看似使我们生活在和谐、自由的社会环境中,但是微观的权力机制直接作用于生命之上,让我们心甘情愿地被统治。福柯的生命政治学颠覆了传统的统治权力,对当代的政治哲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我们可以观察到,今天的激进左翼学者都是在生命政治学的视角下批判资本主义,他们都在不同的理论背景和社会背景下发展了福柯生命政治学,因而福柯的生命政治学的原初内涵也在一定程度上进一步被扩充和改进。
二、生命安全:齐泽克的霸权力量
根据福柯的理解,生命政治学的核心要义是构建一种确保人口安全的安全机制。齐泽克的生命政治学参照福柯的安全机制理论,进一步发展了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建构起一套以生命安全为基础的生命政治学。福柯曾通过“不能杀人”的禁令说明安全机制的含义。关于“不能杀人”的禁令将产生酷刑、监视等惩罚的法律体系,而现代体系相应的产生预防、矫正犯罪的机制,这种机制围绕如何降低犯罪率、惩罚犯罪者是否需要再教育以及如何再教育的一系列问题进行探讨。福柯将这种预防、矫正再犯罪的风险、降低危险的体系称之为安全机制。“人们正在试图发展安全机制,非常明显,这并不是搁置或者取消对司法-法律结构或规训机制。恰恰相反,以现在发生的事情为例,仍然既是在惩罚的领域,也是在安全领域。”[2](6)安全机制并不是完全抛弃法律体系,它必须诉诸规章制度、司法条例完善安全机制,从而保证安全系统的正常运行。但与之恰恰相反的是,齐泽克依据国际政治的新格局认为当今的生命政治是假借生命安全的名义并且超越法律之上而建立。因此,如果说福柯的生命政治学是基于法律建立的安全机制,那么齐泽克的生命政治学是超越法律建立的生命安全。
齐泽克透视到生命政治正在潜在的发生变化。他指出我们正处在后政治的生命政治时代。所谓后政治是“声称摆脱旧的意识形态斗争,而是专注于专家管理和行政。”[4](p40)生命政治则是“将人类生命安全和福利政策作为其首要目标。”[4](p40)可以看出,“后政治”的目的是要在现有的资本主义制度下改良,而不是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后政治”一词的提出意味着对“意识形态终结论”、“历史终结论”的进一步批判。因此,后政治的生命政治首先抛开建构意识形态的观念,只剩下管理人类生命、保障生命安全的唯一目的。这看似有利益于维稳社会、提高人类福祉,但恰恰使人类生活在危机四伏的战乱之中,最终成为人类最大的灾难。
生命安全的范式是通过不断制造例外状态的方式塑造生命政治。例外状态一词是指在法律效力之外的状态,也就是对法律秩序的暂时悬置。按照阿道尔夫·尼森的说法,例外状态是取消法律对行政官员的约束。在古罗马时期,例外状态与国丧相联系,国丧意味着由于君主死亡转变为国家的终结,一切政治事务将暂时停止,这将导致失序、混沌、暴动的恐怖状态。在尼森看来,当国家面对重大危机时,不是以维护法律秩序来应对,而是打破法律秩序免于灾难。众所周知,“例外状态”一词是阿甘本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他认为例外状态从古罗马发展至今已表现为通过制造紧急状态(如:战争、自然危机、动乱)来实现的,这成为西方民主国家维稳社会的主要策略。在此基础上,阿甘本认为西方民主国家尽管取代了外部专制的极权主义,但它与极权主义是一体两面,二者都是为了控制、规训人类生命而开辟的超越法律的无限权力。西方民主国家的高明之处就是通过例外状态常态化的方式建构起一条隐而不见的极权主义,最典型的表现为美国的反恐战争。“例外状态作为一个在其中法律通过自身的悬置而将生命纳入的原初结构,它所理解具有的生命政治意涵,清楚地浮现于美国总统于2011年11月13日所发布的‘军事命令’中。这个命令授权‘军事委员会’(请勿与由战争法所提供的军事法庭相混淆)对于涉嫌参与恐怖活动的非公民进行‘无限期拘留’与审判。”[5](p57)因此在反恐秩序中,恐怖分子是生命政治的对象,集中营便是生命政治通过例外状态作用的结果。主权者通过例外状态任意生杀公民和取消公民权力,以实现对人的更隐秘性的规训。齐泽克更进一步指出不仅仅是集中营,难民营同样是生命政治模式下的生命形式。“被排斥在管辖之外的,不仅是恐怖分子,还有那些接受人道主义援助的人(卢旺达人、波斯尼亚人和阿富汗人)。今天的‘神圣人’是人道主义生命政治的专有对象,他们被剥夺了做人的资格,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照顾着。”[6](p91)难民营与集中营一样被剥夺了身份、国籍、人权等,它是用来满足主权者虚假的慈善。如此一来,集中营和难民营都是生命政治的对象。
生命政治以生命安全为基调而产生霸权力量,这也是生命政治的根本目的。在齐泽克看来,今天的战争与传统的战争不同,我们首先需要制造一个假想的敌人。美国不断地提出发动反恐战争的理由:第一,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对他国造成威胁。第二,即使萨达姆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由于他参与了“9·11”恐怖袭击,所以必须受到惩罚。第三,即使没有找到参与恐怖袭击的证据,但萨达姆施行独裁政策,使人民生活在痛苦之中,我们应该为了人民生存而推翻他。事实上,美国通过反恐战争、保护人权等名义制造出一系列的战争,其真正目的是建立一个世界政治新秩序。“就其实际的社会政治内容而言,美伊战争乃是美国和欧洲之间的第一场战争。也就是说:假如像一些经济学家所暗示的那样,这场战争的真正经济目的主要不是控制石油资源,而是巩固美元,防止美元不敌欧元的败局,防止越来越少地被‘真值’所‘覆盖’美元(想一想美国的巨大债务)发生崩溃呢?”[7](p25)美国伪装成一个为全球化行动的一员,却思考如何夺得本国的最大利益。这就是美国所领导的“无声的革命”,以及推动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变革。此外,齐泽克论述道:“我们现在不把全球化当作一个未加修饰的事物来处理,而真正的全球化之辩证法是:人的隔离是经济全球化的现实。”[4](p102)虽然柏林墙随着冷战的结束而倒塌,但是一座座隐形的“柏林墙”再一次耸立起来。明确的边界目的是防止移民领地而扰乱社会秩序,移民被排斥在一个“空白的”社会之外,成为一个无身份的分散的群体。齐泽克讽刺地谈论道他们被一些“老好人”的自由派共产主义者同情和怜悯。他们宣扬宽容态度并高举人道主义旗帜,与政府携手解决难民问题、帮助他国解决教育问题等等,而他们所作的一切只是希望能够抵消他们对利润的疯狂追逐、残忍的经济剥削。对此,齐泽克将难民排斥在社会之外称为经济唯我主义的行为。发达国家的新种族主义比旧种族主义更加残酷和无情,其合理性并不同于西方的种族优越性,也不是由于对民族文化的认同性。从根本上讲,隔离的对象是较为贫穷的人,这是由于经济全球化的旨归决定的。对此,齐泽克认为如果想要推倒这座围墙,阻止移民的围墙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关键之处是推倒经济的围墙,重新设定新的坐标。可见,难民营是重新建立经济秩序、树立霸权地位的结果。集中营和难民营的出现意味着生命政治正借用生命安全的旗号不断制造恐慌,使人们生活在过度恐惧之中。
总而言之,齐泽克从福柯的生命政治的安全机制视阈出发,基于当下的世界新格局建立了生命安全范式的生命政治学,从而看到生命正在遭遇控制和漠视。
他所谓的后政治的生命政治是以保障人类生命安全为幌子,从而防止潜在的骚扰和叛乱。它唯一能够激发人们的政治热情就是恐惧,这种恐惧的政治使人们深深陷入在后政治的生命政治的掌控之中。它使得美国可以公然地宣称在9·11事件中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而为了继续生存下去必须发起自卫和反击。后政治的生命政治所制造出的恐惧政治成为美国反恐战争合法化扩张、树立霸权地位的有效工具。另一方面,后政治的生命政治制造出的恐惧政治表现出对移民、种族、犯罪等的恐惧,他们会造成人员的大量失业、经济负担过重,因而我们将移民者排除在共同体之外,与他们保持在适当的、安全的范围内。总而言之,后政治的生命政治展现出以“人道主义关怀”保障人们的生命安全,但与此同时又将人排斥在社会体系之外。齐泽克警醒我们不要陷入后政治的生命政治的统治逻辑,从生命安全的假相中展开生命政治批判。
三、生命潜能:奈格里、哈特的自治力量
福柯的生命政治学的分析确定生命政治的根本属性,即一种资产阶级通过自由主义控制自由的个体的治理方式。他揭示出治理方式从惩罚制度向治理技艺的转向,这为当代的政治哲学提供了理论方向。但福柯在自由的个体如何走出生命政治的问题却令人大跌眼镜。福柯认为个体不能通过一己之力抗衡权力社会,因此福柯并有设想与权力抗衡的方案,而是在其思想晚期将关注点放置在自我技术上。自我技术是通过认识自我、自我反省的方式塑造一个不受制于外在权力规范的限制、能够克服利益诱惑的真正的道德主体,这种道德主体最终通往自由、幸福、完美的生活。也就是说,人们通过自我技术最终形成一个主动的、自律的、多元的自我,主体正是凭借其永不妥协、自我批判的气质从权力社会中解脱出来。可以看出福柯的理论缺陷:一是自我技术缺少与社会权力相对抗的能力;二是自我技术需要人们具有严格自律能力才能通往自由的生活,但是我们每天都会受到来自现代社会的利益的诱惑。因此,这是一种不可能的幻想。奈格里、哈特突破了福柯的局限并认为诸众具有反抗权力统治,它是走出生命政治的管控机制的自治力量。尽管齐泽克也曾看到福柯的幻想策略,进而指出被排斥者是抵抗生命政治统治的群体,这似乎与奈格里、哈特的思路如出一辙。但是齐泽克并没有提出被排斥者如何走出生命政治的具体方案。在这一基础上,奈格里、哈特却给出诸众以出走的方式反抗和一系列的改良方案。
奈格里、哈特之所以能克服福柯、齐泽克的理论缺陷,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对于生命政治理解的视角完全不同。二者明确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正在变成生命政治生产……我们还是回到马克思的方法,以抓住当下经济生活的状态:去考察资本的构成。”[8](p98-99)他们集中关注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阐释路径进入生命政治领域。他们发现劳动正在面临三种趋势的转变:一是非物质劳动越来越占据主导性地位,并逐渐取代了传统意义上的工业劳动。奈格里、哈特将非物质生产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在工业生产中,信息技术影响了工业生产过程本身。这不仅表现为生产被看作是一种服务,并且表现为产品是物质劳动和非物质劳动相混合的产物,并且逐渐趋向于非物质产品。第二类是在劳动活动中体现为交往、合作的生产过程。非物质劳动产生思想、知识、符号的分析象征性的产品,这种分析象征性的产品需要在社会交往中得以完成。第三种是非物质生产是一种情感性的劳动,它既包含身体,也包含精神生产。二是工作分配逐渐女性化,它体现在女性从事雇佣劳动在数量上逐渐提升。这意味着传统八小时工作制度更加趋于灵活,以兼职、临时雇佣的工作方式愈加普遍,并且偏于感性、情感的工作种类成为重要部门。三是劳动力充斥移民、种族混合的形式,这便产生意识形态的冲突、种族冲突问题等等。通过以上三种趋势我们可以发现资本主义生产从物质产品的生产转向到社会关系的生产。奈格里、哈特正是看到经济生产的趋势的变化而展开生命政治理论。“生命政治过程不仅限于作为社会关系的资本的再生产中,同时也为自主的过程提供了潜能,这个过程可以摧毁资本,并且创造出全新的未来。生命政治生产以及我们所归纳的三种主要趋势,明确地昭示出剥削和资本主义控制的新机制。”[8](p102)因此,生命政治生产是促进劳动力自主性,同时也是资本主义管控的新形式。
从自主性的角度看,劳动形式的变化挖掘劳动力的潜在能力,从而能够逾越资本的界限。因为在马克思的时代,劳动只能局限在工厂内部,工人的潜力只能在工厂内部得以实现,因此劳动需要受到资本的支配。如今,生命政治生产包含情感、创造的劳动能够逾越工厂、特定工作时间、甚至资本的界限,劳动力的潜力能够在社会的各个领域中得到施展。在奈格里、哈特看来,生命政治生产中的劳动力能够逾越各个行业领域,这在社会生产以及劳动力的层面具有积极的意义。但是从管控机制的角度看,生命政治生产加速了资本主义的危机。对应以上三种趋势,首先生命政治生产破坏共同性。比如在科研领域中,科学知识的生产需要将观点、方法放置在更加开放的科学平台上共享,以便为未来的科学研究提供基础知识。这种方式可以促进科学领域朝向更加宽广的领域发展,然而当今的科学研究以私有化的方式摧毁了科学共同体,这势必阻碍了科学知识生产的效率。其次生命政治生产模糊了工作时间和生活时间,工作时间扩展到日常生活。例如:大多数的滴滴司机白天是公司里的职员,而晚上确成为他人的专职司机。生命政治生产需要生产者,尤其是创造性的工作,它需要拥有自由的时间。但是工作时间的不稳定导致人们失去自由支配时间的权利。最后资本主义在移民的问题上,树立起保护本国文明的危机意识,不断加强边界以及建立更多新的边界。在这一层面上剥夺了人们的公民权,阻碍了文化和社会的交流和发展。然而生命政治生产需要多元、开放的环境,边界的强化和封闭意识成为阻碍生产力发展的主要因素。
奈格里、哈特结合生命政治生产的特性找到了一条摆脱资本主义管控的新道路,即出走。出走是“通过实现劳动力潜在自主性的方式从与资本的关系中退出(subtraction)的过程。”[8](p112)奈格里、哈特所谓的出走并不是拒绝生命政治生产,而是在生命政治生产中摆脱管控和剥削的关系。它也不是以逃离的方式解开资本的束缚,而是生命政治劳动力从与资本的关系中出走,从而形成新的社会关系。可以看出,奈格里、哈特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的危机而挖掘生命政治生产中的新的生命形式,即生命潜能。二者的阐释路径沿袭了马克思通过分析压抑生命潜能的物化社会挖掘出自由的个体对生命潜能的释放。
与马克思不同的是,奈格里、哈特认为诸众是具有生命潜能的出走的筹划者。诸众不等同于人民,人民是单一的整体,代表政治权力的统一体,诸众则是差异的多,由不同的文化、民族、性别、世界观所组成的集合;诸众不等同于穷人,它不是苦难、贫穷的集合体,诸众则是杂多性的方式内嵌在社会统一体中使得财产共和国遭受威胁;诸众不等同于国家,它不是建立在意识形态之上的共同体,它不是被权力机构建构的同质的、单一的整体。诸众与身份高低、财富多少无关,它是不同的个体的集合体,是在社会生产中具有生产力的奇异、开放、多元性的生产主体。关于诸众作为出走的筹划者能够重新建立新的社会关系而言,学术界发出不同的声音。这主要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是奇异的诸众联合起来采取政治行动的能力是否有效?二是由下至上的自治的联合体能否实现解放?针对第一个问题皮埃尔·马舍雷认为奇异性是诸众采取政治行动最大的障碍。因为奇异性的诸众无法做出有力的政治决策和果断的政治行动,所以它只有放弃奇异性的属性接受统一的组织进行集体行动。同样,拉克劳认为奇异性的诸众必然走向一个统一体,从而诸众等同于人民,否则政治行动将难以展开。奈格里、哈特对此回应诸众可以在共同体中进行协作产生反抗的力量。诸众在日常生活中自身具有交往协作的能力,因而在政治行动中同样可以协同作战。针对第二个问题维尔诺认为诸众采取政治行动具有两面性,它或许在通过情感、语言工具时会产生消极的影响,而一味秉持积极的、乐观的态度是极度不负责任的。与此同时,巴里巴尔认为诸众并不具备统一的行动标准,这势必在反抗过程中具有不确定性和增大失败的概率。奈格里、哈特回应诸众的政治目标是从腐朽的形式中摆脱,诸众将对腐朽的机构一一进行筛选,从而确立新的社会关系。并且诸众是在生命政治生产中创造行动,如果采取统一的标准将无法面对“流动”的社会。总而言之,“诸众不是自发的政治主体,而是政治组织的筹划者,因此将问题从是/成为(being)诸众转变成制造(making)诸众。”[8](p122)诸众正是在生命政治生产中自我塑造、制造他者形成自治力量。
以奈格里、哈特为中心的意大利自治主义倡导在生命政治生产能够展现出新的生命形式,即一种自我组织和自我革命的自治力量,这种自治力量将对资本主义发展起到重要作用。继福柯、齐泽克之后,二者为我们展现出第三种生命政治范式,从而进一步拓宽生命政治学的研究。
生命政治学经福柯、齐泽克、奈格里、哈特的思想史发展而呈现出三种范式。从表面上看,生命政治学继福柯在生命权力背景下提出后,当代激进左派依据国际政治和经济形成关于生命政治学的两种基调:一是人们以等待弥赛亚降临的姿态突破生命政治的规训和制约。齐泽克在《暴力》的结尾处写道:“有时,什么都不做就是最暴力的行动。”[4](p217)齐泽克指出今天的行动都是“伪行动”,而我们总是以饱满的热情不断的参与其中,从而掩盖了行动的虚假性。他认为真正的政治行动是“什么都不做”和等待弥赛亚的降临,从原始的社会秩序主动退出。然而齐泽克在如何建构新的社会关系却戛然而止。可以看出,齐泽克的生命政治学呈现出一种消极的姿态,以等待的方式冲破社会秩序。二是奈格里、哈特认为在生命政治生产中存在一种生命潜能抵抗权力,奇异的诸众通过自治的方式积极的对抗并有能力重新构建新的社会关系。二者也提出了一系列改良方案,例如改良基础设施建设,其中包括有型的基础设施建设和无形的基础设施建设;在国家之间的移民流动问题上给予人们更多的自由空间等等。因此,奈格里、哈特的生命政治学呈现出一种积极的姿态,以自治的方式解开束缚的枷锁。
在生命政治学三种范式中存在不同的断裂,却有一条始终延续的隐形线索,即生产性。福柯从生命权力视角出发所构建的治理力量,其着眼点在于权力的构成要素。他强调生命权力推动了精神分析学、法律、语言等知识的生产,从而形成社会的各种组织机构和体制模式。齐泽克从生命安全视角出发所展现的霸权力量,其关注点在于对抗关系。齐泽克认为今天存在四种对抗:迫在眉睫的生态灾难威胁;知识产权垄断集体智识;生物基因附有版权;包容者与被排斥者之间的对抗。齐泽克在等待弥赛亚降临的同时,希望突破社会秩序的坐标生产新的社会秩序。奈格里、哈特从生命潜能视角出发所形成的自治力量,其集中于生命潜能的能力。在生命政治生产中生命个体可以积极地进行反抗,而在反抗的过程中才能产生新的生命形式和新的社会关系。总而言之,生命政治的解放本质是社会体制和社会秩序的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