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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抗战”与“全国抗战”
——兼谈抗日战争史研究中概念的择用、适用和语境问题

2020-01-16卞修跃

湖北社会科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事变抗日战争路线

卞修跃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在抗日战争史研究领域,以“七七”事变发生、中国军队在卢沟桥奋起抗击作为中国全面抗战开端的观点,基本上已成为一种共识。由此,逐渐形成了“全面抗战”“全国抗战”“全国性抗战”“全民抗战”“全民族抗战”等一系列的概念。对于这些概念,不同的研究者在不同的著述中,随着书写语境的变化,或是为了着重表达中国抗战某一侧面、时空或主体特征,会根据其适用性加以择用,从而在中国抗日战争史研究中,呈现出有关概念择用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既表现了人们对中国抗战认识的多样性,也反映了中国抗日战争性质的复杂性。甚至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不同党派或政团在择用有关概念时,也表现出了对中国抗战局面发展趋势、性质的不同研判与认识,以及党派之间对抗战认识主导权的争夺。

研究历史和书写历史,研究者必然面临概念择用的问题,这反映了历史研究者的主体认知立场。所以,有些历史概念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在特定的语境中,会被赋予超出学术研究范畴之外的政治内涵。就对中国抗战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宏观判断与表述而言,从战争爆发伊始以迄于今天,“全面抗战”一词,是最有适用性的概念,在不同的研究者或观察者的话语环境中,往往都会被加以择用,并被塑造成内涵最具弹性、意义也最正面的对中国抗战的总体表述,并进而引起了有关概念及其所表达主张的政治考量;另一方面,“全面抗战”作为表述中国抗战最为适用的概念语汇,成为几乎所有关注中国抗战问题的人们用来指代自“七七”事变爆发至日本投降这一阶段中国抗战历史的最常择用的词汇,也反映出了人们有关中国抗战宏观认识的一种共识。

随着抗战史研究的进一步拓展与深入,以及受到某些客观因素的影响,学者对有关抗战史书写概念适用性的思考与论证也逐渐展开。这对深化人们的认识、把握历史的本质无疑是有益的,也必将会对抗战史研究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同时,重新审视历史概念的运用,甚而打破某些长久以来形成的人们有关中国抗战历史的共识,或者否定某些带有共识性的表达,却也可能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乱或困惑,进而可能会对正常的抗战史研究与书写产生某种程度的干扰。

近几年,曾有多位学者对“全面抗战”这一概念进行过研究,这可能是抗战史研究领域内概念史研究中最早展开的话题。2015年杨鲁发表《“全面抗战”等军语的提出及其在抗日战争的重要作用》一文,指出在抗日战争这一特定历史时期,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及其领导的抗日军民,创造并发展了诸如“全面抗战”“持久战”“战略相持”“战略反攻”“战略防御”“游击战”“敌后战场”“抗日根据地”等一批具有鲜明特色的军事用语,“这些军语充分发挥了摹写抗日战争现实、统一国内各方认识、引领抗日军民行为、促进军事理论创新等重要作用,深深影响了抗日战争的进程,为取得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了独特的贡献。”[1](p53-57)杨东曾发表《中国共产党全面抗战概念话语表述》一文,从中共历史文献中的有关表达中梳理了这一概念的迁衍及在这一概念运用中所展现的中共的话语逻辑、行动逻辑与政治逻辑。[2](p112)另外,也有学者著文对“抗日战争”与“抗日战争时期”这两个概念进行辨析,认为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并进而根据毛泽东的有关论述认为,目前学术界“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党史、军史界,我们经常听到这样一种说法: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战开始。这实际上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说法,把全国抗战和全面抗战混为一谈了。”“全国抗战是相对于局部抗战而言的,是从地理范畴上进行区分的,即不同抗战阶段的抗战地域的不同。中国14年的抗日战争,包括1931年9月至1937年7月的局部抗战和1937年7月至1945年9月的全国抗战两大阶段。1931年至1937年的中国抗战主要是在包括东北和华北部分地区的中国局部地区进行的,而1937年至1945年的全国抗战则是在包括华北、华中、华南和东北地区展开的。”“全面抗战是相对于片面抗战而言的,是一个政治路线问题。二者的根本区别是指参加全国抗战的成分不同,实质是指依靠人民群众还是单纯依靠政府军队的抗战。全国抗战开始后,中国共产党主张实行一条依靠人民群众的全面的全民族的抗战路线,主张打一场人民战争;而国民党政府则是主张一条单纯依靠政府和军队,依赖外援的片面抗战路线。”因此“‘七七抗战’(卢沟桥抗战)是中国全国抗战的开始,而不是全面抗战的开始。”[3]此外,在抗战史研究的实际工作中,有些专家在审读有关抗战史研究成果时,也坚持主张应严格区分“全面抗战”与“全国抗战”,认为“七七抗战”不能表述为“中国全面抗战的开始”,只能写成是“中国全国抗战的开始”,等等。

本文即拟考察以往有关抗战史研究与表达的代表性著作中对“全面抗战”与“全国抗战”等概念的使用情况,借以勾勒这些概念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研究范式和不同的语境中的择用与适用及其表达出的研究者主体的认知异同等,进而谈谈笔者一点粗浅的看法。

毛泽东关于“全面抗战”与“全国抗战”的论述主要集中在“七七”事变后不久到1937年底这一时期内,他对这两个概念的使用确实有着较为明确的区分。1937年7月23日,毛泽东撰写《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一文,指出中国抗战存在着两种方针、两套办法和两个前途。两种方针:一种是坚决抗战的方针,另一种是妥协退让的方针。两套办法是指:一套是动员全国人民、全国军队、争取广泛外援的办法,具体说就是要实现“八大纲领”;另一套是与此相反,不实现“八大纲领”的办法。两个前途:一个是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实现中国自由解放的前途;一个是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全中国,中国人民都做牛马奴隶的前途。毛泽东在文章中号召一切爱国国民党员和共产党员团结起来,全国的爱国同胞、爱国军队、爱国党派团结起来,坚决地实行第一个方针,采取第一套办法,争取第一个前途。[4](p5-6)[5](p343-351)毛泽东在此文中提出的这些看法与主张,基本上是他本人和中国共产党方面在抗战时期对中国抗战两种方针、两种路线和两个前途的看法与主张的第一次完整表述。这里提出的第一个方针、第一套办法,也正是稍后不久形成的、并且在此后短时期内在中共语境中具有特殊意义的“全面抗战”概念的初始内涵。一个月后,8月22日至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洛川召开,毛泽东在会上做军事问题和国共两党关系问题的报告,对此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他说,中国抗战存在着两种政策和两种前途,即我们的全面的全民族抗战的政策和国民党的单纯政府抗战的政策,坚持抗战到胜利的前途和大分裂、大叛变的前途。我们的任务是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最基本的方针是持久战。这次会议还通过了《中央关于目前形势与党的任务的决定》《中国共产党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和毛泽东起草的《为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而斗争》宣传提纲。在宣传提纲中,毛泽东指出:卢沟桥中国军队的抗战,是中国全国性抗战的开始,为了挽救祖国的危亡,全国人民必须坚固地团结起来,为保卫祖国而作战到底。今后的任务是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这里的关键是国民党政策的全部的和彻底的转变,特别在发动民众和改革政治等问题上。在这里,毛泽东明确使用了“全国性抗战”这一概念,也即是他把“七七”抗战表述为“全国抗战”的起点。[4](p15-16)[5](p352-358)而“抗日救国十大纲领”的提出,也全面阐述了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时期的路线、方针与政策,其能否为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全面接受、能否在抗战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彻底实现,在中共的语境中,在稍后一段时间内,被看成是中国抗战是否发展成“全面抗战”的标志。后来的有关抗战史研究中,“十大纲领”也被看成是“全面抗战”这一概念的主要内涵。9月9日,毛泽东在中央一级积极分子会议上做关于中日战争爆发后的形势与任务的报告,指出:全国性抗战已经开始,但还是单纯的政府抗战,压制人民的积极性,必须动员一切力量,实现全面的、全民族的抗战,才能争取胜利。对于抗战的总体战略,毛泽认为,抗日战争是持久战。这个报告,进一步明确了“七七”事变后中国抗战的性质是“全国性抗战”,同时也表明毛泽东并不承认当时阶段的中国抗战是“全面抗战”,而只是单纯的政府抗战。很显然,毛泽东的几次报告,已经开始并逐渐地形成后来人们耳熟能详的关于两个抗战路线的表述,也开始显示出“全国性抗战”与“全面抗战”等概念择用在毛泽东的论述中的特殊意义。

在此后一段时间内,毛泽东对中国抗战总战略也即持久战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同时他多次强调中国共产党应该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保持独立自主地位,并在多种场合批判了国民党的抗战路线。10月25日,他在与英国记者贝兰特谈话时,分析指出中国抗战中的教训是由于中国在政治上和军事上存在的弱点,即只实行政府和军队的抗战,不许广大人民群众起来参战;军事上采取单纯的防御,打的大半都是被动的仗,造成许多土地的丧失和许多军队的失利。因此,政治和军事都需要改革。[4](p35)[5](p376)11月1日,毛泽东在陕北公学开学典礼上做关于目前时局的讲话。他指出,要用“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动员全国人民参加抗战,组织他们,武装他们。要做到军民一体,官兵一致。[4](p36)11月12日,毛泽东在延安党的活动分子会议上做报告,分析了上海、太原失陷后中国抗战的形势,指出:在中国抗战中存在着国民党的“片面抗战”主张同中国共产党的“全面抗战”主张的原则分歧,目前处在从“片面抗战”到“全面抗战”的过渡时期,“片面抗战”已无力持久,“全面抗战”还没有到来,这是一个青黄不接的严重的过渡期,争取实现“全面抗战”是全国人民共同的迫切任务。[4](p38-39)[5](p387-400)11月13日,在给八路军总部及周恩来等人的电报中,毛泽东指出,目前山西国民党大溃,正规战争结束。红军的任务在于发挥进一步独立自主原则,坚持华北游击战争,自给自足,不靠别人,多打小胜仗,兴奋士气,用以影响全国,促成改造国民党,改造政府,改造军队,克服危机,实现“全面抗战”之新局面。[4](p39)

可见,在从“七七”事变爆发到太原失陷的这一时期内,毛泽东通过一系列的讲话或报告,分析了中国抗战的形势与党的任务,也逐渐形成了他有关中国抗战路线、抗战战略与中国共产党抗战时期方针、政策的完整表达。在这一过程中,“全面抗战”也逐渐被塑造为以“抗日救国十大纲领”为基本内涵的中国共产党关于中国抗战的路线与方针的宏观表述,与被其批评为只依靠政府和军队抗战、不敢让全国人民抗战的国民党抗战路线即“片面抗战”,形成了两个相互间有原则性对立的概念。在判断中国抗战的总体形势时,毛泽东把当时的中国抗战表述为“全国性的抗战”,但不是“全面抗战”。也就是说,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承认自“七七”事变爆发后,国民党政府主持下的对日军事作战,是“全国性的”对日抗战,但还不是中共语境下的“全面抗战”。

其实,在“七七”事变后,“全面抗战”一词成为当时中国社会各界常常使用的“热词”,用以指称这场中国对日本武装侵略的抵抗战争。国民党的大会文件和政府有关文件中,也常使用这一概念。毛泽东在对“七七”事变后初期的局面进行宏观研判时承认国民党领导下的抗战是“全国性抗战”,同时将“抗日救国十大纲领”作为基本内涵赋予“全面抗战”,使之成为与国民党只依靠政府和军队抗战的“片面抗战”路线相对立的具有特定政治含义的概念符号。毛泽东的这种概念择用与语境构造,是有其内在逻辑的:“七七”事变之后,全国抗战爆发,国共再次实现合作,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当局被迫承认中国共产党的合法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国共两党之间矛盾完全妥善的解决,双方在军事指挥、作战区域、边区和红军地位以及抗战方针、路线和政策,以及战略、战术原则方面,都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分歧。毛泽东批判国民党只依靠军队抗战、不敢让人民群众抗战的“片面抗战”路线,主张动员全国一切力量,军民一体,共同抗战,在当时国家与民族存亡绝续的关键时刻,具有强烈的感召力,在批判国民党抗战路线的错误和政略、战略的失误中,彰显出中国共产党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主张开创“全面抗战”局面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同时也论证了中国共产党独立自主抗战政策的正当性与合法性。而“全面抗战”作为一个具有强烈张力的、能够涵纳中国共产党有关抗战的方针、政策、战略等主张的概念,也成为一面旗帜,被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敏锐地抓在手里,并高高地张起。

应该承认,对中国抗日战争史的研究,早在抗战进行时期即已开始。但研究的全面展开与深入,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在中国抗日战争史的研究与书写中,特别是在1949年以后中国大陆学术界研究者的研究与书写中,对“全面抗战”等概念的择用情况,在不同时期显现出多种样态。

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即将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历史,阐述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并提出“四个时期”的划分。他写道:“文化革命是在观念形态上反映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并为它们服务的。在中国,文化革命,和政治革命同样,有一个统一战线。这种文化革命的统一战线,二十年来,分为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一年的两年,第二个时期是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二七年的六年,第三个时期是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七年的十年,第四个时期是一九三七年到现在的三年。”[5](p699)抗战胜利后,毛泽东又发展了“四个时期”的论述。1949年2月3日,毛泽东在西柏坡与米高扬谈中共主要历史问题时,“他把党史分成四个阶段:1.北伐;2.苏维埃运动;3.抗日战争;4.战后的国内战争。”[6](p409)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也基本上是按照毛泽东的这种阶段划分编选收录他不同时期的文章与著作。不可避免地,中国现代史与中国革命史的研究,受到了毛泽东相关论述的深刻而久远的影响。

1961年,李新等人主编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一部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视角研究与叙述自1919年至1949年历史的通史性著作。全书共四卷,依照当时已经形成的有关中国现代史的分期法,按五四运动与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抗日战争时期和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四个阶段顺序书写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这种研究视角、阶段分期与书写体系,大体上是1949年至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大陆学术界研究“中国现代史”的基本“范式”。该书第三卷为“抗日战争时期”。在有关“全面抗战”与“全国抗战”等概念的使用上,该书基本按照毛泽东的相关论述而采择。即认为“七七”事变是日本全面侵华的开始,中国军队卢沟桥抗战是中国“全国抗战”的序幕,在全国抗战初期即形成了国共两党不同的抗战路线,也即“全面抗战路线”与“片面抗战路线”,该书也正是在批判国民党“片面抗战路线”的时候才会使用到“全面抗战”这一概念。该卷第一章为“抗日战争的爆发和两战场的出现”,其第二节题为“从七七事变到八一三事变,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其下子目分别列有:“(一)七七事变和中国共产党号召全国抗战的宣言”“(二)八一三事变,全国进入抗日战争”。[7](p9)该章第三节题为“国民党的片面抗战路线和国民党战场的大溃退”,[7](p25)第四节题为“中国共产党的全面抗战路线和敌后战场的开辟”。[7](p34)该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较早出版的叙述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和中国现代史的代表性著作,它在研究视角、阶段分期、概念择用、叙述体系和语境构建等方面形成的模式,对其后有关的历史研究与书写,当然也包括中国抗日战争历史的研究与书写,同样也产生了长期而久远的影响。

1986年,由荣天琳主编,成汉昌、张注洪等人合编的《中国现代史论文著作目录索引(1949—1981)》出版,从其收录的内容中,大约可以看出1949年至1981年间中国学术界有关抗日争史研究的成果状况。该书在第二编“分期史论文”部分,将“中国现代史”分期为“五四运动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第二次革命战争时期”“抗日战争时期”“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四个阶段,并按分期将相关论文列入。书中,有关“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一二九”运动、长城抗战、“西安事变”等有关中国局部抗战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初步形成等主题的论文,都还收录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在其“抗日战争时期”的论文目录中,则分列“总述”“全面抗战爆发和战略防御阶段”“战略相持阶段”“战略反攻阶段”“抗日战争时期文化”“史料”等部分,并将相关论文等分别列入。在“全面抗战爆发和战略相持阶段”部分,列入了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红军的改编、两条不同的抗战路线、正面战场及其溃退、南京惨案、平型关战役、台儿庄战役、敌后抗日根据地及其抗日斗争、统一战线的策略、各界人民的抗日斗争、牺盟会与决死队、其他等13部分,并按主题收录研究论文。[8](p351-364)从篇目设置来看,该书虽然也强调两条不同抗战路线的斗争并专门设置子目收录相关论文与文献,但在对“七七”事变后的中国抗日战争一般意义的表述上,使用的是“全面抗战”这一词汇。在该书的第四编“历史著作”中,也于“分期史”中按前述四阶段分期分别收录有关著作,其中“抗日战争时期”按“总述”“全面抗战的爆发和敌后抗日根据地”“从相持阶段到抗战最后胜利”三个子目收录相关研究著作。列入“全面抗战爆发和敌后抗日根据地”子目的著作共16本,其中有14本是有关解放区和根据地简史概况或资料回忆录等文献,另收录的两本同名著作为《卢沟桥事变》,其一为杨叶著,河北人民出版社1958年出版;另一种则为曹云祥著,中华书局1959年出版。[8](p780-782)应该说,该书收录的有关抗战史研究的论文与著作数量是不多的。不过,据此也可以看出,在迄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抗战史书写中,或者说在当时的学术界认知中,也把“七七”抗战表达为中国“全面抗战”的始点。研究者们在书写抗日战争史时,并不完全避用“全面抗战”这一概念。

1990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又出版了由成汉昌等人编著的《中国现代史论文著作目录索引(1982—1987)》。该书可以被视作为前书的续作,对1982至1987年间中国现代史研究成果加以集中收录。其在第二编“分期史”的论文目录中,还是按照同前书一样的四阶段分期,分别收录相关专题研究论文或文献资料目录,其中“抗日战争时期”,专列有“全面抗战的爆发”一节,按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南京大屠杀、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实现、民主党派对抗战的贡献、牺盟会与决死队、国民参政会等7个小目分别收录论文。[9](p561-589)其第四编“历史著作”也设有分期史,按四阶段分期收录研究著作。不过在“抗日战争时期”下,没再专列“全面抗战爆发”的子目。[9](p1151-1157)

由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现代史教研室编的《中国现代史》下册于1983年9月出版。该书的第四编是“抗日战争,国民党政权走向腐朽和人民力量的壮大”。在对有关概念的择用上,该书比较有意识地在不同语境下使用“全国抗战”与“全面抗战”这两个术语:在述及“七七”事变爆发,中国军队奋起抗击时,一般以“全国抗战”来指代,其第一章即为“全国抗战的开始”;[10](p3)在讨论国共两党不同抗战路线与方针时,该书以“全面抗战”表述中国共产党的抗战路线与方针,以与被毛泽东批评为“片面抗战”的国民党抗战路线相对应。也就是说,在这本书中,“全面抗战”这一词汇,一般是在对国民党“片面抗战”路线进行批判时才会使用,而在对中国抗日战争作宏观指代时一般不加使用。例如,“七七”事变后第二天,中共中央通电全国,疾呼“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全中国同胞,政府与军队,团结起来,建筑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抵抗日寇的侵掠。”该书将此总结表述为“中国共产党号召全面抗战”。[10](p7)在谈到1937年7月23日毛泽东发表《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与前途》时,该书写道:“中国共产党方针是坚决抗战,反对妥协退让。为了实行这一方针,主张采取全国军队和全国人民的总动员,实行民主、改善民生、改革政治机构,加强民族统一战线等一整套办法,使抗日战争成为真正的人民战争。”在叙述到“八一三”事变时,该书认为:“从此,全中国进入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民族革命战争。”[10](p10)在讨论洛川会议时,该书写道:“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共产党提出了全面抗战的路线,也就是人民战争的路线,即抗日战争应该是全国人民总动员的完全的民族革命战争。中国共产党的全面抗战路线,代表了表无产阶级和全国人民的利益,也符合全民族的利益,是争取抗战胜利的唯一正确的路线。”书中认为洛川会议是“为了贯彻全面抗战路线,制定战胜日寇的纲领、方针和具体政策”而召开的。“会议分析了全国抗战开始以后的新形势,指出共产党同国民党的争论已经不是应否抗战的问题,而是如何争取胜利的问题,新阶段的中心任务,是如何争取胜利的问题,而争取抗战胜利的关键是实行共产党的全面抗战路线,反对国民党的片面抗战路线。”[10](p27)会议上通过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是共产党的全面抗战路线的具体化。它全面地概括了共产党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政治主张,指明了争取抗日战争彻底胜利的道路”。[10](p28)在该书这一段的表述中,“全国抗战”“全面抗战”与“片面抗战”等概念都出现了。很显然,对这三个概念,作者作了明显的和有意识的区分,并分别赋予其不同的内涵,规定了不同的使用语境。这与毛泽东对这些概念择用的原则是基本相同的,也与前文所引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中的相关概念择用原则相一致。这一特点,在当时有关中国抗战史研究与书写中,比较有典型性。当然,该书是通史性的教科书,还不能算研究中国抗日战争史的专门著作,它在叙述“中国现代史”上重大历史时期事件进程时,在概念择用与观点表达上,与当时的认知共识保持一致是合乎情理的。

1983年,中共中央党校党史教研室编写的《中国共产党史稿》第三分册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的第四编题为“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时期(一九三七年七月——一九四五年八月)”,其中第十二章为“中国共产党坚持全面抗战和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这一章的第一节题为“七七事变和八一三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后的国内外形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正式形成。国共两党两条抗战路线的斗争。中国共产党的洛川会议,主力红军改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11](目录p1)该书在论述国共两党两条抗战路线的斗争时写道:“这种矛盾集中地表现为国共两党两条截然不同的抗战路线斗争,即中国共产党所代表的全面抗战路线和国民党所代表的片面抗战路线斗争。中国共产党所主张的抗战,是从全国人民利益出发的,是为争取民族和人民的彻底解放而战。国民党所主张的抗战则相反,只从一党一派的私利出发,从保卫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及其主子英美帝国主义的在华利益出发。对于这种复杂的政治情势,毛泽东及时做出了正确的估计。他指出:这时,共产党和国民党的争论,已经不是应否抗战的问题,而是如何争取抗战胜利的问题。毛泽东于七月二十三日发表的《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一文,明确指出抗日战争中存在着两条相反的路线,一条是共产党为代表的‘全面抗战’路线,一条是蒋介石为首的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片面抗战’路线。实行全面抗战路线,就是依靠人民的力量打败日本侵略者,充分地动员民众,组织民众和武装民众,发动全国民武装起来抗战,使抗日战争成为真正的人民战争。为此,就必须在全国进行必要的政治经济改革,废止国民党的一党专政,给人民以充分的抗日民主自由权利,适当地改善工农大人众的生活。蒋介石的片面抗战路线,则是坚持国民党一党专政和反对一切有利于抗战的改革,主张只有由他的政府和军队抗战,坚持反对人民起来抗战,不给人民以抗日的民主自由权利,不允许改善工农大众的生活。显然,共产党的全面抗战路线,是争取和保证抗日战争获得胜利的路线,而国民党的片面抗战路线,则是将抗日战争引向失败的路线……国共两党的两条不同的抗战路线,从抗战一开始,就明显地表现出来。”[11](p9)在“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时期小结”中,该书写道:“抗日战争一开始,国共两党就存在着两个根本对立的路线。一条是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英美派利益的国民党蒋介石集团的片面抗战路线,一条是代表无产阶级和全国人民利益的中国共产党的全面抗战的路线。在两条路线之下,出现了两个战场:国民党战场和解放区战场。”[11](p246)该书作为中国共产党史的专门著作,也是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视角记述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抗战的历史,所以在“全面抗战”概念使用语境的构建和认识观点的表达上,是具有明确政治立场的。也就是说,该书同样不用“全面抗战”来指代中国的抗战,而只是在表述中共抗战的正确路线时才会使用这一词汇,同时并伴随着对国民党“片面抗战”错误路线的批判。这在20个世纪80年代初以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范式”书写中国现代史的著作中,同样是很有代表性的。

由龚古今、唐培吉主编的《中国抗日战争史稿》于1984年出版。这部著作在当时首先是以中国现代革命史的专著面目呈现给世人的;同时,它也是系统研究和书写中国抗日战争史的较早著作之一,并且也较为系统地体现了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国内学术界有关抗日战争史研究的主要观点以及认识所能达到的高度。该书从1931年日本侵略中国东北地区开始写起,其第一章为“从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全国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前夜”。在指代“七七”事变之后的中国抗日战争时,该书一般使用“全国抗战”这一概念,如在第二章“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中,第一节题为“从‘七七’事变到‘八一三’事变,全国抗战开始”。[12](p66)该书同样也强调了在1937年8月洛川会议上形成的有关中国抗日战争国共两党两个抗日路线的分析和结论,即在稍后不久被毛泽东总结成的中共的“全面抗战”路线和国民党的“片面抗战”路线。很显然,该书作者虽然承认自“七七”事变后,中国的抗日战争已全面爆发,但在书写表达上,显然与前文所引的几本书一样,受到毛泽东有关论述的显著影响,有意识地用“全国抗战”的概念指代“七七”事变后的中国抗日战争,而只是在批判国民党“片面抗战路线”的语境中,才会使用“全面抗战”这一概念。[12](p66)

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中国学术界的抗日战史研究处于起步阶段,一般是将其作为中国现代革命史四阶段之一的内容在中国现代史中设立章节加以书写,尚未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研究领域。因而,在概念的择用、观点的主张上受当时通行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研究视角的影响,这是当时研究抗战史的典型特征。当然,也唯其受到这种影响,自“七七”事变以迄于日本投降的中国八年抗战,也按照毛泽东的有关论述,被列作中国现代革命史的一个独立时期,即“抗日战争时期”。由此,“七七”抗战被视为中国抗日战争的开始,“八年抗战”也在当时成为抗战史研究著作中指代中国抗战的另一个常用的术语。例如,梁寒冰、魏宏运主编的《中国现代史大事记》于1984年出版,其在记述中国抗战的开始时写道:“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在卢沟桥龙王庙一带进行军事演习,炮轰宛平城,驻守在该地的国民党二十九军冯治安部吉星文团的爱国官兵奋起抵抗,抗日战争从此开始。”[13](p157)20世纪80年代,人们对中国抗日战争历史的完整认识也基本上确立:“中国抗日战争,是在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旗帜下,以国共两党合作为基础,工农商学兵各界各族人民、各民主党派、抗日团体、社会各阶层爱国人士和海外侨胞广泛参加的一次全面的、全民族的抗战。是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民族解放战争,它在中国近代历史、新民主主义革命历史和世界反法西斯斗争的历史上,都是一件大事。”[14](前言p1)

20世纪90年代,中国抗日战争史研究取得了重大进展,并逐渐成为中国近代史研究中一个相对独立的领域。特别是在1995年抗战胜利50周年之际,学术界出版了一批有关中国抗战史研究的重要著作。就在抗战史书写中用以宏观指代中国抗日战争的有关概念的择用而言,这一时期基本上是“全面抗战”和“全国抗战”并用的状况。1992年3月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I》中有“抗日战争”一条,在使用“全面抗战”这一概念时,基本上延续了此前的做法,即将其视为中国共产党的抗战路线,在批判国民党“片面抗战路线”的语境中加以使用:“国民党主张的政府与军队抗战的路线是片面的抗战路线,它不同于中国共产党主张的全面抗战路线。1937年8月,中国共产党制定了《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提出必须发动全民参加抗战的全面抗战路线……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与提出的全面抗战线,团结了全国人民,鼓舞了军民的抗日斗志。”[15](p520)

1995年出版的由军事科学院历史研究部所著的《中国抗日战争史》三卷本,也基本上沿用此前对中国抗战宏观指代时的概念择用方法,即全书以“全国抗战”或“全国性抗战”指代自“七七”事变至1945年抗战胜利的中国八年抗战,并且更明确地将此概念赋予了空间地域意义上的限定,以相对于“九一八”事变至“七七”事变期间的“局部抗战”。同样,该书也只在批判国民党“片面抗战”错误路线的语境中,才会使用“全面抗战”的概念。如该书上卷第九章题为“国共两党进行全国抗战的准备”,其第一节题为“中国共产党为实现全国抗战而奋斗”,其下则分层级依次列为:“一、中国共产党迎接全国抗战的思想、理论、组织和干部准备”,“(一)召开党的全国代表会议,迎接全国抗战的到来”。[16](目录p11)其中卷第十一章题为“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中国实行全国性抗战”。该章第二节题为“七七事变爆发,中日全面战争开始”。[17](目录p1)不过,在全书中有意识地避用“全面抗战”这一词汇,往往也会给书写工作带来一定程度的不便。因为中国抗日战争意义重大,内涵丰富,在不同的语境中,叙述不同侧重面时,被赋予了空间区域意义的“全国抗战”在宏观指代中国抗战时往往显现出不适用。于是,该书创造性地使用“全民族抗战”“全民族共同抗日”等语汇来指代“七七”事变后的中国抗战。

当然,变化也开始显现。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国内学术界在有关中国抗战宏观指代的概念择用上,较以前发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刘大年先生是较早关注日本帝国主义侵华史、中日关系史和中国抗日战争史研究的专家之一。在其晚年,随着中日关系出现新的动向,特别是日本社会有关历史认识问题出现右倾化趋势时,他更是积极推动中国抗日战争史的研究。他有关抗日战争史和中日关系史的一些观点与看法,很具有示范性。1995年,当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之际,刘大年主编的《中国复兴的枢纽》一书,由北京出版社出版。此书突破以往抗战史研究中的许多框架与概念使用的局限,倡导以中华民族全民族抗战的视角审视与研究中国抗日战争史,从中华民族复兴枢纽的角度阐述抗日战争及其胜利的重大历史意义,集中反映了刘大年晚年有关中国抗日战争史的主要观点与看法。2016年,该书以《中国复兴的枢纽——抗日战争的八年》为题,收入《刘大年全集》,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在这部著作中,作者同时使用了“全面抗战”“全国抗战”“全民抗战”和“全民族抗战”等语汇。而且,该书在使用这些语汇时,互相之间并不是冲突不兼容的,更不是互相否定的。一般而言,该书在指代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中国的抗日战争时,使用“全面抗战”一词。如该书引言部分,在讨论中国抗日战争始于何时写道:“中国全面抗战以前的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中国东北,炮制伪‘满洲国’。实施殖民统治……从‘七七’往前看,抗日战争既是‘九一八’以后日本侵略中国的继续,又是自那时起,中国抗日民族解放斗争的继续。所以把抗日战争从‘九一八’算起,叫作十四年战争,或者叙述八年抗战,先从‘九一八’讲起,都有道理。”[18](引言p5-6)从这段论述里,可以看出作者将“七七”事变视作中国“全面抗战”的起点,而这一看法也并不表示作者否认此前中国人民的抗战意义,也不否认从“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这一时期中国人民的对日斗争作为中国抗日战争的重要构成部分。在“全国抗战”或“全面抗战”的使用上,该书作者表现出了很大的灵活性,并未作明显的意识形态的或党派路线立场的区分,也不再是在批判国民党“片面抗战”路线的语境中使用“全面抗战”概念。有时,作者甚至对这二者根本不做严格的区分,两者往往也可以互相代替。如作者在全书的一开始写道:“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卢沟桥向中国军队挑衅,由此揭开了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战争的序幕;中华民族全国的抗战由此开始。”书中亦写道:“‘七七’卢沟桥事变,中国全面抗战开始”。[18](p3)“第29军将士及冀东保安队起义官兵,以他们的鲜血和生命,开始了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先声。”[18](p11)“‘八一三’淞沪抗战的炮声促进了全国抗战局面的形成。”[18](p13)当然,作者在表达或判断一个特定时期内全国范围内的抗战局面或具体抗战部署、战略指导与抗战任务时,也就是在强调具有明确的全国范围空间意义的抗战行为时,也并不刻意避用“全国抗战”这一术语。[18](p115-116)这里,可能是“全面抗战”和“全国抗战”最具明确区分的地方:全面抗战较适用于指代1937至1945年的中国对日八年抗战及对其总体性质认识、把握和表述,在意义上更宏观,内涵更宏大;而“全国抗战”则更多地在书写全国范围内的抗战局势、抗战部署或强调战争在全国空间范围内的态势发展时使用。而且,随着战争进一步深入发展,不论是中共或是国民党方面,在语言表述上,似乎也都逐渐地不再对“全国抗战”与“全面抗战”做严格的区分了。

进入21世纪,国内有关抗战史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研究领域进一步扩大,研究视野进一步开阔,研究视角也与时俱进。郭汝瑰、黄玉章主编的《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于2002年出版。在该书下册的“后论”部分中,作者认为:“中国的抗日战争,是以国共两党合作为基础的各阶级、各政党和各族人民(包括广大爱国侨胞)团结起来进行的中华民族解放战争,因而抗日战争的胜利也是由各阶级、各政党和各族人民及广大爱国侨胞共同奋斗获得的。”[19](p1425)在总结国民党最高军事当局的抗日战略总方针的形成过程并分析其存在的问题时,该书对八年抗战则多处使用“全面抗战”一词:“国民党最高军事当局的抗日战略总方针,或者说一般的方针,是‘持久消耗’战略。这一战略是随着中日关系和国内外形势的发展变化,直至全面抗战开始后才逐步形成、确立的。”[19](p1425)“七七事变爆发后1个月,国民政府在南京召开有中共代表周恩来、朱德等参加的国防会议,经研究讨论,最后决议‘全面抗战,采取持久消耗战略。’至此,持久战成为中国全面抗战的战略总方针。”[19](p1426)在讲到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时,该书指出:毛泽东的《论持久战》“通过周恩来等传至国民党许多高层将领手中……这是毛泽东对近一年全面抗战经验的科学总结,可惜没有得到国民党军队高层将领的重视。”[19](p1429)从上面这些引文中,大致可以看到,郭著在有关中国抗战宏观指代的概念择用上的一些变化:把自“七七”事变起中国军民的抗日战争,概括表述为“全面抗战”,而且,书中在讨论中国抗日战争全局的总战略时,也是从“全面抗战”的视角加以铺陈的;另一方面,对于“全面抗战”这一个词汇,作者并未赋予它以更多的意识形态的色彩,也没有明确强调其在国共不同语境下内涵的不同。所以,该书在谈及毛泽东的著作《论持久战》时,也没有受到毛泽东本人关于国共两党两种抗战路线阐述的影响,而是将其认为是毛泽东对“全面抗战”一年来的经验的总结。也就是说,在郭著中,“全面抗战”,指的就是自“七七”事变爆发后,中国军民在中国总的抗战战略与方针的指导下地对日本侵略的全面的抗战,而这所谓的全局,既指时间的全局,也指空间的全局,也还指参加抗战主体的全民族性。所以,该书也不再是在两个抗战路线的互相对立意义上择用“全面抗战”这个词汇,也即不是在批判国民党政府“片面抗战”路线的语境中使用这一概念。

2007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的《中国近代通史》十卷本出版。两年后,该通史又经修订出版。应该说,这是一部集中反映迄21世纪最初10年的有关中国近代史主要研究成果的集大成之作。该书第九卷《抗日战争(1937—1945)》也表现出了显著的特色。在第九卷中,作者从努力展现全民族抗战以及中国抗战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重要组成部分的角度出发,“对国共两党的抗战都给予了比较充分的叙述。在肯定中国共产党中流砥柱作用的同时,充分肯定了以国民党军队为主体的正面战场的作用。”同时“既注意到各个战场的历次重大作战,又注意到海军和空军的抗日作战。又如,关于抗战初期的敌后抗日武装,本卷不只叙述了中共领导的武装,还注意到在敌后作战的国民党军队,注意到那些未撤退的地方政府官员组织的民众抗日武装及民众自发的抗日武装。”[20](作者的话p2)当然,该书还关注到战时中国内政、外交、社会、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的情况,关注到中国作为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成员国的作用,以及盟国对中国抗战的援助等等。在指代中国抗战的概念择用上,该书也是有特点的。一是,书中既使用“全面抗战”,也使用“全国抗战”,有时也使用“全民抗战”,显示出使用概念的灵活性。二是,该书在使用这三个有关中国抗战宏观指代的概念时,也注意到了概念的适用性,所以在择用时还是显现出一些细微差别。在叙述中国抗日战争的开始时,该书写道:“1936年末,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中国内正逐步弭息,而日本军国主义势力积极推行武力侵华方针,终于导致了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的发生。中华民族忍无可忍,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国动员,团结御侮。全国迅速建立抵抗日本的国防军事体制,走上抗日民族解放战争轨道。中国从此进入全面抗战的历史时期。”可见,该书把“卢沟桥事变”表述为“中国全面抗战的起端”。[20](p2)很显然,该书在使用“全面抗战”时,指的是自“七七”事变至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的抗日战争时期,也即“八年抗战”时期。在这里,“全面抗战”不再是仅作为中共抗战路线的表述而出现,也不再是相对于国民党“片面抗战”路线出现。而且,在该书叙述战争初期中国的抗战准备与战略策定时,没有同以往的抗战研究著作那样构建批判国民党“片面抗战”的语境并在这一语境中将“全面抗战”局限在与“片面抗战”的概念对立中使用,第一次不再提到“两条路线、两个前途”的问题,将抗日战争史的书写从过去长期流行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战争的视角转换为中华民族解放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视角。在使用“全国抗战”这一词汇时,该书则更着眼于国民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做抗战军事部署、民众动员和对一切财力、物力、人力资源的储备与调配的角度,也就是在“全国”这一个空间范围内进行的一切与抗战有关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外交活动。如该书第一章第二节即为“国防最高会议设立,部署全国抗战”。[20](p20)另一方面也很显然,作者使用“全国抗战”这一词汇时,是根据书写抗战史实的语境需要,选择适用的词汇,而不是出于对“全面抗战”这一概念的避用,更不是对“七七”事变后的中国抗战作为“全面抗战”的否认。

时至今日,正如本文一开始所提到的被有些学者批评的那样,在抗战史研究的文论中,研究者在指代中国抗战时,多倾向于择用“全面抗战”这一概念,并将“七七”卢沟桥抗战书写作中国“全面抗战”的开端。不过,笔者并不认为这种择用是“似是而非”的。中国抗日战争的研究与书写,与一切历史研究与书写一样,必然面临研究视角抉择、史事表述、语境构建、概念择用和观念考量等。从人的思维活动来讲,概念是表达人类思想的基本单元,准确的使用概念才可能摹写准确的事实,表达准确的思想,传递有益的信息,揭示事物的本质,传承人类的文明。逻辑学上讲,概念有其内涵与外延。所谓的内涵,即一个概念对其所抽象反映的事物的全部本质的宏观概括与精确表达;而外延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概念的适用范围。内涵规定了概念的确定性,而外延则规定了概念适用性,规定了概念的张力。一般而言,内涵上越是抽象的、概括性越高的概念,则其适用范围即越广,其张力也就越强。另一方面,概念的规定性也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发生变化。正如概念是人类思维活动的基本单元和表达思想的基本凭借一样,人类思维活动的进化与认识事物本质的能力的提高,同样也会反过来影响人们对概念的理解、使用,甚至赋予概念以新的内涵,拓展概念的适用性。

通过对抗战史研究中用以指代“七七”事变至1945年的中国抗日战争的概念择用情况的考察,可以约略知道,抗日战争时期特定的历史事实,反映在人们有关中国抗战的认识中,必然形成无数概念,这些概念具有不同内涵与外延,这些概念以术语词汇的形式固化后,成为人们认识中国抗战本质、书写中国抗战史实、揭示中国抗战意义、颂扬中国抗战精神的基础单元与基本凭借。以对自“七七”事变起至中国抗战取得胜利这一重大历史时期和抗日战争这一重大事件的本质抽象而言,从战争爆发伊始,以迄于今日,形成了“全面抗战”“全国抗战”“全民族抗战”“全民抗战”“抗日战争时期”“八年抗战”等等一系列概念。这些概念所指的都是中国的抗日战争,但这些概念的外在形式即术语词汇的差异,也即反映出它们在内涵的确定性上的差异。这种差异,也正决定了它们在中国抗战史书写中不同语境下的适用性的差异。

在“全面抗战”和“全国抗战”等概念的择用上,国内抗战史研究学者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样态。简略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多受到毛泽东在抗战初期有关中国抗战的形势与任务的系列论述中对国共两党抗战路线分析与总结的影响,抗战史书写往往将“全面抗战”赋予“抗日救国十大纲领”的内涵,并将其作为表述中共正确的抗战路线的专门的概念,并像毛泽东那样,在批判国民的错误的“片面抗战”路线的语境中使用,同时又在指代八年抗战时有意识地避用。在指代中国八年抗战时,则用“全国抗战”这一概念,并进而强调“全国抗战”的空间限定,以与“七七”事变前中国“局部抗战”概念构建起对应关系。20世纪90年代之后以至于今,抗战史的研究向纵深发展,抗战史书写中概念择用呈现出更大程度的灵活性,研究者多以“全面抗战”指代1937至1945年间的中国八年抗战,不再仅仅是在强调国共两党不同抗战路线的时候才使用这一概念。研究者会根据研究内容的变化与书写语境的需求,考量概念的适用性,灵活择用“全国抗战”“全民族抗战”等概念。这既反映了在中国抗战史研究领域内的思想解放,也反映了抗战史研究由早期的中国现代革命史视角向中华民族抗日战争史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史角度的转变,同时也正反映了概念的适用性随着人类社会活动变迁而变化的事实。

在中国抗日战争史研究与书写中,“全面抗战”一词确实具有极强的适用性,具有强烈的张力。它几乎可以涵盖前文所列举的用来指代自“七七”事变至日本投降持续八年之久的中国抗战的所有概念,从而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本质内容——全国范围的抗战、全民族的抗战、全民的抗战、持久的抗战、八年抗战、动员一切力量的抗战,等等——全部概括进去。不论是从抗战的时间和空间的覆盖范围的角度,还是从参加抗战主体的社会构成角度,或是从分析评判不同政党、政团的抗战路线与政治主张的角度,“全面抗战”的概念在不同语境中,都有其适用性。而且,在诸如以“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全面武装侵华战争,中日爆发全面战争,中国人民经过八年不屈抗战,最终取得抗日战争全面胜利”之类的语句总结中国抗日战争的历史进程和重大意义时,不论是从逻辑的合理上,还是从书写语汇的斟酌上,“全面抗战”这一概念都有着显著的适用性。不论是毛泽东将“全面抗战”总结为中国共产党的正确抗战路线方针,以批判国民的片面抗战路线,还是战争时期国民党和国民政府以“全面抗战”表述当时中国的对日抵抗,或者是抗战史研究者用以指代“七七”事变后的中国抗战历史,这个概念都具有较其他概念更强的适用性。这是由这一概念对中国抗日战争本质的准确抽象所决定的,也即是由这一概念的内涵的确定性与外延的适用性所决定的。学术界使用这一概念的变化发展,则又反映了这一概念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迁的逻辑必然过程。那么,如果一定要将这么一个具有强烈张力与活力的概念僵化地规定在一个特定的语境中使用,甚至以个人的意志将其固化为特定的政治语言符号,则显然是在抗战史研究领域内对思想解放的反动,也可能会对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史研究的深入与发展产生不良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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