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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与悖论:《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修辞与结构艺术新论

2020-01-16付飞亮

华中学术 2020年3期
关键词:勋爵王尔德米尔

付飞亮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4)

中外学者对王尔德(Oscar Wilde)的风俗喜剧《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LadyWindermere’sFan:APlayaboutaGoodWoman)的分析与解读大多集中在社会伦理道德批评、性别与表演理论批评、翻译研究与语言结构分析等领域。如克莱门特·斯科特(Clement Scott)认为:“即使奥斯卡·王尔德先生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也比我们所认为的更有意义。他可能想通过崇高的自我牺牲来改革和彻底改变社会。”[1]弗朗西斯卡·考帕(Francesca Coppa)发现“王尔德戏剧中人物的言行举止很像王尔德自己”[2]。罗列和穆雷分析了沈性仁、潘家洵和洪深对该剧的翻译,比较了三个译本的翻译目的及译者性别意识对剧中女性形象塑造的影响[3]。莫尔斯·佩克汉姆(Morse Peckham)批评该剧是由“长期失散的孩子”“相互竞争的女人相遇”和“发现场景”这三个老套的情境组合而成[4]。

总体来看,以上这些对《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的解读大都属于传统的批评,关注点经常游离于文本之外,很少有人能真正坚持以文本为中心来剖析这出戏。本文将在新批评的视域中考察该剧,并重估其艺术水平与思想价值。

一、布鲁克斯与海尔曼的文本分析与失焦

其实,新批评家们曾经对《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进行过文本分析。如克林思·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与罗伯特·海尔曼(Robert B. Heilman)在合著的《理解戏剧》(UnderstandingDrama)一书中就详细地解读过该剧。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虽然他们也分析了该剧的结构,却得出该剧是颇为老套的情节剧(melodrama)、佳构剧(the well-made play)和问题剧(the problem play)的糅合;甚至对一向重视的反讽因素,他们竟然也认为失之轻浮。

布鲁克斯和海尔曼认为该剧有好几个地方使用了属于情节剧的手法。如在第二幕中欧琳太太使用独白暴露自己的身份,显得笨拙而没有说服力,非常情节剧化;欧琳太太发现并拆阅了一封寄给其他人的信,才能够发现并参与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些都是在冒险与传奇故事中的设置。王尔德丧失了在第一幕中对表现温德米尔夫人性格发展的兴趣,反而对把她从错误的后果中拯救出来更感兴趣。“也就是说,通过从温德米尔夫人的转变,展示出他实际上停止了对她的信仰与冲动的研究,从分析她转变为拯救她了。正如欧琳太太掌控了这一情境,我们将要看到的正是最后一分钟的营救。王尔德放弃了性格问题,将自身局限于单纯外部的、机械的事情。这是情节剧的方式。”[5]

布鲁克斯和海尔曼认为,该剧第三幕仍然在继续进行最后一分钟的营救。在第三幕中,王尔德本应该将注意力聚焦在温德米尔夫人内在的斗争上,但是看起来却“更喜欢外部的复杂化”,将笔墨花在达林顿勋爵身上,这就把注意力转移到营救上面来了。王尔德本来可以把温德米尔夫人与欧琳太太安排在温德米尔夫人的家里会面,但是为了制造最后一分钟的营救的效果,坚持把这一“动人心魄的时刻”放在达林顿勋爵家里。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遭遇到很多的困难。第一,他没有真正的理由让达林顿勋爵离开公寓;实际上,我们可能期待他在家为“离开英格兰”做准备。第二,王尔德不得不依赖那封信的偶然发现,使欧琳太太来到达林顿勋爵公寓。第三,在出现两个女人间的高潮场景时,他不得不依赖男人们的偶然到来。第四,为何这些男人碰巧在那儿,王尔德根本没有说得通的解释。邓比先生说他们被赶出俱乐部,奥古斯都·罗敦勋爵“硬带”他们到达林顿勋爵家[6]。但是为什么是到达林顿勋爵家,而不是其他某个人的家里呢?奥古斯都·罗敦勋爵又如何能够成功地强迫所有的人如此做呢?第五,为了有一个双重的隐藏,王尔德让欧琳太太躲着奥古斯都·罗敦勋爵,但是之前已经看到了,欧琳太太娴熟地掌控着奥古斯都·罗敦勋爵,勋爵被她解释事情方面的技巧完全征服了。也就是说,欧琳太太其实没有必要躲。

因此,在时间与空间上,王尔德没有把它们安排得非常可信,使观众觉得人物行动缺乏动机,王尔德对某一类型的场景是任意决定的,并不得不求助过多的诡计和笨拙的操作来实现。“暴露的威胁、间不容发的逃跑——这是情节剧的模式,说句公道话,王尔德使这种可能性达到了最大。……正是这种急如星火的一系列惊险,朝向他所引导的整个行动。然而,从长远来看,为了获得这样的效果,他不得不停留在一个非常肤浅的层面,靠过于矫揉造作的手段向前推进。”[7]

此外,最惊人的巧合是母亲与女儿经历的相似之处,以及母亲在危急时刻出来帮助女儿。很难让观众相信的是,一位端庄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士会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决定离开丈夫。因此,布鲁克斯与海尔曼批评王尔德“更倾向于令人吃惊的相似,而非对人物的研究”[8]。

布鲁克斯与海尔曼相信,该剧在某些方面属于典型的佳构剧。该剧谨慎地使用各种物品或道具作为引发特定行为或传达特定意义的手段,如玫瑰(第一幕和第四幕)、存款簿(第一幕)、信(第二幕)、花束(第二幕)和相片(第四幕)等。当然,最有冲击力的是扇子——王尔德认为重要到足以在标题中使用,由于被在不同幕次中的使用,它变成一种连接环节。这种设置可谓极为“精致”,但是使用得过于明显。如在第一幕中,温德米尔夫人“扔掉”存款簿时,她丈夫正好进来了;在第二幕中,欧琳太太正好看到温德米尔夫人的信;温德米尔夫人不仅带着扇子私奔,而且非常不在意它。所有这些看来有些不够“精致”[9]。

布鲁克斯与海尔曼还将该剧归为处理阶级差别、传统及妇女的权利等社会问题的戏剧。其与一般问题剧的不同之处,只不过是它用一种通常与喜剧相关的诙谐风格来处理社会问题,而非问题剧中常见的庄重风格。布鲁克斯与海尔曼甚至认为这种诙谐方式有导致轻薄的嫌疑[10]。如第三幕达林顿勋爵对犬儒学派的定义——“这种人什么东西都知道价钱,可是没一样东西知道价值。”[11]又如温德米尔夫人在第二幕最后的台词有轻浮之虞:“是他,撕破了婚姻的盟誓——不是我!我不过打破了婚姻的牢笼。”[12]这句话的英文原文为:“It is he who has broken the bond of marriage—not I. I only break its bondage.”[13]可以看出,里面有关于bond和bondage的俏皮话[14]。

显然,布鲁克斯与海尔曼对该剧的批评虽然秉持从文本出发,但是将焦点放在对戏剧情节过于吹毛求疵的分析上,严重地低估了《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的艺术水平与思想蕴涵,导致他们对该剧的批判与传统批评家的一些观点颇为相似。如1892年4月《威斯敏斯特评论》(WestminsterReview)的一篇文章写道:

奥斯卡·王尔德先生除了聪明机智外一无是处。他写了一篇轻松的讽刺文章,文雅而有教养,品位高雅。……《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还有一些其他应该受指责的地方。即非常不可信——甚至可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温德米尔夫人如果像剧中所说的那样道德优良,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只因一位饶舌老妇的流言蜚语就抛弃丈夫的。温德米尔勋爵也绝不会让事情陷入危机而不更早地向妻子解释她和欧琳太太的关系。但这不是王尔德的理想。他急于向世人表达他对一般事物的看法,以鞭笞上层阶级的小缺点,而不愿讲一个好故事。所以情节并不重要,因为整个兴趣都在谈话中,仿佛有许多男性与女性的王尔德在一起交谈。[15]

二、妙言隽语与反讽修辞

在批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时,布鲁克斯并没有表现出其一贯的新批评作风,像其在批评诗歌与小说时那样将重点放在寻找作品中的反讽、悖论、象征与隐喻等元素上。其实,从新批评的原则出发,可以发现该剧在艺术表现技巧方面有许多值得挖掘的地方。

该剧有众多充满机智与反讽的警句隽语,它们的存在都有其目的。有的是作为说话人思想的展示,有的是作为被谈及的某人性格的线索,非常传神地表现了说话人或被谈论者的性情与风貌。例如在第一幕中,达林顿勋爵说:“哦,这年头混在上流社会装好人的狂徒太多了,我倒认为,谁要是装坏人,反而显得脾气随和,性格谦虚。”[16]表达了达林顿勋爵对上流社会充斥的虚伪风气的不满与讽刺。他半真半假地调侃:“我担心的是,好人在世上坏处可大了。无可怀疑,好人的最大坏处,是把坏人抬举得无比严重。把人分成好的跟坏的,本来就荒谬。人嘛只有可爱跟讨厌的两类。”[17]说话之间,达林顿勋爵本人的愤世嫉俗与好出风头的形象跃然纸上。当然,他认为“人生太严重了,不可能正正经经来讨论”[18],似乎又流露出一丝真诚与严肃。

柏维克公爵夫人议论欧琳太太,说道:“许多女人都有一段往事,可是我听说她至少有一打,而且听说都拼得起来。”[19]说话者在自认为俏皮的嘲讽中,其实暴露出她自己的庸俗与刻薄。在第二幕中,塞西尔·格瑞安先生说:“我父亲一吃完饭就满口仁义道德。我跟他说,到了他这年纪,就该知道好歹。不过我的经验总是,人一上了年纪,正当知道好歹了,反而什么都不知道了。”[20]这些调侃老年人的话显示出说话者的幽默与温和。在第三幕中,邓比先生说:“世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求而不得,另一种是求而得之。后面这一种惨多了;后面这一种才是真正的悲剧!”[21]这的确是对人生有深刻体验才能得出的悲观主义结论。

第四幕中的反讽包括温德米尔夫妻对待欧琳太太的情感所出现的反转;温德米尔勋爵对欧琳太太说的话——“我会觉得你在说假话。母爱的意义是专一、无我、牺牲。你凭什么会了解这些呢。”[22]温德米尔夫人对欧琳太太说的话——“生平就这么一次,我忘了自己的母亲——就是昨晚。”[23]戏剧中最后的一句台词是:“啊!你真是娶了一位绝顶善良的女人!”[24]注意,这个句子是第一次出自温德米尔夫人之口,也是对温德米尔勋爵在第四幕对欧琳太太的评论的回应,因为不久前温德米尔勋爵还说欧琳太太是“女人里头最坏”“最阴险”的女人[25]。

可以看到,这些台词不只是一种反传统的惊人之语,也不是为了故意含混或让人物言行前后矛盾,实际上它们是对隐于传统之后的真理的一种更复杂的洞察。所有这些反讽性妙语对这出戏剧的意义是有贡献的,它们感性地向观众显示了这样一种复杂的状况,即令人满意的判断不能由简单的、老生常谈的术语来达到。这种反讽,尤其是当它们采用了悖论的形式时,也就是说当它们颠覆了某些传统的、被广泛接受的观点或信仰时,对戏剧的主题具有真正的贡献。这种悖论表示了一种询问的、怀疑的态度,意味着真理比乍看起来要更复杂。这种悖论帮助创造了一种适当的、颠覆死板规则的氛围。

其实,不仅是在作品中有诸多反讽的因素,甚至有论者发现,王尔德本身就是一个反讽的存在。如诺伯特·科尔(Norbert Kohl)声称,无论是在写作还是生活中,王尔德都是“一个顺从的叛逆者”。他的戏剧结构是老套的,但是语言富于创新;在生活中,他既挑战又在某些方面维护维多利亚时代社会习俗与思想道德的正统性[26]。因此,也就不难理解王尔德的戏剧中为何会如此集中地呈现反讽。

对于这种反讽,即使是传统的批评家,也有一些人盛赞《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中的对话。这些传统的批评家大概源自其艺术的敏感性而直觉地感受到这种反讽妙语的作用与价值。如赫斯克·皮尔森(Heskell Pearson)对王尔德对话中的智慧与幽默大为叹服,称其为语言风格大师[27]。沃克雷也赞叹这种“隽语永恒的魅力”,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像王尔德一样,“用悖论的方式谈论着每一件事”[28]。亚瑟·沃克利(Arthur Bingham Walkley)应该是王尔德最热烈的拥趸者之一,他在1892年2月的《演讲家》(Speaker)杂志上表示,虽然有人指责该剧缺点很明显,如“结构性的错误,脆弱的情节,不合理的行为”,但是,“告诉我这些是没有用的。我的回答是:‘我知道所有这些;但最重要的是,这出戏永远不会让我厌烦;而当一个剧作家给了我像王尔德先生那样滔滔不绝的精彩演讲时,我愿意原谅他在戏剧中和其他地方触犯戒律的所有罪过。’……舞台上华丽庸俗的机智胜过常常蹒跚而行的无教养的愚蠢”[29]。

当然,也有对这种反讽表示不满的。其中最尖刻的批评可能是来自贾斯汀·麦卡锡(Justin Huntly McCarthy),他说:“奥斯卡·王尔德先生……写了一篇他称之为戏剧的东西,在里中穿插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悖论,迷惑了相当多的人。但要把一个喜欢冒险的愚蠢之人变成歌德、莎士比亚和巴佛(Giorgio Baffo)理想的融合者——这似乎是王尔德自己的形象,需要的还不止这些。……他总是把艺术放在嘴上,因为他的灵魂里几乎没有任何东西。王尔德称他的作品是艺术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王尔德可以是许多事物,这不需要列举,但他不是艺术家。必须以一种高雅的蔑视来对待他关于艺术的看法。”[30]

1892年2月《黑与白》(BlackandWhite)发表未署名评论文章,也质疑王尔德把戏剧看成仅仅是传达隽语和悖论的工具:

《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不是真正的戏剧;它只是一个悖论的胡椒盒。……剧中人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行动,既不唤起同情,也不引起敌意。……悖论是一种事物,但不是戏剧。王尔德先生是伟大的悖论上帝那充满激情的先知,王尔德所有的木偶们吟诵着他的祷文。在王尔德先生的这个云中鹁鸪国中,所有居民都同样地玩世不恭、同样地悖谬、同样地善用警句。如果这个把戏变得太陈腐,将让人厌烦,毕竟,这只是一种词汇倒转的问题。王尔德的人物说的是他们自己的俚语:一旦接受了游戏的条件,有趣的事情就变成了常见的事物。黑即白,日即夜;很好,当然可以。但是接下来怎么办呢?[31]

三、天真与阅历:关于“好女人”的结构性悖论

当然,《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是不是真是像有些人所批评的那样,只是一个反讽与悖论的大杂烩呢?在回答这一问题前,首先要弄清另一个问题,即该剧的主题是什么?

《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的主题一般要从剧中的主要情境、叙述者对剧中不同人物的“态度”等方面进行剖析才能推导出来。该剧主要情境是象征性的,表现的是社会与藐视社会传统的个体之间的冲突。欧琳太太代表被社会放逐的人;温德米尔夫人的晚会象征社会在行动;欧琳太太在晚会的经历象征着她被社会的接受或反对。

王尔德对剧中人物的态度是暧昧不清的,或者可以说是没有对他们做出简单明了的判断。因此,观众很难像在传统戏剧中一样,一眼便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温德米尔夫人是“一位好女人”吗?王尔德没有给出一个简单的回答。她有时过分自信,过分相信“死板的规矩”[32];当她对丈夫说,“不准你把这女人跟我相提并论。这简直是雅俗不分”[33],她甚至是自负的。

柏维克公爵夫人看起来是被彻底讽刺的对象,但是她的坦率、机智与喜剧性的饶舌,常常引人发笑,而非令人憎恶。普灵黛夫人蔑视欧琳太太,称其为“那个女人”[34],但她同时也看不起温德米尔夫人“一向做人最有分寸”[35],实际上,在与邓比先生的关系中,她就像欧琳太太一样,也是不受道德规则约束的。

至于欧琳太太,王尔德没有把她塑造成顽固不化的罪人,也没有把她美化为浪漫而荣耀的叛逆英雄。王尔德首先给出一个关于她的不好的说法,最后让她展示了一种慷慨的奉献行为。但是王尔德没有对她进行感伤化处理:她喜爱金钱,并且有手段达到目的,如她能够迫使温德米尔勋爵与其达成一个秘密的协定,也能够并轻而易举地驾驭奥古斯都·罗敦勋爵。王尔德也没有为她开脱:她既没有否认她犯了错,也没有指责社会对她的放逐。王尔德加在她身上最严厉的惩罚,是她的自我批评。

显然,王尔德在该剧中避免使用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因此,全剧的主题看起来与温德米尔夫人在这件事情上受到的教育有关,即她不仅了解到欧琳太太是一个好女人,而且学到了更普遍性的真理:好和坏不能通过简单的规则来轻易判断,它们通常不是以单纯的形式存在;因此,必须仔细衡量证据,避免匆忙下结论。如果确定以上即为该剧的主题,再来审视前面在剧中寻找到的诸多反讽,是否与主题密切相关,是否为主题服务。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些反讽就是该剧的有机组成部分,而并非随便拼凑在一起的东西。不难发现,前面的那些反讽,表现的正是社会与人性的复杂,好与坏、善与恶难以即时判断的状况。

此外,该剧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悖论,起到结构性的作用,不仅能够统率全篇的反讽,而且能进一步深化戏剧主题。这个结构性悖论与该剧的主题和剧末的反讽有关。

该剧的主题是温德米尔夫受到了教育,明白了一个道理。但是温德米尔夫人真的受到了教育吗?她真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吗?她真的理解了社会与世界运行的规则吗?显然没有。她最终并不知道欧琳太太就是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她理想中的好母亲其实是个抛弃丈夫和女儿而与人私奔的女人的真相。在这种语境下,再来看她在剧末与丈夫的对话,实在是充满了反讽:

温夫人:别这么说吧,亚瑟。芸芸众生共有的是同一个世界,善与恶、罪过与天真,都难分难解,在尘世里走过。为了过太平日子,就闭起眼睛,漠视另一半的人生,这种态度,等于自甘沦为瞎子,只为安然走过遍地的陷阱和悬崖。

温大人(陪她缓步走向台前):宝贝。你说这些做什么?

温夫人(坐在沙发上):因为我一直闭眼不看人生,曾经走到了绝境。而一个曾经把我们分开的人——

温大人:我们从未分开过。

温夫人:我们绝不再分开。哦,亚瑟,只要你不少爱我,我就会更信任你。我会完全信任你。我们去赛尔比乡下吧。赛尔比的玫瑰园里,此刻正开满白花跟红花。[36]

温德米尔夫人自以为受到了教育,变得成熟了,但是实际上她并没有了解事情的真相。那么,温德米尔勋爵或欧琳太太为何不告诉她真相呢?在最后一幕她与欧琳太太的对话这一最关键的场景中可以寻找到答案。

欧太太:是啊。(稍停)您的丈夫对我说,温夫人,说您对母亲的怀念很深。

温夫人:每个人都有人生的理想。至少每个人都应该有。我的理想就是我母亲。

欧太太:理想是危险的东西。还是现实比较好。尽管现实会伤人,还是好过些。

温夫人(摇头):如果我失去了理想,就会失去一切。

欧太太:失去一切?

温夫人:是啊。[37]

欧琳太太克制住没有告诉温德米尔夫人真相,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女儿不能区分理想和幻想,还不具备获得真相的头脑与勇气。温德米尔夫人注定要生活在虚幻的理想世界之中,不能获得了解真相的权利。温德米尔夫人受过严格的道德教育,具有僵化的宗教信仰。这种道德观念与理想欺骗了她,使她进入了幻想的、永远与现实分离的生活。她开始是一个绝对主义者,最后仍然是一个绝对主义者。自由不是为她准备的。

因此,谁才是该剧副标题中的好女人呢?如果说温德米尔夫人是好人,那仅仅是因为愚蠢和肤浅。而认为欧琳太太是好人,那是因为她足够聪明,经历过足够多的事情,认识到有些人必须永远与现实隔离,并使其避免面对可能毁了自己的现实。她俩都不符合“好女人既要天真纯洁,又要富于经验与阅历”的悖论式定义。由此,可以得到这个结构性悖论:要保持纯洁与天真,必须拥有智慧和勇气;而要拥有智慧与勇气,又必须要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与经验,打破天真未凿的状态。这个结构性悖论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人类的终极困境的一种思考。

布鲁克斯认为喜剧比不上悲剧,悲剧才是戏剧的最高形态,“悲剧处理基本事实;是将人类的终极同一性戏剧化的手段”[38]。这种偏见导致在批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时出现了偏差。布鲁克斯与海尔曼期待这出喜剧发展成一部悲剧,“如果温德米尔夫人带着她的反讽性的误解,真正与达林顿勋爵跑了,那么,我们将不得不去控制更基本的混乱。在这种情况下,温德米尔夫人,本质上的好人,但是带有‘悲剧性缺陷’(这一术语经常在戏剧批评中出现),将可能更接近亚里士多德所定义的悲剧‘主人公’”[39]。也就是说,布鲁克斯与海尔曼是以衡量悲剧的标准来批评该剧。他们批评王尔德关注的只是特定时代社会的观念,即行为的时尚,没有深层的事务要被决定,没有生死攸关的选择要去做,温德米尔夫人并没有在温德米尔勋爵与达林顿勋爵之间做一个真正的选择。这种批评的确有点强人所难。因为王尔德在《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中本来就是要避免悲剧性因素,他想打造的本来就是一出轻松诙谐的风俗喜剧。温德米尔夫妇之间并不存在致命的、本质的冲突,温德米尔夫人也不是真的爱达林顿勋爵,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错误、一个误会。

国内外对污水处理厂相关技术进行了深入研究[3],国外的研究侧重于污水处理工艺生命周期的评价,如M.Ortiz等[4]将生命周期评价运用到污水厂的“可持续性”评价中。国内,李方文[5]从保障出水达标、防止污水处理厂对环境产生污染、减少污水处理过程中人员伤亡等方面探讨如何保证污水处理厂安全运行。这些研究均侧重于污水厂运行工艺过程,对于施工过程涉及较少。

因此,即使是从新批评的视角来看,《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也是一出优秀的社会风俗喜剧。剧中充满反讽,这些反讽通过一个结构性的、关于纯洁天真与阅历经验之间的悖论,构建起一个艺术的有机体,完美地传达了全剧的主题,并反映了人类在世界中的复杂处境,传达了严肃的人生真相。

注释:

[1] K. Beckson,TheCriticalHeritage:OscarWild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137.

[2] F. S. Roden,PalgraveAdvancesinOscarWildeStudie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p.78.

[3] 罗列、穆雷:《女翻译家沈性仁与〈遗扇记〉中的性别意识——“五四”时期〈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汉译比较研究》,《山东外语教学》2011年第5期,第68~75页。

[4] M. Peckham, “What Did Lady Windermere Learn?”,CollegeEnglish, Vol.18, No.1, Oct., 1956, pp.11-14.

[5] C. Brooks, R. B. Heilman,UnderstandingDrama:TwelvePlays,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2, p.56.

[6]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5页。

[8] C. Brooks, R. B. Heilman,UnderstandingDrama:TwelvePlays,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2, p.65.

[9] C. Brooks, R. B. Heilman,UnderstandingDrama:TwelvePlays,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2, p.80.

[10] C. Brooks, R. B. Heilman,UnderstandingDrama:TwelvePlays,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2, p.81.

[11]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50页。

[12]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6页。

[13] C. Brooks, R. B. Heilman,UnderstandingDrama:TwelvePlays,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2, p.53.

[14] C. Brooks, R. B. Heilman,UnderstandingDrama:TwelvePlays,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2, p.82.

[15] K. Beckson,TheCriticalHeritage:OscarWild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143.

[16]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5页。

[17]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页。

[18]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9页。

[19]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0页。

[20]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4页。

[21]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50页。

[22]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63页。

[23]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65页。

[24]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68页。

[25]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56~57页。

[26] N. Kohl,OscarWilde:TheWorkofAConformistRebel,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251-254.

[27] H. Pearson,TheLifeofOscarWilde, London: Methuen, 1946, p.207.

[28] K. Beckson,TheCriticalHeritage:OscarWild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119.

[29] K. Beckson,TheCriticalHeritage:OscarWild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p.133-135.

[30] K. Beckson,TheCriticalHeritage:OscarWild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145.

[31] K. Beckson,TheCriticalHeritage:OscarWild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139.

[32]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页。

[33]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6页。

[34]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8页。

[35]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9页。

[36]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67页。

[37] [英]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余光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64页。

[38] C. Brooks,TragicThemesinWesternLiteratur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5, p.4.

[39] C. Brooks, R. B. Heilman,UnderstandingDrama:TwelvePlays, New York :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2, p.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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