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评价构式“谈不上X”的构式解析与话语功能
2020-01-16白林倩
白林倩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前言
研究表明,现代汉语中“谈不上X”除了“谈不上一小会/谈不上两句话”这种用法之外,还具有表评价的用法。如:
(1)吴建新对他如果算不上欺侮也是有点成心祸害,而我尽管待之以礼也绝谈不上知己。(王朔《许爷》)
(2)她笑的时候,谈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陋。(阎连科《鸟孩诞生》)
(3)老秀才喘气都困难,浑身伤痛,哪里站得稳,更谈不上喊叫了。(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
(4)这宗事已无任何影响,晓英从来也没有追问过我,更谈不上吃醋闹矛盾了。(陈忠实《打字机嗒嗒响》)
上例“谈不上X”中的“X”分别是名词、形容词、动词和动词短语等,但这里的“谈”均非“交谈”之义,“谈不上X”均不是就具体的话语行为展开论述,而是针对是否具有“X”的属性特征进行评价。
学界迄今鲜有对这种用法的“谈不上X”进行专门论述,而对与之相近的“说不上X”有过一定的考察。如吕叔湘[1]指出“说不上”除了表示“根据熟悉程度而不能说”,还可以表示“够不上程度”;刘月华[2]将表评价的“谈得/不上”归入熟语,并主张其“表示‘可以称作’‘可以算作’‘可以说是’的意思”;杨又勉[3]、周舵[4]较为细致地考察了包括“说不上话”在内的整个“说不上X”格式的句法语义及语用问题;冯志英[5]、柴永华[6]从构式语法的角度对“说不上X”进行了讨论。上述研究均有不少创获,给我们诸多启发。在前人和时贤的研究基础上,首先,我们认为上例中“谈不上X”这种整体表评价的意义显然并不能从其组成成分的意义简单相加获得,根据Goldberg[7],“C是一个构式,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和意义的匹配体
一、构式“谈不上X”的构件特征及其构式义
根据其组成成分是否可替代,构式可分为实体构式(substantive constructions)和图式构式(schematic constructions),前者由固定的词项填充(lexically filled),具有有限的可替换性和能产性,包括语素、词以及全固定习语等;后者则是开放性的(lexically open),具有较强的可替换性和能产性,包括半固定的习语及句型等[9]。构式“谈不上X”显然属于半固定的图式构式,其中“谈不上”是不变项,X是可变项。我们接下来尝试解析其构件特征及整体构式义。
(一)变项X的句法语义特征
首先,研究表明,并非所有的词项均可进入构式“谈不上X”,具体说来,X可以由VP、NP和AP充当。我们随机选取了200个构式进行统计,分析发现,VP最多,共110个,占55%,NP共49个,占比24.5%,AP最少,41个,占比20.5%。进一步考察发现,X表面上看可以由VP、NP和AP充当,似乎并无共同之处,但作为构式,“谈不上X”实际上对其变项X有一定的语义允准条件,即X须具有“可评估”的语义特征。这具体表现在,VP里面往往优选表心理状态的动词或动词短语,NP里面优选表抽象义的名词或名词短语,AP里面则往往是性质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请看:
(5)但是在有些方面,他脾气大得出奇,对女性可以说是毫不尊重,更谈不上疼爱了。(周思源《亦石亦玉话宝玉》)
(6)沈伟虽谈不上高大威猛,但也十分斯文、俊朗,加上严谨的思维和沉着的谈吐,早早地就有了一种成熟美。(张欣《爱又如何》)
(7)她是那么的普通,谈不上姿色,清汤挂面的头发,不施粉脂,可不知道是哪里,哪一种神态,竟能打动思明的心。(六六《蜗居》)
相应地,一般动作义的动词或动词短语、具体义的名词或者名词短语、表状态的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则比较少见,比如,一般未见“谈不上养花/种草/戴口罩”“谈不上桌子/橡皮筋/盖碗茶”“谈不上雪白/黑乎乎/绿油油”之类的结构。这是因为,这些成分的“可评估”特征比较弱。相反,在VP里面,心理动词比较特殊,其语法特点更接近形容词,表现在多数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NP里面,不像具体名词,抽象名词反映了人们对抽象事物而非有形实体的认识,因此“有些抽象名词带有明显的性质意义”[10];AP里面,根据张国宪的研究[11],在量性特征上,状态形容词主要表现为固化量,而性质形容词则主要表现为弥散量,具有可延伸性。
(二)不变项“谈不上”的固化与构式义的浮现
“谈不上X”原本只是一个表示言说结果义的动宾结构,结构相对较为松散,如:
(8)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两句熟,然而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回来。(张爱玲《连环套》)
(9)在那家客栈里围着那些讨厌鬼,有的来张望,有的来招呼,有的来胡扯,我们根本就谈不上五分钟。(大仲马《三个火枪手》)
(10)我时常想和她谈话,但总谈不上两句话来,她也羞怯,我也羞怯。(郭沫若《喀尔美萝姑娘》)
有时“谈不上”的宾语是包含疑问信息的小句宾语,比如:
(11)关于网络电话是不是专营的问题,徐木土说,因为现在还没有开办这项业务,所以谈不上网络电话是专营还是放开的,我们也从来没有说过网络电话由哪一家来专营。(《人民日报》1999年01月31日)
(12)比特币本来不是央行启动的,也不是央行批准的一个币,我们谈不上什么取缔。(《人民日报》2014年04月11日)
(13)绳子是用来套牛的,我们听到高谈阔论的圣人,还有哲学家和神学家,他们决不是用来约束自己。虽然我谈不上是哪一种人,我也不需要绳子。(蒙田《蒙田随笔》)
上面例子基本可以改写为:
(14)我们谈不上网络电话是专营还是放开的。
(15)我们谈不上比特币什么取缔。
(16)我谈不上自己是哪一种人。
由于语用的需要,例中的小句主语“网络电话/比特币/我”可能成为交际双方关注的话题,于是“网络电话/比特币/我”由小句主语提升为全句话题:
(17)网络电话我们谈不上是专营还是放开的。
(18)比特币我们谈不上什么取缔。
(19)自己呢,我谈不上是哪一种人。
在一定语境中,当前的小句主语“我/我们”或许发生脱落,“谈不上X”的逻辑主语因隐含而可能进一步泛化:
(20)网络电话谈不上是专营还是放开的。
(21)比特币谈不上什么取缔。
(22)自己谈不上是哪一种人。
这种句法环境为“谈不上X”的语法化、词汇化提供可能,“谈”表“言说”义的动作范畴特征减弱,在语用推理和隐喻机制的双重作用下,整体格式由表言说的客观意义逐渐浮现出表认知的主观意义,由现实世界域投射到逻辑推理域,从而发生了一定程度的主观化,传达言者对命题意义的否定性评价。这种演变路径带有一定的普遍性。已有学者[12]研究发现,有些动词或者动词短语如“容/许/烦/劳/不知道”等可能经过小句主语提升、代词脱落而演变为情态动词。董秀芳[13]更是明确指出,“表示言说义的动词在汉语发展史上经常发生从具体的言说义到抽象的认知义的语义变化”。
任何一个构式都是意象图式所投射成的语义框架在该语言中呈现出来表达人们某方面主观认识的句法型式。我们认为,构式“谈不上X”表达了言者对于某种属性特征缺失的认识,如上面例(1-4)中,所谓“谈不上知己/谈不上丑陋/谈不上喊叫/谈不上吃醋闹矛盾”,即在言者看来,言谈对象不具有“知己/丑陋/喊叫/吃醋闹矛盾”的属性特征。因此我们认为,该构式的构式义或许可以概括为“针对言谈对象某方面属性特征实存性的否定性评价”。冯志英[14]、柴永华[15]均从构式语法角度对“说不上X”进行过考察,在论及构式义时,冯文主张其构式义是表少义量或有限量,柴文则认为其构式义为主观强调程度达不到某种标准。我们认为,两种概括不够准确,从上面分析的例子中可以看出,其意义并非程度的有限与否,而是属性特征的有无。
二、构式“谈不上X”的话语功能
“动态浮现”的语法观明确对立于把语法看成一个固定的共时系统的经典语法观,而主张语法结构是话语力量驱动下不断做出的反应[16]。特定构式往往具有特定的话语功能,体现了表达者对特定语境的精微识解。研究表明,构式“谈不上X”具有强化评价的言据性、弱化否定评价立场两方面的话语功能。
(一)强化评价的言据性
说话人使用传信范畴要向听话人传达的是所言信息的来源和信息获取的方式,其中也会暗含说话人对信息可信度的态度[17]。构式“谈不上X”作为一种传信手段,表明了言者评价信息的来源、获取方式。比如:
(23)以前的工薪阶层也是一样,他们二三十岁的时候,凭着自己的智慧和经验,在公司里打下一片天地,等到了四十多岁地位自然固若磐石,言行之间都流露出坚定不移的风范,那种生活状态的确可以称为“不惑”。……现代人到了四十以后仍需不断地为生活奔波,实在谈不上“不惑”。(和田秀树《男人四十》)
(24)而且她已经是他默默的崇拜者,当然,她所崇拜的仅仅是他的诗,不是他这个人。其实那也谈不上是崇拜,只不过是认为他写的诗有种真情罢了。(梁晓声《表弟》)
(25)“现在看来,你早就把我抛弃了。”“不,不是,你从来没爱过我,也谈不上抛弃,只能说我们从未靠近过,结合过。”(百合《蓝色星》)
上面例(23)中,言者先是结合中国的社会固有认知模式对“不惑”进行界定,在中国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不惑”一般意味着一个人人到中年,往往事业有成,心态淡然,这属于一种既有的社会认知模式,反映了中国社会的正常期望。然而作者对照这一社会固有认知模式发现,现代人四十岁的生活状态并非如此,从而得出自己的评价,“谈不上‘不惑’”;例(24)中,言者先是认为“她”是崇拜“他”这个人的,“她已经是他默默的崇拜者”,紧跟着作者思索发现,“她所崇拜的仅仅是他的诗,不是他这个人”,随着进一步的深入思考得出了最终判断,于是选择了构式“谈不上X”对“她”的状态进行了评价,“其实那也谈不上是崇拜”。例(25)中,交际双方进行着对话,针对是否“抛弃”对方的话题,言者先指出彼此没有相爱过,然后在此基础上使用构式“谈不上X”主张不存在“抛弃”一说。
以上分析表明,在特定语境中,言者有时会参照社会固有认知模式(social stereotype),但总是会实时监控着交际双方当前的认知状态,对言谈对象的属性特征进行谨慎核验,在此基础上完成特定评价行为。构式“谈不上X”作为一种带有推导性的评价手段,有助于言者强化评价的言据性,并彰显其对信息可信度的态度。
(二)弱化否定评价立场
立场是由社会行为者以对话的方式、通过外在的交际手段发出的公开行为;这种公开行为在社会文化领域中的任意显著维度上同时对客体进行评价,对主体进行定位,并且与其他主体建立联系[18]。相对于直接使用“不/没”等否定词进行否定,构式“谈不上X”体现了以一种对话的方式对客体进行委婉评价,因而对评价立场有一定的弱化作用。试对比:
(26a)拉拉想了想说:“真的,我确实不是很兴奋。我当然高兴,但好像谈不上非常高兴。”(李可《杜拉拉升职记》)
(26b)拉拉想了想说:“真的,我确实不是很兴奋。我当然高兴,但好像不是非常高兴。”
(27a)香腮这词儿谈不上高雅,还有点儿肉麻,可是它引人动一种念头,想要品尝的念头。(铁凝《嫦娥》)
(27b)香腮这词儿不高雅,还有点儿肉麻,可是它引人动一种念头,想要品尝的念头。
不难发现,虽然均是进行否定评价,如果直接使用否定词“不/没有”,语气更直接而绝对化,势必影响接受者的参与度以及相关评价话语的可接受性。构式“谈不上X”暗含了言者的评价行为是基于一定标准所进行的推测和评估,从而使得相关评价带有一定的商榷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否定评价的力度,减少了否定评价行为的负面效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构式“谈不上X”体现了言者的元语用意识,可以视为一种“缓和语”(mitigator)。
结论
Goldberg[19]指出,“微妙的语义和语用因素(subtle semantic and pragmatic factors)对于理解语法构式所受到的限制是至关重要的”。本文尝试借鉴构式语法的理论框架,对构式“谈不上X”进行个案解析,重点探讨其语境适切度和话语功能。研究表明,否定评价构式“谈不上X”的构式义是“针对言谈对象某方面属性特征实存性的否定性评价”,其具有强化评价的言据性、弱化否定评价立场两方面的话语功能。
沈家煊[20]主张,认知主体的认知顺序可以概括为“以身喻心、由表及里”,人们的认识、思想、情感建立在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之上,借助客观的、外在的感知,表达主观的、内在的认知或心理,正符合由具体到抽象的思维规律。我们这里的研究表明,“谈不上X”由表言说的客观意义逐渐浮现出表认知的主观意义,由现实世界域投射到逻辑推理域,从而发生了一定程度的主观化,传达言者对命题意义的否定性评价。构式“谈不上X”的固化及话语功能的浮现体现了人类“以身喻心、由表及里”的认知机制,印证了人类由具体到抽象的认知模式。
注释:
[1] 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510页。
[2] 刘月华:《趋向补语通释》,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08页。
[3] 杨又勉:《“说不上 X”格式的句法语义研究》,湘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
[4] 周舵:《“说不上 X”格式研究》,辽宁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13~45页。
[5] 冯志英:《“说不上 X”的构式探析》,《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第14~18页。
[6] 柴永华:《“说不上 X”的构式探析》,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
[7] A.E.Goldberg,Constructions:AConstructionGrammarApproachtoArgumentStructur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p.6.
[8] 柴永华(2017)考察发现,“谈不上X”在CCL语料库中的使用频率是“说不上X”的三倍多,在BCC语料库中约是“说不上X”的两倍。我们在BCC语料库中各随机检索500条语料,统计发现,“谈不上X”有354条属评价用法,占比70.8%;“说不上X”则有210条,占比42%,前者是后者的1.7倍。
[9] 严辰松:《构式语法论要》,《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第6~11页。
[10] 张伯江:《词类活用的功能解释》,《中国语文》1994年第5期,第339~346页。
[11] 张国宪:《现代汉语形容词功能与认知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47~141页。
[12] 李明:《从“容”、“许”、“保”等动词看一类情态词的形成》,《中国语文》2008年第3期,第228~238页; 宗守云:《“不知道”的分化及其情态化历程》,《语言学论丛》第5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3~72页。
[13] 董秀芳:《“X 说”的词汇化》,《语言科学》2003年第3期,第46~57页
[14] 冯志英:《“说不上 X”的构式探析》,《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第14~18页。
[15] 柴永华:《“说不上 X”的构式探析》,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第5~39页。
[16] 张伯江:《功能语法与汉语研究》,《语言科学》2005年第6期,第42~55期。
[17] 乐耀:《现代汉语传信范畴的性质和概貌》,《语文研究》2014 年第 2 期,第 27~34页。
[18] B.Du, W. John, “The Stance Triangle”, In R. Englebretson,StancetakinginDiscourse:Subjectivity,Evaluation,Interaction,Amsterdam: Benjamins,2007, pp.139-182.
[19] A. E. Goldberg,Constructions:AConstructionGrammarApproachtoArgumentStructur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p.6.
[20] 沈家煊:《词义与认知——〈从词源学到语用学〉评介》,《外语教学与研究》1997年第3期,第74~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