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厌于日”考释❋

王明强

(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国学研究所，南京 210023)

《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阐述春夏秋冬四季调养的原则和方法，其中论及“夏三月”起居云：“夜卧早起，无厌于日。”对于“无厌于日”历来注家训释不一，今人亦理解有异。虽是文之小处，但对夏季调养极具指导价值和意义，亦不容忽视，很有进一步探究的必要。

1 “无厌于日”的古代训释

古代注家对于“无厌于日”的理解有异，主要在于对“厌”字的训释不同所致。概而言之，其训释主要有二。

1.1 厌，厌恶、厌倦、厌弃

此种训释立足于“厌”字最常用义项。清·张琦《素问释义》训释“无厌于日”云：“厌，倦也。[1]”清·黄元御《素问悬解》：“夜卧早起，无厌倦于长日。[2]”之所以如此训释，往往以夏日昼长解之。明·马莳《黄帝内经素问注证发微》云：“起早而无厌于日，盖夏日昼行之度，较夜最永，人所易厌也。[3]”清·吴尚先《理瀹骈文》注云：“无厌者，谓无日长生厌也。[4]” 明·李中梓《内经知要》云：“按《荀子》云：‘夏不宛暍’，言当避赫曦之暍，毋为日所厌苦。[5]”夏季昼长夜短，白日骄阳似火，正如黄元御谓之“长日”，漫漫烦热之白昼确易令人厌倦生乏，且久处日中人易中暑，此种训释合乎常理，极易为人理解和接受。明·汪机注滑寿《读素问钞》就“无厌于日”云：“愚谓无嗜卧怠惰，以厌弃于日也。[6]”就厌烦之意更向前迈进一步，训“厌”为“弃”。邢昺疏《论语·雍也》“天厌之”云：“厌，弃也。[7]”“厌”作“弃”意在《素问》中亦有例证。《素问·举痛论篇》云：“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善言古者，必有合于今；善言人者，必有厌于己。如此则道不惑而要数极，所为明也。”清·高士宗《素问直解》释云：“厌，弃也。弃其非而从其是也。[8]261”

为何要“无厌于日”?一是认为夏日养阳，日为阳，同类相求，故不可厌之。《黄帝内经太素》卷二云：“日者为阳，故不可厌之；怒者为阴，故使志无怒之。[9]”元·丘处机《摄生消息论》云：“早卧早起，无厌于日，顺于正阳，以消暑气。[10]”一是认为夏日调神宜心清神宁，不可因厌生怒。《素问直解》云：“人体夏时之气而调神，当夜卧早起，以遂其长，无厌于日，以厉其心。夏日最长而无厌，则心气清明，故使心志无怒。[8]10”清·王宏翰《医学原始》云：“卧夜起早，缓阳气也。阳日昼长而无厌、无怒，宽志意也。缓阳气则物化，宽志意则气泄。物化则华英成秀，气泄则肤腠宣通，时令发扬。[11]”

1.2 厌，足也

明末清初新安医家汪昂《素问灵枢类纂约注·杂论》云：“厌，足也。无过行日中而伤暑，与冬日必待日光相反。[12]”“厌”是餍足之意，此处指过多地遭受夏日阳光照射。认为夏日要避免骄阳照射而导致伤暑，此与《荀子》所云“夏不宛暍”相应。清代名医蔡宗玉《医书汇参辑成》即参用此种观点。考察“厌”之义项源流，“厌烦”之义乃从“餍足”之义引申而来。李中梓《内经知要》所云：“当避赫曦之暍，毋为日所厌苦。”此处“厌苦”指因厌烦而引以为苦,其内蕴之义是因对某种事物的过度而导致厌烦。例证如晋·干宝《搜神记》载：“(汉阴生)常于市中丐，市中厌苦，以粪洒之。”《旧唐书·阳城传》载：“诸谏官纷纭言事，细碎无不闻达，天子益厌苦之。”《汉字源流字典》对“厌”之义项的演进分析云：“后来厌借用作‘猒’，遂用以表示饱足……引申泛指满足，……进而引申指因过多而不喜欢，憎恶，嫌弃。[13]”

对于上述2种训释，今日医籍整理学者或二者并存或所取不一。龙伯坚、龙式昭《黄帝内经集解》虽以“集解”为名，但此条目仅取“厌，足也”之训释，并列举一些语文学上的佐证材料。郭霭春《黄帝内经素问校注语译》则引吴师机《理瀹骈文》：“谓无日长生厌也”之语为释，实则上述2种训释均有再斟酌之必要。

2 “无厌于日”之“厌”应训释为闭藏、伏藏

经过考察相关文献资料笔者认为，“无厌于日”中的“厌”训释为闭藏、伏藏，与上下文意更为契合。

2.1 “厌”之义项分析

厌(厭)，为“压”之本字，其为假借字，“金文借用‘猒’来表示。篆文另加义符厂(山崖)，从猒声，表示山崖崩毁，有所覆压。隶变后楷书写作厭”[13]。《说文解字》：“厌，笮也。”段玉裁注：“《竹部》曰：笮者，迫也。此义今人字作压，乃古今字之殊。[14]”《荀子·强国》：“黓然而雷击之，如墙厌之。”杨倞注：“厌，读为压。”《汉书·外戚传上·孝文窦皇后》：“暮卧岸下百余人，岸崩，尽压杀卧者，少君独脱不死”，其中的“厌”即“压”字。而厌(厭)所借用的“猒”是餍足、厌恶义项的本字，但后世渐渐以厌(厭)字来表示餍足、厌恶义项，“猒”字少用，厌(厭)字的本义也渐渐少为人知。对此，《说文解字》段注云：“厌(厭)之本义笮也，合也。与压义尚近，于厌(猒)饱也义则远。而各书皆假厌(厭)为厌(猒)足、厌(猒)憎字。厌(猒)足、厌(猒)憎失其正字，而厌(厭)之本义罕知之矣。[14]”对于厌各义项字的分化，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云：“厌(厭)，古压(壓)字……猒者，猒饫本字，引申为猒足、猒恶之义。俗以厌(厭)为厌恶，别制餍(饜)为餍饫、餍足，又从厌(厭)加土为覆压(壓)字。[15]”

综上所述，“厌”的覆压义项是其本义，也是古文中常见的义项。从覆压之义引申，“厌”古有闭藏之义。《集韵·琰韵》：“厌，闭藏也。[16]”《庄子·齐物论》：“其厌也如缄”，形容人心灵闭塞如同被捆箱箧的绳索束缚一样。《礼记·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郑玄笺：“厌，读为黡。黡，闭藏貌也。[17]”意指品德低下之小人私下里为所欲为，无视良善，但见到君子就隐藏自己的不善，刻意表现自己的善良。有倾伏义，例证如《后汉书·光武帝纪上》：“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厌伏。”晋·陶潜《搜神后记》卷七：“(周子文)少时喜射猎，常入山，忽山岫间有一人……此人便牵弓满镝向子文，子文便失魂厌伏。”

2.2 “厌”训释为闭藏、伏藏更契合上下文意

从上下文意来看，“无厌于日”应是对起居时间的限定。“夜卧早起，无厌于日”应与下文“早卧早起，与鸡俱兴”“早卧晚起，必待日光”对举，“无厌于日”与“与鸡俱兴”“必待日光”都是对起床时间的进一步阐释。夏月太阳升起较早，马莳《黄帝内经素问注证发微》即引《阴阳书》云：“四六月，日出即寅时，五月寅时则日高三丈矣。”夏月太阳升起即应起床，不宜太阳东升人还高卧不起。古代养生亦主张沐浴初生之太阳，嵇康《养生论》中即云：“晞以朝阳”。夏月“日出而作”目的在于促进人体阳气的舒张。《圣济经》卷一云：“夜卧早起于春夏，寒气既敛、温暑气生故也。被发缓形，顺气之散舒也。无厌于日，使阳之无伏也。[18]”认为“无厌于日”目的在于使阳气得以生发。汪机：“愚谓无嗜卧怠惰，以厌弃于日也”，虽训“厌”为厌弃之意，但着眼点在于夏季宜早起，不宜嗜卧怠惰。清·吴仪洛《成方切用》亦云：“起卧同于春时，不宜藏也。无厌于长日，气不宜惰也。[19]”

查阅古人对于“无厌于日”的理解，清代学者梁章钜的诠释颇为精到。其在《退庵随笔》卷十二中云：“按此即天真篇所谓居起有常也。无厌于日，旧说谓无厌于长日，气不宜惰也。愚谓厌字似当读入声，言不当在日出之后。以冬三月必待日光之语证之，其义自明矣。[20]”梁章钜一反前人“无厌于长日”之说，以下文“冬三月必待日光”之语为证，认为“无厌于日”是对起居时间的限定，指夏月起床不当在日出之后，可谓中的之语。

3 古代文献中其他佐证材料

古代文献中尚有一些例证可进一步佐证，此处就“厌”与“日”的搭配使用例举2例。

3.1 《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月之魄常厌于日光”

《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云：“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是以阴之行不得干春夏，而月之魄常厌于日光。乍全乍伤，天之禁阴如此，安得不损其欲而缀其情以应天。天所禁而身禁之，故曰身犹天也。[21]”董仲舒是基于天人合一构建人性论，他认为阴阳是天之基本属性，但天道任阳不任阴，人之善性禀受于天之阳，人之恶情则源于天之阴，所以主张人应以阳之善性抑制阴之恶情，正如天之禁阴不使干阳。对于“月之魄常厌于日光”，清·凌曙注云：“《月令》疏：月为阴精，日为阳精。故周含云：日犹火，月犹水。火则外光，水则髀景，故月光生于日所照，魄生于日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22]”“厌”是遮蔽、闭藏之意。月为阴精，本身并无光芒，而之所以有光，是由于受到太阳光照射的缘故。月魄指月初生或圆而始缺时不明亮的部分，正是由于“厌于日光”，即受到遮蔽太阳光不能照射到此部分月身造成的。就此看来，“无厌于日”可用以指不闭藏于日、沐浴日光应是毋庸置疑的。

3.2 太阴所居之辰为“厌日”

《淮南子·天文训》：“太阴所居辰为厌日，厌日不可以举百事”，厌日即太阴所居之辰。古人认为此日行事将得恶果，其“厌”即为迫压、遮蔽之意。清·钱塘《淮南天文训补注》云：“十二月之日躔与十二月之斗建，交错贸处如表里然，故为合辰。《周礼·太师》疏云‘斗柄所建十二辰而左旋，日体十二月与月合宿而右转’是也。日左旋，太阴在日前迫笮之，故谓所居为厌日。《说文》‘厌，笮’，阳建可见，阴建不可见。[23]”清·张照等《协纪辨方书》亦云：“其曰厌者，以其每处日躔之前，故谓之厌。厌，古压字也。[24]”

上述所论，谨为“无厌于日”训释提供一些借鉴和参考，以求正于诸位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