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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逸图·赋:对一个文学传统的探寻

2020-01-11

关键词:扬雄

许 结

(1.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2; 2.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在赋史上,自宋末元初陈普写作两篇《无逸图赋》,迄清代继作有同题十五篇,已呈群体书写态势,考其史实,则源于唐、宋两朝图绘《尚书·无逸》于内廷殿壁故事。追溯这一“图——赋”创作的渊源与背景,潜隐着一个赋学写作的路线,而历史节点当在两汉之际“扬(雄)班(固)创作模式”的构建,具体呈现于从《长杨赋》到《两都赋》的创作形态,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对《无逸篇》的追奉与模写,在颂与讽之间表达戒逸勉勤的教化观念与德政理想。由于《无逸》进入赋阈,形成汉赋创作思想的转变,又因《无逸》入“图”并由此产生包括赋体的系列文本创作,彰显的是以“俭德”为中心的文学传统。

一、围绕《无逸图》的赋体书写

赋体文学继楚而汉的崛起,以及《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评相如赋“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无异”、班固于《两都赋序》称述“赋者,古诗之流”,实与赋作为“一代文学”兴盛的汉代“依经立义”的思维相契,这也影响到后世有关“骚图”与“赋图”出现的本根意识。历史上的“赋文”与“赋图”(如《洛神赋》与《洛神赋图》),已为人关注,然“赋文”与“经图”的关联,如《尚书》之《无逸图》与赋文的结缘,却鲜有言及。这一问题的呈示,宜先关注宋代以后围绕《无逸图》的《无逸图赋》创作。据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收录,自宋末元初陈普写作《无逸图赋》(前后两篇),相继而为的有方回孙、胡一中、汪克宽(元代),李紘、曹秀先、朗葆辰、吴廷琛、周之琦、陈沆、罗绕典、熊一本、赵新、陈志喆、兵镇南(清代)同题作品,另有清人周之冕《宋孙奭进无逸图赋》①,计十七篇,题材赓续,思想拟效,已成一创作传统。

考察《无逸图赋》的创作起因,源自其书写对象的《无逸图》,即唐、宋两朝绘《尚书·无逸》图于内殿的故事。据王应麟《玉海·艺文》载录两朝《无逸图》文献:

《崔植传》:“长庆初,穆宗问贞观、开元治道。植曰:玄宗即位,得姚、宋纳君于道。(宋)璟尝手写《无逸》,为图以献,劝帝出入观省以自戒。其后开元之末朽暗,乃易以山水图,稍怠于勤。今愿陛下以《无逸》为元龟。”《李珏传》:“……(武宗)紫宸殿设《无逸图》。”

皇祐迩英阁《无逸图》:“仁宗初建迩英阁,书《无逸》于屏间。岁久而弊,以白居易赋代之。侍讲杨安国请复书《无逸》。上欣然命王洙书之,置之左方。”

另有“(哲宗)元祐《无逸图》”(附见文彦博《进无逸图》、范祖禹《乞留无逸孝经图劄子》);“(高宗)绍兴讲殿御书《无逸图》”(另见《宋会要辑稿》《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②。此外,清代徐乾学、纳兰成德辑编《通志堂经解》所收黄镇成《尚书通考》有录《无逸图》。朱彝尊《经义考》著录:宋璟《无逸图》,佚;王洙、蔡氏《无逸图》佚。晚清孙家鼎等编《钦定书经图说》有“无逸八图”。由于唐宋时的《无逸图》均亡佚,今存最早的图像是东邻高丽时代(1252—1409)权近所作《入学图说》中的《无逸之图》③,可知为文字排列图。同样传世的还有《受无逸图》,绘画宋人孙奭进《无逸图》本事,属人物图④。尽管唐朝玄宗、穆宗、文宗(开成石经《无逸图》)、武宗,宋朝仁宗、哲宗、高宗诸朝均有《无逸图》本事,然因进(受)兹图的行为在史书上的彰显,后世创作《无逸图赋》的视点也就相对集中于唐人宋璟进图于玄宗,宋人孙奭进图,王洙书壁于真、仁两宗的意义。陈普《无逸图赋》云:

维叔旦相厥孤宅洛,后归政,初虑君德之不勤,乃《无逸》而作书。远引商哲,近陈祖谟,进艰难之药石,攻耽乐之痈疽。……万世之龟鉴……有若臣璟,图而献之。……出入起居,莫不观省。……遗虎患乎渔阳,溅鹃血乎峨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者多矣,周公岂我欺也哉!⑤

略引数语,已见赋家书写之大义:其一,周公作《无逸》,乃“进艰难之药石,攻耽乐之痈疽”,确立了反淫尚俭、勤民建德的思想主旨。其二,宋璟进《无逸图》于玄宗,在“出入起居,莫不观省”,起警戒之意。据史载,宋璟开元间代姚崇为相,以犯颜直谏为玄宗敬惮,《旧唐书·宋璟传》称其“耿介有大节,博学,工于文翰”,曾于开元七年上言“夫俭,德之恭;侈,恶之大”⑥;《新唐书·宋璟传》记述“中宗嘉其直,令兼谏议大夫、内供奉,仗下与言得失”⑦。由此可知宋璟进《无逸图》与其曾任“谏职”并倡“俭德”相关。其三,赋中所言“遗虎患于渔阳,溅鹃血乎峨嵋”,指玄宗天宝末年发生的“安史之乱”,这又与前录《玉海》引《崔植传》说玄宗“其后开元之末朽暗,乃易以山水图,稍怠于勤”相应契,以历史的教训深化了《无逸图》的俭德意涵。

与唐臣进呈图绘相类,再看赋家对宋臣进《无逸图》的描述,如周之冕《宋孙奭进无逸图赋》(以题为韵):

孙学士望重班联,恩承侍从。意切虞箴,心殷矇诵。……昔宋真宗之御宇也,治宏襄赞,政裕本原。……有《无逸图》者,戒懔庙堂,意传简册。……一篇诰训,授时图并惕艰难;几载描摹,藉田图同资考绎。……缅皇祐之治平,述宋臣之知遇。岂止御屏写去,十年之诗句堪夸;还欣黼扆题来,五事之洛书共喻。想得谟尊稼穑,王洙复书以为图;定知俗劝农桑,陈普更因而作赋。⑧

考赋中“缅皇祐之治平”,据《宋史·仁宗本纪》载景祐“二年春正月癸丑,置迩英、延义二阁,写《尚书·无逸篇》于屏”⑨,指的是王洙书写《无逸图》于迩英阁本事,宜在“景祐二年”,故所言“皇祐”迨至史书所载“景祐”,正是叙写真宗朝孙奭进图到仁宗朝王洙书写的过程。而“迩英阁”之事,又成为后世的效慕与警戒对象,仅宋朝就有范祖禹《乞留无逸孝经图剳子》、慕容彦逢《迩英阁无逸孝经图后序》、赵鼎臣《迩英阁无逸孝经图后序》以赞美仁宗故事并劝戒当世⑩。尤其是宋徽宗设画院,倡绘事,喜花鸟,史称“宣和故事”,于是犹如唐玄宗以“山水图”代“无逸图”,宋徽宗擅花鸟而轻“无逸”,也成为后世讽喻对象,如王恽《徽宗花鸟图》谓“无逸图空冷,御屏翠香珍”,其亡国之兆与警示之意,融织其中。正因如此,赋家尝以周室之《无逸》书与唐室之《无逸》图并美,所谓“《无逸》有书,周祚长兮;《无逸》有图,唐室昌兮”(胡一中《无逸图赋》)、“览商周之逸迹,睹汉唐之懿仪。……献无逸之嘉谟,陈艰难于稼穑。……歌曰:公旦辅周,勤奖劝兮。《无逸》数策,垂室训兮。宋璟制图,条不紊兮。惜哉唐皇,功亏九仞兮。猗欤我皇,勤劳克谨兮。保惠黎民,延亿兆而有永兮”(汪克宽《无逸图赋》),绾合文图,视为典则。

《无逸》的周朝文字与唐朝图绘,已然成赋家追奉的对象,然勘进一层,周之冕《宋孙奭进无逸图赋》叙写孙氏进《无逸图》本事,其中既内涵了对宋璟进图本事的追摹,又演绎出对“开元故事”的反思。据《宋史·儒林传》记载,真宗大中祥符四年“又将祀汾阴,是时大旱,京师近郡谷踊贵,奭上疏谏曰:‘……陛下天资圣明,当慕二帝、三王,何为下袭汉、唐之虚名……唐明皇嬖宠奸邪,内外交害,身播国屯,兵交关下,亡乱之迹如此……今议者引开元故事以为盛烈,乃欲倡导陛下而为之,臣切为陛下不取。’”从这则陈疏可以看到孙氏意欲越汉、唐之霸业而倡二帝、三王之王道,移骘评《无逸》的文图关系,立图像于内廷殿壁只是警喻的形式,究其根本宜在《无逸》文本所喻示的义理。《尚书·无逸》居今文二十九篇之十七,先秦典籍如《论语》《国语》《礼记》《吕览》均有引述,当为信谳(《周本纪》作“无佚”,《鲁世家》作“毋逸略述篇”)。据《孔传》“周公作《无逸》”、《汉书》“周公为《毋逸》之戒,举殷三宗以劝成王”诸说,《无逸》乃周公辅成王的告诫之词,计七则文字,核心思想是“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读全篇训词,以前四则为要:首则明“稼穑之艰难”,二、三则分别树立“殷三宗”与“周三王”之圣德,四则言“戒”,以劝喻今王。宋人欧阳修《新五代史·伶官传序》“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此史臣之言;其《畏天者保其国赋》“又新之戒斯在,无逸之篇可考”,以及明人廖道南《帝苑农蚕赋》“旁列周书无逸之篇,以述古人之艰难”,又赋家之说,皆汲取《无逸》理义,为当世龟镜。回到《无逸图赋》,如郎葆辰、陈沆、赵新之律赋皆以“先知稼穑之艰难”为韵,实为赋作主旨,至于诸家赋中所述“陈稼穑,念艰难,悯耽乐,戒游观”(李纮《无逸图赋》)、“喜惟朝廷之有道,先知稼穑之艰难”(曹秀先《无逸图赋序》)、“采殷商之轶事,迪丰镐之前光。写艰难则天命自度,纪怀保则日昃不遑”(周之琦《无逸图赋》),无不影写《无逸》本辞,直取其义。因此,唐宋以后大量以“无逸”为名的题图赋,其图像的书写也仅是一个历史的现象,究其本质,则宜返观赋体兴起的汉代,其创作与“无逸”文本的对接,更具有赋史的价值。

二、赋创作与“无逸”的历史对接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论赋自汉初至孝武迄宣、成“兴楚而盛汉”,“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显然指的是汉宫廷大赋的形成与兴盛。夷考西汉大赋形态,又突出表现在“游猎”(畋猎)与“郊祀”两类,在某种意义上这两类创作,正是《左传·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于帝国新形态下的文学书写。而汉赋创作与“无逸”观的历史对接,首先就体现在“游猎”,即《无逸篇》强调的“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与赋家对由诸侯到天子之游猎行为的讽谏,探究其思想本质,是作者反淫建德(或谓“象德缀淫”)的愿景。

赋家的反淫建德思想,自汉大赋蔚然崛起就形成这一写作传统,从枚乘的《七发》中有关“游观”、“田猎”的描写到司马相如《子虚赋》对楚王游猎与《上林赋》对汉天子游猎的夸饰,均内含了一种讽谏之意,即《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所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换言之,相如赋写游猎是通过大量的场景描绘和动态夸张后,一般在赋的段落或通篇收束处示警戒语,即所谓的“曲终奏雅”。如《上林赋》夸写天子游猎罢,收笔语以“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语“自醒”,以及赋者写游猎之盛后转笔致意“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疲)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菟之获,则仁者不繇也”。这种写作方式或可称之“相如模式”,是以《诗》义的隐喻(风谏)婉转地表达反淫建德的主张,其与《无逸》思想或有潜在的契合,却无直接的关联。而同《无逸》思想的历史对接,甚或谓书写方式的套用,则是以扬雄《长杨赋》为标志的游猎描写,其可称曰“扬雄模式”。

汉赋作家中扬雄是追摹司马相如的典型,《汉书》本传引雄自叙“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史臣赞谓“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然其对“相如模式”之“曲终奏雅”在创作上有所效仿时,却在理论上有深刻的反思,即《汉书·司马相如传》引扬雄语:“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这种理论与创作的矛盾,虽与扬雄中岁后“悔赋”思想有关,但不尽然,因为从其摹相如而为“四赋”的创作中,已多创思与创格。以“四赋”中两篇游猎题材的《羽猎》与《长杨》为例,如果说《羽猎》“是仿《上林赋》,以羽猎名篇”,摹仿中或有创思,那么,《长杨赋》写法或谓“是仿《难蜀父老》”,但其“命意却又自不同,此所谓脱胎法”的赋体创格。因此,前人评《长杨赋》或谓“赋《羽猎》《长杨》,皆以讽谏”,或谓“《羽猎》犹寄讽于谀,而《长杨》则徒谀耳”,“雄特设其辞而预为成帝饰非也,预为成帝拒谏也,所谓言伪而辨以逢君者也”,前说秉承相如赋“《诗》之风谏”意,后说则囿于《长杨赋》背离“曲终奏雅”之“隐谏”的思考。祝尧《古赋辩体》卷四论《长杨赋》谓“子云此赋,则自首至尾纯是文赋之体,鲜矣。厥后唐末宋时诸公以文为赋,岂非滥觞于此”,纯是文赋之体,指的又是以议论入赋的特点。诸家言说,各有视点,然皆未及《长杨赋》对《无逸》的摹写,或《无逸》契入赋体的创格。《长杨赋》的主要内容可分为五段:首段“序文”以说明“讽”意。二段借“子墨客卿”语引出“翰林主人”回答。展开赋中议论,对此何焯谓“客卿之谈,正论也;主人之言,微辞也……借客卿口中入正论,此正妙于讽谏处”,甚明赋中微言大义,切合主旨。三、四、五段均为“主人”的言说,可谓全然模仿《无逸》的章法:“昔有强秦”一段,以暴秦对应商纣,为惩戒对象;“高祖……圣文……圣武”一段以“汉三帝”摹写“殷三宗”、“周三王”,以赞述其“天德”、“俭德”与“功德”;“朝廷纯仁”一段,叙述“今上”(成帝)之“仁德”,宜对应《无逸》“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一节文字,却转“戒”为“颂”,这也是洪若皋批曰“徒谀”与何焯视之“微辞”的原因。扬雄借“主人”在长篇议论中,最有争议是两段。一是关于汉武帝的评价,这与元、成之世有关“庙议”的争论相关,对此有专论故不复述。二是对成帝“纯仁”的描写,究竟是“徒谀”还是“微辞”?如其云:

今朝廷纯仁,遵道显义,并包书林,圣风云靡;英华沈浮,洋溢八区,普天所覆,莫不沾濡;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岂徒欲淫览浮观,驰骋粳稻之地,周流梨栗之林,蹂践刍荛,夸诩众庶,盛狖玃之收,多麋鹿之获哉!

赋写成帝元延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而行游猎斩获之事,所谓“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长杨赋序》),规模宏大,扰民尤甚,而扬雄却以“仁德”颂之,乃以道德约制融入赋体夸饰,取用《无逸》之“谏”,实乃微辞隐志。所以全赋最核心的建德观,在于赞颂汉文帝“逮至圣文……躬服节俭”的“俭德”。

《长杨赋》取效《无逸》书写模式,有三点值得申述:其一,赋中主题是讽劝汉成帝戒游田之甚、淫佚之虞,其与《无逸》告诫“自今嗣王”的“无淫”于观、逸、游、田同埒,考述要义,即作者反复强调的今上田猎造成的“农民不得收敛”与先王时“农不辍耰,工不下机”的美德,亦同《无逸》首明“先知稼穑之艰难”的意旨。其二,赋写“汉三帝”功绩,固然与汉代的庙制以及元、成以降的庙议有联系,然就赋摹拟《无逸》之“殷三宗”、“周三王”而论,其中蕴涵的宗法意义,又使《长杨赋》的主题首次昭示以“田猎”引入“郊祀”,在“破体”中形成一种新建构。这又有两个问题值得思考:(1)因赋文涉及“宗法”,《长杨赋》首开对周制宾祭之礼赞述“先君之德”的文学书写。以春秋“宾礼”为例,《春秋传》曰:“古者诸侯相见,号辞必称先君以相接辞。”例如《左传·僖公四年》齐桓公伐楚,谓屈完“岂不谷是为,先君之好是继”;《文公十二年》秦伯使西乞术来聘,襄仲辞玉曰“君不忘先君之好,照临鲁国”,无不继“先君”以为法,假“先君”以为辞,追踪溯源,《无逸》“三宗”“三王”圣德之继的说辞,宜为早期的蓝本。(2)汉代郊祀思想的改造与潜移,同样昭示于《长杨赋》的写作。秦汉政治制度,改变殷周宗法分封而为宗法君主,西汉盛世以“杂霸王之道”为“汉家制度”,故于天子祀礼在“庙”与“郊”间亦有权衡,如董仲舒答张汤问论郊祭(祀天)与庙祭(祀宗)时指出:“礼,三年丧,不祭其先,而不敢废郊,郊重于宗庙,天尊于人也。”重郊于庙,与汉帝“削藩”政治及大一统文化之营构相关,然随着汉元帝以后以儒术缘饰政务策略的实施,被“天道圣统”掩压的旧“宗法圣统”获得重构,扬雄以赋的形式彰显反淫建德思想而立“汉三帝”为“不祧之宗”,表面是对《无逸》的重写,实质是“汉统”的确立。其三,《长杨赋》效仿《无逸》之“周三王”(周统)书写“汉三帝”(汉统)内涵的是以“统”明“德”的思想,即于赋的“讽谏”中寄寓“仁德”观,并转换“周德”而为“汉德”。对此,在扬雄元延间献赋前约十年的阳朔元年,梅福因京兆尹王章弹劾外戚王凤被定罪论死而上疏建言“汉德”,所谓“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汉家得贤,于此为盛”,所述“汉三帝”与扬赋同,当属同时共识,而元成以降外戚干政愈演愈烈,实为时人赞述“汉德”的政治背景。继后,扬雄复于《法言·孝至》论“汉德”云“汉德其可谓允怀矣。黄支之南,大夏之西,东鞮北女,来贡其珍”,东汉时班固《西都赋》以“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张衡《东京赋》以“惠风广被,泽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谐越裳,西包大秦,东过乐浪。重舌之人九译,佥稽首而来王”,所颂“汉德”,翕蚃相承。

从西汉中后期外戚干政的视域看士人“汉德”观建立,在经历了王莽代汉,光武恢复的历史进程,东汉赋家作品中礼制思想与宗法圣统的彰显,比较西汉赋家惩于“暴秦”的使命,而有了“暴秦”加“乱莽”的双重惩戒。东汉大赋的代表篇章在题材上将“游猎”与“郊祀”融入“京都”书写,而在创作模式上则承续扬雄《长杨赋》而有所变化。可以说,由扬雄《长杨》到班固《两都》(包括张衡《二京》)形成另一动态模式,即“扬雄——班固模式”。就其承续而言,班、张赋皆采用排列汉帝的“叙德”方法,以取鉴戒。如班固《东都赋》:

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于是圣皇(光武帝)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文帝)。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武帝)……至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

首述王莽之“乱”,拟效扬雄赋之“强秦”,《无逸》中之“商纣”,次列文帝、武帝、光武帝“三帝”,引出明帝“永平治礼”的颂词,基本是摹写前文“周三王”、“汉三帝”模式。又如张衡《东京赋》的描写:

高祖膺箓授图,顺天行诛……受命建家,造我区夏矣。文(文帝)又躬自菲薄,治致升平之德。武(武帝)有大启土宇,纪禅肃然之功。宣(宣帝)重威以抚和戎狄……历世弥光。

世祖(光武帝)忿之……共工(指王莽)是除……迨至显宗(明帝),六合殷昌……

尽管张赋亦摹班赋,所谓“臣济侈以陵君,忘经国之长基,故函谷击柝于东,西朝颠覆而莫持”以惩于王莽教训,戒谏时君,其排列汉帝之德,又或异于班固赋选择新“汉三帝”即西汉中宗(宣帝)、东汉世祖(光武帝)、显宗(明帝)以示范,然论其创作思想及模式,也是大同小异。且赋写“汉德”,视点或异,如班固《西都赋》写宫室豪奢背“土德”之节俭,肆行游猎有违“木德”之王事(三驱之制),《东都赋》“究汉德之所由”与汉家尊“火德”之性(《后汉书·五行志》“儒说火以明为德而主礼”)有关,张衡《二京赋》写正月“农祥晨正”“天子籍田”,二月“出行东岳,劝勉耕稼”等,以及《东京赋》顺时授乡、用财取物的观点,又皆系于“月令”,彰显赋家各自之专擅,但无论是“五德”(德),还是“月令”(时),皆遥契于《无逸》的康、仁之德与“稼穑之艰难”的主旨,又不能忽略扬雄《长杨赋》这一重要的创作环节。就其变化而言,扬雄赋与班固赋的区别又在由“反淫·建德”向“戒淫·颂德”的转移,这也使《无逸》之“谏”的精神在某种意义上淡化,而呈示出讽颂兼备的创作特征。因此,依据这一创作模式,又可看到汉大赋书写的两重变化:

第一,大汉继周与“尊汉”思想在赋创作中的呈现。对此,前人颇多零星言说,如清人李光地《榕村语录》说“秦恶流毒万世……莽后仍为汉,秦后不为周耳。实即以汉继周,有何不可”;何焯评《东京赋》“东京之本于周,犹西京之本于秦也,所以推周制以发端”。其中“汉德”之颂更多见于《东都》与《东京》,所以近人胡朴安《读汉文纪》评“两都”描写:“《西都》极众人之所眩曜,《东都》折以今之法度。……核其大体,一脱胎相如《上林》,一脱胎子云《长杨》。”而汉赋“继周”思想脱离单一的《诗》之“讽谏”并引申出的“崇今观”,又成为后世宫廷赋写作的一个重要导向。

第二,汉赋从以颂为讽(相如赋)到讽颂兼备(扬、班赋)的变化。如果说在扬雄赋中对当朝盛况的描绘是“讽”或“颂”(谀)还有较多的争议,那么在班固《两都赋序》中宣称赋用在于“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赋备讽、颂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扬、班赋颂“汉三帝”(对象不尽同),刺“秦、莽”,以示戒今上,取效周书《无逸》之颂“殷三宗”、“周三王”,刺殷纣王,示戒成王,讽与刺极易明白,惟“示戒”中的讽与颂常隐婉未宣,耐人寻味。

由此再结合无逸思想进入赋体及其变迁,或可打开理解赋家讽颂思想的另一视阈。

三、文本中无逸思想的追寻

《长杨赋》以论体为赋,因庙议观史,使汉赋的田猎书写从“相如模式”转向“扬雄模式”,其讽谏思想明显地由《诗》之风、雅(小雅)向《书》之谟诰及《诗》之“雅”(大雅)“颂”转移,班固《两都赋序》称赋“雅颂之亚”是这一变迁的结果。考察《尚书·无逸》进入赋阈的缘由,就具象言自在周公训词的主旨,即“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治民祗惧,不敢荒宁”,其与扬(雄)、班(固)、张(衡)赋的直接关联,就是对汉文帝“俭德”的颂扬。陆游《跋汉文帝后元年三月诏》云:“汉文此诏,与《诗·七月》《书·无逸》何异?吾以此知文景太平之有自也。”读汉文此诏,因“水旱疾疫”而为,其中除了惯见的“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类的自谴,则多以问句质疑:“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其悯农勤本思想上承《无逸》之旨,下启赋家尤其是游猎题材赋的戒奢侈、明俭德的大义。倘仅依此戒侈尚俭的思想,采用《无逸》亦与相如赋用“《诗》之风谏”无异,所以认知《无逸》思想尤其是书写模式进入赋阈的意义,还宜鉴察汉人赋学观的变迁。

依据刘勰《诠赋》所言“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赋体兴楚而盛汉,自是一大传统,然其“盛汉”之由,又离不开当时的文学背景。概括地说,从汉立国到武宣以降,汉代学术由去“秦气”而返“周文”,汉代辞赋则由“继楚”而转向“继周”。对此,前贤曾比较贾谊与董仲舒文章,前者重“势”而骋“秦气”,后者重“道”而法“周文”。例如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采纳包括周文《无逸》在内的古训论文,以为“自汉以后,治之不古也自矣。……伊尹之训,傅说之命,周公之告,曰‘无安厥位惟危’,曰‘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曰‘所其无逸’,未尝贬道以诱之易从也”。其取法《无逸》之戒,汉人继之以法“古”,正是在法术之上构建“道”统。与之相应,落实到汉赋创作的思想变迁,就是“继楚”与“继周”的问题。这其中内涵了这一转变过程中赋家追溯的一个导向:由东周返归西周。考述赋家“大汉继周”政治观念的确立与历史意识的形成,其间包括继承周、楚的互为关系,即由继楚转向继周的阶段性变迁。刘熙载《艺概·赋概》论赋云:

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讽谏,《周语》“瞍赋矇诵”是也;一以言志,《左传》赵孟曰“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韩宣子曰“二三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是也。

对读《汉书·艺文志》有关楚赋兴起的言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必称《诗》以谕其志……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可知论赋之“言志”所衔接的时代变迁就是“贤人失志之赋”的楚赋,属于“衰世之文”,而逆向承接,汉赋“继楚”由“贤人失志之赋”附会“学《诗》之士逸在布衣”,并上溯到“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必称《诗》以谕其志”,太史公所说相如赋“与《诗》之风谏无异”,班固所称的“赋者,古诗之流”,均由此意端生出,所言“谕其志”切合的是东周“风、雅”之诗的衰变意识。再由此逆向上推,“喻志”(言志)衔接“讽谏”时代的“瞍赋矇诵”,体现的是“赋”参与“王政”以代“王言”的意义,即《国语·周语上》所述:“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尽管这与汉代作赋颇有疏隔,但论其取义又显然是“扬雄——班固模式”引《无逸》入赋的追摹途径。汉赋由“继楚”而为“继周”,正在于取法周初《书》“诰”以喻示开辟之功的同时,又于《诗》域取义返归雅(大雅)颂(周颂),如扬雄《长杨赋》除了影写《尚书·无逸》写作模式,同样取法了《诗·大雅·皇矣》的书写方式,即朱熹所述“此诗叙大王、大伯、王季之德,以及文王伐密、伐崇之事”,究其因就是变“继楚”(包括东周)的衰世情怀,而为西周建国之开盛气象,由乱世之辞回归治世之文。

这种导向或转变,呈现于由《无逸》的“反淫·颂德”以建“周德”,到汉代赋家以同样的方式建“汉德”,尤其是其中的“周公曰”与“赋家言说”的因声同气,又决定于汉代赋家(早期赋家作为一个群体的兴起)的身份,即对“儒家”的身份认同。有关赋家与儒家的关联,简宗梧《汉代赋家与儒家之渊源》《汉赋文学思想与儒家文学观》两文有详尽的论述。钱穆《秦汉史》曾引《汉书·严助传》认为:“是诸人者,或诵诗书,通儒术。或习申商,近刑名。或法纵横,效苏张。虽学术有不同,要皆驳杂不醇,而尽长于辞赋。……武帝外廷所立博士,虽独尊经术,而内廷所用侍从,则尽贵辞赋。”这也涉及赋家“通儒术”的传统。正因此,汉代的赋家写骋辞大篇,虽不乏霸气,但终以王道为旨归,与儒家重礼的意趣尽同。作为汉人尊为儒家宗主的孔子,曾有“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后世也以此“周公梦”说明孔子对周公制礼作乐的追奉;无独有偶,扬雄在赋中模拟“周公曰”,复又于《法言·吾子》中强调“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以“赋”附“儒”,自然契合。然而不可忽略的是,主导汉廷政治制度的思想,自文景迄武宣,是由黄老之术到“杂霸王之道”,未取“醇儒”之学,这在汉宣帝针对太子进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而作色驳斥“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的话语中,有此典型宣示。而由儒术缘饰吏治到以儒教治国的转折在汉元帝“好儒术文辞,颇改宣帝之政”(《汉书·匡衡传》),成、哀之世相承成习,依经行政极大地影响了当时的士人行为和文坛风气。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刘歆《诸子略》提出“诸子出于王官学”的主张,与赋家追源王政(《国语》“天子听政”)相通,尤与“扬、班模式”中尊“王命”而行王政、代王言应合,与《尚书·无逸》的“周公曰”的语言及精神皆潜符默契。

由“扬—班模式”的赋写《无逸》肇端,也开启了《无逸》之“谏”广泛地进入文学的现象。诗歌创作如江淹《卢郎中感交》“自顾非杞梓,勉力在无逸”,韩琦《次韵答侍读张龙图索阅古堂诗石本》“争似公陈无逸义,君王图入殿屏看”,苏轼《端午帖子词·皇帝阁(六首其五)》“扬子江心空百练,只将《无逸》鉴兴亡”,朱翌《观李思训幸蜀图》“纵有将军天下笔,不如无逸旧时图”,姚枢《被顾问题张萱画明皇击敔按乐图》“开元无逸致太平,天宝奢风生五兵”,陈廷敬《沈绎堂翰林殿廷槖笔阁门赐貂图》“《羽猎》《长杨》时扈从,校书东观欻联翩……天子敛容知笔谏,欲将无逸进箴规”,皆以《无逸》之“谏德”以明“政德”。在众多歌咏中,有两个现象较突出,第一点是聚焦唐宋内廷绘《无逸图》,此类歌咏甚多,如清人弘昼《咏无逸图》:

成王初践阼,未知小民依。周公作无逸,忠诚兼爱慈。稼穡本艰难,实切九重思。暑雨與祁寒,饥馁并流离。欲民无嗟叹,当念何安绥。仁宗宋贤主,乾惕堪型仪。朝端多骨鲠,左右相扶持。奭陈无逸图,襄写无逸辞。朝夕便省览,可作已良师。

又涂庆澜会墨试律《无逸图》:

无逸千秋训,名臣作绘殷。商周留诰诫,唐宋法精勤。祖德详披述,孙谋懔绍闻。九重宵旰意,一卷古今文。幅展才盈尺,阴驰倍惜分。思艰知稼穑,敦俗劝耕耘。恍读吹豳谱,兼传负扆勋。允宜悬黼座,民隐荷宸廑。

皆由《无逸图》而勘进“无逸”义,且后一首诗言及“豳谱”,结合诸歌咏如袁华的《李嵩四迷图》“嵩兮嵩兮,何不图陈无逸兼豳风”、陆元鋐的《刘松年南宋中兴四将图歌》“何如耕织写民艰,无逸豳风共渲染”、宋琬的《题金孝章次子运甓图》“大易尚乾惕,豳风戒无逸”,这又引出第二点,即《书》之“无逸”与《诗》之“豳风”(以《七月》为中心)的结合。这一现象在赋域中尤多呈现,如明人沈鲤《嘉禾赋》“契七月之精蕴,领无逸之真诠”、方回孙《无逸图赋》“豳风之诗,表里乎无逸”、彭邦畴《豳风图赋》“在治忽观古人之象,创始有虞;先稼穑知小民之依,如陈无逸”。如果对照《豳风·七月》与《尚书·无逸》,前者多悯农,后者兼戒上,作为宫廷文学的汉大赋(游猎、郊祀、京都)的创作传统,《无逸》之“谏”无疑更具深远的历史意义,其呈现的文学传统,经千年摹效与洗炼,仍有着历久弥新的思想价值。

注释

②王应麟:《玉海》卷五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44册,第490-491、499、500、501-502页。

③权近:《入学图说》,1390年奎章阁木板。

④按:《受无逸图》收录明人张居正等撰《帝览图说》第四册,国家图书馆藏万历刻本。

⑤陈普:《石堂先生遗集》,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321册,第502页。

⑥刘昫等撰:《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029、3033页。

⑦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390页。

⑩范祖禹《乞留无逸孝经图剳子》,见《范太史集》卷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慕容彦逢《迩英阁无逸孝经图后序》,见《摛文堂集》卷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文津阁《四库全书》本;赵鼎臣《迩英阁无逸孝经图后序》,见《竹隐畸士集》卷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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