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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法言》所论“师道”探讨扬雄对儒家道统的继承与发展

2021-12-29任敬文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道统扬雄经学

任敬文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6)

扬雄一生历经西汉宣、元、成、哀、平五帝及莽新一朝,有学者将其一生分为四个阶段[1]2-6,虽其经历的时代政局变动剧烈,但扬雄始终坚守儒家思想而不动摇。孔子云“士志于道”[2]146,孟子、荀子亦有类似论述,扬雄既以儒家之“道”自任,故其书中多有言“师”之语。有关扬雄与道统的关系,前人多有论述,如2012年西北师范大学巨利宁硕士学位论文《扬雄与道统》,2016年湘潭大学党时勇硕士学位论文《论<法言>的圣人之道》等,其他研究扬雄之著述也间有提及。边家珍《论扬雄对先秦儒学的继承与发展》《扬雄对西汉新儒学的重构及其意义》等论文亦高屋建瓴地论述扬雄在先秦至西汉儒学发展中的贡献。整体来看,前人探讨扬雄在儒学发展中的地位及意义时,多着眼扬雄对西汉儒学呈神学化经学、利禄之学趋势的反拨,或从哲学层面论述扬雄在儒学发展中的承前启后意义。然以扬雄及《法言》的“师道”观为切入点尚未有具体论述,故本文拟由此展开,以求教于方家。

一、不“述”而“作”

孔子自言“述而不作”[2]251,《礼记·乐记》云:“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3]989西汉经生亦多“述”而罕“作”,遂使经学流于琐碎。西汉后期,儒学又糅合进谶纬之说,使经学呈现出神学化的发展趋势。扬雄不顾时人非议,仿儒家经典之《易》《论语》而作《太玄》《法言》,既有挽时代学术于将坠之意,也有勇于继承儒家道统的责任担当。前圣先哲常为后学者师法之对象,扬雄不“述”而“作”,似也隐含有以师道自任之意。

(一)拯儒家大道于将坠

西汉自立经学博士以来,朝廷所重并非学术,乃因其能润色鸿业而已,“从汉代起,统治者立一学说,扶一学派,首先要看是否于己有用。汉武帝重用公孙弘,赏识兒宽,并非因为他们有学问,而是表彰他们‘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儒术’。”[4]11一方面,西汉儒生解经流于琐碎繁杂,《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云:“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5]1723另一方面,经过近两百年与政治的纠缠,儒学逐渐谶纬神学化:“两汉之际,独断主义的新动向是儒学的谶纬化……谶纬盛行于西汉哀平之际,后经王莽、刘秀用政治权力宣扬、推广,成为独断主义的主要形式。”[6]224儒学发展至此已呈将坠之局,扬雄欲有所拯救之,《汉书·扬雄传》载:“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或众,使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5]3580扬雄不“述”而“作”乃针对时人“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而发,故突破繁琐章句,以“作经”来继承儒家之道,此举绝非一般皓首穷经之徒所敢为。故“诸儒或讥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盖诛绝之罪也”[5]3585。扬雄不顾世人非议,在于其不欲孔孟之道坠没于章句之中,故依儒家“作者之谓圣”之意而作《太玄》《法言》,实置己于“圣”之列,为时人立一师法表率。“扬雄在西汉新儒学的重构中,从学理上批判了今文经学,客观上为古文经学的兴起作了一定的理论准备”[7]。古文经学经东汉马融、郑玄等人之力,成为儒家经典的主体,扬雄对西汉儒学的重构,于古文经学的发展亦甚有力。

(二)窃比于圣人

扬雄颇有圣人情结,如果说作《太玄》《法言》是以“作”的形式来自比为“世之木铎”的圣人,具体到《法言》之中,“征圣”思想也颇多体现,《法言·吾子》(下文所引《法言》只标篇名)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8]81扬雄认为,唯有辟“塞路者”才能使孔孟大道得以真传:“扬雄自比于以‘正人心,息邪说’为使命的孟子,从学理上树立以孔、孟为代表的先秦儒学为学术正宗的观念,张扬人本主义理念,目的在于扫除董仲舒以来的神学泛滥及道、法等学派思想的抬头。”[9]《学行》篇又云:“天之道不在仲尼乎?”[8]6孔孟皆为儒家先师,扬雄又仿《论语》作《法言》,敢于自比“先师”,故时人曾将扬雄比为“西道孔子”,桓谭《新论·启塞》载:“张子侯曰:‘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吾应曰:‘子云亦东道孔子也。昔仲尼岂独是鲁孔子?亦齐、楚圣人也。’”[10]28桓谭将扬雄与孔子并提,“言下之意,扬雄不仅是西部孔子,也是东部孔子,他的意义已不限于某一地区”[11]。桓谭重视扬雄,非仅以其著述,其行事也多受扬雄影响,桓谭被王充誉为“素丞相”,《后汉书》载:“哀平间,位不过郎……是时,帝方信谶,多以决定嫌疑……有诏会议灵台所处,帝谓谭曰:‘吾欲以谶决之,何如?’谭默然良久,曰:‘臣不读谶。’帝问其故,谭复极言谶之非经。帝大怒曰:‘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12]995-961虽史载时人对扬雄“比圣”而“作经”之举非议多于褒扬,然得桓谭“一士之谔谔”强胜“千夫之诺诺”。晋人范望《太玄解赞序》曰:“昔者文王屈抑而系《易》,仲尼当衰周而述《春秋》,为一代之法,以彰圣人之符。子云志不申显,于是覃思耦《易》著《玄》……桓谭谓之‘绝伦’。”[13]232范望将扬雄“耦《易》著《玄》”与文王演《易》、仲尼述《春秋》相并列,认为扬雄堪与周文王、孔子并列而为三,亦肯定了扬雄足为后人之师。

孔子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2]586扬雄不“述”而“作”,是为自己所坚持孔孟之道而作,同时也针砭了“今之学者为人”的利禄之徒;这种效法儒家先圣为世之“木铎”之意,在《法言》论“师”之道中也多有体现。

二、《法言》论“师”之道

“师”字出现甚早,《尚书》中就已多见,如《尧典》:“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此处“师”义为“众”[14]14;许慎认为:“师,二千五百人为师。”[15]127《尔雅》云:“师,众也。”[16]6观其原初乃“众”之意,其后引申为贤者,乃至与“国君”并称为“君师”,孟子引《书》云:“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17]115《礼记·学记》云:“三王、四代唯其师”,又“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3]968;等等。扬雄仿《论语》作《法言》,非仅在形式上模拟,亦着力继承并发扬先秦儒家思想。《法言》既论及“师”之标准,也谈到如何为师、从师;“师道”正而后学问门径正,“征圣”“宗经”观念深刻影响着中国古代思想、学术及文学的发展走向。

(一)以儒家之道为“师道”核心

《学行》云:“务学不如务求师。师者,人之模范也……一卷之书,必立之师。”[8]18人之模范即修身的师法标准,扬雄回归先秦儒家重在“修身”之传统,与当时经师的利禄之心截然不同。又《问明》篇:“或问:‘小每知之,可谓师乎?’曰:‘……师之贵也,知大知也。小知之师,亦贱矣。’”[8]180“小知”非为师之道,为师当“大知”,也是针对当时的解经风气而言。《吾子》云“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五百》云“圣人重其道而轻其禄,众人重其禄而轻其道”,皆倡为学首当“重道”,而所重之道必为儒家之道。《先知》篇驳斥“人君不可不学《律》《令》”时说:“君子为国,张其纲纪,谨其教化。导之以仁,则下不相贼;莅之以廉,则下不相盗;临之以正,则下不相诈;修之以礼义,则下多德让。此君子所当学也。如有犯法,则司狱在。”[8]295-296上之所论皆以儒家之道为学习或教授的根本要义,扬雄所谓“师道”乃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大道为核心;其本人亦极力践行此道。

在论及“从师”时,扬雄并非严守家法师承,而是着眼儒道大义。《寡见》云:“或问:‘侍君子以博乎?’曰:‘侍坐则听言,有酒则观礼,焉侍博乎!’”[8]227此处提及“侍”师之道从代表“师”的“言”“礼”着手,而非重在“博”。《渊骞》云“夫能正其视听言行者,昔吾先师之所畏也”,《孝至》云“圣人德之为事”[8]491,538,扬雄皆就“德”“行”等修身要处立论。当时“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扬雄由此提出要学“师”之“大知”以继承儒家大道,将学问与修身相结合。代表儒家大道的师法对象非圣人莫属,故扬雄又提出“征圣”之说。

(二)“征圣”:师法圣人

《论语》记录孔子及其门弟子言行,《法言》则以扬雄的“言”为主。虽少见具体的“行”,然于“言”中亦力图树立以圣人最高师范的观念,《修身》云:“天下有三好:众人好己从,贤人好己正,圣人好己师”,又“天下有三门:由于情欲,入自禽门;由于礼义,入自人门;由于独智,入自圣门”[8]104,圣人有“独智”,亦可为扬雄敢于“不述而作”之举张本。《修身》云:“天下有三检:众人用家检,贤人用国检,圣人用天下检。”[8]104在扬雄看来,“圣人”可为“天下检”,即世人修身为学之典范。上文已引之“观乎贤人则见众人,观乎圣人则见贤人,观乎天地则见圣人”,便以圣人对应天地。儒家“圣人”自非孔子莫属,如《学行》篇所言:“天之道不在仲尼乎?”[8]6由此,扬雄提出“征圣”,要“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吾子》),求“适尧、舜、文王者为正道,非尧、舜、文王者为它道,君子正而不它”。[8]63,109(《问道》)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8]64,而扬雄提出要师法圣人。前文论及扬雄以儒家大道(包含天道)为师法的最高规范,而圣人可为天道之代表,自然当以圣人为师,如《学行》篇云“孔子习周公者也,颜渊习孔子者也”[8]13,孔颜之所以为圣为贤,皆因其师法前圣。

扬雄不仅学习圣人,更敢于以圣人自比,《吾子》篇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闢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8]81扬雄自比孟子是对孔孟之道的捍卫,在于欲廓清“塞路者”。“孔子成为圣人,是因为他整理了五经,留下了《论语》。扬雄……模仿《论语》作《法言》,模仿《周易》作《太玄》……读圣人只是成为圣人的前提,更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心解。孔子谦虚地说自己是述而不作。扬雄明确说《太玄》就是‘作’,自视甚高。”[11]汉代“独尊儒术”,经学家不胜枚举,然敢于突破“述”而“作”者则寥寥,扬雄特出于时代之上,与他以孔孟之道自任关系甚大。“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8]82(《吾子》),“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8]159(《问神》),“治己以仲尼”[8]193(《修身》),“圣言圣行,不逢其时,圣人隐也”[8]483(《渊骞》)都指出以“圣人”为师的重大意义。扬雄安贫乐道,不以利禄为意,其《反离骚》云“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1]157,与儒家倡导的“明哲保身”“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之义一脉相承。

(三)“宗经”:师法圣人门径须正

圣人不在,所遗存者唯其言,故只有通过“宗经”才得以窥圣人之道,明为学正道。《吾子》篇云:“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以孔子为师法标准,所谓“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8]74,82;又如《寡见》篇云“惟五经为辩”[8]215,唯有师法圣人之“经”才能明圣人之“道”。扬雄将儒家经典奉为修身处世的最高准则,与“征圣”思想互为表里。汉代经学本重“师承”与“家法”,然末者却因以自囿,扬雄将“宗经”定为世人修身为学之正途,与针砭时代学术风气之意,亦相互照应。史载“人时有问雄者,(扬雄)常用法应之”,扬雄所用之“法”乃儒家“经典”;唯有确立经典的至高无上地位,才能以“五经”为法,扭转“是非颇谬于经”的纷乱之局。“宗经”思想在《法言》中多有体现,是扬雄尊崇孔孟之道的重要标志,如《问神》篇云:“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8]165“宗经”思想对我国古代的学术思想、文学批评等都有重大影响,王逸评《楚辞》“依经以立义”,刘勰云:“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19]727“原道”“征圣”“宗经”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标准 ,扬雄亦与有力焉。

综合来看,《法言》中的“师”道观与“征圣”“宗经”合而为一,扬雄意在树立以圣人为“师”的最高标准,《五百》篇云:“尧、舜、禹,君臣也,而并;文、武、周公,父子也而处;汤、孔子数百岁而生。因往以推来,虽千一不可知也。”[8]24通过学习儒家经典,修养自己的人格,使自己臻于完善,是扬雄《法言》中“师道”观的整体展现。

三、道统传承:上接孔孟,下启韩愈

扬雄高举儒家“师道”精神,以“征圣”“宗经”等方式继承先秦儒家道统,突破西汉固守门户的章句经学,对纠正谶纬神学化的儒学也起到很大作用。其后的桓谭、王充、韩愈、司马光等,都将扬雄视为儒家“先师”。中国古代重“文以载道”“文以贯道”,此观念的形成与孔孟荀扬等早期先哲关系极大。这是“道统”思想的强大影响,甚者将“道统”升替视为“政统”盛衰的重要影响因素。自韩愈以“文以载道”来标举崇儒排佛,直到宋明理学的定型,“征圣”“宗经”思想在儒家道统传承中都占据重要地位。有学者认为“传统中国的‘道统指导政统’原则具有普适性和持久性”[20],此说虽可再商榷,但确实指出了古人对“道统”的重视程度。在儒家道统的传承中,扬雄是重要一环,上接孔孟,下启韩愈。

(一)对先秦儒家思想的继承

西汉经学已成利禄之途,与孔子所云“士志于道”[2]146有了很大不同。孟子云“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17]93,荀子云“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21]32,儒家向来以“道”自任,而于“仕途利禄”则“泊如也”,所谓“君子言义不言利”;扬雄就颇有此种“士风”,继承并发扬了先秦儒家为学修身之道。“扬雄借鉴道、墨等诸子的思想,丰富和发展了先秦儒学的内涵;他在儒学指向上突出‘内圣’,拓展了孔、孟重视个体人格的道德自律及自我完善的一面,有利于矫正汉代神学经学在促使士人人格自觉上的苍白乏力。”[9]扬雄不仅继承儒家的经典文本,更重在发扬孔孟之“道”,提出:“大人之学也,为道;小人之学也,为利。”[8]31扬雄甘守穷庐,正是对先秦儒家思想的身体力行;如《解嘲》序云:“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1]175西汉末期,政治及学术皆纷繁淆乱,扬雄不曲学阿世,而选择坚守孔孟等儒家先圣之道;既力挽时代学术颓风,又安贫乐道,不以世俗为意。

扬雄仿《论语》作《法言》,宣扬自己坚守的儒家道统,批判神学经学,旨在恢复先秦孔子所创的正统儒学:“扬雄提出了由伏羲始创圣人之法,经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至孔子、孟子,至扬雄这样一个儒家圣人之道传授的统绪,并坚守圣人之道,批评异于孔子的诸子之说以及当时经学的流弊。”[22]同时代的桓谭评价扬雄:“今扬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5]3585扬雄提出“征圣”“宗经”,勇于“作经”等行为在儒学发展史上可谓上接孔孟;而扬雄本人也师法孟子辟“杨墨塞路”之举,力图廓清当时“塞路”的利禄之学、神学经学,这对后世儒家之“道”的发展启迪甚大。后人评价扬雄,也多将其与儒家先圣作比,如上文所提及的“西道孔子”之誉即是一例。有学者认为扬雄以“圣人和《五经》是评判一切人世纷争、是非得失的根本原则和唯一标准”[23],此外,扬雄所言“人之性也,善恶混”[8]85也是对孔孟荀等儒家人性论的继承和进一步发展,因可善可恶,故需“突出儒学‘内圣’的一面,扬雄便特别倡导士人的自我学习与修养”,继承并“拓展了孔、孟重视个体人格的道德自律及自我完善的一面”。[9]

(二)启发后人对儒家道统的重视

儒学向来重视道统传承,扬雄批判西汉之末的神学化经学,敢于模拟经典而“作”,突破当时沉闷的解经学风,高扬儒家道统,将儒家大道作为修身治学乃至为政之准则,对后人启迪甚大。紧接扬雄之后,对儒家道统倡导最力者当属韩愈;韩愈亦敢为人先,不顾流俗而抗颜为师,能不为当时学风所囿。韩愈作《原道》云:“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24]14其《师说》倡“传道受业解惑”为师之大道,非为句读之学,与扬雄《法言·问明》篇所云“师之贵也,知大知也”亦遥相呼应。韩愈勇为人师,积极提携后进,成就了中唐古文运动之高峰。韩愈的古文创作论以“文以传道”为指导思想,《题(欧阳生)哀辞后》自云:“愈之为古文……本志乎古道者也。”[24]304-305所谓“古道”在《重答张籍书》中已点明:“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也。”[24]136韩愈如此推尊扬雄,可见受其启发之深。“中唐以后,一股推尊扬雄的思潮开始在士人中涌现,其中最关键的人物是韩愈……韩愈在‘尊扬’思潮中的最大贡献便是将扬雄列入儒家的传道谱系,与周公、孔子、孟子等儒家圣人相提并论。”[25]清代邓绎谓:“魏、晋以来,始以辞人视雄。至于盛唐,遂以扬、马并称……独韩退之以荀、扬大醇,追配孟子,为起衰之特笔。”[26]1知韩愈更重视扬雄传承儒家道统之意义。有学者归纳北宋各家对道统传承谱系的整体认知为“上古圣王—孔子—孟子—(荀子)—扬雄—(王通)—韩愈—( )”[25],即扬雄、韩愈居于道统谱系中较为固定的位置。“昌黎公,圣人之徒欤?……所履之道,则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轲、扬雄所授受服行之实也,固已不杂其传”[27]2780,后人认为韩愈所继承的儒家前圣先贤即包括扬雄。扬雄在唐宋间受到较多关注,既与古文运动有关,也与儒家学者欲构建有体系的道统思想有关:“扬雄是‘文儒’传统的开创者,他在两汉文学史上之转折意义和在中古文学史上的起点意义,在于他对文的偏好,对文的重视,有意为文的态度,以及其文士与儒士合二为一的‘文儒’身份。在中国古代文学语言从‘语言’到‘文言’至‘古文’之演进中,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28]《法言》由于复古而导致文风艰涩,又将文学与“道”糅合,后世古文家多复古且倡“文以明道”,与扬雄不无关系。

北宋人视扬雄为儒家道统传承中重要的一环,上追孟子;但至南宋朱熹,以扬雄曾作《剧秦美新》而对其大加批判,《通鉴纲目》言:“莽大夫扬雄死”,“以为足以警夫畏死失节之流”。[29]508自此,对扬雄的评价就大致析为两途:“崇拜者往往关注的是扬雄在儒家道统传承上的作用,贬斥者多着眼扬雄的节操、人品问题及其著作的创新程度。”[30]若仅从思想或学术角度看,扬雄在传承儒家道统上居功甚伟,“自今春秋释奠,以邹国公孟轲配食文宣王,设位于兖国公之次。荀况、扬雄、韩愈以世次从祀于二十一贤之间,并封伯爵”。[31]8291配祀孔庙是官方给予儒者的最高荣耀,“配食文宣王”足以彰显扬雄传承儒家道统之功绩。

四、结语

扬雄后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学术与文学上。于学术,扬雄敢于“不述而作”,提出“征圣”“宗经”,突破章句之学而捍卫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道统;于文学,无论是“四大赋”还是《太玄》《法言》中的文学批评,皆具浓厚的复古色彩,对后世“文以载道”观念不可谓无大影响。扬雄以“作”《太玄》《法言》来传承儒家道统,并借《法言》屡倡“师之大道”,既标举修身为学之正道法门,又启发后来者如韩愈等的“文以明道”之论。扬雄甘守穷庐,不以利禄为意,而是选择传承儒家大道,以“大知”之“师道”启迪后学,实无愧“西道孔子”之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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