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文化自信,是对当代中国文化现代化道路问题的科学回应
2020-01-11傅才武齐千里
傅才武 齐千里
(武汉大学 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近十年来,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向制度和观念层面深入,如何在推进国家文化现代化的进程中处理好中西文化关系的问题,越来越尖锐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必须作出回答。习近平总书记数次强调文化自信,提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说到底是要坚定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①。中国业已将坚定文化自信与实现民族复兴的国家目标联系在一起,十九大报告中强调:“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②这是从国家战略层面对新时代坚持中国文化的本位立场及发展与其他文明互动关系的新概括。
改革开放打开了中西文化交流与对话的渠道,同时也提出了如何对待中华传统文化、西方工业科技文化和革命文化传统的理论命题。1997年,费孝通先生在分析改革开放后中国文化如何因应与西方文化的交流问题时,提出要通过“文化自觉”的途径实现“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多元文化交流共生的构想。进入21世纪后,“文化自信”作为民族国家的宏观性概念逐渐被学界关注。陈先达认为,文化自信是“基于我们民族苦难和奋斗史的文化自觉与自豪,又是我们民族寻找自身伟大复兴之路的文化史的历史展示”③。温儒敏认为:“文化自信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对自身文化的自豪感与自信心,一种肯定和坚守,信念与期望。”④杜飞进认为:“文化自信,是指人民对民族文化演进的内在指向、文明发展的历史逻辑的深刻认识和坚定信念,它表现为人民对自身文化的自主性和自豪感,是民族成熟进步的标志。”⑤而关于文化自信在当代社会的价值,沈壮海认为:“文化自信不仅有利于凝聚民族的向心力,更是增强了人民坚持发展的底气和面对困难前进的勇气。”⑥曲青山认为文化自信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动力”,“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稳固基石”,“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必然要求”和“应对意识形态领域斗争的有力武器”⑦。
我们认为,文化自信的载体是民族国家,不能仅仅局限于价值观和精神文化层面上的“文化”,这一意义上的“文化”不仅包含精神观念系统,而且包含了与国家经济—政治结构互摄互洽的族群思维结构和共同行为模式。因此,所谓“文化自信”,就是指一个国家或民族对自身文化价值和文化生命力的一种肯定性的心理趋向和坚定信念;从民族与国家的角度上看,就是一个族群对自己的历史传统、共同的心理特征和所拥有的核心价值系统,以及精神观念系统与经济—政治结构互摄互洽的文化共同体生命活力的心理认同和坚定信念。
一、近代以来文化自信的缺失隐藏着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风险
坚定文化自信,是中华民族避免陷入族群性虚骄或者族群性自卑,或社会性文化偏见的社会心理基石。
(一)民族文化自信不足导致社会在虚骄和自卑之间“摆渡”
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失落,始于进入近代以后以农耕文化为基础的传统文化对西方科技文化的劣势。在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年屈辱中,当时的中国精英阶层在中西对比落差中失去了对自身传统文化体系的整体自信,同时又找不到捍卫处于较弱地位的自身文化与民族安全的方法和路径,让中华民族陷入集体性的迷茫。部分精英认为中华传统文化已经完全落伍于时代,所谓“孔子不会打洋枪,今不足贵也”(李鸿章语),从心底里不再认同中华传统文化的基本价值,陷入文化虚无主义的境地;另一部分则激发起严重的防卫心理,走向“国粹主义”,所谓“天不变,道也不变”,“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何必令其学为机巧,专明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乎!”⑧完全不认同西方工业科技文明的长处,走向一种完全脱离实际的“虚幻自大”,又陷入文化保守主义的泥淖。近代百年,中国社会始终在“虚骄与自卑”两极之间摇摆,其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正是中国族群对于西方工业科技文明的认识局限,无法对自身文化进行准确定位所致。
这一现象背后有着深刻的历史文化背景。清代的闭关锁国和文字狱让乾隆后期的清王朝进入到马克思所说的“停滞社会”状态⑨,精英集团的意识形态极为封闭僵化,基于“华夷分野”之上的“华夏中心”论,在造就了精英集团文化优越感的同时也带来了集体性的虚幻自大,使整个中国对16世纪以来欧洲文艺复兴和工业科技文明的发展缺乏基本的认知。从乾隆皇帝接见英国使臣表现出对工业革命后强盛英国的鄙视和“天朝无所不有”的极度自负,到1840年道光皇帝时期中英鸦片战争的惨败,割地赔款,整个精英集团茫然失措,中国社会固有的“华夷”知识体系业已无法洞察西方工业科技文明区别于传统农耕文明的本质,精英集团所拥有的知识体系已经难以对中华文化在世界文明体系中的位置进行准确定位。1840年到1860年,中国在两次鸦片战争中一败再败,如何定位中华文化以及如何选择中华文化的现代化路径问题,一下子摆到了中国精英阶层面前,这一问题在文化范式层面要涉及中国传统农耕文化与西方工业科技文化的基本关系,中国民族是否要以西方为范本作为转型发展的方向?如果是,就必然要追问到人类社会的“现代性”命题:以农耕为本位的中华文化如何对接以工业化和城市化为基础的西方科技文明?转型的路径是什么?如果不是,何为中国文化未来的发展方向?对这一问题的追寻,不仅对170多年前的中国人,而且对于当代中国人,仍然是一道政治学、文化学和社会学难题。
文化自信的前提是文化自觉,而达到文化自觉,需要族群不断进行文化自省。明清实行海禁锁国三百年,中华民族日益走向封闭,清代一波接一波的文字狱,更是扼杀了士人阶层的观念创新和思辨能力,使族群逐渐失去了文化自省的能力。因此,中华民族重拾文化自信的百年历程,注定要经历艰难曲折。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与社会建设成就举世瞩目,国际地位实现前所未有的提升,但缺乏文化自信和自觉能力的社会和学界时不时暴露出深藏在社会心理结构中的文化自卑。如部分精英阶层沉迷于“中国模式”“中国世纪”而不能自省自察,一些有影响力的学者甚至做出了中国经济实力、科技实力、综合国力已“主体超越”美国的判断。而另一些人则“以洋为尊”“以洋为美”“唯洋是从”,看衰中国,对中国振兴缺乏信心。二者看似迥异,实则都是对自己文化和外来文化及其相互关系缺乏科学和全面的认识,从而难以对当代中华文化在世界文明体系进行准确定位的结果,也是族群不自信、导致社会在虚骄与自卑之间摇摆的具体表现。
冯天瑜先生提出:“由于近古以降社会发展迟滞并伴之闭关锁国,中国曾经陷入由文化自闭导致的文化虚骄与文化自卑的两极病态。”⑩因此,需要大力提升国人的文化自省能力:“古代的文化自觉不能代替近代的文化自觉,更不能代替当代的文化自觉,这是因为,文化自觉建立在对自己文化和外来文化及其相互关系的理性认识的基础上,而这些认识都因时而进,有待更新、提升与深化。”
(二)近代中国精英阶层对中西文化差异性的认识局限埋下了国家现代化模式的隐患
1840年以降的百年“大变局”,迫使中国精英阶层展开民族自强之道的大讨论,在文化上体现为对中国文化与西方工业科技文化关系的反思。不论是早期的林则徐、魏源、冯桂芬,还是其后的张之洞、左宗棠、郑观应,提出的诸多对策,都体现出先觉者对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思考。如林则徐、魏源等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冯桂芬一方面提出要“采西学、制洋器、筹国用、改科举”,另一方面又将其作用局限在技术性层面,“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由此形成了影响中国百年之久的著名现代化“策论”——“中体西用论”。郑观应提出“中学其体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盛世危言·西学》),孙家鼐1896年在《遵旨开办京师大学堂折》中提出了“中体西用”的说法:“应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此后,经过1898年张之洞《劝学篇》的进一步阐述,“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劝学篇·会通》),“旧学为体,新学为用”(《劝学篇·设学》),“中体西用说”就成为晚清以来中国社会从精英阶层到社会大众易于接受且乐于接受的现代化策略。
精英阶层提出的“中体西用”的主张,应该说体现了那一时代先觉者所能达到的思想高度。但他们的局限在于,救国保教(儒家文化)的巨大压力,使知识阶层来不及梳理中西文化体系的结构性差异,以至于无法认识到现代化进程中科技现代化、政治现代化与文化现代化的自洽性规律,将中国的军事(科技)现代化、政治现代化和文化现代化进程割裂开来分别设计中华民族的现代化路径,陷入到科技——制度——观念现代化结构断裂的困境。
东西方文化各自成体系,本身是“即体即用”“体用不二”的自洽系统。就西方工业文明而言,既是近代机器大生产、商品市场经济与代议制政体、新教伦理相一致的社会自洽系统,上层建筑的变迁与生产方式的变迁保持着最低限度的一致性,但当时中国的知识阶层和精英集团又难以认识到这一内在性本质。“但时至近代,‘高势位’的西洋近代文化楔入,从体用两层面对中国固有传统提出挑战,而文脉深厚的中国不愿意、也不可能对西方的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照单全收,而是在吸纳与排拒间徘徊,大体路数是:器物文化层面取法西洋,制度层面、观念层面则力求保守故旧,于是引发了道—器、体—用的二元分割乃至对立,从而陷入中国文化史上的空前困局。”严复对此看得很清楚:“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议者必欲合之而以为一物。”其结果必然是“牛体马用”,“盗西法之虚声,而沿中土之实弊”,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早期的毛泽东也认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自大的思想”“空虚的思想”。在他看来,“体用二分”的模式既说不通也行不通:“‘学’是指基本理论,这是中外一致的,不应该分中西。”近代中国精英阶层凭借对中西文化差异性的有限认识,构建中国现代化的最初路径,而又因“路径依赖”不断被强化,形成了“道器分离”的理论体系和方法论路径,埋下了近代国家现代化模式的重大隐患。
(三)西方工业科技文化背景下东方文化“他者”设限,导致了现代化进程中的民族文化心理障碍
16世纪以后,世界文化中心、科技中心和经济中心转移到欧洲。西方工业科技文明为近三百年来的世界建立了以西方为中心的文化参照系,引发了非西方文化的“他者化”和文化自卑心理,导致了包括中国在内的后现代化国家、非西方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障碍。
1840年以后,晚清中华帝国在陷入西方主导的世界市场体系的同时,也同时坠入西方主导的文明评价体系。这是一种以工业科技文化为坐标的现代化知识体系和文化霸权式话语系统,在这一话语体系中,非西方文化“通过一些具体的方式被教学,被研究,被管理,被评判”。东方世界作为客体一直“被表述”,东方世界的知识体系被按照西方的知识分类标准重新塑造,东方社会逐渐失去民族文化上的主体性,导致出现了这样一个不幸的结果:“东方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一个思想和行动的自由主体”失去了文化自省的能力。在这种“主—客”交往结构中,作为客体的“东方”对于作为主体的“西方”来说,是一种被想象、被描述甚至是被“创造”的“他者”:“欧洲文化正是通过这一学科(东方学)以政治的、社会学的、军事的、意识形态的、科学的以及想象的方式来处理——甚至创造——东方的”,在西方强势文化的示范下,非西方社会逐渐被西方意识形态所“塑造”。伴随着西方国家的工业产品和科学技术流向全世界,西方现代化模式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体系也深入到全球各个角落——以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为底色、以工业化和城市化为标识的现代化模式作为价值尺度在全球范围内重绘了现代社会与非现代社会(即“他者”世界)的疆域,这即是近代以来由西方世界主导的“他者”设限。正是在这一知识体系格局下,东方社会逐渐对现代化模式和道路失去自主设计和自我选择的能力,成为西方社会模式的跟随者。“18世纪以来,在西方高势能文明背景的衬托之下,包括中华文化在内的东方文化被西方赋予了‘他者’的形象定位。其内涵是东方文化被西方赋予了次要或者第二等文化身份。”在这种文化评价体系之下,非西方社会愚昧落后而西方世界文明进步,近代中国社会逐步失去了文化自信,陷入西方文化背景下“他者”的设限之中,“这构成了东方被他者化——被西方赋予次等文化身份意味的过程”,从而引发了包括近代中国在内的非西方社会出现普遍性的文化自卑。
西方文化价值观的输入和浸淫,在中国社会逐渐建立了一种西方文化“镜像”,使国人自觉和不自觉地从西方的认识论角度来看待世界、评价自身,从而社会心理结构上形成了一种“言必称希腊”的“集体无意识”。不仅仅是中国的学界,整个非西方世界社会都极容易陷入以西方评价标准为旨归的误读——即西方逻辑思维解读,从而导致了本民族的认识论局限。为了与这种西方意识形态相抗衡,另外一部分人又发展出文化保守主义,对西方尤其是美国采取一种敌视态度,将社会问题泛意识形态化,从而陷入了文化偏见的怪圈。看待历史与文化,也应当形成一种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定力”,排除各种干扰、消除各种困惑,保持对本国文化的坚定信念。
二、百年文化自省使中华民族对现代化道路的理解不断深化
近代以来,在全面民族危机的巨大压力下,中华民族经过了艰难和苦痛的文化自省,在中西文化对比中,反观中国文化的优与劣,历经崎岖曲折,使中华民族对自身现代化道路的理解不断深化,最终形成了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基础。
(一)从军事现代化到文化现代化的特殊道路提出了民族文化自信的命题
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在一次接一次的战败、割地与求和之中,“天朝上国”的幻象破灭,由中古“华夷分野”、“万国来朝”而延续下来的文化自信资源也逐渐丧失殆尽。陈寅恪作王国维的挽词时,对此有切身感慨:“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一次接一次惨痛的失败,迫使中国开启了向西方学习、向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学习的进程。这一学习过程,具体表现为器物(技术)层面、制度层面、行为层面、文化层面层层深入的过程。梁启超把1840年后中国革新自强的历程分为“变器”、“变学”、“变政”、“变俗”共四个阶段(即“四界”),由学习西方技术到改变整个社会文化心理,“天下人士咸知变法,风气大开矣,是为第四界”。从对科技现代化的认识到文化现代化的认识,中国社会一步一步深入到现代化过程中的核心领域。后来,梁启超又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将1860年以来的发展历程分为“三期”,总结出从军事(科技)现代化到文化现代化的进路:“第一期,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遂有军工洋务兴办,仿效西人的船坚炮利。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遂有变法维新,谋求政治变革。第三期,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遂有新文化运动,实现全方位(器物——制度——心理)的进步。”
这种引入西方科技、以期解决中国根本性困境的努力,因为“救国保种”的巨大压力,迫使中国直接进入到制度借鉴和现代化模式移植的应用操作阶段,整体上是一种被动式应对,即费正清所说的“冲击——反应”模式。这是一种被动式的现代化道路,中国的知识阶层来不及梳理中西文化体系的本质差异,中国社会思想上的混乱就接踵而至,正如朱执信当时说:“现在中国思想,是顶混乱的。旧日学说,也有有价值的,却因为没有权威了,人家不大安心去信他。新的学说,没有完全输进,而且人家用过的废料,试过不行的毒药,也夹在新鲜食料里输入进来了。”这是中国作为后发型现代化国家难以避免的混乱,并且这一过程要经历相当长的时期,又是后发国家现代化的普遍性难题。
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如何处理中西文化的关系,从20世纪40年代毛泽东同志提出要借鉴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到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体现了以我为主、融会创新的“本位立场”,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本身即含有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深刻内涵。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既是构建现代国家文化认同的基础,又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来源,因而是当代国家文化资本。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转化为国家文化资本,转换为经济和社会发展资源,体现了“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原则作为实用理性的价值指向。“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方法论的提出与确立,是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原则的继承与发展,既为当代中华传统文化的保护与利用提供了价值评价的标尺和文化实践的基本遵循,又为中华文化融会西方科技文化和革命文化提供了方法指引。
当代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建立,必须要融合当代现代化建设的最新成就。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屡蹶屡奋、历经危机而后生的历史过程,赋予了民族文化自信深厚的历史内涵;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建设成就,同时赋予了民族文化自信的实践性内涵,这正是文化自信作为民族和国家力量之源。近代以来创巨痛深的民族危机,促使中华民族的精英阶层对中国与西方、农耕文明与工业科技文明、国体与政体、儒家文化与基督教文化、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等进行全面的反思,进行了各种有关科技现代化、社会改革、政治改革和文化改革的探索试验,最终形成了中华民族要从科技现代化、政治现代化到文化现代化的中国道路共识。这种强烈的社会共识所构成的社会意识形态结构和文化心理结构,让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获得了深厚的历史合法性。坚定文化自信作为国家行动所承载的民族发展愿景,也为中华民族的国家现代化进程建构了强大的价值认同和精神动力。
(二)现代化进程要求坚定民族文化自信,以增强国家现代化进程的方向感
坚定文化自信对于正在崛起中的中国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文化自信是一个即将跨入到世界大国的民族借以确立本国现代化路向的方向标。就中国而言,当中国对世界经济发展的贡献率越过30%,越来越多的领域从“跟随者”走到“并跑者”位置的时候,确定民族和国家的发展方向、给广大民众以明确的方向感就显得尤其重要和特别紧迫。1978年中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155美元,这时的中国,通过实施改革开放战略,成功利用了“后来者优势”,吸收西方发达国家的“技术溢出”,使中国改革开放40年间我国平均经济增长速度达到9.6%,到2017年人均GDP达到9460美元,成为中等偏上收入国家。2019年将超过1万美元,跨入中等收入国家门槛。与此同时,科技领域快速跟进。根据科睿唯安(Clarivate Analytics)公司对2005-2015年收录的自然和社会科学“高被引论文”(排名在前1%的论文)的分析,在全球2017年“高被引科学家”名单中,美国是1644人次,居世界第一;中国有249人次入选,位居世界第三。尽管美国是中国的7倍,但中国的增长速度达到了惊人的41%。
欣逢如此发展机遇,不论是企业还是国家,都必须要有方向感。作为一个巨型国家,给全体成员一个明确而稳定的方向和预期,并且储备足够的资源以应对包括付出“试错成本”的挑战和机遇,这是当代中国的国家使命。这就要求建立一个开放和包容的社会环境,推进民族和国家的文化创新。从世界历史发展的轨迹看,文化创新是科技创新的前提,而文化自信又是文化创新的前提。由此观之,以文化创新引领技术创新,以文化自信引领文化创新,体现了当代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内在要求。
文化自信对于正处于文化现代转型中的中国来说,其独特的价值意义就在于建立了以我为主、开放包容的本位立场和战略方向,确立了测量传统文化传承与创新、本土文化与域外文化、固有价值理念与当下实践“平衡度”的价值标尺。一个高度自信的中华民族,才能从容地平衡传承与创新的关系,坚守在传承中创新和在创新中传承的原则,不因外在压力而在“自卑自弃”和“自负自傲”两极之间摇摆,才能在与世界文化的交流过程中,坚守“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中允态度和原则,建立起中华文化与其他文化包容创新的协同发展体系。在对待历史与当下的关系中,不再仅仅囿于历史的辉煌,更要立足于吸纳当代中国文化实践的创新创造,将现实实践中的重大创新、重大成果所承载的新思想、新观念、新价值,将“三种文化传统”有机融会涵化,将各种新文化样式都植入中华文化的整体体系中,以形成一个“日日恒新”的文化系统,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注入新内容和新动力。
(三)文化认同型国家特质要求坚定文化自信,以建立国家文化软实力的价值基础
根植于五千年文明传统的文化自信,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共同意识,更是构成国民现代国家认同的基础:“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中华文化独一无二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增添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内心深处的自信和自豪。优秀传统文化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在数千年来的中华民族演进过程中,与生产力形态紧密相连的科技、产品、用具等物态文化不断迭代演进,但作为中华文化深层结构的社会意识和社会心理,诸如潜藏在民众心理中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审美情趣、思维方式等所构成的“民族性格”,具有顽强的稳定性和延续力,是维系中华民族传承发展的强大力量。
牛津大学研究员马丁·雅克(Martin Jacques)认为,中国作为文明型国家与西方民族国家不一样,中国主要是建立在文化认同而不是民族认同之上的国家。他认为,中国人对中国的概念不同于西方近代以来的民族国家概念,而是过去两千年文明及文化的成果,西方国家建立的基础,来源于民族认同感,而中国的基础则在于文化认同。与宗教认同型国家和民族认同型国家不同,中国作为文化认同型国家,虽然历经频繁的王朝更替,但中国文化基本伦理和儒家价值体系代代相传,一直延续至今,使中国成为一个具有独特文明体系的国家。文化共同体意识超越了族群认同和宗教认同,建构了直达国家认同的社会心理通道。五千年中华文化对于当代中华民族发挥了“叠合认同”的作用,它将中华族群认同、宗教认同和国家认同这三种认同“叠合”在一起,而又不削弱任一认同的基本特征,统一于文化认同的框架中,形成“多元共生”的族群性格。
在与西方基督教文化和伊斯兰文化的对比中,这种族群文化能够为每一个社会成员提供区别于其他族群的评价标准,能够帮助每一个成员反观自身文化和价值观的特征,从而形成身份认同的路径。“种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人所承之血统。”这种五千年来不断承继和积累的文化身份认同,造就了中华文化的“大熔炉”,逐步使中华文化具有了超越部落、氏族、血统与地域认同的超级融合能力,这种以共同的语言文字、历史记忆、传统价值观和心理特征等为纽带构成的民族文化有机体,既对原有成员具有较强的价值观维持能力,又对新成员拥有强大的价值观同化能力,成为中华民族内部凝聚力和外向影响力的重要来源,也构成了21世纪中国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基础。
三、增强民族文化自信的政策与路径的特殊性问题
(一)新时代文化自信必须立基于新的民族文化主体性
1.发达和先进的农耕文化支撑了古代中国人的文化自信
民族文化主体性,既是标明“我之为我”的内在规定性,又是区别于其他族群的文化和心理特征。近代以前,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立基于以农耕文明为底色的中华传统文化。在先秦至清中叶的漫长历史时期,中华农耕文化的主体性包含了“三个相互交融互摄的层次”:“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给自足的地主经济辅以小市场商品交换;官僚政制(官僚通过考选产生)统辖于君主集权之下,朝廷政令直达郡县,而底层的宗法乡绅社会与朝纲彼此互补共生;儒表法里的政治文化、儒释道三教共存的精神世界与上述经济—政治结构相互契合。”在经济结构、政治模式和文化价值体系这三个层次上,中华传统文化拥有与西方基督教文化和伊斯兰文化迥然有别的文化和心理特征。相比于中世纪欧洲和其他大陆,两千多年来东亚的繁荣兴盛,明确昭示中华农耕文化的先进性,因此也让中华民族拥有强烈的自信。但进入近代,中华文化在西方工业科技文明的冲击下出现了主体性危机,进入到农耕文化主体性解构与掺杂工业文明新质的新文化主体性的重建过程,中华民族固有的基于传统文化之上的民族自信也随之消解。
早在百年前,梁启超先生就认识到,中华民族优越的文化心理,源于中国与其他国家相比所固有的族群先进性的自我认同。在华夏对“四夷”时代(即“中国之中国”时代)和中华对东亚和东南亚国家时代(即“亚洲之中国”时代),先进的农耕文化,支撑了中华民族以我为中心的天下观,充溢着世界上最先进文化的优越感,也充满了民族文化自信甚至自大。但一旦进入中国对欧美强国时代(即“世界之中国”时代),在西方的坚船利炮面前,农耕文化主体性全面失陷,民族的文化自信也随之失落。
“第一上世史,自黄帝以迄秦之一统,是为中国之中国,即中国民族自发达自争竞自团结之时代也。第二中世史,自秦一统后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为亚洲之中国,即中国民族与亚洲各民族交涉繁赜竞争最烈之时代也。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於今日,是为世界之中国,即中国民族合同全亚洲民族,与西人交涉竞争之时代也。”梁启超认为,进入“近世”,中国传统文化性质发生了质的变化,由君主专制政体向国民立宪政体演进,这种文化上的演化,是“二千年所未有”的新变化:“君主专制政体渐就湮灭,而数千年未经发达之国民立宪政体,将嬗代兴起之时代也。此时代今初萌芽,虽阅时甚短,而其内外之变动,实皆为二千年所未有。”这一时代的变迁,预示着中国社会大转型的开始,延续了两千年的民族文化自豪感不再,也标志着中华文化主体性的瓦解与重建过程。
2.新时代的文化自信须立基于新的文化主体性
新时代的中华民族引为自豪的文化,显然不再是传统的农耕文化,而应该是融合传统文化、工业科技文化、革命文化传统和社会主义实践最新成果“四位一体”的新文化。这种新文化必须包含中华传统文化与西方工业科技文化、革命文化的关系定位,包含精神价值观念演进与当代文化建设实践成果的关系定位,是超越传统文化的主体性而形成的新的主体性。“文化自信也就必然意味着一种文化间性、主体间性或文化的主体间性。文化间性首先包含了文化之间的相互敬重、理解以及共在,但既然作为文化间的对话,它也同时意味着对自身特殊性的超越。”这种“超越”并不是对自身特殊性的完全抛弃,而是在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融会西方工业文化传统和革命文化传统,结合最新实践成果,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创造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兼具民族特性和现代特征的新文化。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中华文化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近代以来,中国文化主体性的重建始终与农耕文化传统、欧美工业科技文化传统和苏联—根据地革命文化传统这三大文化系统相伴随。1840年鸦片战争后国门洞开,欧美工业科技文化渗入中国社会各个阶层,这一过程至今仍在持续。20世纪初,俄国十月革命建立的社会主义给正处于困顿中的中国提供了学习的案例,先在中国共产党人建立的苏区根据地生根发芽,新中国成立后形成了苏联式计划体制的“样板”,这一模式仍在中国当代社会生活中发挥巨大的影响。同时,蕴含在民族心理结构中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念,仍然是中国人的底色。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结构的巨型国家来说,三个传统都形成了庞大的社会基础,如何科学和有机地融合这三种文化传统,结合当代文化建设的新成果,铸造新时代的新的文化主体性,成为摆在整个国家与民族面前紧要的理论和实践课题。这一问题是世界上其他国家没有遇到过的,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供借鉴,考验着当代中国人的智慧和能力。
中国共产党人在90多年里,正是通过重建中华民族对于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文化自信,形成了重建当代中国新的文化主体性的独特道路。中国共产党的策略,就是立基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底色,融会革命文化传统和西方工业科技文化,吸纳当前文化建设的优秀成果而铸造成新时代新的文化主体性,既不照搬西方的现代化模式,也不完全照搬苏俄式的计划体制模式;既反对全盘照搬照套的“本本主义”“教条主义”,也反对不加批判全盘继承的“复古主义”“国粹主义”。这种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选择,植根于中国共产党对于中国文化现代化道路的深刻认识,这就是立足于中国本位立场,以我为主,融合创新:“学外国织帽子的方法,要织中国的帽子。外国有用的东西,都要学到,用来改进和发扬中国的东西,创造中国独特的新东西。”毛泽东所说的“中国独特的新东西”,即是在融会中外文明成果的基础上形成的新的文化特质,就是具有现代特征的中华文化的主体性特征。当代中国文化主体性的建设不是复古而是创新,是要按照现代社会环境和文化生态环境,改造那些与农耕社会相适应而与现代工业和信息社会不相适应的传统内涵与表现形式,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融入当代人的生产生活过程。“传统文化只有不断成为新的文化传统,才能使文化传承流布。”基本路径是,根据现代生活方式的要求,重新解读和建构中华民族文化基因的意义内涵,通过理论和学术的渠道把那些跨越时空、超越国度、体现人类共同文化关怀的文化基因挖掘整理出来,服务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根据新的叙事方式和数字技术的发展进程,推动优秀传统文化形式的再创新,让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价值理念、人文精神和民族气韵等抽象文化基因在与现代叙事结合和与科技融合中彰显新的时代价值。
哈佛大学孔飞力教授认为,西方的现代化模式不是唯一模式,并不具有普适性:“推动一个国家迈向现代化进程的力量是所处时代所特有的各种挑战:人口的过度增长,自然资源的短缺,城市化的发展,技术革命的不断推进,等等;而最重要的,则是经济的全球化。”这种挑战对于各个国家都可能存在,但对于同样的挑战,“不同的国家由不同的历史经验和文化背景所决定,所做出的反应是不同的。而它们的不同反应,往往是通过各自国家的不同特点而表现出来的”。因此,“在一个‘现代性’有着多种形式的存在、也有着各种替代性选择的世界上”,不同国家之所以选择不同的现代化道路,固然要受到外部压力(经济全球化和帝国主义强权威胁)的影响,但更要受到不同国家民族文化和历史经验的影响。中国共产党选择的融会三种文化传统进行文化创新的现代化策略,正符合孔飞力所说的现代化进程的基本规律。
当代中国文化主体性的重建,同样也是民族国家现代化的题中应有之义。文化主体性作为民族共同体和国家共同体这一大厦的根基,构成了族群稳定的心理结构,能够清晰地标明中国不同于西方的民族性格和民族国家的总体特征,成为建立“中华之中国”而不是“西方之中国”的价值坐标,因此是民族文化自信的基础。
(二)越开放越自信:努力提高对外文化开放水平
1.稳步扩大对外文化开放,不断推进文化交流互鉴
以国家为载体的民族文化共同体,其开放程度与民族文化自信程度成正比,越自信越开放,越开放越自信。近年来,中国对外文化交流成绩斐然,文化开放水平日益提高,如建成一批海外中国文化中心,开办了“中美文化论坛”“中日韩文化部长会议”“上海合作组织文化部长论坛”“中非合作论坛——文化部长论坛”等,形成了中华文化与其他文化交流互鉴的新通道,进一步明确了中华文化的发展方向和目标,让中华文化在开放中保持新鲜与活力,有利于增强民族的文化自信。
相比于宗教认同型国家或民族认同型国家,中华文明具有明显的包容性特征。它一方面承认不同文明之间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但同时也认为在全球“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角下不同文明之间可以实现交流互鉴,共同发展。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在几千年的历史传承中,中华民族善于吸收和兼容各种外来文化。例如,中国历史上的三次民族大融合,宋明理学对佛教的接纳和涵化,都体现出“我中国人之勇敢宽容与宏深之消纳之伟大能力”,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包容性和文化自信的表征。正是这种包容性特质,成为21世纪推进中华民族重建和增强文化自信的心理基础。
2.充分发挥巨型国家的市场优势,审慎对待“文化例外”的理论与政策
全球经济文化一体化的大环境下,本民族与世界其他民族的关系定位要通过世界文化市场的竞争机制来表述,民族的文化自信已经与世界文化市场联系在一起。国际文化市场既是经济的竞技场又是观念思想的交流交锋场,单个国家实行自我封闭式保护已无可能,而需要借助国际市场的对等开放和公平竞争机制,才能获得本民族国家发展强大的机会。如中国电影市场20世纪90年代电影院线改革之初,全国票房只有区区8亿元。中国“入世”谈判时,业界最担心的是中国电影市场将会被好莱坞淹没。但经过20年的市场化改革和发展,2018年全国电影总票房已增长至609.76亿元,其中国产电影总票房为378.97亿元,市场占比为62.15%。经验证明,只有在世界市场的开放竞争中才能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和道义感召力,才能从根本上增强民族文化自信。
因此,需要审慎对待“文化例外”理念与政策。“文化例外”是指为保护本国弱势文化项目免遭外国强势文化和国际投资的挤压,将文化产品与服务区别于一般货物与服务贸易,排除在贸易自由化进程之外。但从大力提倡“文化例外”的法国实行“文化例外”政策的效果看,“文化例外”并非“有效良药”。法国在其构筑的文化安全堡垒中,通过实施“对外国文化商品的进入设置关税壁垒和贸易配额”、“政府采取财政补贴的办法资助本国的文化产业”等保护性措施,尽管在短期内保护了传统优势产业如电影免受美国好莱坞的冲击,但却导致了一系列的“后遗症”——包括发展活力不足、竞争力不强、与国际脱轨等,视听产业被抛在全球化发展大势之后。
中国作为一个正在快速上升的文化贸易大国,与法国不同,是一个巨型国家,拥有巨大的市场,必须要积极参与全球文化贸易规则的修订才能保障自身的文化、经济和政治利益。尽管固守“文化例外”政策理念可能收获一时的短期利益,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会丧失国际秩序大变局给予中国的重大战略机遇,特别是需要利用全球数字创意产品交易规则重建提出中国诉求的机会。全球数字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打破了传统文化产业的界限,绝大多数的文化载体——文字、图像、声音、音乐、表演和图书等,都可以转化为数字形式在全球不同领域之间快速转移,与全球的商品市场渠道连接在一起,数字全球化因而成为了全球化利益的再平衡机制。中国不断成长的消费市场,赋予了中国天然的竞争优势,这正是腾讯、阿里和京东等企业短时间内走完西方企业100年才能完成的积累的内在原因。这种天然优势是中国的文化产业快速发展的独特优势,但只有在相互开放的国际市场中才能充分发挥中国巨型国家的优势,才能转化为经济社会发展的巨大动力。从这一角度来理解十八届三中全会把提高文化开放水平作为全面深化改革开放的一项战略部署,才能领会其重大意义。
3.警惕文化安全泛化引发的泛意识形态化,区分意识形态管理与文化管理两种性质的问题
在全球国家的全面竞争中,失去强势文化地位的国家、失去文化自信的民族不断强化文化安全理论和文化保护政策,因此必须要全面科学认识文化安全、文化发展和文化开放的关系。在全球一体化的环境下,绝对的文化安全是不存在的,静态的文化安全观也往往会导致文化保守主义而走向政策上的“过度保护”,也是不可取的。安全是发展的条件,但文化安全和文化自信要靠发展和开放来支撑,只有发展才是“最大的安全”。只有开放才能支持发展,只有发展壮大了的文化才能应对其他文化的冲击,才能实现国家持久的文化安全。只有坚定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开放才能促进发展,正是改革开放促进了中华民族的复兴崛起。
提升对外文化开放水平,必须稳步扩大国内文化市场的开放水平,在政策架构上维持“保护”与“开放”的动态平衡。发展文化产业、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既要推动建立国际市场的开放体系,又要放宽国内文化市场准入,扩大文化服务业和数字创意产业的对外开放。因此,作为开放的前提条件,必须明确区分意识形态管理与公共管理的边界。在防范和抵制不良文化的影响,掌握意识形态领域主导权的同时,也要警惕文化管理中的泛意识形态化倾向,要区分意识形态管理和文化管理两种性质的问题。在行使文化管理职能的过程中,要尽量避免把意识形态问题扩大化,把本不属于意识形态的问题意识形态化。新闻、出版、文艺、广播、电影、电视和文学等文化领域的产品生产与消费,只要不与“四项基本原则”和国家基本制度内涵深度关联或相互作用,就只是文化管理的范畴,纳入到国家公共管理的职能。国家文化安全管理可通过技术层面,如在文化行业的部分敏感领域引入“清单管理”,实施配额、外资股比、内容审查等技术措施,进行有效管控,守住可能触及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观与基本制度的安全红线。在科学管理中,要坚持“放开”与“管住”的辩证使用。
(三)努力构建中华文化的话语体系,以中华文化主体性参与全球治理
21世纪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重建,本质上是带着自己“语言言说方式”(话语)重现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过程。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自主决定自身现代化的进程(如“三步走”战略)和现代化模式(如“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后发现代化之路,并引发了世界对于“中国模式”“中国世纪”的关注,这种形势表明,当代中国正在从一个被西方“表述”的“客体角色”转变为与西方世界并驾的“主体角色”。中国经济主体性和政治主体性的发展,业已超越学习西方、移植借鉴西方的第一个阶段,进入到中华文化主体性重建的第二个阶段,其核心是重建中华文化的话语体系,形成与西方话语体系相对应的话语表达系统。中国特色表述方式,如“一带一路”“民心相通”“人类命运共同体”“结伴不结盟”“对话不对抗”等,本质上这一套话语体系是以中国表达方式应对西方已有的强势话语体系,为人类发展提供中国方案。
进入21世纪20年代,中国在寻找自身现代化方向的过程中必须要经历一个“脱西方化”、回归本土化以定位国家现代化方向和道路的过程。中国知识界需要借助在第一阶段中所积累的民族文化自信资源,重新梳理近180年来日益被西方知识分类体系冲击得七零八落的中国传统知识分类体系,以西方的历史和西方的经验作为“镜像”,融会传统文化的核心概念来重建中国知识体系的宇宙观、世界观以及人生观等概念系统,重建新时期中国知识分类体系,以中国文化、中国方案参与全球文化议程的设置,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与维护。
四、基本结论
坚定文化自信作为国家战略,包含了近代以来历经痛苦磨难的几代中国人关于现代化道路选择的深刻思考。“睁眼看世界”的早期精英阶层受到时代局限,在移植西方科技文化的过程中,没有清晰看到中西文化的结构性差异以及其背后的民族国家政治利益与经济利益,陷入“体用分离”的世纪困境和“他者化”陷阱。而在全球化进程中取得话语霸权的西方世界,借助于国家经济军事硬实力和文化软实力,迫使非西方国家成为西方设置的全球化议程的执行者和全球经济市场秩序的跟随者,在跟随西方的进程中逐步陷入族群性文化自卑之中,深刻地影响到近代中国关于现代化模式与道路的选择。
在1949年完成政治主体性建构、21世纪初步完成经济主体性建构之后,当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逐步进入文化主体性建构的新阶段,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开始复归。“文化自信的确立是我们民族国家自近代以来再造和提升民族国家主体性,实现民族国家主体自觉的延续和升华。”对于中华民族来说,从近代中国被侵略、被矮化、被污化而陷入文化自卑、民族自卑的漩涡挣脱出来,重建全民族的文化主体性进而再造民族文化自信,是当代中国从经济现代化进到文化现代化这一历史阶段后的国家使命。
进入21世纪20年代,坚定文化自信作为国家文化战略设计,体现了中华民族源于经济建设、社会建设和文化建设成就的底气,而且提供了一种超越东方世界“他者”设限的方法论路径。它既是民族国家文化态度的宣示,又是挣脱西方逻辑回归中华文化主体性特征和知识体系的政策路径总设计。只有借助于全民族文化自信的建设和维护,文化才能转换成为推动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和民族复兴的强大动力。
注释
②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17年10月28日。
③陈先达:《文化自信中的传统与当代》,《光明日报》2016年11月23日。
④温儒敏:《文化兴国运兴》,《人民日报》(海外版)2017年11月14日。
⑤杜飞进:《让文化自信之光照亮复兴之路》,《人民日报》2016年9月27日。
⑥沈壮海:《文化自信之核是价值观自信》,《求是》2014年第18期。
⑦曲青山:《关于文化自信的几个问题》,《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9期。
⑧《张盛藻奏折》,《洋务运动》(二),转引自冯天瑜:《中国路径与“文化自觉”》,《光明日报》2012年1月16日。
⑨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