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后周鲁时代的政治秩序:成为天子的秦王

2020-01-11佐藤将之

科学经济社会 2020年4期
关键词:嬴政李斯诸侯

佐藤将之

(台湾大学 哲学系,台北 10617)

一、序论:战国时代的“前256年之后”

在中国历史上的公元前256年(1)后文在表记战国时代纪年时只加“前”。,是什么样的一年?

在此段时期历史事件的展开和思想环境的变化过程当中,这一年前后有何种区别?

众所周知,前256年的华夏文明属于所谓“战国时代”,此时段在中原世界的大部分“小国”都已灭亡,而其世界的政治角力由所谓“七雄”——楚、齐、赵、魏、韩、燕以及秦等诸侯展开。进入前3世纪,以其压倒性军事力量和农业生产力的优势为后盾,秦国的国力凌驾其他六国的情势逐渐定形。然而我们熟知,另一方面,直到前3世纪的上半叶,周王室仍然保持着“天下之君”的象征性权威:周朝祖庙还拥有“九鼎”。因此,后来纪录重大事件的标准也按照当时在位的周王名称来表示:在《史记》的战国年表(“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中,司马迁首列周王的纪年,以当作战国各国纪年的标准。如此,在前262-260年白起率领秦军坑杀40万赵兵之“长平之战”是在周赧王33-35年的事件。

那么,所谓“战国时代”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司马迁以来,诸家没有怀疑所谓战国时代是结束在前221年——秦将王贲擒取齐王建而达成“一统天下”(李斯语(2)《李斯列传》:“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八十七.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2.)之年份。不过耐人寻味的是,此年却没有冠上周王的纪年。这是因为周朝在此之前早就不存在:周朝在前256年,亦即在赧王59年这一年被秦昭襄王征服,拥戴赧王的西周君将三十六个城邑和三万住民统统“献”给秦王(3)《史记·周本纪》:“五十九年,秦取韩阳城负黍,西周恐,背秦,与诸侯约从,将天下锐师出伊阙攻秦,令秦无得通阳城。秦昭王怒,使将军摎攻西周。西周君犇秦,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口三万。秦受其献,归其君于周。”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四.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32.。 不久赧王驾崩,而昭襄王将周室的九鼎搬移到咸阳。周朝王统从此以后,没有再继承。虽然后世的历史学家或许不允许将秦国昭襄王的此举称为“一统天下”,但昭襄王既已废掉周天子,并且将九鼎也搬移到秦廷,此举是否能说“秦昭襄王取天下”(4)关于在战国末年的政局中“取天下”一句的意义以及对此《荀子》和《吕氏春秋》(的作者)的看法,在本书结论中再讨论。? 秦昭襄王既征服了周朝,并且也获得了九鼎。其军事力量原来就能压倒其他六国,其领土也已超过古代圣王所治理的领域(5)《荀子》卷十一《疆国》中有秦国的支配领域已扩大至“地遍天下”的程度之叙述。不但如此,在《疆国》中荀子甚至将此领域形容为:“此所谓广大乎舜禹也。”参见荀子[M]//四部备要·子部:卷十一.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7., 那么,就当时的视野而言,这样的情况不是可以称上“改了朝代”吗?其实,在周朝被征服的同年(前256年),楚国也乘机征服了鲁国,并将末代国君鲁顷公迁移到下邑(莒),直到前249年顷公薨,鲁国的祭祀没有被传承(6)《史记·鲁周公世家》:“(顷公)二十四年,楚考烈王伐灭鲁。顷公亡,迁于下邑,为家人,鲁绝祀。顷公卒于柯。”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三十三.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17.按照《史记·六国年表》,在楚考烈王八年条有“取鲁,鲁君封于莒”;同十四年“楚咩鲁,顷公迁卞,为家人,绝祀。”的记载。另外《史记》卷七十八《春申君列传》也有“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彊。”的记载。此文暗示,为了安抚鲁国遗民,楚国需要由荀子这样“大儒”治理此国土。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七十八.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6.。如此,体现“郁郁乎”周文明的两个王朝的时代于此告终。

耐人寻味的是,从周朝灭亡的前256年到秦王政于前221年“一统天下”之间,尚有长达35年的“天子位空档”(interregnum)时期。司马迁以来的传统知识分子以及当代历史学者均由于太熟悉前221年“一统天下”的情形(7)譬如,杨宽的《战国史》(1997年增订版)在“秦昭王灭西周”条以及“秦兼并六国完成统一”条的内文只写“从此挂名天子也没有了”以及“从此名义上的周天子不再存在,秦国进行统一战争就名正言顺了。”在前句中,杨宽将周朝的灭亡仅视为小诸侯的消亡而已;而在后句中他也只将周朝的灭亡看做秦国前往统一战争的一个契机而已。换言之,杨宽在周朝灭亡一事中几乎看不出其事件本身的重要历史意义。请参阅杨宽.战国史(增订版)[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405,425.,而似乎忽略了从前256年到前221年之35年间的情况给当时中国历史的展开之固有意义:在此期间秦主可能已经成为了“实际上”(defacto)的“天子”,而且从此地位还在努力提升为名正言顺的新天子来君临天下诸侯和人民。为此,在此段时期的三分之二的期间,秦国似乎没有采取以完全消灭周边诸侯的方法来达成获得“天下”的目的。然而进于前230年代后期,随着李斯掌权,秦廷对外政策也从“身为天子君临天下诸侯和人民”的模式,转换成直接灭诸侯的方式。

基于如上问题意识,本文藉由针对《史记》《战国策》以及《韩非子》中战国末年秦国相关记载和论述内容进行重新诠释,而将提出如下四点:第一,在战国诸侯之间的角力关系,由前3世纪前半叶齐愍王称帝一事来进入最后局面。第二,秦国的增强导致了前256年征服周朝,而秦国的此举也引发楚国在同年征服鲁国。从此,天下秩序从以周鲁为权威象征的体制进入于与前不同之新阶段。笔者将之称呼为“后周鲁时代”(post-Zhou-Lu Era)的天下秩序。第三,在此时期秦国和周边国家的互动模式是指向“间接支配诸侯国和天下人民”的方式。换言之,秦廷的主要目标在于将自己的地位从“实际的天子”提升为真正的天子来治理天下,而在这里“藉由取代周朝来君临天下”的目标应该并经由攻灭周边诸侯的方法来达成。第四,然而到了前230年代后期,随着李斯掌权于秦廷,为了应对当时对秦国最具敌对态度的赵国之威胁,秦国放弃如下间接支配模式而开始采取攻灭周边诸侯国的政策。

其实,《荀子》和《吕氏春秋》的撰写动机也有引起前256年周朝灭亡的历史事件的可能,并且两书的论述内容似乎或多或少对直到230年代后期秦廷的政策方向有所影响(8)因此,虽然《荀子》和《吕氏春秋》两书之间,其具体的著书方式、篇章的构成、以及思想立场等有所差异,但假设按照如上的观点来重新比较分析此两书所选择的主题、所使用的术语、所引述的比喻、所展开的论述内容等,将能发现许多相同或类似之处,而且此两部著作中所观察出的共同思想部分正是与在近未来建构的“超乎当时诸侯国”规模的政治—社会—伦理秩序,也就是说“天下秩序”的构想相关。。 但这项问题为另一篇的课题,敬请读者谅解让作者准备另一篇文章专论。

二、秦国从“霸王”到“灭周”之路程

首先,我们观察战国后期秦国独强的形势如何形成。众所周知,秦国在前四世纪中期经过秦孝公治世推动所谓“商鞅变法”,而随之开始国力增长。而及至孝公的孙子昭襄王(亦是“秦始皇”嬴政的曾祖父)时代,秦王开始一步步爬上“天下之君”的阶梯。其具体契机是发生在前288年(昭襄王十九年),昭襄王与齐愍王一起称上比“王”更高层的“帝”号。不过在《秦本纪》中对这个事件的记载比较简略:只记录如“王为西帝,齐为东帝,皆复去之”而已。

相形之下,在《田敬仲完世家》中齐愍王部分的记载则提供相当仔细的描述。根据《田敬仲完世家》,在齐愍王三十六年(前288年)秦昭襄王派遣宰相魏冉劝愍王一起称帝,而愍王与正好此时从燕国访来问齐廷的苏代商量此事(9)齐王曰:“嘻,善,子来!秦使魏冉致帝,子以为何如?”。苏代向愍王提出了两项建议:其一,愍王应该“释帝”(放弃称上帝号)。其理由是:若是只有秦国称帝,“天下爱齐而憎秦。”其二,趁此机会获取“伐桀宋”之利。这是因为若齐国藉此机会能“举宋”的话,“国重而名尊,燕楚所以形服,天下莫敢不听”,而苏代甚至主张“此汤武之举也。”如此,齐愍王“复为王。”秦昭襄王也“亦去帝位”。但在两年后的前286年齐愍王还是如愿攻灭了宋国。

然而很讽刺地,齐愍王的“举宋”事件却导致了齐国国力的毁灭性凋落。司马迁接着写道:“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欲以并周室,为天子。”于是再过两年后的前284年,“燕、秦、楚、三晋合谋,各出锐师以伐,败我(按:齐国)济西。”而且“燕将乐毅遂入临淄,尽取齐之宝藏器。愍王出亡”。后来楚国也以“使淖齿将兵救齐”为借口派淖齿协助愍王。而淖齿“杀愍王”而乘机“与燕共分齐之侵地卤器。”由于合并宋国而称为当时战国诸侯中最强盛之齐国,却因此强盛招来反齐联盟的形成,而齐国不但一度丧失几乎全部的国土,而且齐愍王连自己的性命也没法保住。

其实,根据《秦本纪》在前288年秦“王为西帝”一事,确实反映了秦国经过一连串国势发扬的成果秦昭襄王自己欲向华夏世界称霸的企图心:在前290年秦将白起攻夺了六十一个城邑。在前289年(昭襄王十七年),让韩城阳君和东周之君入秦廷。然而,齐国“复为王”(去帝号)后,秦国也跟着“亦去帝位”一事,长远来看似乎引导出对秦国有利的时局:按照《史记》的理路,当时齐愍王灭宋后“欲并周室为天子”的“跨一步”作为却导致了其他六国团结拒抗齐国的霸权。齐国虽然由于田单等的奋起后来恢复了国土,但复国之后的齐国已失去威王和宣王两代往时的强国光环。因此,从秦国的立场来说的话,倘若当初在齐愍王去“帝”时,秦昭襄王还继续称帝,并表示“欲并周室为天子”而一直诉诸武力而扩张领土的话,“憎秦”的六国合纵欲“攻灭秦国”的状况也可能会发生。

由于他在位之中经历过齐国的兴亡,昭襄王应该铭心“齐愍王之鉴不远”的教训,他放弃称帝之后的三十五年间“专心”一片一片剥取三晋和楚国的领土,并着力于增强国力。经过在前262-260年对赵国的长平之战之毁灭性胜利,虽然之后的围攻邯郸之役并没有成功,但进入前250年代,秦国,国力独强的形势已成定局。

在秦国独强的压倒性优势的形势下,昭襄王在其五十一年(前256年)终于借以西周武公背叛秦国呼吁合纵攻秦派兵攻周为由问罪。周武公到秦廷将三十六个城邑和三万住民通通献给秦国(10)《史记·周本纪》:“五十九年,秦取韩阳城负黍,西周恐,背秦,与诸侯约从,将天下锐师出伊阙攻秦,令秦无得通阳城。秦昭王怒,使将军摎攻西周。西周君犇秦,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口三万。秦受其献,归其君于周。”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四.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32.。 而且随着不久后赧王驾崩,前255年西周之民逃到东周,昭襄王藉此将周廷宗庙的宝器和九鼎搬移到秦庙(11)《史记·周本纪》:“周君、王赧卒,周民遂东亡。秦取九鼎宝器,而迁西周公于惮狐。”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四.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32.。如此来看,昭襄王在前251年离世之前的最后五年之间,建立了秦国提升为能号召天下之君的国力基础。

到了昭襄王的孙子庄襄王的治世,在其元年(前251年)派遣丞相吕不韦攻伐东周,并将其全部的领土纳入于秦国(12)《史记·秦本纪》:“东周君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吕不韦诛之,尽入其国。”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五.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27.。 其实,在庄襄王治世的短短三年秦国还是持续扩张领土,设置三川郡、上党郡、太原郡等都是在庄襄王治下达成的。如此,秦王政登位的前249年,周朝在中原地图上已完全消失。如上所述,原来也在前256年被楚国征服的鲁国末代君主顷公也在此年逝世,并而在他死后鲁国的世系也绝祀(13)《史记·鲁周公世家》:“顷公二年,秦拔楚之郢,楚顷王东徙于陈。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二十四年,楚考烈王伐灭鲁。顷公亡,迁于下邑,为家人,鲁绝祀。顷公卒于柯。”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三十三.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17.《春申君列传》也有记载:“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彊。”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七十八.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6.。这两个历史大事件的发生就意味着,在以周朝为中心的政治体制成立之后,长期以来支撑华夏世界的政治秩序中具有象征性权威的两个核心同时且永远地消失了。

三、为了当“天子”的尝试:“后周鲁时代”的秦王

上节说明秦国灭周的经纬。假设我们再注意周朝和鲁国皆被征服是在前256年,我们便发现从此直到秦国最后征服齐国的前221年之间,其实战国时代的最后阶段还经历了35年之久的政治权威空白时期。那么,本节则思考在此期间秦国对其他战国诸侯国在称呼上的态度和在推行对外政策上的方向。其实,在前者的面向我们可以观察:从前256年之后到秦王政于前221年“一统天下”期间,当时在战国诸侯之间的互动基本上是以秦王为“天下之君”的前提来进行的。在后者面向,虽然根据《史记》和《战国策》的相关记述,秦国不断攻伐周边国家是个事实,但我们进一步考察这些相关记载也便发现,在前230年攻灭韩国之前的对外政策中,秦国似乎还是追求“间接支配周边诸侯来治理天下人民”的模式。那么,下面我们先整理从嬴政即位到前230年左右(即攻灭韩国之前)的秦国对外诸侯关系的经纬,然后将秦国与对外诸侯互动上的特色从如上两个面向来探析。

(一)秦国嬴政治理前期(约前247-前231)的秦国对外关系

众所周知,秦国嬴政在前247年继承了秦王的大位,而在他登位时,如上所述周朝已完全消失(14)《吕氏春秋》在《有始览·谨听》和《先识览·观世》两段均说:“今周室既灭,而天子已绝。”“今周室既灭,而天子既废。”参见吕氏春秋[M]//四部备要·子部:卷十三,卷十六.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79:9,4.。 其实,在此年秦军在河外被除齐之外的五国联军打败,而秦国的实际势力则暂退缩于函谷关之西。不过由于五国联军也无法攻进函谷关一事反而暴露出:战国当时几乎全部诸侯“合纵”起来才能抵抗秦一国,而且如此还无法攻进其首都之情形已成为定局的事实(15)而且,之所以五国联军在河外获得胜利之主要原因是,五国联军靠魏无忌(信陵君)的“卡里斯马”性(charismatic)统率能力,也因此志气也大振而协力投入于战役。。如此,在秦国独强的情势也相当明显的情况下,让我们思考的问题是:既然嬴政登位的时候周天子已不在,而且秦国处于能够合并天下那么有利的形势,但从此时间点(前247年)到达成“一统天下”的时间点(前221年)之间为什么还需要26年之久的时间呢?

诚然,其中可能是由于嬴政即位时其年纪还小,并没有能够推动“一统”这么重大政策的政治实权。关于这一点,杨宽指出,“按照秦的礼制规定,秦王必须22岁举行成年礼的冠礼之后才能亲自执政。”[1]何况,秦国在昭襄王薨世之后到在嬴政即位前的短短三年内即已换了三位国君(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嬴政),虽然吕不韦随着嬴政的登位被誉为“仲父”,秦国朝廷的权力关系应该还并不稳定(16)嬴政在前259年出生,而在前247年即位时是13岁。但“宦官”嫪毐在秦王政即位初期的权势逐步伸张,到了秦王政治世九年(前238年),也就是说,按照秦礼到了22岁时,才能摘除其势力。。

不过到此笔者所要提出的一点是,无论嬴政即位时的年龄大小,当时秦廷应该还没有以攻灭来达成一统的准备。换言之,在前247年的时段,秦王和其朝臣皆并没有思考以近未来消灭六国为前提来建立“新天下秩序”的蓝图。其实,在嬴政的治世前16年之间,对未来新天下秩序的构想一步步的在成形。而在这样对新秩序的思想之展开过程中,从某一时刻开始,嬴政与李斯将其国土扩大的大方针从原来的夺取邻国领土的方式转换成全力攻灭周边国家的方式。依照《秦始皇本纪》的记载,从其元年到第十六年(前231年)“魏献地于秦”之间,秦国反覆派兵攻伐周边诸侯(在此时期的重要攻击对象为三晋),直到第十七年(前230年)才开始从韩国起一国接一国陆续并吞了六国全部的领土和人民。

值得注意的是,在嬴政即位当时“三晋”和燕国已处于弱势,当时已没有单独对抗秦国的能力。不过,由于在河外之役之后秦国对外压力暂缓,正如燕国和赵国的例子,在六国诸侯之间的战役又活泼起来,秦国在乘着当时实际的合纵不成的情况下主要继续攻夺三晋的领土。然而到此我们也要注意的一点是,在此时期的秦国也并没有显现真正要消灭这些国家的意图(17)当然,秦国没有跨出要攻灭之路,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如《荀子·议兵》所说:“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秦国惧怕合纵。这就是“齐愍王之鉴”。参见荀子[M]//四部备要·子部:卷十.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10.。此情形可与到前220年代后半期的情形相对照。众所周知,在被攻灭之前楚国还拥有能打败李信和蒙恬率领的20万秦军之国力,而在此阶段的秦廷在遭到大败之后,还在以极大的决心来要灭楚:嬴政面对了第一次战役失败,再度将历来动员的国内最大规模的60万兵卒交给了王翦的兵柄,而在前223年终于擒取了楚王负刍。

到此会令笔者感到疑问的是,秦国在嬴政治世的早期,为什么并没有采取先以10万到20万兵力一口气消灭掉当时已经陷于弱国的韩、魏两国。从此我们可以推想的是,在嬴政治世开始的前面16年,秦国向外争战的主要目的还在于扩大领土,而在第17年后的战争则是在占领的过程中持续攻击,而占领首都并且擒取其国主才停止攻战。

(二)身为“诸王之王”的秦国:秦主被称呼“天子”或“帝”的可能

为了进一步理解此种情况存在的意义,我们也许必须思考在“后周鲁时代”秦国地位之变化。秦国在兼并西周,并且将九鼎搬移至咸阳之后,当时的秦王似乎就开始自认已提升为“天下之君”,或获得与此几乎同等的地位和权威。下面我们考察昭襄王前254年征服鲁国之后到他曾孙嬴政前221年“一统天下”之间的35年,秦主或多或少将自己当作“天子”,而周边诸侯有时候也亲身朝秦,以直接的方式或者间接的方式将秦主视为“天子”或“帝”,甚至向秦主自卑称“臣”等例子。

我们从昭襄王朝征服周朝之后的情况开始探讨。首先,在《秦本纪》“昭襄王五十三年”条有“天下来宾。魏后,秦使摎伐魏,取吴城。韩王入朝,魏委国听令。”的记载。根据引文,昭襄王朝在前254年邀请“天下”诸侯来朝秦王,而秦王还对迟到的魏国问罪。由后文还写“韩王入朝”的一句来判断,在前254年的“天下来宾”之际实际来的人群中大部分恐怕并非诸侯本人,但此时昭襄王还促“天下来宾”之举,除非想象他欲向天下表示他要取代周王的地位,难以理解此场大型聚会的意义。在此思路我们继续看昭王次年(前253年)之动态,果然昭襄王亲自到雍祭祀天帝(18)《秦本纪》:“(昭襄王)五十三年,天下来宾。魏后,秦使摎伐魏,取吴城。韩王入朝,魏委国听令。五十四年,王郊见上帝于雍。”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五.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27.。 改了王世,在昭襄王的孙子庄襄王治世的前249年,吕不韦率兵完全征服东周。也就是说,在庄襄王治世,秦国由于完全消灭周朝残存势力,秦王成为了“实际上”(defacto)的天子。只不过《史记》和《战国策》等资料并没有清楚地透露,从昭襄王到庄襄王时期,秦王如何向天下称呼自己,或诸侯们实际上称他什么的情况。

接着,我们来看嬴政时期的情况。进入嬴政治世时期的相关记载,首先入眼的是在《六国年表》中,在“相国吕不韦免”后还有“齐、赵来,置酒”一句(19)在《六国年表》中的齐国王建年二十八年条和赵国悼襄王八年条也均有“如秦,置酒”的记载。。杨宽针对“赵国来”的一句解释为“公元前238年赵悼襄王入朝于秦,秦王置酒咸阳接待,于是秦、赵相合。”(20)杨宽将此段经纬根据《燕策三》的第四章之记载描述,然而在《战国策》的该当地方并没有有关此事的具体记载。参见杨宽.战国史(增订版)[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429.若将杨宽的说明推到“齐来”的一句可代表在嬴政开始亲政时,曾经与秦国一起称帝的齐王也亲身朝见秦王。虽然无法从《史记》的简短记载得悉齐、赵两王亲自前往而朝见秦王的实际情况(特别是他们向秦王称“臣”与否等),但于往年与秦国竞争中原霸权的两大强国之国君亲自赴秦国一事,可代表秦国的权威已某种程度上开始让秦主的地位提升为“诸王之上”的境界。

虽然是在描述秦国开始“一统战争”时期(前227年)的记载,但关于“后周鲁时期”的秦主如何(被)称呼这一点,在《史记》以及《战国策》中也包含值得注意的记载。这是个别在《史记·刺客列传》和《战国策·燕策三》的叙述“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中,荆轲朝见到秦王的场面。《刺客列传》叙述:荆轲观察了向秦王“奉地图柙”的秦舞阳太过紧张而“群臣怪之”的样子,就向秦王解释说:“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21)《战国策》的话,在《燕策三》中,而在此“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一句亦出现。参见战国策:三十一卷[M].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7.按照我们所悉的战国时代的国君和说客之间的对话中,在说客称呼对话者国君时通常出现的词语是“大王”,而在这里纪录故事的人让荆轲明确说出“天子”。据此笔者推测,此时期在秦国和周边诸侯的互动很有可能以“秦天子-诸侯王”的形式进行。

我们继续探讨“后周鲁时期”的秦主如何自称的问题。在《史记》中还有一段可以参考的相关例子。那是在《李斯列传》中的描述。在年轻时当小官吏的李斯看到在食粮库中无忧自在的老鼠而感叹“在所自处耳!”,于是向荀子拜师,并“学帝王之术”(22)关于荀子和李斯之间的关系之记载,在《史记》中的《孟子荀卿列传》和《李斯列传》总共有三例。《荀子·议兵》中也载录荀子和李斯的问答。虽然在《议兵》中,两人的说话内容恐怕含有该篇作者对荀子和李斯的理解之投射的可能,但看《史记》中的用例则可以说司马迁认为李斯为荀子弟子这一点无疑。。在学业完成后,他认为“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他“欲西入秦”的理由是“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虽然从引文尚未清楚在此“称帝”是就针对已经进行的事情而言,还是秦王当时属只是“欲称帝”的阶段,但是秦国在昭襄王时期曾经称过“帝”号,所以我们从文中可以得悉当时秦国摸索从与其他六国同属“王”号提升为“帝”号的可能性。但司马迁在撰写《李斯列传》时已经知悉李斯后来达成以攻灭六国来达成一统天下之目的,所以此叙述方向正如李斯当时已经预料到天下大势已向秦国合并六国的方向进行。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下节将详论。

综合如上几个例子,并且在考虑到在昭襄王在位的前250年代已开始祭天的事实来推论的话,到了嬴政亲政的前230年代,很有可能当时的秦王以类似“天子”的身份与其他诸侯互动已经成为了常态。尤其是魏国和韩国,在其灭亡之前似乎已经开始卑下地向秦主称“臣”事秦廷(23)譬如,《韩非子·存韩》中的“韩事秦三十余年”“内臣之韩”等用例。关于秦国的对韩政策,从使得“臣从”到“攻灭”的大转变,请看下文。参见韩非子[M]//四部备要·子部:卷一.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5.。虽然我们不敢冒论秦王从周朝灭亡之后,从昭襄王、庄襄王到嬴政治世前16年的大约20年之间已经实际上自称“天子”或“帝”,但在如上所举的论述中可以观察出,秦主已经开始将自己界定为“诸王上的王”之身份而与其他战国诸侯互动。

(三)秦国的对外政策目标并非在攻灭六国

那么,下面我们也无妨考察此时期的秦国“灭掉”邻国可能性的思维之问题。在此我们探讨的论述是在《战国策·秦策四》中秦王政和顿弱之间的问答。《秦策四》相关的文段如下:

顿弱曰:“山东战国有六,威不掩于山东,而掩于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秦王曰:“山东之建国可兼与?”顿子曰:“韩,天下之咽喉;魏,天下之胸腹。王资臣万金而游,听之韩、魏,入其社稷之臣于秦,即韩、魏从。韩、魏中,而天下可图也。”秦王曰:“寡人之国贫,恐不能给也。”顿子曰:“天下未尝无事也,非从即横也。横成,则秦帝;从成,即楚王。秦帝,即以天下恭养;楚王,即王虽万金,弗得私也。”秦王曰:“善。”乃资万金,使东又放假、魏,入其将相。碑游于燕、赵,而杀李牧。齐王入朝,四国必从,顿子之说也。

此文段的主旨是,顿弱曾经向秦王劝以贿赂外交来拉拢魏、韩两国的重臣,以促两国朝拜秦王。若此行成功,就等于连横政策的达成,而只要连横政策成功,秦国则达到能称帝的地位。于是,秦王采取此建议。结果,此贿赂外交相当成功。《秦策四》结论说“齐王入朝,四国必从”就是顿弱辩说的功劳。

首先我们从秦主的地位和称呼问题来看,在此引文中,秦国所采取的外交手段是“万金而游”的贿赂政策,而其目标是“韩、魏从”“秦帝”“齐王入朝”“四国(按:齐、楚、燕以及赵)必从”。值得注意的是,从文段结论写道“顿子之说也”的预期来看,如上的目标似乎都达成了。不过这里还有一点要厘清的问题:如上诸目标的达成是否系指前221年的“一统天下”一事呢?从引文的文势来看,“帝”“从”“入朝”等话语似乎并非描述从前221年“一统天下”一事以来产生的历史情况。另一方面,若按照此思路令人费解的是,此段的作者也意识到对韩国和魏国的“万金而游”之政策简直为了促使赵廷“杀李牧”来推行,而且在李牧被杀的前229年之前,在前230年韩国早已灭亡。这样此段的作者将所列举的一些历史事件的纳入叙述,会引导读者想象此段顿弱的建策是为了“一统天下”而被提出来。

对如上的“矛盾”笔者的理解是如下的:此段故事的内容中顿弱原来所志向的目标还是在于秦国让六国服从于秦这一点。然而在历史展开上,其结果(秦国通通灭掉了诸侯)远远超乎顿弱当初提出的范围,在前221年之后秦汉时期的读者或编者在流传此对话故事过程中,对顿弱所提倡的政策目标之理解,从“达成间接支配”转换成“由攻灭来达成统一”。然而,此种记述上的矛盾的存在反而让我们推出在后周鲁时代秦国的对外政策的目标,直到前230年代后期,还留在“称帝”、让诸侯“从”或“朝”等层次。

虽然我们无法得悉此段故事实际反映秦王哪时段(24)不过由于在文段中“杀李牧”一句的出现,其段反映的是前230年代后期的时局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此作者是否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原作者这一点却是另外要探讨的问题。笔者则推测此段故事的流传应该经过在秦汉时期之后的几次编辑,而故事也随之转讹。的情况,但比较清楚的是,在顿弱活动时期的秦王所追求的目标还留在称“帝”,而藉此期待让其他(可以的话,全部的)诸侯朝拜秦廷。而且,如上所述,从《秦策四》结论语气可以推断至少在作者的眼界中此目标达成了。在此笔者欲强调的是,此段对话中,在顿弱与故事的纪录者,或作者、或编者的思维中,似乎认为在秦主要“称帝”政策的相关手段中“真正要灭掉其他六国”的思维并不存在。这一点应该暗示此故事的出现似乎是宣扬秦国“万金而游”政策的成功,而在此背后的秦廷的思维还留在主要以“间接支配”模式来与六国诸侯互动。

若是如上所述的情况属实,那么,为何嬴政在其治世的中间(正确的说,从其第17年,即前230年)之后以完全消灭其他王室为目标来开始攻打六国呢?是否如过去诸家所说,秦国朝臣从嬴政即位就以武力一统的方向设定对外目标呢?若是如此,既然三晋到了嬴政治世初期其国力已经相当脆弱,嬴政开始从即位时,只看其国力来衡量的话,至少要真正个别灭韩国和魏国的程度(25)赵国的情况似乎与韩、魏两国属不同的情况,请看下文。,不等前220年代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困难。反之,一直到了前220年代后半,虽然楚国的国势一直不振,但当时秦国动用20万军兵不但根本无法征服,而且被打败得很惨;而再度攻打时以动员国内几乎全部的60万军力并且将之交给了王翦才能擒取楚王。这就像打赌一样(26)如上文所引述的《春申君列传》中也有“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疆”一句。在司马迁的观点,在前240年代考烈王治世之楚国,由于黄歇执政,又聘成荀子。从这种情况来看,这绝非当时秦国能够攻灭的国家。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七十八.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6.。 这件例子可代表在前220年代的秦国朝臣的思维中明确有“将全部的诸侯非消灭不可”的决心。简言之,在前230年之前的秦国,其攻击对象即便为弱国,但不要完全消灭;而在前230年后,全部六国都要灭掉。由是观之,我们从此推想,秦国在嬴政前230年前后应该经过比较大的政策转换。

四、由李斯秦国往“一统天下”的政策转换

到此,我们可以开始探讨秦王政在其治秦中期可能转换其对外政策的大方向之问题。假设秦廷对外政策的大转向从嬴政第十七年(前230年)开始,当时在秦廷中应该有主张要消灭六国的提倡者以及推行其政策的依据。我们按照这样的问题意识再读《史记》中的相关记载的话,便能发现司马迁认为向秦王提出要攻灭六国之关键人物就是李斯。

根据《李斯列传》的记载,李斯曾经向荀子拜师“学帝王之术”。《李斯列传》也写道,因为李斯观察“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的情形,他“欲西入秦”[2]1-2了。 若我们推测李斯“入秦”而开始仕宦时的前240年代后半期,当时,秦国的政策应该还止于按照以“天子”或“帝”间接支配的模式来追求六国称臣服从秦王的国策。若是如此,我们需要小心理解“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是否反映李斯在入秦之前的想法。乍看之下,从“欲吞天下”一句中还含有“欲”字的事实,可得知司马迁明确认识李斯入秦时秦国还没“吞天下”。但在此问题是,司马迁说明所给读者的印象是,李斯当时已预见秦国不久未来会“吞天下”(合并六国)的历史趋势;相反地,楚国则不会有此国力,而这似乎是李斯不为楚国,而为秦国做事的理由。

依笔者来看,这是已得悉历史结局的司马迁的立场投射于李斯的前半生:他描述李斯简直从头预料秦国能一统天下。然而如上所述,即便战国后半期的历史中秦国支配领域的扩大这一点很明显,但从前240年的时点来看,秦廷的意识应该不至于司马迁所描述的“欲吞天下”的地步;反而正如荀子所描述的,秦廷在“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的忧虑之中(27)此话也在《彊国》中出现两次。荀子在甚至在《议兵》对秦国的军事力以“末世之兵”一句来贬视。。在当时秦国朝臣的思维中,实际在朝夜思考的议题是如何夺取邻国土地,并且将自己的地位提升为“天子”或“帝”,而秦廷的思维从此还未发展至具体要到“吞天下”(攻灭六国)的地步。那么,李斯从哪一时段开始明确意识到秦国要“吞天下”的可能或需要呢?这是在李斯进入于秦廷以后的言论中可以观察。

李斯到了秦国先当吕不韦的“舍人”,吕不韦欣赏他的才能而将他任为能向秦王会面的“郎”(28)司马迁未提及李斯在思想上从吕不韦处受到何种启发,但他描述吕不韦有“欲以并天下”之雄心之后,马上提及李斯,即曰:“李斯为舍人。蒙骜、王齮、麃公等为将军。”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李斯当吕不韦的“舍人”的时间点并不清楚,在前247年时点尚为年轻楚客“舎人”的权位远远比不上蒙骜、王齮、麃公等诸将。当然,司马迁在此文段将李斯的名字放在诸将之前的主要理由,应该是司马迁认为让秦国一统天下大业的第一功臣非李斯莫属,也暗示李斯是吕不韦“欲以并天下”企图之接棒人,而特别在撤销“逐客令”之后,李斯身为廷尉以更积极的态度主要推进此方向的政策。。按照司马迁的叙述,李斯借此身份向秦王提出如下建言:

胥人者,去其几也。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彊,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29)《史记·李斯列传》中,司马迁将此段在“嫪毐之乱”之次年(前237年)发布于“逐客令”的前面。不过在此之前的政治实权若不是属嫪毐,就是属吕不韦,更何况当时嬴政本人的决策权也没有确立,因此,笔者推测此段李斯的主张应该代表李斯在阻止“逐客令”成功之后所向秦王上书的内容。参见司马迁.史记[M].四部备要·史部:卷八十七.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2.

在如上李斯的言论中引起我们注意的地方是,李斯评论围绕着秦国的天下形势已经是“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的状态。然而他也强烈主张“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彊,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在此李斯促使秦廷攻灭其他诸侯的动作需要很快。其实,从司马迁载录这一句话,反而会告诉我们有关当时秦廷的气氛之重要讯息:李斯之所以还要主张“今怠而不急就”一事,就是代表秦廷其实当时尚未采取攻灭六国的政策。由是观之,李斯入秦时“欲吞天下”的话语应该并非当时秦廷实际采取的对外政策,而是李斯在秦廷掌权之后由他本人来亲自推动的政策——即“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之“成果”。的确,对已废止周王体制的秦主而言,“帝业”的完成是从昭襄王治世末年以来的宿愿,但至少到嬴政的治世前期,这应该并非由“灭诸侯”来达成的。秦廷朝臣认为,只要六国诸侯臣服秦国,秦主便能向天下称上“天子”或“帝”号。当然,我们还要面对此段的论述内容是否真正能代表李斯的想法这一疑虑,若我们退几步,考虑在此一段中含有“灭诸侯,成帝业”的描述的事实,那么便明确表示一点:至少司马迁本人认为李斯为推动一统政策的主导者。《李斯列传》也接着写道,因为秦王政接受了李斯的建议而“拜斯为长史”,于是“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此文暗示:在此之后秦廷的一统政策就是在李斯这里所献计的基础上筹策下来。在具体政策方面,司马迁也说明李斯提出“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之战略[2]3。

其实,“离其(按:敌国的)君臣之计”是为了获胜的传统手段之一,如上所述的顿弱也提出与此类似的外交手段。因此,我们也不一定要将此政策看作李斯本人的发明。但值得注意的是,按照司马迁的理路,李斯所提倡的“离君臣之计”和“使良将随其后”之政策是为了实现“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之方针。到此,耐人寻味的是,《秦始皇本纪》中嬴政十年(前237年)在李斯“乃止逐客令”的后面之描述中,还包含“大梁人尉缭”对秦王的游说内容之记载。其实,此主张内容与如上李斯所提出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尉缭曰:

以秦之彊,诸侯譬如郡县之君,臣但恐诸侯合从,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愍王之所以亡也。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在如上尉缭的主张内容中,(1)“当今诸侯像郡县之长官般服从秦王”;(2)“但诸侯合从后会威胁秦国的安全”;(3)“贿赂的方式乱其谋”三点,大概与李斯对当时情势的观点相当类似。虽然上述引文中最后出现的“尽”字是意指“烬”(毁灭)还是“通通”(拉拢全部诸侯)这一点并不太清楚,但从整段文意来看,尉缭的重点在于善用贿赂来防止六国合纵,还不至于主张借此要消灭掉六国。这些论点是与如上节所分析的顿弱之言论比较相似。

《战国策》(顿弱)和《史记》(尉缭)中含有与李斯所提倡的相似的内容,以及此两位主张均留在称帝的范围的事实,会引导我们推测在嬴政治世刚开始时秦国以攻灭六国的方式来达成“一统”的政策方向尚未成为既定路线,这应该是从某个时段开始定调的。

那么,在《秦始皇本纪》仍纪录尉缭主张贿赂政策的事实告诉我们什么呢?笔者进行如下的两点的推想:第一点是从司马迁将此段引进于《秦始皇本纪》的事实我们可以得悉推动攻灭六国政策开始可能最早的时间点。根据《秦始皇本纪》,尉缭提倡“贿赂”政策的游说也在纪录于嬴政十年(前237年),而刚好在此年李斯反“逐客令”的上书也成功。这两件事情的记载会引导我们推断秦国大概从这个时候对外政策的大方向开始渐渐向攻灭六国的方式转换。

第二点是,从对尉缭和李斯发言内容的比较,我们对李斯的角色更能清楚地理解。其实,综合《史记》《战国策》等记载,向秦廷劝说“推动贿赂”有三位,这暗示,原来想出以贿赂政策瘫痪敌国决策的人可能并非尉缭、李斯等特定的说客。这是因为由贿赂来拉拢邻国宠臣等的做法应该是从春秋时期以来的传统的外交手法。因此在三者发言内容的比较中,关键点在于由此达成的目标。如上所述,尉缭和顿弱所提出的政策目标均留在于防止诸侯合纵的范围,而这属于战国中期以来的传统外交模式,相形之下,李斯的“离君臣之计”的重点则在于以“使良将随其后”的准备工作而已,其终极目标就是要攻占“离君臣”的国家,并且将其国土完全并入于秦土。也就是说“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才是最终目标。显然,这是与尉缭和顿弱的提倡内容属完全不同层次的企图。

再说,若考虑到在如上所探讨的三段论述中李斯、顿弱以及尉缭三位都一致提倡“贿赂政策”,那我们可以推测:推动贿赂政策本身应该在前230年代秦国对外政策中成为既定路线;在此要思考的重点则秦廷借由推动贿赂政策所针对的最终目标从什么时候转变这一点。比较清楚的是,秦国的外交和军事政策,的确按照如上所引的李斯的构想来展开,而此“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的构想从“内史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的“成功”之后直到嬴政第26年(前221年)的“使将军王贲从燕南攻齐,得齐王建”,是秦廷倾全部国力来推行的政策目标。即倘若当时在秦廷政策核心中没有李斯,即便秦国的国力再怎么凌驾于六国之上,推行“贿赂政策”,秦国很有可能还是继续停留在夺取领土的阶段,而其互动模式也继续在“以天子身份召见诸侯”的范围。那么,我们再问:秦国这样的政策转变从何时开始呢?有三种可能:(1)李斯如上的主张在嬴政十年(前237年)反“逐客令”的上书成功之后马上开始推动;(2)在他主导秦廷的对外政策中逐步成形;(3)在嬴政即为第十七年(前230年)之前才决定推动。虽然在目前我们能参考的史料情况,很难判断其中哪一种可能性比较符合实际情况,但根据相关记载的综合分析,还是可以推想李斯“灭诸侯”的建议——迈进以完全合并的方式来达成一统六国,不但在嬴政的政策方向中产生了巨大变化,而且也改变了秦朝的整个命运。

五、《初见秦》《存韩》中的秦国对外观

关于秦国的对外政策从“间接支配”转换成“攻灭六国”的时间点的问题,除了如上引述的《史记》和《战国策》中的相关论述之外,其实,还有载录战国时期最后阶段秦廷的对外观之文献,这就是《韩非子》。在该书中位于开头两篇的《初见秦》和《存韩》借韩非和李斯之口展开前230年代后期的秦国如何面对周边六国诸侯的问题(30)其实,此两篇在整本《韩非子》的地位是很微妙的,而甚至如太田方等传统注解中该两篇从《韩非子》一书中排除(太田方:《韩非子翼毳》,初版在1808年)。当然这并非在这里所要厘清的主题。就我们的兴趣而言,该两篇的作者(们)以韩非和李斯之口讨论战国末年秦国对外关系的问题本身是很有意义的。。不过,此两篇内容的重要性并不在于篇中的主张者和论辩者为韩非或李斯,而是从此辩论内容我们得悉当时秦廷中有要不要“攻灭韩国”成为论辩的核心议题之事实(31)由于对此项议题的决策均以决定性的影响带给秦国(达成统一)和韩国(灭亡)两国的命运,《存韩》的作者们或许借以将“存韩”vs.“灭韩”的双方立场由韩非和李斯——战国末年最著名的两位论客——来代表将此重要的政策论辩做出一种“戏剧化”。。换言之,此两篇论述的存在本身针对当时秦廷对外政策的某种情况会提供给重要的讯息:当时秦廷在针对要不要攻灭当时六国,哪怕是最弱小的韩国之问题上,也还没有共识。因此我们也可以推想,在此阶段的秦廷的思维中怎么会有在正式议题上具体讨论攻灭比韩国强盛许多的楚、齐等大国之余裕?简言之,两篇陈述内容表示:在前230年代后期,秦廷借以让韩国存亡的议题,实际上将对外互动模式从“间接支配模式”转换成了“直接攻灭模式”(32)但也要注意:在《初见秦》和《存韩》所观察出的思维中,由李斯的言论来代表的秦国朝臣的想法中实际真的要灭的对象只有赵国;并没有攻灭其他四国(燕、齐、楚、魏)。也请看下文。。

在《初见秦》和《存韩》两篇的内容中笔者先关注的地方是在其被描写的时期:无论其中发言者实际为韩非和李斯与否,若我们考虑到由于李斯直到前230年代才出现于历史舞台,并且从其话题来看显然韩国还没灭亡,此两篇的内容可代表在秦廷开始发动攻灭六国之举之前绕着秦国未来对外政策大方针问题的论辩。其具体时段应该在于前237-231年之间(33)从这一点就可以证实《战国策·秦策一》将与此段同样的论述归属于活动于前四世纪(也就是说与孟子同时代)的张仪之发言是错误的。另外,在《秦始皇本纪》的嬴政第十年条(前237年)有“李斯因说秦王,请先取韩以恐他国,于是使斯下韩。韩王患之。与韩非谋弱秦。”的记载。这可能是因为司马迁将李斯向嬴政的“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的建言放在“反主客令”的时期之言论所致。假设《存韩》中所描述的在韩非和李斯之间的辩论真的在前237年进行,那么,这意味着韩国抑止秦国推行灭韩的政策在后成效了七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针对要不要攻灭掉韩国的议题上,秦廷朝臣之间在七年之间并没有获得共识。然而《存韩》开头既有“事秦三十余年矣”的话,那么将有关这项议题的论辩发生的时间点推定为在韩国被攻灭之前的前232-231年为比较合理。。

接下来,关于其论辩内容,就本文的讨论而言,此两篇内容的重要性莫过于表示在前230年代,秦廷在政策大方向上确实还没有设定以攻灭全部六国的方式来达成“一统天下”的共识。这一点从《存韩》的主题是要不要“存韩”的问题这一点就可以得悉。与此问题相关,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在《存韩》开头,韩非(或借韩非之口的论客)主张“事秦三十余年矣”(34)这是在《韩非子·存韩》开头的话语。参见韩非子[M//四部备要·子部:卷一.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5.。反过来说,当时秦廷让韩国在还没有攻灭的情况下“臣”从,从此也可知,《存韩》所描述的当时秦廷应该还没有以一口气讨灭六国来达成“一统天下”的政策方向。反之,到此我们要关注的一点则应该在于理解:秦廷绕着要不要让韩国生存的问题之论辩中,要讨灭战国诸侯国的想法一步一步发展出来的可能性。

那么,我们进入此两篇的内容的分析。在此笔者所关注的是《初见秦》的“韩客”和《存韩》的李斯两人对当时时局的理解以及支撑从此展开的主张的背后逻辑。先从其论辩的背景看,《初见秦》的韩客和《存韩》的李斯共同关注的议题,也就是说,当时的秦廷最忧虑的是,赵国一直保持对秦国显明的敌对政策,秦廷朝臣甚至怀疑赵国在摸索以“纵横”方式来攻灭秦国的方法。因此,透过《初见秦》的韩客和《存韩》的李斯之言论中所观察到的秦廷的基本观点是,赵国是与秦国无法共存的敌国,早晚要攻灭。但问题是,从前230年代的情势来看,秦国单独的力量恐怕尚未能征服赵国。以这样的情势为直接的背景,当时秦廷需要思考的一点是,到底要不要将“未尝不为秦病”(35)《韩非子·存韩》中李斯之话。参见韩非子[M//四部备要·子部:卷一.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6.的韩国先一口气攻灭掉。的确,韩国的国境到秦国首度咸阳很近,假设韩国以有备之机攻进秦都的话,势必会造成秦国的危机。不过,另一方面《存韩》的开头还有“韩事秦三十余年”一句,而这一句就暗示:韩国从秦昭襄王的晚年以来实际上长期臣从,因此在前230年代的时段,当时的“秦—韩关系”已实际构成了间接支配的关系,而且已经继续了二三十年之久。

到此,我们也确认一下在相关论述中关于当时秦廷还没有具体构想以攻灭六国的方式来达成一统政策这一点。乍看之下,在《初见秦》中韩客极力主张以“拔邯郸”的“举赵”方法达成将赵国领土做成“皆秦有”之必要。然而我们接着看“举赵”后所叙述的秦国对其他五国的情形,虽然韩客针对韩国的未来以“亡”字暗示韩国无法保持国家独立,不过针对与其他四国的互动,韩客则以相当低调的口气只预料说“四邻诸侯(向秦廷)朝”。其实,特别针对燕国和齐国,具体只主张促使此两国“亲秦”而已。“亲(和)”不就是与“攻灭”相反的意涵吗?换言之,《初见秦》的作者,借用“韩客”论述来显现的秦国当时的时局观是,一方面想办法要以能实现“举赵”的成果来根除赵国几乎永不放弃敌对秦国的忧患,但另一方面达成“举赵”(将赵国全部的领土放在秦国的控制下)之后的展望时,结果陷为无法独立生存(亡)的国家只会有韩国,其他诸侯都基本上使其朝拜秦朝即可。其实,如上《初见秦》和《存韩》的论述所呈现的秦国对周边国家的“攻灭”和“要求朝拜”的双面路线应该反映从前256年攻灭周朝之后继续的对外关系的模式之延续。

到此,笔者还提出一点要注意的,这就是按照《初见秦》和《存韩》的理路,当时秦廷要攻灭韩国的论调似乎以被动的观点提出来。其实,假设没有像赵国般其他干扰,而能够安定地继续“韩国朝拜秦廷”的模式,秦国倒是没有必要刻意要灭掉韩国。毕竟强国关心小国的存续正是与春秋战国时代精神的基本价值相符合。反之,当时臣从30多年的实际上的“附庸”,万一真正攻灭掉的话,正如在《存韩》中的韩非所主张的,这恐怕会震动其他诸侯,甚至会造成如“天下摧我兵”,也就是说,对秦国极为不利的格局。而且,的确如上所述,在此半世纪前,齐国曾经一度灭亡的历史事件渊源于齐愍王攻灭宋国的成功,而由此担忧的六国便结成联盟对抗齐国。“齐愍王之鉴不远!”的历史教训到当时应该还没有完全被遗忘。哪怕生活在前230年代,秦廷朝臣还是可以合理推测到假设秦国完全攻灭韩国,恐怕会造成反秦合纵。如此,秦廷应该屡次展开有关这项议题的大辩论。按照笔者的推测,对当时的秦廷的立场而言,要攻灭韩国的决策很可能从如何对付赵国的问题中衍生出来,而且他们的决策也是比较被动的。

总之,在现本《韩非子》中《初见秦》和《存韩》两篇的存在也暗示,如上文所述的,秦国直到李斯主导秦廷的前230年代后期,在秦国朝臣的思维中仍然存在着以谋求“间接支配周边诸侯国”来进行与对外诸侯的互动之模式,而以攻灭韩国为契机,其政策方向也转换成直接攻灭其他诸侯的模式。也就是说,在此两篇的论述中,我们能观察到当时秦廷的对外观正处在于转捩期的情形:即便秦廷将国家目标设定为征服赵国,但在征服赵国之后,谋求的目标却由借此让四邻朝秦,转变成攻灭其他全部的诸侯国。反之,秦廷在前230年实际攻灭了韩国之后,它便不能再回到“间接支配模式”。这是因为在攻灭此诸侯之后,理所当然要不要让诸侯朝拜秦主的问题不再会存在。

六、结论

本文经过主要针对《史记》《战国策》以及《韩非子》中战国晚期的秦国对外政策和自我地位相关记载和论述的分析,试图探讨在前256年发生的周王室的终止和鲁国的灭亡为契机而出现的历史情况,并且藉由将之理解为“后周鲁时代”(post-Zhou-Lu Era)时代重新诠释此35年秦国动态的历史意义。本文所提出的观点可归纳出如下三点:

第一,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秦昭襄王在前256年征服周朝直到秦王政最后征服齐国的前221年之间存在着35年“天下无天子”的“空档时期”的事实。而且我们也需要注意前256年后中原各国诸侯之间在“天下无天子”所造成的政治格局中互动过的可能性。

第二,不可讳言,面对此时期的中原世界以最积极的态度进行“天下秩序”重新规划的就是秦国。虽然秦国在此之后还是继续扩张其领土,但秦主从此开始意识到自己以“天子”身份来与其他战国诸侯互动的必要。借此努力之上,秦主期盼将自己的地位从“实际上”(defacto)的“天子”提升为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的新天子。

第三,然而,进于前230代后期,随着李斯掌权,秦廷对外政策也从“身为天子君临天下诸侯和人民”的模式,转换成直接灭诸侯的方式。本文基于《史记》中与李斯相关的记载以及《韩非子·初见秦》和《存韩》中“韩客”、韩非以及李斯的言论,探讨此政策转变如何进行的情形。

总而言之,从后世的眼光来看战国末年的情形,最亮眼的一点是秦国领土的不断扩张、统治人民的制度之优势,以及作为其“必然”结局的一统天下。然而,正如本文证实,至少直到韩国灭亡的前230年之前,连秦廷朝臣中也还没有秦国一定要以讨灭六国的方式达成一统的思维。不过,因为秦国从前256年以来摸索的间接支配周边诸侯模式,实行了20多年而似乎一直没有“成效”,特别由于赵国向秦国的敌对行为一直不断,如此秦廷渐渐将原来的政策转换为要攻灭六国的方向。无论如何,倘若我们重新认识在战国时代曾经有过“无周天子”的“前256年-前221年”的事实和秦国为了应对此状况所做过的“成为天子”的努力之可能,这样的观点也将会有助于重新发现在理解战国时代最终世局上新的历史意义。

猜你喜欢

嬴政李斯诸侯
五张羊皮
昙花一现的秦朝
春秋——诸侯争霸的擂台赛
图穷匕见
向嬴政索田宅
烽火戏诸侯
吕不韦之死不蹊跷
李斯自食苦果
烽火戏诸侯
改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