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性格与家国隐喻:彭孙贻、彭孙遹百花叙写
2020-01-09刘文娟
刘文娟
(1.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2.内蒙古大学满洲里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 内蒙古 满洲里 021400)
诗人对花的品咏始终有着浓厚兴趣,肇端于《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物起兴;屈原《楚辞》“香草美人”,托物言志;陶渊明促成“隐逸之菊”的经典象征;唐人白居易、李商隐、陆龟蒙,宋人林逋、欧阳修、陆游、范成大均钟情于百花叙写。诗歌史上花影摇曳,佳篇屡现,引起学界的多维关注。唐人笔下花之情韵,宋人笔下花之格调,均得到不同程度的讨论,然与唐人、宋人咏花诗研究相较,学者对清人咏花之作的剖析、探索则略显单薄。即使以某一花卉吟咏之作为主题,跨越朝代所限的历时性研究著作,也多涉笔于魏晋、唐宋,兼及先秦、两汉,明清尤其是清代咏花诗,身影暗淡。然而,梳理清初文人著作,花不仅与清初文人文化生活密切相关,且清人以花为载体诉说感受、传递追求、表达姿态。海盐文人彭孙贻(字仲谋,号羿仁,又号管葛山人)、彭孙遹(字骏孙,号羡门,又号金粟山人)兄弟现存百花品咏之作数百首,在二人诗集中占据大量篇幅,且单独成卷,成为清初文人咏花现象的典型缩影。张燕昌《鸳鸯湖棹歌》称赞彭氏兄弟二人云:“仲谋居士百花诗,金粟山人绝妙词。兄弟诗名传海内,一时风月寄相思。”[1]徐景穆言:“公(彭孙遹)于一草一花率多吟咏,辞文旨远,其所寄托最为遥深,或因时感事,或触绪兴怀,非徒从赋物之工而已也。”[2]442考察彭氏兄弟咏花诗,折射出清初士人文化性格、文人风尚及审美特质。
一、文化性格:彭孙贻、彭孙遹摄录花影的独特视角
赏花、咏花是彭孙贻、彭孙遹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彭孙贻《咏白海棠同子服、骏孙两弟作》诗末自注云:“春日偶得白海棠一枝,同两弟各赋诗赏之”[3]453。“子服”,为彭孙遹之兄彭孙缵,“骏孙”即彭孙遹。彭孙遹《朱槿》言:“闲来倚杖疏离下,看遍朝荣暮落花。”[2]436对花的品赏,催生了大量咏花之作。花之种类五花八门,经过甄选、过滤,二人笔下的花朵多是高贵典雅、清寂持守的,这是二人文化性格使然。文人性格、情志随百花的风姿而彰显,人之灵心囊括花中,“灵犀脉脉,若相问答”[4]1。
二人诗作中最为夺目者为牡丹。二人之所以钟情牡丹,皆因其出身高贵。彭孙贻《紫牡丹》言:“袁家仙质本无群。”[5]366彭孙遹《牡丹》云:“天葩原自有根芽,寒食春寒却试花。百蕴烟浓流夕吹,九成帐暖护朝霞。邢娥色足当人主,韩掾香应以帝家。肯向东风斗凡艳,纷纷桃李太夭斜。”[2]421“品贵合邀花九锡,价高宁数璧连城。”[2]421“仙质”“天葩”“品贵”是二人对牡丹的基本定位。品性纯净、韵致清远的白牡丹则更受青睐,彭孙贻《白牡丹》赞叹此花:“露浥瑛瑶绝代姿,三千粉黛妒蛾眉。浓芳隔幌摇云母,艳质惊人对雪儿。璧月长圆休秉烛,银毫一色误题诗。新声漫入梨园奏,舞罢霓裳总未知”[5]435。诗中以“雪儿”“璧月”“银毫”相衬,白牡丹光晕、姿色之美尽显。白牡丹风华绝代,不禁惹起三千粉黛之妒,花自然进入人格范畴。正面描写、侧面烘托相加,白牡丹“瑛瑶”之姿现于笔端。彭孙遹同题之作对于白牡丹尊贵之态表现更为强化:“瑶台旧种是仙葩,压倒河阳十万家。草木精灵含太素,帝天色相现空华。隋侯未必珠无类,赵氏终嫌璧有瑕。最好撩人春月夜,玉盘承露一枝斜。”[2]422诗人赞叹白牡丹脱胎瑶池、不染俗尘,至尊至雅。在人格气韵上此诗较前诗更胜,“压倒”二字将白牡丹人格化,加之与“河阳”(1)潘岳曾任河阳县令,后多以“河阳”对其指称,如王维《为人祭李舍人文》中曰:“名高江夏之童,貌夺河阳之美”。作比,白牡丹从主观视域认识到自我贵而美。彭孙遹不仅言及白牡丹之貌,还称其“精灵含太素”汲取天地精华之神。两首诗表面是对白牡丹自然物性的赞美,内质即是彭氏兄弟“肯向东风斗凡艳”高贵典雅品格的自我写照。
彭孙贻、彭孙遹时常感到有志难伸,颇多束缚,人生困顿于方寸之间。但同时,方寸之间又是二人保全自我、固守气节,身心栖息之所,二人一方面纠缠于仕与隐的矛盾中,另一方面也有自我纾解的旷达。诗人将这一心曲浓缩于小景之中,如彭孙贻《盆梅》言:“一拳位置小罗浮,石几移来景物幽。细鸟上阶风动蕊,影蛾贴地月当头。冰心约束留方寸,玉案横陈报四愁。坐起行吟堪绕树,美人何必入林游”[3]461。不必全然归隐林下,所处方寸之间,亦可精致、幽雅。明月临空,“细鸟”格磔,“微风”浮蕊,别有一番洞天。虽说空间之限略为困顿,偶有愁思泛起,但终究守得“冰心”于方寸之间,不为外物所扰,花影和谐,行吟畅快,适意悠然。
这份畅快,也源于彭孙贻、彭孙遹在时境变迁中对自我心态的调节,面对仕宦功名的羁绊,亦进亦退。彭孙遹言:“荣落须臾应自笑,风前遮莫逞芳菲。”[2]425彭孙贻言:“红艳纷纭偏六街,独留紫褐伴空斋。共看田舍连枝树,不羡薇垣侍从阶。良友藉花班作坐,山妻和蕊剪为钗。白头兄弟同荣悴,岁岁流光慰孔怀。”[3]439“六街”泛指京都街市,姹紫嫣红纷繁其中,明清以“薇垣”称相当于中书省的中枢机构或布政司,彭孙贻借以表明仕宦之路。在面对“红艳纷纭”与“紫褐”“空斋”的选择中,诗人“不羡”二字心意已明。诗人并不艳羡仕宦的热闹,只求“良友”“山妻”相伴,唯有兄弟之亲,令其牵念。“盆梅”自处,方隅自适,隐逸旷达。
除此之外,彭氏兄弟文化性格中尚有崇真、尚朴等元素,二人慕求远离世事纷繁、雕琢,复归内心清静、自然。在这种诉求下,素质天成、韵味天然、清寂持守的花朵成为二人寄托。彭孙贻《粉褒姒》写道:“铅华不御占霜林,素质天然冠古今。何处倾城争一笑,却将缯彩抵千金。”[3]451曹植《洛神赋》即以“芳泽无加,铅华弗御”[6]419来称赞洛神之美。“铅华不御”“素质天然”是粉褒姒的特质之一,这种天然韵味使其具有倾国倾城之美,于霜林中风姿绰约。又如《白莲》:
水精宫阙昼霏微,玉洞瑶池出水妃。秀质天然非傅粉,香风无汗莫沾衣。坐来白日烦襟涤,断尽红尘素履稀。泥污冰心原不染,愿从净社得归依。[3]447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莲花可谓咏花诗中自然之美的象征。彭孙贻不仅刻画其自然风韵,还述及其生长环境如神仙境界,以衬其品。“水晶宫”为苏州、湖州一带的美称,“玉洞”“瑶池”为神仙隐者所居之所。白莲在此间生长,“秀质天然”,加之细雨蒙蒙,洗尽浮杂之质,白莲自然清爽之韵随微风浮动。《易·履》载:“初九:素履往,无咎。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王弼注曰:“履道恶华,故素乃无咎。”高亨注曰:“素,白色无文彩。履,鞋也。‘素履往’比喻人以朴素坦白之态度行事,此自无咎。”[7]142此后文人多以素履比喻质朴无华、清白自守的处世态度。“断尽红尘”加之“素履”二字,将花之自然之心与士人冰心素志、不染俗尘密切关联。花与境、境与花、花与人相互映衬,从而形成神韵天成的莲花镜像。
与彭孙贻相比,彭孙遹对于自然之致的追求则更为明晰。在彭孙遹笔下,“自然”有两重含义:除不染铅华之自然风貌之美外,他更强调婴婴赤子之心。《素馨》言:“烟冢秋来摘露翘,素心初不染炎嚣。故将华鬘争标格,甘与芳魂伴寂寥。玉蕊当风流暗麝,冰肌无暑晕轻绡。旧游记得花田路,十里香塍雪未消。”[2]434“素心初不染炎嚣”七字可谓是花与诗人的灵魂,纯洁的心地受不得尘世一丝纷扰。其《题乌绒花和晓岳》《浅红牡丹》二诗亦反复强调:“可是东家朱粉薄,不教太赤污天真。”[2]452“自渍小朱成国色,不教太赤污天真”[2]423。这些诗句显示了诗人力求保持婴婴赤子之心,崇真尚朴的一面。
在彭孙贻、彭孙遹笔下,花浸染了二人的精神理想与文化性格,是彭氏兄弟文化性格的投射,是自然品格与文化性格的融合体,承载着清初文人个体、群体与时代的文化诉求。花是一种物象,也是一种意象,是自然之物,却饱含人文之情。
二、身世之感、家国之念:彭孙贻、彭孙遹百花镜像蕴涵
百花自从在《诗经》中第一次绽放,就融进了古老的历史内容,挟文人之情,姿韵婀娜。清代咏花诗中不仅展现了花朵物理性的姿态,而且熔铸了诗人的身世之感、家国之念。这份感念,在清初文人咏花诗中虽不能说触目皆是,但有心者随处可以捕捉。诗人将个体生命中的深切感受隐括花中,以个人所经历的悲哀痛苦、相思煎熬表现了易代之际文人共同的哀愁与苦痛。那一缕缕情思恰如康熙帝《咏幽兰》中所言:“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8]
(一)“破萼乍沾寒食雨”——身世之感
彭孙贻、彭孙遹生长、生活于鼎革之际,亲人在战火中罹难,故园萧条,在二人心中产生了深深的震动。二人见证了家族的兴衰,体会了避难、仕宦的波折,将经历时光轮转后的感怀、忧愁、辛酸与无奈洒落百花之中。花的所历所感,亦是诗人所感所叹:
绣围合锦出花房,照影双来各自香。仿佛仙姝标琬琰,参差姚汭拥英皇。才人入座争联璧,明镜分娇笑竞妆。独许比肩花下宿,故教文彩赠鸳鸯。(彭孙贻《并头牡丹》)[3]435
瑶街侍女号双成,缱绻春风别有情。臭比兰心偏郁烈,枝如棣萼更萦盈。玉奴暖宿连翩影,绛树清含宛转声。见说汉宫多国色,未应独立是倾城。(彭孙遹《并蒂牡丹》)[2]423
彭孙贻、彭孙遹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文采卓荦,少负诗名,颇得时人赞誉。彭孙贻诗中以“琬琰”“英皇”“联璧”“鸳鸯”作比,“琬琰”喻品德、文词之美,“鸳鸯”喻志同道合的贤者、兄弟。四个喻体表明“并头牡丹”的自然属性,但兄弟二人也正如“并头牡丹”一般,玉质慧心,才华可“比肩”。《文选》中曹植《赠王粲》诗中曾言:“树木发青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李善注曰:“鸳鸯,喻粲也。”[9]177然而,恰如王粲一般,才华卓荦并未保证兄弟二人仕途畅达,而是“参差”蹉跎。惭愧、忧愁徘徊心间,不禁叹息“粉黛娟娟翠袖长,红颜薄命惜秋光。谁家思妇空留怨,恼杀闲花枉断肠。长恨玉环虚睡色,轻颦孙寿有啼妆”[3]450。“沐芳长在侧,形秽愧当前。”[3]458彭孙遹《并蒂牡丹》中诗意则更为明晰,“双成”“玉奴”与牡丹类比,状其华茂,“瑶街”“绛树”喻其贤才。《诗经·小雅·常棣》有:“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0]447后因以“棣华”喻兄弟。唐杜甫《至后》诗言:“梅花一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仇兆鳌注曰:“棣萼,以比兄弟也。”[11]1546即使不能确定此诗中“棣萼”确指彭孙贻、彭孙遹兄弟二人,但为兄弟之情无疑,亦可见出彭孙遹对家族兄弟才华的赞美。然而,这种才貌、贤德却仅为“汉宫”颜色,随着旧王朝的逝去而黯淡无光,身世飘零之感寓于其中。
彭氏兄弟反思才华与机遇的不对等性,不禁感怀、喟叹,才华之叹、仕宦波折之感寄寓诗中。彭孙贻《杏花》倾诉:“日边烂熳费春工,万树仙林照绮丛。破萼乍沾寒食雨,落英时飐酒旗风。玉楼淡月重门冷,紫陌香泥十里红。最喜慈恩探燕早,少年人在曲江东。”[3]438诗中布设了一组相对的空间意象,即“仙林”与“玉楼”,形成两种情韵:“烂熳”与“淡”“冷”。“仙林”树草丰茂,百花含苞欲放;“玉楼”华丽,与“重门”相接。谢朓《观朝雨》诗云:“平明振衣坐,重门犹未开。”吕向注:“重门,帝宫门也。”[9]237宫门冷落、“玉楼淡月”。“曲江”,即钱塘江,因潮水经浙山下曲折入海而名,在彭孙贻的诗中是较为常见的地理指称,也是彭孙贻家乡的地域象征。“紫陌”,指京师郊野之路,唐刘禹锡《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中有“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12]4116。“慈恩”,为慈恩寺的省称。唐孟棨《本事诗·征异》载:“时白尚书(白居易)在京,与名辈游慈恩,小酌花下。”[13]156“紫陌”“慈恩”均处京都,这又形成与“曲江”相对的地理空间。此时以“破蕚”杏花自比的少年人彭孙贻困居曲江之东,却忆及京师之遥。“杏花初开”即遭遇寒食之雨,化为落英,与彭孙贻初入仕途文采风流,遭逢家国之变,困居海盐故里的经历颇为相似。《瓶中紫牡丹》(其三):“独掩空斋坐,天香拥座宜。追欢豪饮事,惆怅少年时。”[3]468这首诗中的身世之感则更为浓郁。
与彭孙贻相比,彭孙遹对仕宦波折的表述更为具体,这或许源于其仕宦经历较彭孙贻更为复杂,其《玉簪花》言:
嫩凉鲜碧小山阴,瑶草还能寄远心。风逗幽香秋渺渺,月迷清影夜森森。未开已爱肌冰防,欲戴仍怜鬓雪侵。莫遣花枝笑头白,年来吾已卸朝簪。[2]427
此诗创作时间暂未能考证,但据“年来吾已卸朝簪”“瑶草还能寄远心”二句推测,此诗应创作于顺治十八年(1661)至康熙十四年(1675)间。彭孙遹一生有过两次“卸朝簪”,不为京都之官。其一为顺治十八年受“奏销案”诖误,其二为康熙三十六年(1697),彭孙遹主动辞官归乡。此诗中尚有“瑶草还能寄远心”之句,可见其并未对仕宦之情全然释怀,依然有所希冀。由此可推知,此诗不应作于康熙三十六年其主动辞官归乡后,应为顺治十八年受“奏销案”诖误至康熙十四年授中书舍人之间。“风逗幽香秋渺渺,月迷清影夜森森”,那种仕途的挫败感与前途的迷茫之感或可想见。《紫薇》:“亭亭花发紫云居,风物暄妍入夏初。惨子可怜情蹙蹙,惊红未定态疏疏。孤芳尽日依香案,清梦频年绕禁庐。不及鸡栖池上树,久沾雨露得吹嘘。”[2]438紫薇大概由于与“紫微垣”的关联,总是和官宦生活有着本然的默契,而诗中复言及“禁庐”(2)“禁庐”,宫廷侍从官员寓值之官舍。,亦可表明诗人所言“紫薇”确有倾诉其仕宦生活之意。本应身处“紫微垣”,如今却只得“孤芳尽日依香案”,可见此时当为仕宦失意之时。“清梦频年绕禁庐”揭示了彭孙遹内心仍存为官之志。仕途的挫败感、渴求仕进的矛盾感,浓缩花中。
彭孙遹第二次入京为官期间,其妻朱淑人随其客居京师。家人随其在仕宦之途中颠沛流离,彭孙遹对家人十分怜惜:
怜他兰月试花稠,恰与黄姑小字侔。绮节乍临芳信早,翠翘轻折黛光流。斜萦野岸盈盈水,倦倚疏篱脉脉秋。风露满天河似练,晚来独处不胜愁。(彭孙遹《牵牛花》)[2]451
诗后彭孙遹自注曰:“此花虽小草,却鲜翠可爱。忆壬申(1692)七月三日,朱淑人遣小僮于斜街花市买得三数本,戏谓予曰:‘七夕近矣,君可无缘情之什乎?’余遂成诗一章,落句有‘风露满天,晩来独处’之句。当时所作,自谓一篇警策,不谓今兹竟成诗防。壬申至今,已六年矣。荏苒岁华,存亡迥别,回环三复,摧悼可胜言耶!丁丑(1697)舟中记。”“朱淑人”即彭孙遹妻子,“克循妇道,以勤俭持家,宽严有度,闺门整肃,亲族中咸奉为母仪。从夫宦游京邸,尤佣针线以佐薪水所不逮,虽贵显无殊”[14]1018。彭孙遹一生未有其他妾室,与朱淑人感情笃厚。康熙三十一年(1692)朱淑人购得牵牛花三株,康熙三十六年(1697)朱淑人于京师故去,彭孙遹辞官归乡。(3)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年六十七,朱恭人段于京师,乃以少宰乞假归田,逾三年而段。”(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38页)途中忆及发妻同来不同归,如贺铸词中所言“头白鸳鸯失伴飞”[15]502,遂生感慨,写下此诗,对妻子的爱怜之情贯注其中。
此外,在彭孙遹的仕宦生活中,诸多同僚旧友与其为伴,见证着他的仕宦周折,时相慰藉,彭孙遹致仕归家后,忆及昔日,亦多生感慨:
芳藤吐秀未春残,簇簇繁英晓露湍。紫盖棽离张羽葆,翠虬夭矫压阑干。南曹老树风流在,小院清阴暝色寒。曾与故人同赋此,忍将泪眼对花看。(《紫藤花》)[2]428
彭孙遹诗末自注云:“余待罪三铨,廨中有吴文定公手植紫藤一本,乃二百余年物,每花开时,烂如锦绣。余与同官合肥相公、河阳少宰,竟日徘徊花下,赋诗相答。今余归田三载,两公皆已下世矣。”[2]428“吴文定公”应为吴宽(4)吴宽(1435—1504 ),字原博,号匏庵、玉亭主,世称匏庵先生,直隶长州(今江苏苏州)人,明代名臣、诗人、散文家、书法家,官至礼部尚书,卒赠太子太保,谥号“文定”,著有《匏庵集》 。。“合肥相公”为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合肥人,崇祯七年(1634)进士,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江左三大家”。“河阳少宰”应为赵士麟(1629—1699),字麟伯,号玉峰,云南省澄江县人,生于明崇祯二年(1629),河阳进士,在京都任少宰,曾为浙江巡抚。从龚鼎孳、赵士麟卒年及彭孙遹致仕时间推断,此诗应作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此时的彭孙遹已辞官归乡,睹花而念及往事,故人已逝,空余哀思。彭孙遹削籍、复入朝为官、告老还乡各个阶段的情思,在上述三首诗歌中可以窥见一斑。彭孙贻、彭孙遹将自我的身世之感与花影融合,“破萼乍沾寒食雨”的无奈、心酸充溢花影中,泪眼问花,花影婆娑。
(二)“回首烟萝云苎地”——家国之念
“乱世中的流离波迁,固然造成了大量的悲剧,却也提供了别种机缘。”[16]15清初文人诗作中家国情怀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表达和释放,彭孙贻、彭孙遹借吟咏百花来反观社会历史环境,申述心曲,抒写故国家园之念、兴亡之思。
“绮句人宜老,名园记往年。”[3]524在彭孙贻诗中有一赏花之所,高频出现,即章有堂,如《章有堂牡丹开逾百朵拈赋十韵》《章有堂木芍药盛开羯鼓催花夜饮短歌》《将之吴晚坐章有堂双桂花下集字赋诗留别》《章有堂牡丹盛开,病足不得与看花之会有作》《章有堂牡丹百余朵,观者采摘立尽,拈句惜之》《章有堂牡丹盛开,子服、幼瑜连日置酒喜占》等。从上述诗题即可看出,章有堂不仅是赏玩花朵之所,似乎也蕴藏着诗人的悲欢离合。《章有堂牡丹盛开,子服、幼瑜连日置酒喜占》序言写道:“章有堂名花,上海公所植。花成公宦游,空自弄顔色。”[5]316“上海公”即彭孙贻、彭孙遹二人的伯父彭长宜(5)彭长宜(1602—1645),字德符,“御史宗孟长子,不受世职”,万历四十三年(1615),与弟彭期生同举浙榜。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授上海知县,有《瞿瞿斋诗稿》。,“闻变(按:甲申之变),以衰绖莅任,哭于邑署”[17]9508,后与其子彭孙绳同死于兵难。彭孙贻、彭孙遹与彭长宜、彭孙绳感情深厚,彭孙贻《秋柳十二韵》序文曾写道:“贻总角学诗,世父上海公有《秋柳》诸咏,贻效为十余首。……拊今思昔,此景难追,敬和得十二韵。”[5]32彭长宜、彭孙绳逝后,彭孙贻写下《哭伯父上海令公》(八首)、《哭子羽弟》(四首),慨叹“才骨自铭埋笔冢,禭衣惟剪纸钱灰”[3]332,彭孙遹感喟“词客多情空感慨,帝子荒山以寂寥”[2]86。彭孙贻《章有堂牡丹盛开,子服、幼瑜连日置酒喜占》诗云:
伯母已垂老,勤视命丁力。培土展药栏,朱棚幕雕饰。沉冥白日长,青幔当风侧。蜜蜂仰频坠,子燕红侵臆。岁岁一欢娱,肴核罗晚食。一从阿母往,蔓草空庭织。人亡花亦瘦,土膏槁黏埴。鸦头争摘采,邻竖偷戕贼。无人解嗔喝,蓓蕾存橛橛。每过见空枝,泫然为怆恻。东堂罢良会,宾阶寡窥阈。人事足何常,为欢岂难得。今年花事佳,和气煦充塞。调剂晴雨间,浓芳酝吹息。群英何烂熳,朵朵斗倾国。同根互开樽,雅谑喜唐特。亲串及友昆,彼此醉不忆。汗手思弈旨,忘形畅酒德。觞咏须及时,分阴惜中昃。[5]316
由“伯母已垂老,勤视命丁力”加之前文“章有堂名花,上海公所植”或可推测,章有堂为彭长宜住所,或至少应为彭氏家族宗亲所居。依据此诗,基本可以见出章有堂中所具之物,如“药栏”“朱棚”“青幔”“群英”“东堂”。这为彭氏家族提供了日常生活与文化活动场域,诗人于此之中,“岁岁一欢娱,肴核罗晚食”,与“亲串”“友昆”观赏“群英”“朵朵斗倾国”,饮酒赋诗。诗中不仅描绘出章有堂这一空间格局,且有一条明确的时间线索贯穿其中,即伯母老迈之时—伯母逝世之后—“花事佳”之“今年”。花开、花落、花复荣。伴随着人与花的枯荣,诗人的情感也随之流变,由“欢娱”至“怆恻”至“喜”而“忘形”。诗人之所以“忘形”,劝慰自我“觞咏须及时,分阴惜中昃”,缘于其希望与园中之人“彼此醉不忆”,而“不忆”,恰为深忆,“不思量,自难忘”。
另一处为松桂堂。据彭孙遹生平史料所载,松桂堂为彭孙遹居所,康熙皇帝曾亲书“松桂堂”匾额。(6)孙静庵《栖霞阁野乘》(重庆出版社1998年版)卷上记载康熙帝三十八年(1699)第三次南巡时云:“三月十四日,驾抵苏州,……十九日,召苏州在籍官员入见,赐赏各有差。又赐彭孙遹、尤侗、盛苻升御书匾额。二十日辰刻,御舟出葑门登舟,幸浙江。时两江总督为遂宁张鹏翮、江苏巡抚为商邱宋荦也。”另,可参阅余祖坤《彭孙遹行年考略》(载于《韵文学刊》2008年第2期)。据彭孙贻《先侍御手植牡丹二本于松桂下,今松桂成阴,牡丹零落殆尽,感赋百字示骏孙》一诗推测,松桂堂或为彭孙贻、彭孙遹祖上故居。诗题所言“先侍御”,即二人祖父彭宗孟。彭孙贻此诗中充溢着对故园的深情与追忆:
一从柱史去,寂寂对花神。松桂轻阴合,苔莓古径新。药栏萦蝶少,画鼓坏床贫。旧壁蛛侵字,虚墙燕掠尘。飘零浣花叟,孤负洛阳春。南国多才子,东山罢众宾。烛来庭似月,簪却鬓如银。谷雨红争堕,柴门晚负薪。大夫犹有赋,招隐更无人。何处寻姚魏,乌衣整角巾。[3]373
由“簪却鬓如银”来推断,此诗应作于彭孙贻晚年,全诗以回忆录式展开。“柱史”为“柱下史”省称,此处代指诗题所言“先侍御”彭宗孟。祖父故去后,堂中空余松桂之阴,唯有“花神”抚慰寂寞。随着时间轴的转动,空间格局变得亲切、具体,“坏床”“旧壁”“虚墙”“柴门”,无一不在诉说着贫寒与衰败。诗人自身更如“浣花叟”杜甫一般,身世飘零。昔日“谷雨”时节绽放之“姚魏”(7)欧阳修《洛阳牡丹记》:“洛花,以谷雨为开候。”“姚魏”为“ 姚黄魏紫 ”的省称,亦泛指牡丹花。与今朝“乌衣角巾”相对,作者不禁叹息“南国多才子”“孤负洛阳春”。诗中虽自“柱史去”后松桂堂庭院衰飒起笔,但从彭孙贻在诗中所表现的伤心与叹惋,亦可推想彭氏家族昔日的昌盛。《羡门弟庭前紫牡丹》言:“今春觉消瘦,尚复冠群芳。春入重楼暖,香清片麝长。逐臣犹紫袖,小阮胜罗囊。烂熳东堂上,连宵醉未妨。”[3]459“今春觉消瘦,尚复冠群芳”含义有三:其一,紫牡丹之复苏;其二,以花喻人,喻彭孙贻体貌之“复苏”;其三,家族衰而复荣。彭孙贻、彭孙遹此时虽为“逐臣”,仕宦不十分得意,然尚可与兄弟、子侄辈(“小阮”)于松桂堂中饮酒、咏花。
章有堂、松桂堂是彭孙贻、彭孙遹二人的生活空间,也是二人赏花、咏花的文化空间,更是二人与亲人、朋友、故园的情感对话空间。园中景、园中花、园中人、园中事已成为难以分割的整体,二人将对故园人事的怀念自然移植到所观花木之中,进而移植到咏花诗的创作中。“昔日栽花令,庭前种牡丹。种花人已去,不忍好谁看。”[5]302“怀人空有长吟在,纵饮谁当酒共携。”[3]458“病起看花解自怜,一时兄弟满樽前。不知明月千山外,何处乡心寄杜鹃。”[5]59以园中花为媒介诉园中事、忆园中人、抒家国念。
故园花物总是透射着事态变迁。方文《西府海棠歌》中曾言:“往时丛卉家家有,今日名园处处荒。”[18]《东园杏花歌》言:“今朝对此增惆怅,回首钟山亦怆神”[18]。余怀《戊中看花诗》言:“齐梁旧事风吹去,柳叶梨花恨未休。”[19]158“春色三分二已过,伤心无奈落花何。”[19]158归庄言:“寻常风景与园池,忽觉情怀异旧时。日月已临子卯祭,身家又起乱离悲。先朝人物皆衰老,新国江山有梦思”[20]89(诗人自注“时三月十七日”)。追忆、叹惋、悔恨,何处安放?“愁绪凭谁消遣得,与君酌酒且题诗”[20]89,唯有入园中花、入咏花诗。
另一方面,从彭孙贻、彭孙遹二人咏花诗中对所咏花卉品种的捡取上亦可窥见其故国、家园之思。象征生离死别、深切思念的《虞美人》《汉宫秋》《望江南》均在其中,最为动情者为彭孙贻《二色西施》:
微黄浅白弄幽姿,仿佛深宫逞色时。尽道秋光满南国,一时夺艳两西施。霜分浓淡相宜影,露浥颦心几样眉。回首烟萝云苎地,年年憔悴掩茅茨。[3]451
花儿黄白相间,霜露映衬下最为“浓淡相宜”,依稀是记忆中于南国宫殿绽放时模样。《楚辞·九章·橘颂》有言:“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王逸注曰:“南国,谓江南也。”[21]191曹植《杂诗》之五有:“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6]373“西施”生于南国、长于南国,“西施”的丽质均源于南国地域的涵养,根植南国不得随意迁徙。“西施”与南国故园紧密绾结在一起,这是“西施”的眷恋,更是彭孙贻、彭孙遹二人的故园之情。然而,家园昔日“秋光满”,而今“憔悴掩茅茨”,抚今追昔,黍离之悲油然而生。
在彭孙贻、彭孙遹笔下,百花无疑是美的,百花的婀娜随四季的更迭、光影的流转不断变化,然而更让人为之感动的是花的故事与深情。二人将花与光、影相衬绘成优美画卷,将文人风骨与花之神情、姿态结合诉说人情。百花隐喻文学与情感的世界,由一种单纯的物质形式,演变成艺术象征符号。百花由自然物象向文明物象转变,情思化、历史化、艺术化,历经岁月沉淀后,依然可以触摸到诗人内心的历史印痕。
三、时代感伤、雅集风尚:彭孙贻、彭孙遹百花镜像成因
身世之感、家国之念是易代之际士人永恒的话题,彭孙贻、彭孙遹却将其注入落英缤纷之中。咏花诗以简洁、凝练的形式蕴藏着历史演进的风风雨雨。百花与诗人的生命气质相交融,呈现“物我合一”的状态,灵动、丰美。百花包容着二人的感情、感受、思想、意念。然而,二人为何选择百花作为媒介?个中缘由又隐藏着怎样的时代元素?值得思考。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阐释艺术品的本质及其产生时曾指出:“如果我们想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我们就必须要认真考察他们所生活时代的精神和风俗状况。可以这么说,时代的精神和风俗状况是产生艺术品、艺术家的根本,它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22]3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环境、民俗风情会影响作家的创作心理、文学风貌。
首先,咏花诗的大量出现与明末清初感伤思潮不无关联。“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23]222家国之变,诗人心中震动,这种感伤之情亦需假借于物作为出口,“流水落花春去也”与其有着本然的默契。明末清初文人善咏花者众多,诸如吴伟业、归庄、龚鼎孳、余怀、王夫之、邹祗谟、屈大均、王士禛等均有对百花的叙写,这些篇章蕴含着诗人的才情秉性,成为陵谷之变后士人理想的寄托。因此,在清代咏花诗中我们体味到的不仅是花影斑驳之美,还有清人风清骨峻之美。诗人注入花中之情感,是易代之际最具普遍性的情感,其中蕴含着忧郁与感伤。
这种感伤在咏花诗色调的呈现上尤为明显。以牡丹诗为例,对于牡丹的品咏,唐代已盛,《全唐诗》收牡丹诗百余首。《唐诗纪事》载太和中文宗赏牡丹,问及何人写作最佳,人以李正封“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24]618答之。“国色天香”四字描绘出牡丹雍容典雅之美。而同为牡丹之“国色”,唐人与清人似乎有着不太一致的理解。唐人张又新《牡丹》(一作《成婚》)诗言:“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12]5452白居易《牡丹芳·美天子忧农也》言:“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12]4703《白牡丹》诗复言:“白花冷澹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12]4868。裴士淹《白牡丹》言:“长安年少惜春残,争认慈恩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25]1231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唐人是十分欣赏牡丹的,然尤为推尊者为艳色牡丹,如红牡丹、紫牡丹,白牡丹置于其中,则稍嫌“冷澹”。唐人这种色泽上的选择,自然也与盛唐气象最为相称。与唐人相较,清人则较为偏爱素色牡丹,如上文所述彭孙贻、彭孙遹《白牡丹》,再如方文《李孝乾家赏白牡丹》[26]、徐增等人所咏《黄牡丹》[27]等。龚鼎孳《暮春同于皇园次赋白牡丹》言:“笙歌吹彻百花丛,人立瑶台送晚风。国色应怜青帝改,玉盘憔悴月明中。”[28]易代的愁绪,似乎使得清初文人并不倾心“姹紫嫣红”所表现出的繁荣与热闹,甚至有时对艳丽景象会感到厌弃,如彭孙贻所言:“却嫌红粉惊多露,疑有幽情妮燕私。妒色胭脂争妩媚,断肠诗句费寻思。如愁欲诉无人见,小立空阶待恨谁。”[3]450余怀《戊中看花诗》(其八)言:“宝林双树影婆娑,普照花间系玉珂。如此春光独憔悴,可怜只是恨人多。”[19]156“恨”常常抹去了花所带来的愉悦。与此相应,彭孙贻、彭孙遹摄录到笔下的花影,也不是“丽色”,而是“清色”“清韵”。“孤芳清韵迥难攀,长共琴书静掩关。”[3]447“一壑一丘堪独往,清时何惜老沉沦。”[3]447这种异于唐人,崇尚清澹的色泽追求,即与清初易代之际文人的审美心态密切相关,是时代感伤思潮中文人感伤意识的显现。
从家国昔日的繁华到经历战争后的衰败,花木是这一过程的见证者,花之绽放、凋零又是这一过程的动态呈现:
游丝骨影日沉冥,微亸琼裾倚小亭。袅袅流光吹不住,飘飘仙袂舞曾经。赤绳月下全疑系,红线风前去未停。收束春情偏历乱,华清长觉梦忪惺。(彭孙贻《垂丝海棠》其一)
红襟翠袂冷冥冥,和雨和烟倚短亭。倦起晓寒凝露重,梦余莺语带春醒。鸳机人困香偏软,绣幕风牵袅未停。惹尽闲愁千万缕,落花无限草青青。(彭孙贻《垂丝海棠》其二)[3]436
海棠有着美丽的传说,在诗文中常常象征着游子思乡、离愁别绪。宋李清照即有《如梦令》一词:“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海棠依旧”是词人最美好的夙愿,然而在经历“雨疏风骤”“离乱”后的彭氏家族中却没有如此的祥和与平静。“倦起晓寒凝露重”“惹尽闲愁千万缕”,表面上描摹落花凋零,实则源于家国破败后广泛的情感共鸣与文化认同。“惹尽闲愁千万缕,落花无限草青青”中的“落花”,曾以其超常磁力牵动着清初众多文人的心绪与创作。屈大均感叹:“落花有泪因风雨,啼鸟无情自古今。”[29]872王夫之《正落花诗》《续落花诗》《广落花诗》《寄咏落花》《落花诨体》《补落花诗》 等落花诗九十余首,以落花飘零喻国亡后诗人进退失据之痛。[30]陈田《明诗纪事》评:“其遭时多难,嚣音瘏口之作,往往与杜陵野老吞声,皋羽之西台恸哭,同合于变《雅》《离骚》之旨。”[31]“平生性癖爱名花”的归庄《落花诗序》云:“落花虽复衰残之景,题咏多作橄丽之词,即有感叹,不过风尘之况,憔悴之色而已。我生不辰,遭值多故,客非荆土,常动华实蔽野之思,身在江南,仍有大树飘零之感。”[20]119故其诗言:“万树稼华无复存,飘零失所不须论。”[20]121“江南春老叹红稀,树底残英高下飞。燕蹴莺衔何太急,溷多茵少竟安归。”[20]120“落花”投射了清初文人深重的家国之念。(8)王夫之看花组诗作于顺治十七年(1660)冬初至顺治十八年(1661)秋季,归庄看花组诗作于康熙二年(1663),余怀诗作于康熙七年(1668)。黄裳在《金陵五记后记》中言:“种种不如意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于是就产生了今昔之感,也就是作诗的材料。这中间自然也有家国之感的成份在。”[32]这份“材料”是易代之际特有的“馈赠”,这份“馈赠”的显像是花影,底色是感伤。
其次,明末清初江南地区造园之风与文人宴饮雅集之盛对咏花诗的促动。“明末清初高质量园林建筑井喷式出现”[33],园林为士人提供了文学活动场域,花木栽培成为士人造园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与之相应,对于花木的培植以及花边围栏、盆景的书写自然地进入文学作品。晚明屠隆、陈继儒、袁宏道、高濂、张谦德、文震亨、曹溶等人,即已创作了大量的咏花诗,且对于盆景栽培、插花技艺等多有探讨。[30]上文所述,章有堂、松桂堂为彭孙贻、彭孙遹赏花、咏花的重要场所,二人诗中亦涉花木栽植、盆花造景。除此之外,“南轩辟容膝,曲径锁烟萝”、“佩得湘兰绿,来分海国春”[5]130的涉园,亦是彭孙贻、彭孙遹经常到访之地。彭孙贻《涉园乌丝彝樽歌》言:“黄门丛桂一千树,身入香中不知处。”诗序曰:“是时岩桂满壑,林月微霁,同游者查玉海都谏,及竹声、龙孙、石闾诸公,敷文刘子,羡门舍弟及贻也。”[5]340海盐涉园建造于清初,为张元济祖园。张元济九世祖张维赤(号螺浮)、八世祖张皓(号皜亭)曾精心修葺,使之成为一邑之盛。清代中期后,涉园更是以藏书、刻书蜚声江浙,文人墨客纷至其中,可谓江南名园之一。[34]418彭孙遹记录了涉园的建构及园中情事,《题螺浮观察扇头小影用家仲兄韵》言:“城南十亩地,兹焉始营筑。因山起台榭,高并韦杜曲。乘流放钓船,抽簪谢朝服。心远物自亲,机息鸥相逐。逍遥弥日夕,爱此春波绿。谁写尘外姿,尽洗绮与縠。素纨时一披,清风照川麓”[2]225。地理形势之优,园中花物之致,隐逸闲适、陶醉园中之情,流淌诗中。
清初士人尤其是江南士人由于地缘优势,园林宴集、赏花赛诗成为其重要的文化活动,前人已有论及,如影园黄牡丹诗会。[27]彭孙遹《上巳日过汉蜚一径园饮》记述了“一径园”雅集的具体情状:
积雨园林禊事迟,孟公投辖属芳时。旧传觞政依金谷,新起山堂似习池。涧户泉声寒戛玉,药栏花影细分枝。尊前莫惜如泥醉,胜防明年未可期。[2]137
“一径园”在今浙江海盐县西北,从诗题可见,应为“汉蜚”私人园林。彭孙贻、彭孙遹诗集中多处提及“汉蜚”,二人与之交往频繁。彭孙贻有《与诸子就饮汉蜚家》《送陈汉飞游燕》《子服、幼瑜读书南郭草堂,骏孙携酌,汉飞邀同子玉、序皇,即席二首》《羡门郎倩连夕移酌一径园中作》诸诗以记;彭孙遹亦存《送汉蜚北游》《秋日同方节汉蜚自西出游海上因送自西行》等作。“汉蜚”为陈遇辰,彭孙遹姊彭孙婧之夫,康熙五年(1666),锦县县令。(9)彭孙贻《送陈汉飞游燕》与彭孙遹《送汉蜚北游》所记为一事,或可推测“汉飞”“汉蜚”为同一人。据彭孙贻、童申祉《康熙海盐县志》及徐用仪《光绪海盐县志》考证,“汉蜚”为陈遇辰。另,彭孙遹有《阅除目知汉蜚得锦县有寄》一诗。从上述诗意可见,“一径园”中“药栏花影”相衬,上巳日众人雅集其中,颇有“金谷雅集”之势。除此之外,瑞草轩、寐园、喻园等亦是彭孙贻、彭孙遹宴饮、赏花、题咏之所,(10)彭孙贻《茗斋集》有《叔大父浔梧将军瑞草轩新植牡丹盛开得此新句》(卷一)、《戏和程二寐园看白芍药作》(卷十七)、《探梅小憩朱二子于胥川草堂》(卷六)、《饮朱二胥川草堂,观梅,席上呈甬东范吏部潞公》(卷十)、《醉朱二竹声喻园罂粟花下放歌》(卷十七)等。二人诸多咏花诗均有所涉。
综上,彭孙贻、彭孙遹兄弟生长于国势、家世衰落之时,濡染了时代的感伤,一方面几经仕宦波折,另一方面又置身于园林、花下陶铸情思。花以其自身的丰富性与诗意性,切合了诗人的审美心态,传递了诗人与时代的意绪。
四、结语
王国维云:“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35]彭孙贻、彭孙遹咏花诗既是“常人皆能感知”“常人之境界”,也是诗人寄情其中的“有我之境界”。二人咏花诗中创作主体深度介入,主体情感、意绪、故实,全部投射花影中。其诗中罕见空灵的意境,形貌、意境似乎都不是诗人创作的重点,传达真切的感受才是咏花诗最终旨归。换而言之,创作主体“我”已经代替了客体“花”在咏花诗中的位置。当然,诗人并不是将创作主体的感知生硬地附加于自然花物之上,使其成为诗人言志、抒怀的附庸。诗人看到了花朵的“生命”,也读懂了花朵的风神,寻找着一种主体与客体“拈花微笑”式的契合。二人咏花诗达到了主体感知与客体风貌契合的圆融境界,即王国维所言“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36]2。 此外,二人咏花诗在总体风貌趋同的基础上,也存在着细微的差异。彭孙贻诗中时间、空间意识更为明显,如前文所言《杏花》一诗,彭孙遹则未过多着力。与彭孙贻咏花诗相比,彭孙遹所述之花更为雍容、柔媚,如二人同题之作《白牡丹》,这或许与二人性格及易代后彭孙贻放浪山水、彭孙遹入仕馆阁的经历相关。
彭孙贻、彭孙遹咏花诗,以其较为明显的文人风骨与时代内蕴,呈现出异于唐、宋人咏花诗的内质,投射出时代与士人的光影。透过咏花诗,可以触摸到清人文化性格,家国、身世沧桑,也可透视到清初审美思潮与文人生活趣尚。物与人互为知己,交相成趣,正如张潮《幽梦影》所云:“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3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