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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江南士人生活美学略论
——以顾瑛与玉山雅集为中心的考察

2020-01-09闫好丽

关键词:玉山雅集草堂

闫好丽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上海 200433)

文人雅集发展到元代末年,在士人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它往往由集权势、声望、经济实力于一身而又热衷此道者召集,一般在召集者拥有的园林池馆举行,偶尔也到户外山水间唱酬歌咏。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作为元代规模最大、举行时间最长、参加人数最多的雅集,无疑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目前学界的研究主要从文献角度整理顾瑛与玉山雅集的文本系统,以及参与玉山雅集者的生平辑考,或从文学角度分析其创作特点、处世态度、文学史意义以及顾氏家族与江南文士的交往。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活动,尽管没有出现如晚明李渔《闲情偶寄》、文震亨《长物志》之类的专门著作来探讨生活中的某些美学规律,却都是用艺术之眼审视日常生活,且在雅集活动中留下大量作品,保存了丰富的元末文人雅集资料,为我们认识元末江南士人的生活方式进而考察其中所展现的生活美学提供了坚实基础。

本文拟从生活美学角度切入,将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置于元末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加以考察,围绕玉山雅集展开的美学活动,如园林营造、艺术品收藏、文学创作、品茗赏乐等,探讨其中的美学意蕴。

一、玉山雅集活动简论

元代科举制的废止,阻断了文人士子的传统出路,但是元代作为自汉代以来唯一未明确以儒家思想为精神基础的统一王朝,也是唯一没有文字狱的统一王朝,其文化氛围相对宽松,散曲杂剧等俗文学成为一代之文学时,文人雅集也焕发出蓬勃生机。文人们聚在一起,需要一个较量技艺与展示自身文化艺术素养与获得社会认同的场所与机会,故此诗社普及,文人雅集之多、活动之频繁、方式之多样化,也就不足为奇了。

雅集的开展,需要有场所、发起人、参与者,以及雅集活动所需各种艺术品如书画、笛箫等,这些要素,玉山雅集全都具备。其发起者与组织者为顾瑛(1310—1369),又名顾德辉、顾阿瑛,字仲瑛,别号金粟道人。顾瑛三十岁后,折节读书,大量购买古书名画及古器物,以品鉴题赏为能事,儒释道均有所濡染,自称“儒衣僧帽道人鞋”(《自题金粟道人小像》)。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在元代江浙行省平江路昆山州顾氏所建玉山草堂举办,前后持续达三十年之久。顾氏家族实力雄厚,关系网庞大,顾瑛本人亦热情好客,热衷于雅集,尤其是后期与张士诚(1321—1367)部下谢节的友朋关系,为雅集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社会保障。(1)参考谷春侠《论谢节在玉山雅集中的地位和作用》,载于《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34-37页。

至正八年(1348)以前,因资料较少,只能看作简单的前奏;至正八年到至正十二年(1352),玉山雅集进入高潮,活动十分密集;至正十二年后,因战乱加剧、顾瑛出仕等原因,集会较少,但寄赠唱和活动仍然兴盛。至正十六年(1356)以后,昆山处于张士诚占领范围,顾瑛为躲避张士诚征召流寓各地,玉山佳处的活动减少,在外的集会唱和活动增多。明洪武元年(1368),顾瑛流放临濠,次年春在流放地去世,玉山雅集就此终结。

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可考雅集有130多次,且参与者身份各异,有本地文人,有流寓、游学、路经吴中地区的南北士人,也有蒙古人、色目人,几乎囊括了社会各阶层文士,具有极大的包容性。据现有文献统计,参加玉山雅集的共219人,次数最多的是于立(62次)、袁华(56次)、释良琦(52次)、陆仁(29次)、秦约(27次)、杨维桢(23次)等人。(2)参阅牛贵琥《玉山雅集与文士独立品格之形成:金元文士雅集的典型解析》(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一章《玉山雅集考论》。

与玉山雅集相关的诗文集大致包括顾瑛个人诗文集《玉山雅集》,以及顾瑛编辑的《玉山名胜集》《玉山名胜外集》《玉山倡和》、袁华编辑的《玉山纪游》、未署名的《玉山遗什》五种总集,这些诗主要作于至正年间,共计5 000余首。作于雅集活动中的诗作(包括词、歌)821首,记、序、跋101篇,是研究玉山雅集的重要文献。由于玉山雅集材料丰赡,参与人数众多,本文仅择取其中较有代表性且与生活美学相关的部分展开论述。

二、玉山雅集的日常生活审美实践

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认为,“审美既非通过无益的奢华,也非通过超验的想象而从外部侵入到经验之中,而是属于每一个正常的完整经验特征的清晰而强烈的发展。我将此事实当作审美理论可以隶属于其上的唯一可靠的基础”[1]49。在他看来,所有的生活经验都应该是审美经验,而不局限于单一的艺术层面。元末的文人雅集,涵盖游艺、宴饮、诗文唱和、歌舞、山水、园林等多个方面,是一个立体动态的过程,也是元代中后期士人之间重要的社交方式和娱乐活动,日常生活审美实践在文人雅集中最为突出、最有代表性。

玉山雅集的地位,《四库提要》曾总结道:“考宴集唱和之盛,始于金谷兰亭,园林题咏之多,肇于辋川云溪。其宾客之佳、文词之富,则未有过于是集者。虽遭逢衰世,有托而逃,而文采风流,照映一世,数百年后,犹想见之”[2]1710。其日常生活审美实践,大略有如下几类:

(一)营造园林

历史上,大凡有名的文学活动都和名山大川、园林楼阁相联系,玉山雅集亦不例外。玉山雅集主要依托的场所即玉山草堂,是顾瑛专门为文人雅集修建的大型园林,初名“小桃源”,杨维桢尝为顾瑛作《小桃源记》,至正十年(1350)落成之后,定名玉山佳处(即玉山草堂)。[3]玉山草堂先后落成景点达二十六处,分别是:钓月轩、芝云堂、可诗斋、读书舍、种玉亭、小蓬莱、碧梧翠竹堂、湖光山色楼、浣花馆、柳塘春、渔庄、金粟影、书画舫(原名书画船)、听雪斋、绛雪亭、春草池、绿波亭、雪巢、君子亭、澹香亭、秋华亭、春晖楼、白云海、来龟轩、拜石坛、寒翠所(原名寒竹所)。玉山草堂的建筑格局,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代后期的园林风格与美学特征。

至正八年八月初一日杨维桢作《玉山佳处记》,记录了玉山草堂部分建筑景观的格局:

顾仲瑛氏,其家世在昆之西界溪之上。既与其仲为东西第,又稍为园池别墅,治屋庐其中。名其前之轩曰“钓月”,中之室曰“芝云”,东曰“可诗斋”,西曰“读书舍”。后累石为山,山前之亭曰“种玉”,登山而憩注者曰“小蓬莱”,山边之楼曰“小游仙”,最后之堂曰“碧梧翠竹”,又有“湖光山色”之楼。过浣花之溪,而草堂在焉。所谓“柳堂春”、“渔庄”者,又其东偏之景也。临池之轩曰“金粟影”,此虎头之痴绝者。合而称之则曰“玉山佳处”也。[4]39

陈基所作《玉山佳处后记》则记叙了玉山草堂的日常景色变化与花卉草木之盛:

每日初昕,霁景鲜丽,则其峰峦之秀拔者,如瑞云,如圭瓒,而其为峤为者,又矫然若飞龙,岿然若伏兽。晦冥之夕,则云雨之霮者,恍若出于其谷。……四时所植,则松、桂、石楠、李、桃、梅、竹、菊、兰、香草之属,参差离列。而青丛翠蔓,荟蔚葱蒨,丹荣绀实,含泽而葳蕤,有若玉蕴于中,而光辉发于草木者,故状其名曰“玉山佳处”。[4]41

玉山草堂的自然风景虽是人为,积土为小山,累石其上,而四时之景不同,各极其态,花木繁多,参差扶疏。“玉山池馆花无数,应待幽人一破颜”(于立《姚子章人回知骑从在杭,欲渡江一见,递中得书闻已归玉山中,遂成怅然因寄》),玉山雅集的参与者于立此诗恰如其分地写出了玉山佳处花木之葱郁。园林中部分花木、禽鸟为友人所赠,如释良琦《玉山索蟠松因登天平得二本移送玉山漫赋》、秦约《芝秀轩畜双白鹇颇驯近闻玉山园池欲得之遂欣然笼去无难色……》二诗诗题即反映出文人间互赠礼物的风雅,诸人据此诗吟咏酬唱,风流婉转。(3)类似记载尚有:至正九年(1349)吴克恭作《玉山草堂序》,至正九年九月一日郑元祐作《玉山草堂记》,至正十一年(1351)二月既望李祁作《玉山名胜集序》等,不胜枚举。

玉山草堂的二十六处名胜,均有当时名流题字,至正十六年顾瑛作《补辑玉山草堂诗卷记》云其“扁题书卷皆名公巨卿高人韵士口咏手书以赠予者,故宝爱甚于古玩好”[5]115,是书法与园林艺术的完美结合,其字体以篆书、隶书为主。

玉山草堂作为融合建筑,山水、花木、书法的综合性艺术品,是中国园林艺术的组成部分,为明清园林的繁盛奠定了基础。园林之美,正可发文人雅士之才情雅思,诗文书画时时有新作佳作。园林与文人雅集因此形成一个良性循环,园林的建造与花木、禽鸟的安排,激发了文人雅士的创作灵感,文人雅士间的赓唱迭和,反过来又为园林亭榭增色。至正十四年(1354)四月既望黄溍作《玉山名胜集序》,所言极是:

其凉台燠馆,华轩美榭,卉木秀而云日幽,皆足以发人之才趣,故其大篇小章,曰文曰诗,间见层出。而凡气序之推迁,品汇之回薄,阴晴晦明之变幻叵测,悉牢笼摹状于赓倡迭和之顷。虽复体制不同,风格异致,然皆如文缯贝锦,各出机杼,无不纯丽莹缛,酷令人爱。仲瑛既乃萃成卷,名曰《玉山名胜集》。[4]5

《玉山名胜集》记录了相当数量的因园林风景之美而临时起兴所作的诗文,如因下雪诸人吟咏燕饮(至正九年冬昂吉作《听雪斋分题诗序》),或者秋日海棠花开而集会(至正十六年二月十六日顾瑛《秋日海棠花开诗序》),下雪、花开、赠禽鸟花卉、某处建筑落成,都是题咏素材,也是文人雅集的兴由,相映成趣。

(二)艺术品收藏

玉山主人顾瑛“通文史,好音律、钟鼎、古器、法书、名画、品格之辨”[4]46,加上雄厚的经济实力,搜求书画佳品与古玩器物不遗余力,藏品丰富。题曰书画舫的一处名胜,杨维桢称其“中无他长物,唯琴瑟笔砚,多者书与画耳”,他如可诗斋、芝云堂、读书舍等处亦收有不少藏品。霍华德·墨菲认为,“艺术品通常具有多种功能,它们服务于多种多样的目的,需要在社会文化的整体语境中进行分析。因此,艺术作为有意识的人类行为方式,只能在人类行为的各种关系及客观性语境之中进行理解”[6]。顾瑛的书画、古器物收藏,更多是文人趣味的体现。具体来看,顾瑛的收藏主要有书籍、绘画、奇石、钟鼎、古乐器数种。

顾瑛收藏品中最多的当属书籍,《写道经序》云:“予去年春正寓吴江法喜寺,是月四日夜,玉山中芝云堂、读书舍、可诗斋,有郁攸毕方之灾,平日所藏书几二万卷皆为煨烬,独《云笈七签》不毁”[5]195。其藏书近二万卷,可惜战乱中多被焚毁成为灰烬,只有《云笈七签》幸运保留。

顾瑛的几件重要收藏品有《宋拓二王帖》、赵雍《临李伯时凤头骢》《顾闳中画韩熙载夜宴图》《阎次平山水卷》、陈居中《蛮王入贡图》、黄荃《眉寿图》、曹霸《赤马图》等。[7]所藏书画,大都有当时名流品题,如柯九思、杨维桢,凡顾瑛“所藏书画、法书多所品题”。

与顾瑛同时的不少画家,也都曾参与玉山雅集,为其作画。张渥曾为顾瑛画《桃源雅集图》,倪瓒曾画《梧竹图》见寄(见顾瑛《倪元镇画梧竹图附章心远元士见寄琦龙门为题长诗于上瑛次韵以识》),缪侃曾惠赠《读书巢》(见顾瑛《自题缪叔民惠所画读书巢》),赵仲穆为其作《紫花马图》(见顾瑛《赵仲穆临李伯时凤头骢》诗后记),这些同时代人所绘画作,亦成为藏品的重要组成部分,顾瑛亦有不少诗作记录他与画家的交游。

与书画收藏相关的是文人雅集中数量众多的题画诗,品题范围不仅有众多唐宋名家画作,也几乎涵盖了有元一代所有重要画家。所品题绘画,部分为顾瑛本人所收藏,如张翥《题玉山所藏唐人呈马图》《题玉山所藏魏国夫人赵管墨竹》;另有相当数量为同时代人所赠与,如张翥《子昂墨竹为玉山题》《李息斋竹为玉山题》等,都是同时代画家的作品。

顾瑛所收绘画,题材以花木山水为主。《草堂雅集》中题画诗最多者为柯九思,共79首,其次为杨维桢,共 78首,今存顾瑛《玉山璞稿》中,亦有近60首题画诗。题画诗吟咏之盛,不仅是文人风雅,对中国题画诗的发展也有重要推动。

至正十六年正月五日,顾瑛作《拜石坛记并东坡纪石手帖考》自称“素有米颠之癖,见奇峰怪石,辄徘徊顾恋,不忍舍去。或百计求之,不得者,必图写其形似,标诸草堂壁间,以为几格供”,可见其草堂中假石之多。这块得之不易的珍贵石头,数月后,由士人白野达作古篆“拜石”二字于坛,又隶“寒翠”以美其所,[5]123-124用一块宋代留下来有苏轼手迹的石头作了一处景点。

再如《题石鱼为杜丹丘真人赋》诗后注:“灵璧石鱼,元高侯彦敬得之,径尺,而鳞鬣口具焉。侯遗南谷杜真人,真人仙去,为月溪王真人持去。月溪羽化,复为杜丹丘归之。”[5]50这里记录了一块石鱼的辗转迁徙,终归于草堂。

顾瑛《摘阮序》云:“先一年,有人渔于具区之泽,得古铜器一,圆如钲,径二尺许,人不之识。……予知其为古阮背也,上有凿文如鸟鹿形,其色古莹若玉,遂以赤侧易归草堂。考旧式斫桐梓,全为阮弦,以朱丝试调之,而五音翕如也。因制《松泉曲》,度为夷则商。”[5]192顾瑛所得古阮,倪瓒曾为其画小像,作诗曰《自题摘阮小像》。

(三)诗文书画创作与品茗赏乐

根据玉山雅集参与者所作序、记等,可以大致勾勒出雅集的审美活动,如“雅歌投壶,觞酒赋诗,殆无虚日”(吴克恭《玉山草堂记》)、“壶槊以为娱。觞咏以为乐”(郑元祐《玉山草堂记》)、“随兴所至,罗樽爼,陈砚席,列坐而赋,分题布韵,无问宾主”、“歌行比兴,长短杂体,靡所不有”(李祁《草堂名胜集序》)。这类雅集,不是单纯的宴会饭局,而是所谓“文酒”,常常伴随着乐舞、品茗及诗文书画创作等综合活动。

1.诗文创作。与文学创作相关的主要是分韵(题)赋诗、同题赋诗、联句、和韵(次韵)、作文等几种形式。至正九年(1349)六月廿八日,在碧梧翠竹堂众人以杜甫“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诗句为韵,各咏言纪实,诗成者七人,不成者二人。是年七月既望,又酌于草堂中,以“高秋爽气相鲜新”分韵赋诗,诗不成者三人。又如至正十六年十月二十九日,顾瑛与缪侃诸人聚于可诗斋内,酒酣,各口占诗以纪。缪侃、范基、袁华和顾瑛“江”韵诗,袁华、顾瑛又和缪侃之“蒸”韵诗,顾瑛、缪侃联句,顾瑛又和联句之韵,形式相当多元。目前所存《玉山名胜集》《草堂雅集》的诗词文序,均为参加雅集活动的士人所作。

2.书画创作。玉山雅集的参与者,有不少本身即是画家或者书法家,在雅集活动中多即兴进行创作。郑元祐在《读书舍记》中尝记其事:“凡所居室、藏修、游览,莫不皆有题匾之名,至于其所藏书而翻阅之所,则曰‘读书舍’。”[4]151如玉山草堂,匾书为虞集隶颜体,顾瑛题联为“瘦影在窗梅得月,凉阴满席竹笼烟”。

一些比较盛大的雅集,在活动结束时,参与者中善画者会画图志之,如至正八年二月十九日在玉山草堂的一次文人雅集,就有张渥用李龙眠白描体所作《玉山雅集图》纪其盛况。顾瑛本人也偶有书画创作,如其至正十二年所作《菜蝶图》,一直留存到今天,为香港萧寿民先生旧藏。

3.赏乐。参与玉山雅集的一些文士,不仅有很深的音乐造诣,精通音律,而且擅长某种乐器,顾瑛与南曲歌手顾坚的交游以及玉山雅集的声歌伎艺活动,“在昆山腔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声艺融合作用”[8]。玉山雅集主人顾瑛自称“山人爱著晋衣冠,手把月琴松下弹”(《自题松下摘阮小像》),可见其会弹阮与月琴。杨维桢善笛箫,其《书画舫记》自称“尝醉吹铁笛其所”,《玉山人为铁心子买妾歌》亦自谓“铁心子,好吹箫,似箫史”。(4)此条亦见顾瑛《书画舫口占序》:“联句终,铁崖乘兴奏铁龙之箫,复命素云行椰子酒。”玉山雅集的另一重要参与者画家倪瓒亦善操琴,精音律,曾赠送杨维桢自制古筝(5)杨维桢有《锦筝曲谢倪元镇所惠古制筝》诗,纪其事。。

玉山雅集的许多活动,往往持续多日不绝,一批客人离开另一批又到访,几乎日日有活动。如至正十年十二月中旬桐华仙客吴国良到访,以自制桐华烟相赠,诸人雅集,十九日郯韶亦见访,于听雪斋集会,活动达到高潮,以“东阁官梅动诗兴”分韵各赋诗,刻竹上,吴国良又倚洞箫作《梅花三弄》。[4]284这次活动持续了十余天,到二十二日,顾瑛为吴国良作《题桐花道人卷》,其中云:

今日始晴,相与同坐雪巢,以铜博山焚古龙涎,酌雪水烹藤茶。出壑雷琴,听清癯生陈惟允弹石泉流水调。道人复以碧玉箫作《清平乐》。虚室半白,尘影不动,清思不能已已。[5]116-117

焚香默坐,烹雪煮茶,琴箫雅奏,不惹半点尘思,令人遥想其神韵风雅。

4.品茗。品茗也是雅集活动的重要部分,尤其是下雪天以雪水烹茶或者游览时以泉水煮茶。至正九年(1349)十二月十五日,昂吉起文于听雪斋《分题诗序》即有“匡庐道士诫童子取雪水煮茶,主人具纸笔,以斋中春题分韵赋诗者十人”的记载[4]280。

(四)游览山水与纪游诗

除了在玉山草堂举行各类雅集,顾瑛还时常邀友人出游,尤其是至正十一年(1351),有大量纪游诗。最有名的是虎丘纪游唱和诗,顾瑛“雪中与郯九成、陈惟允游虎丘,夜宿贤上人竹所。明日始霁,乃登剑池,取水煮茗,图景赋诗。诗成,而九成上马入城,予独拂藓读碑,得邂逅石庭坚上人于雨花轩上,对坐谈诗不绝”,“陈匡庐且能一一写图,求诸作者题识”。[5]129此外,还有游天平山、游灵岩、游西湖,每次出游,参与诸人必分韵赋诗或者同题唱和,为游览的各处景点赋诗。此类户外雅集题咏,不仅具有文学、文献价值,丰富了山水名胜的文化内涵与历史底蕴,成为地方名胜可资借鉴的精神与物质文化资源,而且对今天旅游业的发展也有着积极的推动与宣传作用。

三、玉山雅集的审美理想

虽然蒙元统治者并未长期强制推行蒙古化政策,但在族群混融的背景下,汉族民众的日常生活,无论服饰、语言、饮食还是婚丧习尚,都可看到蒙古风俗的影响。那么,在普通民众的生活习俗深受胡风影响的背景下,江南士人为何如此热衷于传统文人士大夫的雅集方式,标榜独特的文人审美趣味?顾瑛所主持的雅集,建立池馆亭台、分韵赋诗、联句图画、品茗赏乐,几乎将传统文人雅集推向极致,除参与者有色目人、蒙古人之外,活动方式完全没有蒙古风俗的影子,甚至身为异族者在参与时也遵循了传统文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路径。通过分析可以发现,玉山雅集体现的是江南士人所坚持的传统儒家文化所孕育出来的一套审美理想,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显示出独特的审美特质与文人操守。

(一)园林之美:清而不隘、华而不靡

玉山草堂建筑群凝聚着顾瑛等文人雅士的诗意理想与美学精神,在元代江南士人的园林美学中占有重要地位,杨维桢《雅集志》论述最为精当:“夫主客交并、文酒宴赏代有之矣,而称美于世者,仅山阴之兰亭、洛阳之西园耳。金谷、龙山而次弗论也。然而兰亭过于清则隘,西园过于华则靡。清而不隘也,华而不靡也,若今玉山之集者非欤?故予为撰述缀图尾,使览者有考焉”[4]46-47。又如至正九年(1349)吴克恭作《玉山草堂序》:“仲瑛因是山之势筑堂以居之,结茅以代瓦,俭不至陋,华不逾侈,散植野梅幽篁于其侧,寒英夏阴,无不佳者。以其合于岩栖谷隠之制,故云‘草堂’也。”[4]15

以此可知,玉山雅集既注重一定程度的俗世享乐,又不像西晋石崇(249—300)金谷园会奢靡斗富,而是集其所长避其所短,内容丰富,形式清雅,不过分奢华,亦不过分清俭,恰到好处。

(二)花卉之美:重品格轻变种

玉山草堂,花木繁盛,所植以梅、竹、松、兰及香草之属等品质高洁者为主,对于愈出愈繁的花之变种,不似唐人般推崇,甚至有意黜之。如杨维桢所作《杨妃菊序》:

菊品至今曰极盛,屡化而屡不同,谱菊者殆未知其所极也。客有以杨妃品者送似,予独悼隐逸之植,亦诡变于时,各以品甲自异于贵人之门,名以倾国之妖,则辱花甚矣。使其族类日蕃,岂复有真菊也?吾所惧也,作诗黜之。[9]201-202

在杨维桢看来,菊花作为隐逸文化的代表,是高洁的象征,以杨贵妃拟之,有辱菊花之品格,“艳质终惭林下风,妖色敢为高士容”,认为杨妃菊终究不如谢道韫这样才华风度兼备的林下之风,亦不足以名此花,“乞君笔削正花史,罔俾李妖奸楚宫”,甚至认为应该将杨妃菊逐出花史,将花卉视作一种文化品格的象征。不过,玉山雅集中单纯咏花之诗并不多,更多的是吟咏花卉题材的题画诗,如顾瑛《题琴川赵实甫恭甫瑞莲图》等。

(三)书法之美:古风为正

玉山草堂各处景点,均有当时名流题字,或篆或隶,雅集结束后有现场临图者,亦讲究书法题词。这些文士对于书法有独到见解,反对当时书体不分的状况,试图建构新的书法审美理想,主张恢复书之古风,讲求形、声、事、意。

至正十年七月的可诗斋雅集,张天英作《跋隶字后》云:“科斗废而大篆作,六书之文日章,三苍之篇以著,不过欲适乎义而已。隶书非古也,盖出于斯。邈小篆之捷,即今之八分,古之真书也。或曰:王次仲变颉文为隶,又曰:齐胡公桐棺隶先于籀,皆非也。天下迻学,率以得钟王土苴,自谓进乎技矣。皆不知形、声、事、意为何物,可叹也。夫今观伯原杜先生书‘可诗斋’字,盖书而有法者也。有能登其隶门,入其篆室,穷三苍六书之奥,俾今之世复古之风,其在斯人与。”[4]126这段话集中反映了以顾瑛为首的文人群体的书法观念,杜伯元所书“可诗斋”三字,书而有法,法度谨严,代表了当时书法领域的复古倾向。

(四)追慕前贤与重视现世享乐

玉山雅集某种程度上有向前人致敬并发扬其雅集精神的性质。至正九年九月一日,郑元祐所作《玉山草堂记》云:“昔王摩诘置庄辋川,有蓝田玉山之胜。其竹里馆皆编茅覆瓦,相参以为室。于是杜少陵为之赋诗,有曰玉山草堂云者,景既偏胜,诗尤绝伦。后六百余年,吴人顾仲瑛氏家界溪,溪濒昆山,仲瑛工于为诗,而心窃慕二子也”[4]14。玉山草堂的建造正是对王维辋川别业的追慕与现实化,雅集因此有了双重性质,既是对前贤的追慕,也是士人们将文人间的日常艺术活动发挥到极致的审美实践。

玉山雅集十分重视生活的审美特质,如建造听雪斋,即为了“感时序之代谢,慨物候之变迁。退而居重幄,袭兼裘,征纤歌,选妙舞,厉金石之响,谐丝竹之音,以乐其乐”(陈基《听雪斋记》)[4]278;对于薄富贵而乐枯槁者,则进行了批评,认为太平盛世就应当悦其耳而怿其心,“盖岁功既成,嘉瑞时应,出无羁旅跋涉之役,入有琴书咏歌之娱,而又仰足以致其养,俯足以尽其育。盖裕于己者不役于物,足于内者无待于外。于是施施焉,衎衎焉,与葛天氏之民并游于熙洽之世”(陈基《听雪斋记》)[4]278。身处盛世,在外没有羁旅跋涉的辛苦,在家则有琴书歌咏之乐,要珍惜现世的享乐。

(五)宴饮之乐与礼乐文化的传承

雅集活动中的觞咏饮酒,并非豪饮滥饮,而是有节制的文酒之乐,寄寓着文人的礼乐理想。至正十二年九月二十二日的宴会,顾瑛的目的不仅仅是聚众雅集,更是“燕饮而娱悦之,一以敦亲戚爱敬之情,一以申诚饬劝勉之辞。曰乐曰和,不亵不狎,深得古人饮酒行礼之意焉”(秦约《嘉宴序》)[4]115,席间,顾瑛“行酒献酢,动有礼容,言相劝勉,不娱不傲,深得古人行苇伐木之情”(陆仁《芝云堂即席赋诗之后序》)[4]118,将平常的文酒之会提高到了礼乐理想的高度。

至正十年所建春晖楼,更是直接标榜孝文化。顾瑛“日率其子若孙为寿于其亲,毕,辄与宾客沉吟六义,为诗以适登临之趣”,在“行无羁旅之思,居有园池之盛”的太平盛世,“尽天下逮养之乐,无风人不足之叹”(陈基《春晖楼记》)。[4]328对于孝亲文化身体力行,将燕饮之乐与礼乐之大端相结合,于立、沈石、释良琦、陆仁、郑元祐诸人的春晖楼题诗也以孝亲文化为主题展开,如“君子娱亲乐宴游,傍花临水结飞楼”(释良琦《春晖楼题诗》)、“白发老亲杯屡进,斑衣儿子玉成围”(于立《春晖楼题诗》),从礼乐文治的角度看待宴饮活动,寓有深意。

(六)后期的乱世之感

从至正十二年开始,江南地区陷入多年混战之中,玉山草堂诸多景点毁于战火。至正二十年(1360)顾瑛作《写道经序》云,“予去年春正寓吴江法喜寺,是月四日夜,玉山中芝云堂、读书舍、可诗斋,有郁攸毕方之灾,平日所藏书二万卷皆为煨烬”[5]195,依靠顾瑛与张士诚部下谢节的友朋关系,雅集活动才在战乱中有了一定保障与可能。但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不免沾染乱世之感,如画家王蒙(1308—1385)书画舫诗云:“乱后重登旧草堂,主人延客晚樽凉。风摇竹影书签乱,花落池波砚水香。离别顿惊年岁改,梦魂愁煞路途长。欲知阮籍何由哭,四海兵戈两鬓霜”[4]275。

再如至正十二年秋秦约《可诗斋分韵诗序》:“酒既半,玉山作而言曰:古人驱驰戎马间,览物兴怀,未尝不讬之赋咏。每读周公东征、宣王、六月、江汉、常武,下迨两汉、六朝、唐人诸诗,其有及于乱离者,切有感焉。昔则见于诗,今则身践之。风景艰棘,山川险阻,诸君相会良不易得,可无赋咏以纪兴乎?遂以《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分韵。”[4]132“维时艰难际,澒洞风尘走。眼前耕凿人,不得安畎亩”(于立得有字),乱世相聚不易,文人们创作时也不免流露出乱世之感,对前人乱离之诗有了共鸣。

(七)综合性审美活动

至正八年二月十九日在玉山草堂的一次文人雅集,充分体现了文人雅集融各种艺术于一炉的特点:

右《玉山雅集图》一卷,淮海张渥用李龙眠白描体之所作也。……至正戊子二月十有九日之会为诸集之最盛。冠鹿皮,衣紫绮,坐案而伸卷者,铁笛道人会稽杨维桢也。执笛而侍者姬,为翡翠屏也。岸香几而雄辩者,野航道人姚文奂也。沉吟而痴坐,捜句于景象之外者,苕溪渔者郯韶也。琴书左右,捉玉麈从容而色笑者,即玉山主者也。姬之侍者为天香秀也。展卷而作画者,为吴门李立。旁侍而指画,即张渥也。席皋比,曲肱而枕石者,玉山之仲晋也。冠黄冠,坐蟠根之上者,匡庐山人于立也。美衣巾,束带而立,颐指仆从治酒者,玉山之子元臣也。奉肴核者,丁香秀也。持觞而听令者,小璚英也。一时人品,疏通俊朗。……是宜斯图一出,为一时名流所慕艳也。时期而不至者,句曲外史张雨、永嘉征君李孝光、东海倪瓒、天台陈基也。[4]46-47

杨维桢这段文字记载,使我们能够生动地感知当时活动的盛况与参与者的神态动作,不啻一幅生动的图画,与《玉山雅集图》相得益彰,惜图今已不存。左东岭认为,玉山雅集作为文人在特殊境遇中所拥有的生命方式,为文人们提供了躲避祸乱与休憩身心的场所,也是文人间施展个人才华的竞技场所,成为文人们追求生命不朽的有效途径。[10]

四、小结

元代文人是将雅集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来用心经营,如同元杂剧是融合音乐、舞蹈、美术、舞台、文学、服饰于一体的综合性审美艺术,元代的文人雅集也是融合了园林、书法、音乐、绘画、文学创作等的综合性活动,融多种生活美学于一体,将雅文化发挥到极致。历来关注者多注意到元杂剧、元曲中的美学,以及元代文化俗的一面,而忽略了元代江南文士生活中雅的一面。

元代生活美学实为俗雅结合。元代的代表性文学与美学是俗文学与文化中的俗趣。与此同时,元代还有相当一部分雅文化的势力。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正是元代末年典型的江南士人的生活方式,即传统士大夫的生活方式,构筑了一个审美化的生活空间,用审美之眼观照日常生活中的器物用具,着力于生活细节的审美经营,并将之提高到礼乐文化的高度,这一行为影响了后来明清时期士大夫的生活审美理念与日常审美实践,对我们今天构建本土化的生活美学也有诸多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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