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疏离与和解
——《女勇士》中的故国文化寻觅
2020-01-09许庆红
孙 悦, 许庆红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合肥 230601)
19世纪50年代起,由于国内谋生困难以及美国诱人的财富传说,华人开始大规模涌入美国“淘金”[1]2-5,此后他们在美国定居下来并成为华裔美国人。而由于华人涌入美国的规模渐次庞大,美国于1882年颁布《排华法案》来禁止华人入境[1]5,这使得华裔移民在美国处境艰辛且身份不被美国社会认可。故国遥不可及,而此刻所生活的国家又没有华裔移民的容身之地,因此流散在美国的华裔移民带着故国文化的印记在美国的文化环境中艰难地生存。另一方面,中国对于在美国定居下来的华裔移民来说则成为故国,中国的传统思想和文化观念对于他们来说也成为故国文化。
华裔美国女作家汤婷婷借助《女勇士》一书对流散在美国的华裔移民的生存现状和精神状况进行了思考:华裔移民如何在美国脱离艰难的生存处境,如何在异质文化中获得安全感;华裔移民子女如何摆脱在“两种文化边缘挣扎”的状态,如何去“寻找自身位置”[2],并打破华裔移民在美国不能发声的尴尬困境。因此,在《女勇士》一书中,汤婷婷寻觅故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并借助历史中优秀女性如花木兰和蔡琰的故事来表达一种情感的寄托和对故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肯定。与此同时,书中不乏对于落后的故国传统文化和观念的批判,为受到这些落后文化和观念伤害的华裔美国女性和华裔移民子女发声。
本文从汤婷婷在《女勇士》一书中所使用的怀旧、疏离与和解等策略来探究汤婷婷寻觅故国文化的缘由和想要达到的一种结果。她通过怀旧这一策略来“发掘历史, 唤起记忆 ”,进而实现一种文化上认同之感[3],在过去历史中的优秀女性人物身上寻找一种情感的寄托。书中通过对于故国文化的疏离来表现华裔移民子女的文化困境和身份困惑;通过对于美国社会的疏离来表现华裔移民的生存和精神困境;通过对于女性身份的疏离来表现华裔美国女性受到的不公正对待。汤婷婷通过怀旧和疏离策略来寻觅故国文化,并展现华裔移民及其子女在美国的生存困境和文化困境,进而提出文化和解作为一种走出困境的方案:肯定且坚守故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并与美国文化和解,在美国找到适合华裔美国人的生存、文化和话语空间。
一、怀旧中的故国文化寻觅
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一书中提及怀旧对于许多离开自己家园的人来说是一种“生存策略”[4]。而离开故土、流散到美国的华裔移民则通过怀旧来给自己在异质文化环境中找到安全感和归属感;陈后亮提出作家选择怀旧的原因是“对所处现状不满,并由此将一切美好的想象都投射到那个日益被理想化的过去之上。”[5]而当时华裔移民及其子女在美国处境十分艰辛:他们不仅经济拮据,而且被美国社会排挤到唐人街一隅居住,不能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之中。“当时,在美国的华裔移民只能被迫接受美国人避之不及的矿山、家政服务和农场工作。中国人还开餐馆和洗衣店,到1884年,他们占了加州农业工人的一半。”[6]“对于移民作家来说, 怀旧则更多根源于文化身份认同危机”,而怀旧也让人们获得“精神上的安定感”[7]。汤婷婷在《女勇士》中则描述了这种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华裔移民子女既不能完全融入华裔家庭及华裔社区当中,也不被美国社会认可。他们与自己的父母有着文化上的隔膜,他们对故国文化疏离,故而不能认同故国传统文化,但是他们在美国学校说不出英语,同时被美国社会贴上“黄鬼”的身份标签,从而挣扎在两种文化的边缘。作为一名有着强烈族裔意识的作家,汤婷婷在看到华裔移民的这一生存现实之后,决定书写他们的生存现状和精神状况来为他们发声。她在《女勇士》一书中使用了怀旧这一策略,通过回忆和重述家族故事来隐喻华裔美国移民及其子女的生存状态和处境,通过重述花木兰的故事来表达对故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肯定。
(1) 重述家族故事 《女勇士》一书通过“我”回忆并重述无名姑姑的故事来隐喻华裔美国移民及其亲人、子女的生存状态。首先,无名姑姑的丈夫去了美国,所以她在故国无人可依,且生存艰辛,这与华裔移民在美国的大环境中孤立无援的状态是相似的;其次,无名姑姑是没有名字的人,是被剥夺话语权的人,也是被家族永远遗忘的人,就好像“从来没有出世过一样”[8]1。这一点与华裔移民在美国被排挤到唐人街一角生活、没有话语权、融入不了美国主流社会的状态是相似的。而“我”重述无名姑姑的故事则是因为无名姑姑在中国是沉默的、是受到压迫的,而华裔移民及其子女在美国是没有话语权的,是受到种族歧视的。虽然生活的地理环境不同,无名姑姑生活在中国,华裔移民生活在美国,但两者之间的生存状态具有极大的相似性。汤婷婷借无名姑姑的故事来隐喻华裔移民在美国的生活遭遇,试图通过为无名姑姑发声来达到为华裔美国移民发声的目的。
(2) 重述“岳飞式”花木兰 “花木兰的故事在母亲的讲述中得以传承并在多年后由女儿回忆并翻译成英语。”[9]“我”从母亲那里听到了花木兰的故事,并且重述了这个故事。这是一个“岳飞式”花木兰的故事,而“我”也成为故事中的花木兰。故事中的花木兰具有更加浓厚的男性气质,是像岳飞一样将誓言刻在背上的人。而成为花木兰的“我”去白虎山潜心学道,学成之后,回到父母身边并决定替父出征,保家卫国。战场上的“我”,智勇双全、雌雄难辨,即使身怀六甲,也最终带着自己的队伍取得了胜利。归乡之后,“我”杀了作恶多端的财主、为自己的弟弟和族人报了仇,并且“给了父母和家族人一大笔钱”[8]41,让他们衣食无忧。故事中的花木兰不仅保卫了国家,也保护了自己的小家,是一位典型的女勇士。汤婷婷通过重新书写花木兰的故事来发掘过去的历史,唤起华裔移民内心对于故国优秀历史人物的记忆,进而让他们在困境中获得一种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鼓励。花木兰的身上具有坚毅、勇敢的品质,而她的故事和身上流露出的优秀品质也能够激励处于困顿状态的华裔移民。
二、不可抗拒的三重疏离
德国剧作家贝尔托尔特·布莱希特在其《史诗戏剧》中提出“间离效果”(alienation effect)这一概念,他认为一效果用来使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让观众与戏剧的人物及其行为保持距离,并用批判的态度来对待舞台上发生的事件[10]。所以疏离有保持距离和批判的意味。汤婷婷在《女勇士》一书中描写了三重疏离,而这三重疏离是不可抗拒的,表达了她作为华裔美国人对于自己两种文化背景和身份的怀疑与焦虑。她将这几种复杂的情感投射在“我”的身上,通过“我”对故国文化、美国社会和女性身份的疏离来表达华裔移民子女的文化困境和身份困惑、华裔移民的生存困境以及对于华裔美国女性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不满。
(1) 对于故国文化的疏离 移民对“故土文化”和“异质文化”产生双重疏离,而汤婷婷作为“飞散”的移民作家“首先疏离了故土及其文化”[11]。这种疏离是主客观两种原因造成的,客观原因是远离故土、在美国生活的现实,而主观原因则是华裔父母对于子女的教育观念和行为。首先,作为流散在美国的华裔移民后代,汤婷婷在美国出生、长大,故国对于她来说只存在于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和自己的想象之中,她对故国的“记忆或是概念比较模糊,受到的影响也有限”[12],而华裔父母对于子女的教育观念和行为使得他们的子女主动地疏离故土及其文化。汤婷婷借助“我”对母亲勇兰的教育观念和行为的不满来表达对故国文化的疏离。勇兰在教育子女的过程中一直处于强势的地位,大多数情况下,她只是下达命令,而子女只能去遵从她的命令。母亲勇兰虽然给“我”讲女勇士的故事,但是却认定“我”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和佣人”[8]17,而她之所以讲无名姑姑的故事是让“我”不要像无名姑姑那样成为家族的耻辱。母亲勇兰的教育观念和行为让“我”对故国及其文化怀有一种恐惧,并极力地去否定故国及其文化,想要与它们保持距离。许多华裔家庭像勇兰一样对于有关中国的秘密三缄其口,他们会秘密地举行一些故国传统节日的仪式,并且不允许自己的子女过多地追问。所以华裔父母和他们的子女缺少共同交流的基础,华裔移民子女被父母强制地进行了文化阻断,他们对于故国文化的了解是处于断层状态的。因此,以“我”为代表的华裔移民子女对“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完全笼罩在美国文化的阴影之下”[12],对故国文化保持着天然的疏离并对其持怀疑态度。
(2) 对于美国社会的疏离 华裔移民与美国社会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关系,而这种疏离是一种相互的疏离:美国社会疏离华裔移民,而华裔移民抗拒美国社会及其文化。美国人认为华裔移民是“黄鬼”,是不可同化之人,而且将华裔移民划定到唐人街生活。而唐人街是一个被“边缘化”的区域,显示出华裔移民在美国的“边缘化”身份,勇兰与“我”的种种行为都显示了华裔移民融入不了美国社会,在美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勇兰用中国传统文化中典型的“鬼”的意象来异化美国社会,与美国社会保持距离。她称呼美国的许多东西为“的士鬼、公车鬼、警察鬼、开枪鬼……流浪鬼、邮递鬼、垃圾鬼”[8]88-89。她的这种做法一方面给自己在异质文化中建立了安全感,但另一方面也是被美国社会疏离的表现。而“我”在美国学校羞于说英语,在美国社会受到不公正对待也不能为自己发声,同时游走在中美两种文化的边缘。而勇兰和“我”在美国的状态则代表着大多数华裔美国人的状态,通过描写勇兰和“我”的焦虑来表现大多数华裔美国人对于生存处境和身份的焦虑。
(3) 对于女性身份的疏离 故国文化中的重男轻女观念被带到了美国。这种观念对于故国女性的伤害很深,而对于华裔美国女性来说这种伤害还在继续。这种落后观念带来的伤害使她们在美国的生活更加艰难。在美国这种缺乏安全感的环境中,华裔美国女性还要面对来自华裔社区的歧视和压制。汤婷婷将这种落后观念带来的伤害着重表现在“我”的身上。“我”“身兼中美两种文化背景”,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真正的精神和心灵上的流散者”[13],经历着种族和性别的双重歧视。在美国社会,“我”是受到种族歧视的人,是不能发声的人;在家中和华裔社区,“我”是受到性别歧视的人。在华裔社区,“我”会受到言语暴力 ,经常听到华裔社区的居民说“女娃好比饭里蛆”。作为女孩的“我”享受不了弟弟的待遇:弟弟的照片可以寄给远在中国的奶奶,可以办满月宴,可以得到糖果和新玩具,而女孩只能忍受歧视和压迫。所以“我”对女性身份表现出了一种疏离之感,而这种疏离体现为小说述及的更具浓厚男性气质的花木兰,而且花木兰的种种行为都反驳了“重男轻女”这一观念并消解了“女性无用论”的话语;而“我”为了改变自己的处境,“用功学习,但却终未将自己变成男孩”[8]43。不管是“岳飞式”花木兰,还是想变成男孩的“我”,都表达出对于女性身份的疏离和对华裔美国女性受到性别歧视的反抗。
三、从疏离走向和解的两种文化
汤婷婷为什么要寻觅故国文化?为什么要书写故国文化中的优秀女性?值得关注的一个原因是她看到了华裔美国人在美国所感受到的焦虑和身份的不确定性。汤婷婷“经过了60年代民权运动的洗礼,有着强烈的族裔意识并关注华裔社区,努力寻找自己的声音和身份。”[14]作为华裔移民的后代,她的根虽然是中国,但却是在美国出生、长大;在华裔社区,她要面对具有不可违抗性的和不可知的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但是中美是有很大差异的,因为“美国价值强调独立、平等和个性,而中国传统观念重视家庭纽带、社区互助与尊重传统”[1]131。所以像汤婷婷一样的华裔移民子女身兼两种文化背景并生活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而这样的生存处境则会引发华裔移民子女的身份焦虑。作者汤婷婷将这份焦虑投射到“我”的身上,通过书写“我”的焦虑来表现像“我”一样的华裔移民子女的焦虑。华裔社区和“我”的家庭并不认可作为女孩的“我”,而美国社会并不接纳具有华裔身份的“我”。处于这种缺乏确定性和安全感环境之中的“我”该如何改变自己的生存处境、如何解决自己的身份焦虑,又将如何在美国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为华裔美国人发出自己的声音成为值得思考的问题。汤婷婷通过“我”所表现出的这些焦虑来表达她对华裔移民及其子女生存处境的一种思考,同时也在书中给出一种解决方案:肯定且坚守故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并与美国文化和解,寻找到适合华裔美国人的生存、文化和话语空间。
(1) 中美文化的双向和解 中美文化的双向和解首先体现在汤婷婷在《女勇士》一书中对故国文化由误解到肯定的态度。汤婷婷通过怀旧的策略来寻觅故国的优秀传统文化,通过重述花木兰的故事来让华裔移民在异质文化中获得一种文化上的认同感并找到情感的寄托。华裔美国人需要认可故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因为故国的优秀传统文化是华裔的根。华裔美国人不需要去否定它们的存在,认可它们反而能够让自己在异质文化中找到一个情感的依附。其次是华裔美国人与美国文化和解。身处美国的大环境中,像勇兰那样一直抵制美国文化是不切实际的。勇兰用故国传统文化中“鬼”的意象来异化美国的很多东西,秘密地举行故国传统节日所需要的仪式,并采用强势的教育观念来教育子女。这些虽然给勇兰带来了一定的安全感,但是也让她与美国社会疏远。过分强调故国文化会让华裔移民子女陷入一种文化困惑和身份焦虑之中,所以华裔移民与美国文化的和解是必要的。而这种与美国文化和解的可能性恰恰体现在勇兰的身上:勇兰最初不被美国社会接纳,同时也不接纳美国社会。而勇兰最终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与美国社会及其文化和解的迹象:“她近来喜欢披披肩,戴老花镜了,这都是美国老太太的时髦”[8]180。她在某种程度上适应了美国的文化,不再抵制它也表明了中美文化和解的可能性。
(2) 发声的蔡琰 蔡琰是使两种文化和解并成功发出自己声音的成功案例。蔡琰是汉人,但却被匈奴人掳走,并在那里生下了两个孩子。在这样一个不同于自己本源文化的环境中,她听到了蛮人吹笛子的声音。而这样的乐声搅得她心神不宁,于是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她“唱的是中国和在中国的亲人。她的歌词似乎是汉语的,可野蛮人听得出里面的伤感和怨愤”[8]192。蔡琰借助胡笳十八拍来发出自己的声音,来让自己在异质文化中获得安全感和归属感。后来蔡琰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她也把胡笳十八拍从蛮人那里带了回来,使交融的两种文化流传至今。蔡琰能够在异质文化环境中获得生存空间并发出具有两种文化交融特质的声音,这对于华裔美国人来说是激励,也是启示。蔡琰的故事激励华裔美国人在美国的文化环境中坚守自己的本源文化,同时也启示他们要探寻文化的空间性,进而缓解他们的文化和精神困境。而作者汤婷婷则很好地为华裔美国人做了示范。她是“华裔作家中第一个在美国文坛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家,有着强烈的族裔意识并关注华裔社区,努力寻找自己的声音和身份”[14]361,而“20世纪70年代中期,图书行业为女性的民族写作开辟了一个有利的市场,非裔美国作家和金斯顿站在了这一潮流的顶峰,并帮助维持了这一潮流”[15]116。因此她以华裔美国女性作家的特殊身份,用主流语言——英语来书写华裔美国人的生存状况,让华裔群体受到关注,同时也“为被失声了的无名女子争得发言权,而且使女子成为道德的楷模、冲锋陷阵战无不胜的勇士和英雄”[16]96。汤婷婷在异质文化中为华裔美国人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为华裔美国人寻找到一定的文化和话语空间。
要而言之,《女勇士》一书中展现了在美华裔移民被排挤、被压迫的生存状况,华裔移民的身份随着地理空间而移动,他们的身份没有一种确定性,他们的身份通过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来更新[17],所以华裔移民及其子女会产生身份困惑。汤婷婷在《女勇士》一书中使用了怀旧、疏离与和解等策略来对故国文化进行一种探索和寻觅。她肯定故国的优秀传统文化,从历史中的优秀女性人物身上寻找情感的寄托,并试图为处于生存、文化和身份困境中的华裔移民提供一种解决方案:肯定故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并与美国文化和解,寻找到两种文化交融所产生的适合华裔美国人生存的话语和文化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