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汴味文学的地域文化特征
2020-01-09董晓慧
董晓慧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开封地处中原腹地、黄河之滨,八朝古都,历史悠久,是中华民族的主要发祥地之一,距今已有2700多年历史,尤其在北宋时到达顶峰,成为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最为繁华的城市。尽管从元代开始,开封有所衰落,但直到1954年它都是河南省的省会、中原重镇,重要而独特的历史地位使其具有深厚的文化积淀与影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开封的历史与文化精神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河南的文化与精神,是中原文化的浓缩与典范。作家王少华是开封市著名本土作家,作为一位优秀的现实主义本土作家,他1997年开始从事汴味文学创作,以开封文化为关注面,写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老百姓,写开封名吃、祥符调、开封盘鼓、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的技艺传承等,用独特的语言和强烈的地方文化色彩记录和刻画着这座城市的精神与风貌,将开封浓郁的市井风俗、丰厚的历史人文,浓缩成一系列极具开封地域文化特色、体现开封文化底蕴的文学作品。童庆炳先生在《文学概论》中指出:“地域文化是历史形成的,它一般由地域的语言、地域的传说、地域的宗教、地域的习俗、地域的性格、地域的审美理想、地域的艺术等特点融合而成。”[1]343汴味文学正是如此,它首先用开封话讲述开封老百姓的事;其次,能够展现开封的风土习俗,人情风貌;再次,能够凸显历史文化及民族传统等积淀在开封人身上的精神、性格、气质等内在特征。本质上就是用文学艺术的形式形象生动地展现开封的地域文化特征。
一、地域化语言
开封地处中原,开封方言属于中原官话区,由于开封在历史上具有重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地位,长久作为河南中心城市,开封方言在河南方言中更具代表性。开封话可以说是“河南味的北京话”,一大特点就是开封方言中大量使用儿化音,语调结尾有明显的上扬,听起来轻快并具有突出的音乐美,且儿化音往往伴随着缩减词句的功能,如把“筷子”读作/kuaier/,把“绳子”直接儿化读作/şər/,省去了“子”字。开封话另一大特点就是/e/音的大量使用,绝大部分/ə:/音均读作/e/,如热/rə/读作 /re/,舌 /θə:/读作 /θe/,彻 /tʃ:ə/读作 /tʃ:e/等。
开封方言文化资源丰厚,能够体现中原官话特征的音韵特点和代表性词语,其中包含很多反映地方历史文化风物的词语和独具特色的名词变调,直白易懂,诙谐幽默。在汴味文学中,作家以平民化视角,用最纯正朴素的话语真实再现市井阡陌中平民百姓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特别是人物语言大多采用的是原汁原味的开封方言俗语,将汴味文化展现得淋漓尽致。如《百年祥符》中:“老者一笑‘又问白脖话(白脖话:外行话)了不是,祥符调压(压:从)哪儿来的?’”[2]68又如,《寺门》中:“封先生,你这是啥时候的报纸?日期不照(相符)吧?”“那能照?眼望儿(眼望儿:现在)是六月,这是五月份的报纸。”[3]3诸如此类方言词语,在汴味文学作品中比比皆是,像“每章儿(过去)”“打麻缠(开玩笑)”“忽几(忽略)”“靠盘(靠谱)”“腌臜(恶心)”“花搅(笑话)”“稀碴砰(一塌糊涂)”“朗利(利索)”“裹不着(不值得)”等,简直不胜枚举,可谓是汴京方言的百科全书。小说浓郁的汴味文化,与其出色的方言描写直接相关。开封方言直接表现了开封的风味特点和民俗传统,体现出开封特有的语言文化特点,尤其在文学作品中更能给人以浓厚的本土特色,体现出开封人率真、质朴的性情。
二、地域民俗文化
繁华一时的北宋汴梁不仅为今天的开封留下了数不胜数的历史遗迹,而且给这座城市融入了丰厚的文化底蕴。精彩纷呈的宋文化,在千年之后依然以各种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汴味文学通过描写开封市民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构成古城景观的各种职业活动和寻常琐事,体现独特的开封本土文化情趣,描绘出一幅幅丰富多彩的开封风俗画卷,重现了当年盛极一时的繁华与辉煌,展示出开封丰富的地域民俗文化。
(一)饮食文化
开封地域文化最突出的当属饮食文化了。作为“烹饪始祖”伊尹的故乡,开封是豫菜的发源地,处于中国饮食文化的中心交会处。开封饮食文化历史悠久、博大精深,从魏都大梁到北宋东京,随着开封城市的发展和变迁,开封饮食文化也逐渐成熟,最终走向了鼎盛时期,展现了中国饮食文化史上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对中国饮食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皇家老店》中谈及灌汤小笼包:“皇贵堂自家点着后,开始和他喷‘一春楼’的灌汤小笼包子如何了得,汴京城的包子品种如何之多,有鲜肉包子、薄皮包子、风球包子、水晶包子、虾肉包子、蟹肉包子、绿荷包子、鳝鱼包子、羊肉包子、水煎包子、瓠包子、素包子、糖包……而‘一春楼’的小笼灌汤包子,起源于宋代汴京城内玉楼山洞的‘梅花包子’,而‘梅花包子’又是压‘脚店’之中著名的万家灌浆馒头演变而来。”[2]264《宋门》中钟同生介绍扒广肚的做法,更是讲究,“除了主料广肚之外,辅料要掌油菜薹12棵、香菇1个、冬笋2片、火腿2片,清真的话可掌羊油或牛油,再加高汤600克、淀粉少许。最后用上好的奶汤小武火扒制而成。”[4]234由此可以看出开封的饮食文化品种多样、门类齐全,对于饮食文化的讲究上至宫廷下至市井百姓都可以说非常精良,既有古代饮食文化的积淀,又不断融入新的元素,形成了开封独特的饮食文化,即开封风味,其特点可以概括为“朴实中透析出秀气,粗犷中蕴含着精华”。
(二)体育文化
开封地处中原,历史上长期是政治经济中心,自古以来是兵家争夺之地,百姓屡经战火困扰,为避险自保,学习武术防身健体,这就使得开封的武术文化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开封地域尚武、习武之风在民众之中根深蒂固,世代相承。《汴京镖局》中的柯京生在武术领域无人能敌,中国式跤、蒙古式跤、南拳北腿、各路密宗、硬气功、点穴术、儒道、禅道、金刚如意,他无所不通。浑身是功夫,是“拳打三分,脚踢七分,见空就打,打不容情”[2]201,绝对是汴京城头一把交椅。武术活动时至今日,不论民间健身还是竞技表演依然在开封久盛不衰。
(三)戏曲文化
开封是戏曲的发祥地。王国维曾说:“至宋金二代而始有纯粹演故事之剧;故虽谓真正之戏剧起于宋代,无不可也。”[5]74当时开封是孕育北杂剧的地方和全国最重要的戏曲演出中心。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多处提到当时开封的戏曲(宋杂剧)演出,如“勾肆乐人,自过七夕,便搬《目连救母》杂剧,直至十五日止,观者增倍”[6]219。清乾隆年间,河南省已流行梆子戏,道白唱词皆为汴语,最早的传授者为蒋门、徐门两家,蒋门在开封南面的朱仙镇,徐门在开封东面的清河集,都曾办过科班,后在开封一带形成祥符调。民国初年(公元1912年),毕业于中州大学的樊粹庭,介入祥符调,对祥符调的道白、声腔、表演、化妆、音乐做了全面改进,才使现代人给祥符调一个确切的剧种名称——豫剧。以开封为中心地区流行的豫剧,是标准的中州正韵。《百年祥符》中有好事者争执戏曲剧种的差异,只见“老者翻着眼说:‘你都不懂,唱不成豫东调才唱豫西调,豫剧讲究唱寒韵,老话说,京剧唱不成去唱评剧,豫剧唱不成去唱道情。’对方又发问‘那你说京剧是老大?还是豫剧是老大?’老者不以为然地说:‘俺也不知谁是老大,俺只知,不管文开台武开台,四大扇,一起腔,二起腔,尖腔,就连京剧班鼓打的连环点,都是跟咱豫剧学的。’”[2]67豫剧成为真正的戏曲种类源于开封,也由开封开始发扬光大。
(四)书法文化
开封是中国的书法名城,历史的各个时期都曾有书法大家涌现。东汉时期的蔡邕、北魏时有“北朝书圣”之称的郑道昭,特别是北宋时期,开封更是聚集了一大批著名书法大家,如苏轼、米芾、黄庭坚、蔡襄、欧阳修、王安石、赵佶,等等,把开封的书法推上了历史巅峰。当代开封书法亦是精英辈出,名家云集,成百上千的国家、省、市级书协会员,数十个书法组织,数以千计的碑刻藏品,数以万计的书法爱好者,这些都显示了古都开封浓郁的书法氛围,故有“中国书法看河南,河南书法看开封”之说。开封人对书法艺术的方方面面都讲究至极,《宣和画院》里写萧桂云制作印泥的做法极为独特,先把藕掰断以后,用一只筷子轻轻缠绕,抽尽丝之后,继续把大块掰成小块,使筷子继续缠绕。藕丝比艾绒色纯,乍一看区别不大,细一看确是不同,红中泛紫,紫中泛白,白中透青,青中透黑,归至于红,却见得玲珑剔透,十分瞩目。凡从他手中制出的印色,收贮不忌铜、锡、铝,不论十年二十年,色既鲜明又可耐久,不用勤翻调,油不沉,油性不浮。
(五)鼓乐文化
开封盘鼓又称大鼓,造型朴实,体积大,鼓面直径约50厘米,鼓高30厘米,重约15千克,配以约50厘米长,3厘米粗细的柳木制成的鼓棒进行敲打,是河南省开封市特有的一种传统鼓乐表演艺术。作为一种古老的传统民间艺术,开封盘鼓气势宏大、震撼人心,鼓点激越,复杂多变,表演热烈、粗犷、豪放,无论是在音乐性上还是在舞蹈性上都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旱天雷》中展示了开封盘鼓头道花、二道花、架三棒、葫芦炮、羊抵头、抽梁换柱、单游四门、双游四门、狗咬狗、花三点、凤凰单展翅、凤凰双展翅、凤凰三点头、狮子滚绣球等队形的变换多样,以及大金枪、花炸边、不抡抡、乱劈柴、老得胜、三炸边、大呼雷炮、两炸边、大哗啦啦等鼓谱丰富种类,表现出开封盘鼓融粗放与细腻、器乐演奏与舞蹈表演为一体的独特的艺术风格,无论是在听觉上还是在视觉上都给人以极强烈的、震撼人心的感染力。这正是开封盘鼓艺术的魅力所在,也是它深深地扎根在开封民间、久盛不衰的原因。这种鼓舞相生的开封盘鼓展示着人的气概,豪放、率性、磅礴的开封盘鼓,正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的人民最为真挚的精神展现。
不仅如此,开封的木版年画、斗鸡、石锁等民俗文化也都具有独特的开封地域文化特色,是开封声名远扬的名片和标签,吸引着中外游客到此流连忘返。
三、地域化人文精神
法国学者斯达尔夫人在《论文学》中谈及:“任何文学的历史,只有把这种文学和创造这种文学的人民的社会和精神状态联系起来,只有把它放到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去,才能被人理解,才能加以研究。”[7]11人物是小说三要素的灵魂与核心,汴味文学中描写的人物都是根植于市井生活中的普通百姓,在他们身上,开封文化的精神内涵和实质得到了最真实最充分的体现。
(一)刚烈爱国,一身正气
开封作为八朝古都,长久以来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即使普通百姓对国家也有不同一般的爱国意识和使命感,在任何时期,面对国家危亡,外敌入侵,古城子民的家国意识和守护意识都是自觉而强烈的。《寺门》向读者展示了在外敌入侵时,一群最为普通的百姓,如沙二哥、海阿訇、封先生、尚社头等,他们虽然宗教信仰不同、职业不同,但是面对国家危亡,同仇敌忾、一致对敌的热血情怀却是令人感佩的。《汴京镖局》中的柯中原在日本兵把守马道街街口不让车子通行的情况下,“不愿多走冤枉路,他要逗日本兵的猴”。一车水四个棒劳力抬都不容易,柯中原向日本兵要求,如果他抬过去,以后让他从马道街过。日本兵说:“你的,抬过去的可以,放下来的不行,放下来死啦死啦的!”只见“柯中原把身上布衫一脱,往水车上一撂,他两手搦住把,一攒劲,水车轱辘离地一尺多高,不是抬,而是被他两手端起来走。日本兵刺刀对着他后心,跟着走到街北口。日本兵傻眼。他用汴京话笑着对日本兵说:‘你个鳖孙,孬不孬?孬种。’”[2]201在日本人铁蹄践踏之下的开封人民并没有屈服、怯懦,他们凭借自己的能力,以一腔爱国的热忱,如同一个英雄一般,在那个屈辱的时代里为古城人民点亮了一盏明灯,树立了必胜的信心。
(二)重礼守义,讲究面子
承载千年古都的悠久历史,长期居于天子脚下,百姓内心都不由自主会有一种自傲心理,自尊心和优越感使他们凡事不能居于人后,力求庄重大气,遇事“不丢份儿”,内在体现的是自我重礼守义的道德约束,外在表现就是事事要讲面子。《汴京镖局》里的柯京生身处汴京城镖局第一把交椅,半路杀出个武艺了得的曹正芳,威胁到了镖局在汴京城的地位时,“不管咋着,咱镖局的面子不能丢”[2]212。为了稳住镖局的地位,柯京生向曹正芳下了战书,要一决高下,只是比试的时间地点都是煞费苦心,要求对方不张扬不声张,毕竟输赢的结果事关镖局和柯京生的面子。《宣和画院》中萧桂云骨气奇高,书法一绝,自制印泥,藕中抽丝,工艺复杂,耗尽心血,视为无价之宝,从不送人,用他的话,“一个人一生抵不过几盒印泥,卖它和卖血差不多”[2]125,最终为了挽救好友儿子,违心地写完最后一幅作品后将毕生所制印泥全部销毁,从此挂笔。正如他所说“做人在前,作字在后;骨气居上,功用居下”[2]191,以此诠释了自己的一生的追求。
(三)喜好艺术,秉持本心
开封作为北宋首都,在当时处于鼎盛时期,世界顶尖都市,经济繁荣稳定,文化品类繁多,市民的消闲文化得以空前发展,虽历经千年岁月,依然遗留于古都民间巷尾,深植于百姓的日常生活。汴味文学中的人物虽是街头市井的小人物,几千年的文化积淀,文化氛围的浸染无形中使古城百姓对艺术都有一种独特的追求和痴迷,尽管他们并不显达,甚至落魄,但是无论何时他们都能遵照自己的内心,获得自我的精神满足。《百年祥符》中的豫剧名角儿马福顺由于历史原因耽误了十几年的艺术生涯,但是在经过人生的低谷后,虽已60多岁,仍然每天一早去龙亭坑吊嗓练功,始终不舍他热爱的豫剧艺术,当县豫剧团处于窘境返聘他回团时,家徒四壁的马福顺对报酬不作任何要求,只要求在头场演出时穿上“镇团之宝”的一身行头。这其中饱含了他对艺术的无限热忱与挚爱,不计个人得失,只求内心的满足。《旱天雷》里,男女老少都对盘鼓如此痴迷,“在汴京这地儿打鼓,打不好,别人笑话你,打得好,别人嫉恨你……”[2]363“在汴京城里的茅厕池上,十个坑九个蹲着的是打盘鼓的”[2]421。一纸招鼓手海报贴出,华北体育场院里如同鱼翻了坑,都是挎着盘鼓来应试的,想为开封盘鼓的传承发扬尽一己之力。《宣和画院》中描写在汴京城里每天早上都有众多老少在地上练字,他们不是图省纸,也不是冲着书协会员去苦练,他们是基于某种心境和天地人融为一体的情趣,在这种心境和情趣之中,生活的酸甜苦辣就飘然远去,获得的是内心的平静和安宁。老城千年留存下来的文化底蕴由此可见一斑,不管身处何种境地,对于精神文化的追求都是毫不含糊的。
结语
老舍曾说过:“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8]91-92茅盾先生也曾经说过:“不是在某种环境之下的,必不能写出那种环境;在那种环境之下的,必不能跳出那种环境,去描写别种来。”[9]270-271汴味文学的作家,正是身处开封这方古老而深厚的土地,饱含着对开封的无限深情,将开封的一草一木、开封的文化传统、开封的市井风情、开封近代的历史轨迹,在文学作品中生动呈现,全方位地展现了开封地域文化的丰富内涵与精髓,更体现出开封地域文化的独特地位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