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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及其历史价值

2020-01-09张茂亭

泰山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文学思想傅斯年五四

张茂亭

(山东省宁阳县第一中学,山东 宁阳 271400)

傅斯年是我国近代的历史学家、教育家和思想家,是新文化运动不可忽视的一员健将,对中国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做出过重要贡献。长期以来,学术界对傅斯年的研究几乎呈空白状态,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以来才逐步走进学者的视野。不过,当前对傅斯年的研究多聚焦于其史学思想,对其早年的文学思想则研究不多,偶有研究仅限于学者撰写的傅斯年传记中。傅斯年早年的文学思想有待深入研究。

1918—1919年,傅斯年在《新青年》《新潮》杂志上共发表文章51篇,其中文学类12篇,包括6篇论文学革命,2篇论戏剧改良,3篇文学类书评①本数据据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傅斯年全集》检索得出。。从上述统计数字可以发现,“五四”时期的傅斯年学术兴趣恰恰主要集中在文学方面,与他后来的学术研究重心并不一致。所以,傅斯年“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是非常值得我们研究的,另外傅斯年早年是北大“旧派”[1]太炎学派的黄侃、刘师培等人的得意门生,而后又由于各种原因迅速地转向了“新学”[2]一派,以他为代表的第一批新青年从“旧学”到“新学”的这种转向,也应该成为我们观察那个时代青年知识分子思想变换的一个切入点。所以,客观地研究评价傅斯年“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和历史价值是很有意义的一个课题。本文主要依据傅斯年“五四”时期的作品、相关学者对其进行的研究和传记资料,以及学界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既有研究成果来探讨傅斯年“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并对其历史价值作一初步的评价。

一、傅斯年“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

研究傅斯年“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离不开他早年的人生经历[3]和整个的社会文化环境[4]。从历史角度看,他的文学思想不仅仅是单纯的为文学,更是与中国当时的救亡与启蒙的社会思潮联系在一起的,其思想的发展及内容也与整个新文化运动相一致。“五四”时期的知识精英多数信奉思想的独立、自由精神,傅斯年也不例外。而由于傅斯年良好的“旧学”[5]功底和他对西方文化的独特理解,所以他当时关于文学的观点在某种程度和某些方面竟然超过了他的老师们[6]。围绕着“五四”新文学运动,傅斯年当时的文学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倡导文学的革新,推崇西方文学,注重文学的情感因素

倡导文学的革新,原因在于他承认中西方文学的不同,他认识到中国的文学是一种杂文学,由于他的反传统的激进的文化立场以及他的救国心切,所以他很推崇西方的物质和精神文明,推崇西方的文学观念。因此,他认为中国旧有的文学已不合时宜,要以西方为模本,进行文学的革新,这一思想集中表达在他的《文学革新申义》一文中。对于文学,他的定义是:“文学者,群类精神上之出产品,而表以文字者也。”又说:“文学之内情本为精神上之出产品,其寄托之外形本为文字。故就质料言之,此界说亦能成立。既认此界说为成立,则文学之宜革不宜守,不待深思而解矣。文学特精神上出产品之一耳。它若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皆群类精神上出产品也。以群类精神为总纲,而文学与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为其支流。以群类精神为原因,而文学与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为其结果。文学既与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同探本与一源,则文学必与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交互之间有相联之关系。易言之,即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之性质皆为可变者,文学亦应为可变者。”他主张:“昔日文学中与君主政体有关系之点,若颂扬铺陈之类,理宜废除。”“欧洲文学中优点为中土所无者,理宜采纳。”“且文学之用,在所以宣达心意。”“文学应为今日的而非历史的”,并举例说明中国古代文学也是不断革新的,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比如诗经、楚辞、汉赋、骈文等等。对于文学的革新,他提出了两点看法:“其一,对于过去文学之信仰,加以破坏。其二,对于未来文学之建设,加以精密之研究。”[7]基于以上认识,他和他的老师胡适、陈独秀等一方面延续自晚清尤其是辛亥革命以来的反传统思想,一方面介绍西方文学,通过学习西欧文学来改造传统的旧文学,并借此学习西方的人文精神。在他看来,西欧的文学更注重人的情感因素,而不是中国传统的所谓“文以载道”的没有人情味的文学。所以围绕着文学的情感抒发,他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观点,概括起来可以说是“反用典、反语艰、反词夸、重情真”。因此他也像陈独秀、钱玄同等人一样攻击桐城派和“选学派”,认为桐城派桎梏心灵,戕害性情,要予以斩除;“选学派”的骈文体更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文体,束缚人的思想,是一种阻碍社会进步的废物。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他十分痛恨桐城派古文和“文选派”骈文,但他不像一般人那样谩骂抨击,而是对旧文学的危害做了具体的分析,有理有据,这一点十分可贵。[8]他主张文学与时代结合,学习西欧文学,注重文学的情感因素。这很像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文学革命论》中提出的观点,其实这篇文章也正是在胡适的指导下完成的。胡适和陈独秀,尤其是陈独秀,直接影响了傅斯年在文体和思想情感内容表达方面的反传统思想。[9]其次,他深厚的国学根底、章氏考据学对传统的颠覆以及对社会的危机感,都对他的文学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倡导文言合一,注重白话文学

为了响应文学革命的号召,在胡适、陈独秀等人白话文运动的影响下,傅斯年早期也发表了响应白话文运动的文章,倡导文言合一。在傅斯年看来,中国古典文言文,太过高深,文言不一,只能流行于读书人和上层贵族知识分子中间,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想要读懂他们的文章就太难了;文言文大都反映读书人的思想情感,与大众不符,难以传播新思想。而且在当时社会,文言文已经不合时宜,所以要倡导文言合一,大力发展白话文学。傅斯年认为,现代的白话文学,是由三个要素构成的:“第一,用白话做材料;第二,有精工的技术;第三,有公正的主义。”[7]就是说以白话为主的文学作品,不仅要注重文学的形式、技巧等外在方面(这里主要是指“西洋词法”与“欧化的中国语”,注重修辞学),而且要用白话文学来实现改造人生、救国的“公正主义”。白话文运动在晚清时就已经开始,到傅斯年时期,已经不是一件稀奇和新鲜的事物。那个时代,很多人提出要发展白话文学,但是具体怎么发展,并没有成熟的思路;很多主张过于激进,把文言文一棒子打死,完全忽视了文言文存在的合理性。而傅斯年不同,他主张文言合一,要把文言文和白话文结合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而不是把文言文的优势全部丢掉,他说:“切合今世,语言(下文或作语言,或作白话,或作俗语,同是一词)之优点,其劣点乃在用时有不足之感。富满充盈,文词之优点,其劣点乃在已成过往。故取材于语言者,取其质,取其简,取其切合近世人情,取其活泼饶有生趣。取材于文词者,取其文,取其繁,取其名词剖析毫厘,取其静状充盈物量。”[7]傅斯年的这一主张是切合实际的,为配合这一主张,他还提出了很多具体的可行性的要求,如代名词全用白话、在白话用一字而文词用二字者从文词等等十项条例,后来又举出“八事”来配合文言合一。

傅斯年之所以大力提倡文言合一,一方面固然是受到他的老师们尤其是胡适的影响①胡适是晚清以来推动白话文学的重要一员,他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呼吁建设白话文学,得到陈独秀的呼应,对傅斯年影响很大。,但更大的原因则在于救亡与启蒙。他认识到,在中国这个积贫积弱的社会,要启迪民智,普及知识,文言文是巨大的阻碍,而通俗易懂的白话文更易于民众接受,深入人心,从而起到改变国民意识的巨大作用。所以只有白话文才能救国。为此他特意写了《白话文学与心理改革》一文,他认为白话文学能真正地深入人心,而“文学的功效不可思议,动人必速,入人心深,住人心久,一经被他感化了,登时现于行事”[7],由此可以看出他倡导白话文的良苦用心。

但是后来他走向极端,傅斯年的主张一度发展到要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他认为欧文就26个字母,学明白发音,便可免去记忆、音读的困难。学习欧文几年就可粗略掌握,而中文个个独立,且非常难懂,必须花费多年工夫才能学会使用,这是一种消耗,对于改变中西之间的差距不利,所以他主张改用拼音文字。他主张的拼音文字并不是照搬西方的文字,而是新造的,主要是“把这四四方方的单音字去了,换上以字母集合,横行的拼音文字,丝毫不与汉语相干”[7]。他的目的是改造中国传统笨重的书写符号,为百姓大众找到一种便捷的语言工具,并借此统一国语,保存国语。其出发点虽好,却未免过于理想主义[5],并不符合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和社会现实。当然这也与他当时年轻气盛、经验不足有关,对此我们不宜过分苛责。

(三)文学为人生

正因为文学为人生,所以他才主张文学要革新,要创造白话文学来改造国民性,进行大众教育。在这一点上,傅斯年比较赞同周作人的《人的文学》,认为白话文学的内心应当是人生的深切而又著明的表现,文学要有人道主义,所以他说白话文学要有“公正的主义。……美术派的主张,早经失败了,现代文学上的正宗是为人生的缘故的文学。”“只取抬高人生的文学,凡抬高人生以外的文学,都是应该排斥的文学”[7]。所以傅斯年很批评古典文学,他在《中国文艺界之病根》一文中说:“中国美术与文学,最惯脱离人事,而寄情于自然界。故非独哲学多出世之想也,音乐画图,尤富超尘之观……若夫文学更以流连光景、状况山川为高,与人事切合者尤少也。此为中国文学美术界中最大病根。所以使其至于今日,黯然寡色者,此病根为之厉也。”[7]在傅斯年看来,文艺最大的病根就是不能与社会、人生接轨,这样就无法和群众接轨,也就无法改良社会了。以傅斯年为代表的“新潮社”的改良社会的观念,不仅受西方自由和民主思想的影响,也部分地受到俄国“十月革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影响,这是一种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的模糊的混合体思想[9]。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新文化运动领导人陈独秀、李大钊深受俄国社会主义的影响,而傅斯年又受他们的影响所致。

傅斯年文学为人生的观点与当时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和周作人等人的观点可谓一致,他认为文学革命是政治革命的前提和政治革命成功的先决条件,他说:“形式的革新——就是政治的革新——是不中用的了,须得有精神上的革新——就是运用政治的思想革新——去支配一切。”[7]在五四新文化领导人那里,所谓的“新文化”和“新文学”并不是纯粹地为学术,都或多或少地与政治扯上关系,比如陈独秀就是为了进行政治革命而不仅是为了单纯发展中国的新文化。但是,胡适却并不这样,他属于典型的“自由派”。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存在着社会政治激进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两种思想路线,陈独秀显然属于社会政治激进派,而胡适则属于文化激进主义的“自由派”或自由主义者,他和很多自由主义者一样对政治较少关注:“自由主义者对现实政治的嫌恶是基于两个原因:一则由于他们对军阀和官僚政府的悲观态度,二则由于他们假定只有通过由教育导致的社会文化变革才能达到政治改革。”[9]傅斯年受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思想影响,也受俄国社会主义的影响,但是由于他与胡适关系更近,受他的影响更大,故此他跟随胡适,选择了通过文化改革来进行社会改革的道路。在他看来,新思想是夹在新文学里的,政治上的革新只是形式上的革新,光有形式上的革新是不行的,只有先把新思想通过新文学传到百姓的心里,才能真正实现新政治,这是当时中国的唯一出路。这种观点无疑过分夸大了文学革命的作用,而且这种政治思想和政治主张也非常得苍白、幼稚,充满了空想的色彩。但是,他强调文学内容的革新,把文学内容的革新看作是文学革命的最重要的任务,主张靠文学革命唤醒大家的觉悟,激发人们新的思想感情,这种对于文学革命历史使命和方向的认识则是正确的。

二、傅斯年“五四”文学思想的价值分析

在那个复杂多变的时代,傅斯年的思想也是复杂的,但总起来说,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里,他的思想是一种批判社会和救亡图存的思想。晚清以来中国的社会危机惊醒了很多人,中国近代第一批知识分子为了救亡图存举起的新文化运动的大旗深深地影响了一代新青年,使他们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救亡与启蒙的民族大业中,傅斯年就是其中作出重要贡献的一位。起初,由于深厚的国学功底,和对章太炎学说的信服,傅斯年受到一批章氏弟子的关注。刘师培、黄侃等人也都希望傅斯年能继承仪征学统和太炎学说,罗家伦曾回忆“当时真正的国学大师如刘申叔(师培)、黄季刚(侃)、陈伯弢(汉章)几位先生,也非常之赞赏孟真,抱着老儒传经的观念,想他继承仪征学统或是太炎学派等衣钵”。[10]然而由于他的早年经历和整个的社会危机以及他受的传统爱国教育使他毅然投入到“五四”爱国事业中。作为在学校师生中很有影响力的一位学生领袖,他积极创办“新潮社”和《新潮》杂志,大力支持陈独秀、胡适等人的新文学运动,对于扩大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起了很重要的作用[9],贡献十分突出。他在1918年至1919年所写的一系列文章,有力地促进了新文学运动在学生中的发展。他创办的《新潮》杂志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第一期面世后,转眼间销售一空,以致重印到第三版,销售了13000多册,以后几期的销售量也常在15000册左右,成为当时除了《新青年》和《每周评论》外最重要的杂志,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5]顾颉刚回忆说:“《新潮》出版后,销路很广,在南方的乡间都可看到。”[11]他的文学革新思想、白话文学的主张和为人生的文学观念虽不是其独创的,但是由于他的影响力,确实有力地推动了中国的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他在这个时期的贡献不容忽视。

傅斯年“五四”时期的文学观念是复杂的,他一方面吸收西欧文学及其文化,文学思想总体上是“反传统”的,另一方面却又未完全脱离传统,他的“文言合一”“文学为人生”的观点其实就是古代“教化说”的翻版。中国古代的“教化说”自孔子至汉儒提出,是超越一家一姓的帝王政治的,着眼点在于“为天下而教化”,有学者指出:“如此看来,文学的政教功用观,并非完全出于统治者正统文学观念的提倡而得以贯穿古代文论史、文学史始终的,而是它本身确实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并已成为古代文人的自觉意识。凡是对于社会历史进步有责任感的作家、理论家,总是会自觉地提倡文学的这种政教功能。李贽、汤显祖大力提倡小说、戏曲的政教功用,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对诗文的政教功用亦非常重视,尽管他们的思想态度、政治观点都与正统社会格格不入,但在文学的政教功用观上,却表现出了与正统社会惊人的一致性。……这一优良传统使源远流长的古代文学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发挥了巨大的进步作用。”[12]可以说,傅斯年此时的观点与“教化说”并无二致,都致力于教化民众,启迪民智。刘文勇先生指出:“只要文学不遗世独立,那么儒家的文学立法就具有永恒的价值,虽然随着时代的变化可以对其进行修订发展。”[13]傅斯年的这种文学革新思想就是“教化说”在五四时期的具体表现。尽管他的部分观点可能在文学创作的操作层面没有那么“温柔敦厚”,但是其价值理性却不能否认。

综上所述,作为一位深受“旧学”影响的知识分子,傅斯年能在那个时代迅速转向,奔向“新学”,这本身就值得我们关注。不只是傅斯年,顾颉刚、毛子水、罗家伦等“旧学”功底深厚的同时代人也在“五四”新文化的浪潮里迅速地转向,这充分说明了中国近代第一代知识分子(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对后人的教育和影响是成功的,中国第一代新青年在民族的生死关头是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新青年的爱国精神和对新思想的热烈追求、对新事物的极大兴趣是新文化运动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新文化运动中,新青年个人的人权和民族独立富强的观念迅速地觉醒了,所以有人称“五四运动是中国青年社会责任心的新发明”[4]。1917年开始的新文化运动在文化领域的革命同样是成功的,其结果是过时的文言文和陈腐的旧文学的迅速衰落[9],而傅斯年在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他是一个于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做出了重要贡献的年轻战士”[6],这方面同样值得我们予以重视并加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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