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三国名将于禁生平及“弗克其终”考

2020-01-09魏伯河

泰山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庞德曹操

魏伯河

(山东外事职业大学 国学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031)

在三国时期曹魏集团崛起的过程中,长期活跃着泰山名将于禁(?-221)的身影。于禁,字文则,《三国志·魏书》有传。据载,于禁发于卒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跻身高位,最后因兵败被俘,未能死节,回国后被羞辱而死。于禁素以“毅重”著称,他当时为何选择投降,曹丕为何要对他极尽羞辱,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本文试根据有关史料,对于禁生平及其“弗克其终”一事进行探讨。

一、发于卒伍的“五子良将”之一

于禁为东汉泰山郡钜平(治所在今宁阳县磁窑镇西太平村)人。钜平南邻曲阜,北倚泰山,自古人才辈出。于禁家族世系不见于史籍,可知其出身低微。据当地世代相传,于禁自幼习文练武,志向远大。他不仅熟读兵法,弓马娴熟,而且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具有较浓重的正统观念。但当时世家大族堵塞了下层人士的所有进身之阶,于禁报国无门,只能待时而动。朋友昌豨与孙观等在泰山落草为寇,招其入伙,被其婉拒①(晋)陈寿《三国志·魏书》卷十七《于禁传》称“豨与禁有旧”,于禁亦称昌豨为“旧友”。昌豨早年为“泰山寇”,而于禁未予其事,可知其不屑于为寇。。后来朝中宦官与外戚斗争白热化,政治日益腐败,终于激发了大规模的黄巾暴动。于禁认为时当国家用人之际,自己应该有用武之地,便做好了投军报效的准备。

当时朝中大将军何进(?-192)为对付把持朝政的宦官张让、赵忠等“十常侍”,委托鲍信(151-192)以骑都尉身份回乡招募士卒,于禁闻讯前往投效。鲍信招募到一千余人后,便组织向洛阳进发。但还未到达,京中局势突变,何进已被十常侍所害,朝政被关西军阀董卓(?-192)把持。鲍信见董卓怀有异志,欲与渤海太守袁绍(?-202)“图卓”,袁绍“畏卓,不敢发”[1],鲍信便带兵回乡,继续招兵买马,手下士兵很快达到两万人,成为手握重兵的一路诸侯。第二年,袁绍因废帝问题与董卓决裂,通告天下发起成立讨伐董卓的同盟,各地诸侯纷纷响应,共推袁绍为盟主。鲍信以济北相身份加入其中,成为盟军中的一支劲旅。汉献帝初平三年(192),大批青州黄巾军涌入兖州,刺史刘岱(?-192)战死。面对难以控制的局势,鲍信等人推举时任东郡太守的曹操领兖州牧,率众抗击黄巾。由于黄巾军缺乏严密组织和明确的战略思想,胜利的天平逐渐向盟军倾斜。不久,鲍信在寿张东部击破了黄巾军主力,但他本人却战死沙场,余部归顺曹操(155-220)。从此,于禁便在曹操帐下效力,并逐步成长为一代名将。

于禁开始时只是一名下级军官,在将军王朗(?-228)手下担任“都伯”一职。都伯为统领百人的军官,级别不高,但他的不凡才具很快引起王朗的注意。《三国志·于禁传》(以下简称《传》)载:王朗见而“异之,荐禁才(堪)任大将军”[2],即认为其有大将之才,便向曹操推荐。思贤若渴的曹操当即“召见与语”,于禁与曹操谈了些什么,史书无载,大抵应为对时局和战事的看法,曹操对其大为赞赏。随后于禁连升三级,被任命为军司马。曹操命于禁带兵“诣徐州,攻广戚”,连战皆捷,又晋升为陷陈(阵)都尉。曹操东征吕布(?-199)时,于禁在濮阳城南攻破吕布两座营寨,不久又独自率部在须昌战胜了高雅。在攻打寿张、定陶、离狐、雍丘等一系列战役中,于禁身先士卒,连连告捷。有一次曹操大营在汝南遭到刘辟、黄邵等黄巾军偷袭,于禁挺身而出,率部一举击败来犯之敌,解救了曹操,并将刘辟、黄邵斩首,招降其全部部属,因功晋升平虏校尉。后来于禁跟随曹操参加征伐乔蕤、张绣的战役,又屡立战功,被曹操上书汉献帝,册封为益寿亭侯。发于卒伍的于禁,成为曹军中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在曹操与袁绍决战的官渡之战中,于禁更是表现不俗。开始袁军势大,曹兵恐惧,于禁自告奋勇担任先锋。曹操命他率两千人扼守战略要地延津,自己则带兵暂回官渡。这时刘备在徐州发难,曹操只得带兵回救徐州。袁军见于禁势单力孤,加紧攻打。于禁率众坚守,岿然不动,并以攻为守,与乐进等“击(袁)绍别营,从延津西南缘(黄)河至汲、获嘉二县,焚烧保聚三十余屯,斩首获生各数千,降绍将何茂、王摩等二十余人”[3]。曹操又遣于禁驻兵原武,攻打袁军重镇杜氏津,于禁又一次击破袁军,因功晋升裨将军。在官渡决战中,曹军与袁军各筑土山对峙。袁军居高临下箭如雨发,曹军死伤颇众,人心恐惧。于禁以盾牌遮蔽,坚守土山。袁军又暗挖地道试图偷袭,被于禁及时发现,他让士兵们围绕大营掘出壕沟,截断了袁军地道。组织反击时,于禁亲自擂鼓,鼓舞士气,多次打退袁军进攻,终于重振军心,扭转战局,为曹操最后彻底消灭袁军、扫平统一北方的最大障碍发挥了关键作用。战后论功行赏,于禁晋升为偏将军。其后平昌豨、灭梅成,于禁又屡立战功,被拜为虎威将军,与张辽、乐进、张郃、徐晃并称为“五子良将”①(晋)陈寿《三国志·魏书·张乐于张徐传第十七》“评曰:太祖建兹武功,而时之良将,五子为先。”中华书局,1979,第531页。。

官渡之战后,曹操上表汉献帝,极力称赞于禁和乐进、张辽:“武力既弘,计略周备,质忠性一,守执节义,每临战攻,常为督率,奋强突固,无坚不陷,自援枹鼓,手不知倦。又遣别征,统御师旅,抚众则和,奉令无犯,当敌制决,靡有遗失。论功纪用,宜各显宠”[4],对其予以极高评价。

综上所述,于禁在曹操镇压黄巾、扫平群雄、统一北方的过程中,攻必克、守必固,战功赫赫,发挥了重要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于禁建功立业的年代,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汉朝末年,于禁拜将封侯,也都是曹操奏请汉献帝实现的。从正统观或合法性上讲,与关羽被封为汉寿亭侯一样,于禁的官爵属于“汉封”而非“曹封”(尽管体现的是曹操意旨)。当时,曹操集团的核心是以同姓族人曹仁、曹洪、曹休等及夏侯氏夏侯惇、夏侯渊、夏侯尚等组成的谯沛集团,于禁虽然获得了很高的封赏,但并不属于曹魏集团的核心层成员。对于当时的于禁来说,由于曹操身居汉相之位,代表着正统,因而忠于曹操与忠于汉室是统一的,与甘心作曹氏家臣的不少人有明显区别。

二、深明大义的大将之才

作为一代名将,于禁不仅具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而且治军严格、公正无私,具有清醒的政治头脑和难得的大局观念。《传》中记载的几件事例足可为证。

于禁治军,以法御下,十分严格。《传》记载:“是时,禁与张辽、乐进、张郃、徐晃俱为名将,太祖每征伐,咸递行为军锋,还为后拒;而禁持军严整,得贼财物,无所私入,由是赏赐特重。”[5]于禁治军严整,缴获全部上交,较之西汉名将,显然不属于李广(?-前119)一类,而更接近程不识。如“士卒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6]一样,于禁的部属自然比别的将士要清苦,加上他执法严厉,应该招致不少怨言。

最能表现于禁深明大义而为曹操所特别赏识的一个例子,是宛城之战。当时曹操讨伐张绣失利,全军上下一片混乱,唯独于禁率领部下数百人,且战且退,虽有所伤亡,但始终保持队形,没有溃散。等甩开敌人较大距离时,他又清理整顿队伍,向曹操的落脚地舞阴(今河南泌阳)集结。途中遇到正在掳掠百姓的青州兵,于禁即“数之以罪”,依军法处置。“青州兵”系由收编的青州黄巾军中的精锐组成,由曹操的亲信夏侯惇(?-220)统领。这支军队后来为曹操统一中国北方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军纪一向很差。于禁整肃青州兵,似有越权之嫌,也要承担很大的风险。而他之所以敢于越俎代庖,显然是出于战略全局的考虑。《于禁传》记载:“青州兵遽走,诣武帝自诉。禁继至,先立营垒,或曰:‘青州兵已诉君矣。’禁曰:‘今贼在后,追至无时,不先为备,何以待敌?曹公聪明,诉必不入。’徐凿堑安营讫,乃入谒陈状。”曹操知情后大为感慨,赞叹道:“淯水之难,吾其急也,将军在乱能整,讨暴坚垒,有不可动之节,虽古名将,何以加之!”[7]

建安十年(205),于禁奉命与夏侯渊(?-219)携手平定了昌豨叛乱。昌豨与于禁本有旧交,以为战败后求降,于禁可以保他不死,但结局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当时诸将皆以为豨已降,当送诣太祖,禁曰:‘诸君不知公常令乎!围而后降者不赦。夫奉法行令,事上之节也。豨虽旧友,禁可失节乎!’自临与豨决,陨涕而斩之。”此举在曹营引起轰动,曹操也感慨地说:“豨降不诣吾而归禁,岂非命耶!”[8]言下之意,似乎对昌豨之死有所惋惜,但他很可能是言不由衷的,因为他事后不仅没有责怪于禁,反而“益重禁,拜禁虎威将军”。历史学家方诗铭(1919-2000)分析认为:当时类似昌豨的一些地方割据武装经常摇摆不定,昌豨更是屡降屡叛,使曹操甚为棘手,而将其除掉又怕引起连锁反应。于禁不以友情徇私枉法,果断杀掉昌豨,既起到了敲山震虎、杀一儆百的作用,又把臧霸、孙观等“泰山诸将”的怨恨从曹操身上转移开来[9]。正因如此,曹操才对于禁愈发器重。

建安十四年(209),梅成、陈兰叛乱。曹操派出两路人马平叛。命于禁、臧霸讨伐梅成,张辽、张郃等讨伐陈兰。结果于禁带兵一到,梅成摄于兵威就带着三千多人投降了。但此人并非真心归附,旋即再次叛变,并与陈兰会合。于禁连夜带兵追赶。此时张辽等正与陈兰相持不下,而部队粮草将尽,形势危急。于禁审时度势,主动承担起运粮任务,协助张辽彻底消灭了梅成和陈兰叛军。转运粮草当然不如担任主攻更能建立功勋,但作为大将,于禁着眼全局,主动配合作战,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品格。获胜后曹操对于禁大加赞许,并给了他“增邑二百户”的奖赏。

于禁在曹军中威信极高。后曹操因忌恨袁绍降将朱灵,欲削夺其兵权,但又担心引发兵变,思虑再三,决定派于禁去执行这一使命。于禁手持曹操军令,带数十骑入朱灵军营,宣读曹操剥夺朱灵兵权的命令,朱灵及其部众摄于于禁威严,无人敢动。曹操认为只有于禁能镇住朱灵,便让朱灵长期归于禁节制。

后来,于禁又被晋升为左将军,假节钺,可代替君主出征,并拥有斩杀属将的权力,这在君王所有授权方式中属最高规格。于禁之所以能得到曹操如此厚爱,除了作战勇猛、战功卓著以外,主要还是因他具有清醒的政治头脑和很强的大局意识,在军队中享有崇高威望,这样的素养,决非一勇之夫所能具备。当年王朗一见即认为其“才(堪)任大将军”,事实证明其颇有知人之明。

三、“弗克其终”之谜探微

(一)晚年悲剧

曹操扫平北方后,局势相对安定,于禁在许都享受了几年安富尊荣的生活。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操派大将曹仁(168-223)征讨占据荆州的蜀将关羽(161-220),出师不利被困于樊城,形势危急之下,又派于禁率兵助战。不曾想,此役竟成了常胜将军于禁的滑铁卢。

当时正值秋季:

大霖雨,汉水溢,平地水深数丈,禁等七军皆没。禁与诸将登高望水,无所回避。羽乘大船就攻禁等,禁遂降,惟庞德不屈而死。太祖闻之,哀叹者久之,曰:“吾知禁三十年,何意临危处难,反不如庞德邪?”[10]

史学家陈寿(233-297)在《三国志》中评论说:“于禁最号毅重,然弗克其终。”至于“最号毅重”的于禁将军何以未能“克终”,这巨大悖论之后有何隐情,却未作分析评论。从此,于禁被视为名将之中“晚节不终”的一个反面典型。后来经过通俗小说《三国演义》的肆意丑化(如虚构的沮庞德之功、移军于死地、拒成何之谏,尤其最后的乞哀请命等)[11],于禁“变节”的形象更广为人知。

于禁先是做了关羽的俘虏,关羽被东吴打败后,又转而成为东吴的俘虏。孙权(182-252)为避免得罪曹操,释于禁之囚,以宾礼相待。此后两年间,魏国政局大变,曹操去世,曹丕代汉称帝,人事格局也随之发生重大变化。孙权为应对刘备复仇威胁,向曹魏称藩示好,于禁被作为贺礼之一送回魏国。此时的于禁早已须发皓白,形容憔悴,全无往日风采。此时接见他的是刚通过所谓“禅让”登基不久的曹丕。由于背负着兵败降敌的罪名,于禁有口难辩。面对居心莫测的新君,他惶恐无地,唯有“泣涕顿首”而已。曹丕的态度如何呢?据裴注引《魏书》所载:“制曰:昔荀林父败绩于邲,孟明丧师于肴,秦、晋不替,使复其位。其后晋获狄土,秦霸西戎,区区小国,犹尚若斯,而况万乘乎?樊城之败,水灾暴至,非战之咎,其复禁等官。”[12]当即拜于禁为“安远将军”。其实,表面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之下,曹丕远没有其父曹操的胸襟。作为刚与其弟曹植(192-232)争位上台的新帝,对没有进入其小圈子中的文武臣僚,他也不会倾心相待。于禁作为前朝老将,一向只听从曹操调遣,与曹丕素无交集,此时在曹丕心目中,于禁只不过是败军之将而已。给败军之将加封一个前此未有的“安远将军”头衔,不仅虚名无实,而且其本身即明显有嘲讽、羞辱的意味。时过不久,曹丕说是要派于禁出使东吴,令其行前到安葬曹操的高陵拜别。他预先让人在陵屋的墙壁上画下了樊城之战中关羽耀武扬威、庞德不屈、于禁投降的画面,有意对其进行羞辱。于禁看了之后,悲愤莫名,不久即发病而死。曹丕的这番做派,后人多有非议,如司马光(1019-1086)就在《资治通鉴》中评论说:“于禁将数万众,败不能死,生降于敌,既而复归。文帝废之可也,杀之可也,乃画陵屋以辱之,斯为不君矣!”[13]此说虽然对于禁“败不能死,生降于敌”缺乏分析,但对曹丕之“不君”的评判还是很有道理的。

(二)失节之谜

作为身经百战、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名将,为什么于禁最后“弗克其终”,没有全节尽忠?古往今来,对此有种种猜测和评论。对其鄙夷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抱不平者亦有之。其实,对其人其事进行客观评价,需要从多个维度着眼,进行历史的分析。

首先,要历史地看待“降”与“叛”。本来,在军阀混战的年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相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观念大行其道,文臣武将在不同势力之间朝秦暮楚实不足为奇。当然,其中也有不少人的“降”是被迫而为、临时作为跳板的。例如,刘备就曾先后投靠过公孙瓒、陶谦、吕布、曹操、袁绍、刘表等人,蜀国的所谓“五虎上将”中关羽、马超、黄忠都有过类似的经历,魏国的“五子良将”中张辽、张郃、徐晃也都曾是降将。就连那位在樊城之役中死得颇为壮烈的庞德,也是五年前刚从马超、张鲁麾下投降而来的。庞德之死,与其说表现了他的忠诚,不如说仅仅是兑现了他的诺言。因为在与蜀军对阵之前,驻守樊城的曹军主将曹仁等人就因为庞德之从兄庞柔正在汉中为蜀国效力,怀疑他会临阵倒戈,庞德为此立下了“今年我不杀羽,羽当杀我”的誓言。其人先负马超、再负张鲁,只不过最终未负曹操而已,他之慷慨赴死,自有其不得不死的原因,很难说他在气节、人格上就堪为表率。

客观地说,于禁之所谓“降”,与卖主求荣的“叛”迥然不同,他只不过是迫不得已当了俘虏,未能慷慨赴死而已,这从他战后的经历可以证明。他在荆州期间是被关押的囚犯,但没有出卖曹军的利益,更没有为讨好关羽去反戈一击进攻樊城的曹军。他后来转而成为东吴的俘虏,虽然脱离了牢狱,被孙权待以“宾客之礼”,也没有向孙权臣服。总之,于禁在蜀、吴期间,没有出任任何职务,也没有参与过任何军政事务。从蜀到吴,尽管他的待遇有所变化,但身份仍为俘虏。他在东吴的宴会上“闻乐流涕”,说明他无时不心系故土。当时孙权谋士虞翻(164-233)就因为于禁未以降虏身份自处,几次对其公开斥骂[14];不仅如此,据裴注引《吴书》,虞翻在孙权决定“遣禁归还北”时,认为“虽无所损,犹为放盗”,甚至建议孙权干脆杀掉于禁,显然他认为于禁是身在吴营心在曹魏的。虞翻为当时名儒,未免古板教条。而颇有意味的是,“禁虽为翻所恶,然犹盛叹翻”[15]。就是说,他对虞翻不仅不怀恨在心,反而赞叹不止。想必是在他看来,虞翻的主张虽然对自己不利,但其态度和建议却是对孙权忠诚的表现,无可非议。可知他之论人处事,是出以公心而不计个人利害的,在忠孝节义的大节问题上绝非没有底线。同时也可知道,他被俘之后,无论在蜀还是在吴,无论身为囚犯还是身为宾客,都不过“勉从虎穴暂栖身”[16],是心系故国、忍辱负重、以图将来的,与叛国投敌、卖主求荣者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于禁、庞德二人均为此役被俘之高级将领,庞德被杀,于禁未死,便成了鲜明的对照。但曹操把于禁与庞德对比,以为于禁“临危处难,反不如庞德”,其实并不恰当,因为二人之间不具对等的可比性。不难设想,庞德作为新来不久的降将,若选择投降,大概曹操不会感到多么意外;而曹仁等人甚至还会以有先见之明自诩。他之赴死,如前所述,有其不得不死的原因。但于禁与之不同。他在曹魏阵营中早已树立起了崇高的道德形象,并且被曹操誉为“有不可动之节”,因而临难未能死节,就不仅出乎曹操的意料,而且也难以得到人们的谅解了。至于他不得不降的苦衷,却被人普遍忽略了。到了《三国演义》里面,作者把于禁作为反面典型肆意丑化,用以反衬庞德的壮烈,彰显关羽的神威。作为文学手法,本无可非议,但作为评判历史人物的依据,则不可取信。

其次,此役战败的主要责任不在于禁。人们受《三国演义》影响,多以为此役于禁为主帅,庞德为先锋,庞德等七军均受于禁指挥,因而战败的责任应由于禁承担,这是违背历史事实的。据《三国志·庞德传》:“侯音、卫开等以宛叛,德将所领与曹仁共攻拔宛,斩音、开,遂南屯樊,讨关羽。”[17]可知庞德并不受于禁节制,而是隶属于曹仁(168-223)帐下,不过当时是驻于城外,与城内守军成掎角之势、遥为呼应而已,所以他才能有机会“亲与羽交战,射羽中额。”而于禁率领的则是后来派发的援军,并不包括庞德所部。又据《庞德传》,是“(曹)仁使德屯樊北十里”[18],可知导致其后被淹,亦出自曹仁部署。因为据《曹仁传》,此役之前,曹操即“以(曹)仁行征南将军,假节,屯樊,镇荆州。侯音以宛叛,略傍县众数千人,仁率诸军攻破音,斩其首,还屯樊,即拜征南将军。”[19]可见包括庞德在内的诸军均归其节制。于禁虽然颇受曹操信任,此前也已“迁左将军,假节钺”,地位似乎与曹仁相当,但二人与曹操之间有亲疏之别,而且按照军事常规,在一次战役中,主帅只能是一人,否则令出多门,则为取败之道。至于所谓“假节钺”,属于临时性授权,这次战役中,真正能行使此项职权的只能是曹仁。也就是说,此役的曹军主帅并非于禁,而是曹仁。于禁的将令只能在其所部援军之中行使,对上则要服从曹仁的调遣。总之,此役中于禁只是曹仁的助手,这从《传》中“建安二十四年,太祖在长安,使曹仁讨关羽于樊,又遣禁助仁”的表述中即可明了。而且,尽管于禁在各路援军中官阶最高,但对其他援军并没有指挥权,这从《传》及各种相关记载中只是说“于禁等七军”可知。于禁与庞德等驻军于低洼的险地,显然出自于曹仁的指令。《资治通鉴》有“仁使左将军于禁、立义将军庞德等屯樊北”[20]的明确记载。当连日阴雨、汉水暴溢之时,曹军被淹,于禁与庞德被擒,归根结底,都是曹仁指挥失当所致。此役失败,应由曹仁负其总责。不过因曹仁乃曹操“从弟”,不仅其损兵折将未被追责,反而因坚守孤城大受褒赏。

再次,于禁“遂降”有内在原因。这里无可回避的问题是,于禁数十年出生入死,多次临危不惧、久经考验,从来没有过贪生怕死的表现,何以老来临敌,形势不支之后即下令投降?

推原当时情景,“七军皆没”,关羽水军乘船掩杀,不习水性的魏军将士身陷洪水,没有还手之力、招架之功,孤城中的曹仁更无力伸出援手。此种情势之下,如不缴械投降,将士们的结局不是溺毙,便是听任蜀军砍瓜切菜般任意屠宰。而于禁一向以治军严明著称,他不下令投降,数万将士无可逃匿,只能作无谓的牺牲。正是在这种情势下,于禁选择了下令投降。而对于降卒,敌方按照惯例是会保其不死的①我国古人很早就有“杀降不详”的观念,现代战争中的“缴枪不杀”应该就是这种传统的延续。。因此,于禁当时做出这一抉择,以理推测,决不会是他苟且偷生,也不是未曾想到此举将毁掉自己数十年拼死建立的英名,只不过因为实在不忍心数万士卒死于非命而已。须知,当时战乱多年,人口锐减,中原地区包括于禁家乡徐、兖一带早已到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21]的境地,而每一位士兵,就是一个家庭乃至家族的支撑!对于一个心怀民生社稷的人来说,几万人的生死、几万个家庭的存亡,与自己个人的荣辱得失相比,孰轻孰重,价值观不同的人当然会有不同的评判和选择。二者相较,一死明志易,忍辱负重难。假如于禁只是一位普通的将校,选择战死自然可以保全名节,对全军生死无关轻重;但作为主将,就完全不同了。于禁在宛城之战时能不避嫌疑,处置夏侯惇麾下的青州军;在讨伐梅成时,主动承担运粮任务而将功劳让与张辽,以及不念旧情杀掉屡降屡叛的老友昌豨,都足以说明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是不计个人得失的。那么,一个久经生死考验、性格早已定型的人,能一反故常,做出与其几十年历史表现完全迥异的抉择,必定有其不得不做的重大理由。两难之际,于禁显然是把几万人的生死、几万个家庭的存亡放在了优先的位置,而置自己的荣辱于不顾。因为据《传》,于禁是在“七军皆没,……羽乘大船就攻禁等”时做出投降决定的,可知他的这一决定,是直接关系到部下生死存亡的,是出于不得已之下的无奈选择。《传》没有记载此役于禁共带了多少曹军,被淹之后又有多少人因于禁下令投降而免于死亡,但从《吴书·吴主传》“羽以舟兵尽虏禁等步骑三万送江陵”[22]的记载可知,被淹曹军的大多数将士是获救了的,这显然得益于于禁下的一道投降令。近年已有学者意识到这一问题,指出:“于禁感到胜算无望,又不忍心众将士被关羽屠杀,因此才不惜自污名将声誉,做出了投降决定。”[23]如果此说可以成立,则于禁之“降”不仅不是多大的罪过,反而表现了其深根厚植的仁爱之心。于禁生于孔孟之乡,久受儒学浸染,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晚清黄恩彤(1801-1883)在咸丰版《宁阳县志·于禁传》的“赞”中,在赞赏于禁“众乱能整,敌大愈振,俘布摧绍,解纠散纷,名齐四将,气夺万人”之后,又认为其“晚节不终”,是“近惭庞德,远愧孟荀”[24]的。这样的评价,看来只是袭用了历史的成说,而未作深入的考辨。其中的“孟、荀”,即曹丕《制书》中提到的春秋时秦将孟明视和晋将荀林父,他们都曾在重大战役中惨败,其中孟明视曾被俘,后来回国后继续得到重用,打了胜仗,为国立功。说于禁“远愧孟荀”,无非是因为他后来无所作为,未能再立大功,报仇雪耻。现在看来,这样的评价脱离了当时的历史情境,未免有失客观公正。于禁被俘时已是晚年,被俘后一直没有报仇雪耻的机会,回国后不久又被辱身死,他想无愧于孟、荀,其可得乎!

(三)谥号之辨

于禁死后,被谥为“厉侯”。谥号,在中国传统社会里,是对生前具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的盖棺论定。“厉”,属于典型的恶谥。《逸周书·谥法解》云:“致(杀)戮无辜曰厉。”[25]于禁作为百战名将,杀过的人应该不少,但是否曾“杀戮无辜”呢?对此,裴松之(372-451)在《于禁传》注文中有一段评论说:“臣松之以为:围而后降,法虽不赦;囚而送之,未为违命。禁曾不为旧交希冀万一,而肆其好杀之心,以戾众人之议。所以卒为降虏,死加恶谥,宜哉!”[26]这段文字表明:裴松之认为于禁被谥为“厉侯”,主要是因为他自主杀掉老友昌豨,不念旧情、有违众议所致,这显然是有失公允的。于禁当时杀昌豨的意义已如前所述,说明其有政治头脑,不以私废公,而且此事和于禁“卒为降虏”没有必然联系。

笔者以为,导致于禁获此恶谥的直接起因或许与其“以法御下,不甚得士众心”有关,更应该和曹丕(187-226)对他的反感大有关系。曹丕与其父曹操相比,无论是识人之明还是容人之量,都不能相提并论。例如,前文已经提及,曹操不喜朱灵,曾令于禁夺其兵权,隶其麾下;曹丕上台之后,却一反其父所为,对朱灵大加褒赏。据《三国志·朱灵传》裴注引《九州春秋》载:

文帝即位,封(朱)灵鄃侯,增其户邑。诏曰:“将军佐命先帝,典兵历年,威过方、邵,功逾绛、灌。图籍所美,何以加焉?朕受天命,帝有海内,元功之将,社稷之臣,皆朕所与同福共庆,传之无穷者也。今封隃侯。富贵不归故乡,如夜行衣绣。若平常所志,愿勿难言。”灵谢曰:“高唐,宿所愿。”于是更封高唐侯。薨,谥曰威侯。[27]

称朱灵“威过方、邵,功逾绛、灌”云云,可谓无以复加。可见在曹丕心目中,朱灵的地位远在其父荐拔的“五子良将”之上,这显然是不公正的。因为朱灵战功无法与“五子良将”比肩,更达不到“佐命先帝”的程度。尤为过分的是,曹丕本打算封朱灵为隃侯,使其能衣锦还乡,还恐怕他不满意,进而征求他的想法。朱灵提出愿封高唐之后,马上得到了满足。二人关系如此反常,使人不能不怀疑在曹丕争位过程中,朱灵暗中起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作用。朱灵多年在于禁的威压之下,于禁兵败被俘,名誉扫地,朱灵难免私心快慰。羞辱于禁并加以恶谥,其中有无朱灵的作用,文献无征,不宜断言。于禁回国之后,面临着朝中这样的君臣格局,其生前受尽羞辱,死后再获恶谥,当然不能算是特别意外了。

四、结语

于禁将军戎马一生,为北方统一、曹魏崛起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因最后一役兵败被俘、未能慷慨赴死,最后落得含恨而终,令无数后人唏嘘不已。他不得已选择投降的一番苦心,千百年来鲜有人能够窥知,更是令人叹息!我们从于禁一生的生命轨迹和行为做派,不难看出邹鲁文化的深刻影响,他的最后抉择,应该与这种文化潜移默化的作用大有关系。邹鲁文化强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更强调“救民于水火”[28],在二者不可兼得时,“救民于水火”成为必然的选择。挽救陷身洪水的几万大军的生命,不正是“救民于水火”吗?大概正是基于这样的“了解之同情”[29],在于禁的家乡今宁阳一带,历代有关他的故事传说中,他都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当地一条主要街道还以他的字命名为“文则大街”。

有学者指出:“中国文化的若干因子中暗含了对投降者的宽容。我们的古人对非常态情况下的转变立场——投降,还是能够做一些很有讲究的分析,从而将一些已经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人接纳进历史主流中来,给予一定的地位。”[30]以于禁而论,陈寿虽然认为他“弗克其终”,但也同时赞赏其“最号毅重”,在对于禁此前生平战绩的记载中,更不乏褒扬之词,使其保持了名将的历史地位,足见他对于禁并未因其过而掩其功,体现了史家可贵的求实精神。

我国的史书对于武将一般只简要记载其胜负成败,对其胜负、成败的复杂原因,则往往语焉不详。古代“文死谏,武死战”的观念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甚至成为一种教条,所以对当时未能“死节”的将领如李陵(前134-前74)、于禁等很难给以公正的评价。对于禁“弗克其终”问题的考辨使我们认识到,评价历史人物,前人的评骘乃至“定论”固然应该作为参考,但更应深入到历史情境之中,结合各种材料对其进行全面多维的分析。

猜你喜欢

庞德曹操
心动杀人
心动杀人
被“舆论”困扰的庞麦郎一家
“走过同一块地毯”:庞德与詹姆斯美学思想比较研究
山鸡舞镜
庞德子
《面对伏拉庞德修道院酒神壁画的沉思》作品分析
四岁让梨的孔融,为何被曹操杀了
海明威学写诗
《卑鄙的圣人:曹操》——一代牛人的炼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