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始客”秦州的身份与心态
2020-01-09杨胜宽
杨胜宽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对杜甫一生的命运产生了巨大影响。乱军破潼关进逼长安,玄宗仓皇幸蜀,随即李亨在灵武即皇帝位。这一在兵荒马乱之中完成的皇位更迭,殊不知却成为杜甫人生悲剧的重要开端。当其一路奔波、破衫麻鞋朝觐新皇帝并被授予拾遗之职时,杜甫应该是相当感恩戴德的。所谓“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1]可以想见其当时激动的心情。然而时过一年,却因为疏救房琯而惹得肃宗暴怒,敕令三司推问,最终以“房琯党”的罪名将其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让一心想报效主恩的杜甫难以接受,故其与京中故旧告别,诗有云:“近侍归京邑,移官岂至尊。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2]“移”即贬谪,虽说不明言归咎至尊,但后世注家均谓诗人有“怨”,“无端出为华州掾,悒悒不自得”。[3]卷五该诗“集评”引卢世语,1131杜甫此次出京以后,再未能回去,似乎冥冥之中有某种不幸的预感。
一、“始客”秦州的原因及其身份转变所面临的困境
在华州司功参军任上刚一年,杜甫便弃官而去,带着一家老小,前往秦州,开始了杜甫后半生的客寓生涯。“弃官”之举,按照唐朝刑律的条款,“见在官者,无故私逃者,一日笞五十,五十六日流三千里。”所以杜甫是冒着违法的风险做出这个决定。[4]9无故私逃不满两月就要流放三千里,这样的处罚是针对重罪的。杜甫基于什么原因做出如此冒险的重大决定,这一决定意味着身世命运将发生何等重大改变,或许诗人是在极为矛盾和特殊的心境下作出的。历来论者对杜甫“始客”的原因非常关注,从不同角度作了各种分析和推测。大致说来,从客观原因看,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是关辅大旱引发饥荒,杜甫弃官寄寓秦州谋食。《新唐书》本传:“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州,负薪採橡栗自给。”[5]卷二百〇一,612仇兆鳌《杜工部年谱》认同其说。[6]卷首,16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是为了躲避战乱,不得不逃亡到相对偏僻的秦州以求全家性命安全。浦起龙《读杜心解·读杜提纲》:“客秦州,作客之始。当日背乡西去,为东都被兵,家毁人散之故。河北一日未荡,东都一日不宁。……本传、旧谱并说是关辅饥,没交涉。”[7]卷首,62不仅直接反驳《新唐书》、旧年谱等的观点,而且试图解释杜甫为何不回河南老家而西去秦州的原因。从主观原因看,主要有三种观点,其中两种系杜甫诗中所隐约透露出的信息:一是遂其“独往”之愿。诗人在即将弃官时作《立秋后题》一首:“日月不相饶,节序昨夜隔。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廖仲安等注“平生独往愿”句引淮南王《庄子略要》:“江海之士,山谷之人,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者也。”并为之说曰:“知‘独往’者,委任自然,徜徉山水间也。”[3]卷五·立秋后题注(三),1339观诗末二句,可知杜甫自罢其官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徜徉山水的隐逸生活愿望。二是“因人”,投靠亲故,以解决一家众口的生计问题。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该句注引赵汸曰:“此见至秦州之由。”[3]卷六·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注(一),1406浦起龙亦赞同此说,并进一步推测所因者何人:“‘因人’之人,或即指侄佐。公之来此,以侄佐在东柯(谷)也。”[7]卷三之二·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381也有人质疑诗中所言之“因人”,并非投靠族侄杜佐,观浦起龙用了“或”这样的推测语气,似乎也不完全确定。但无论如何,杜甫当时“始客”秦州,想到有人可以依靠而决定前往,则很明白。三是认为对当时的最高统治者彻底绝望,故弃官携家客秦。业师曹慕樊先生分析杜甫弃官西去的原因时明确指出:“(是)看透了唐室高层统治的腐败恶劣”;“诗人心中早已想去更偏僻的处所,藏身远害是他当时思想的第一义”。[4]6-10莫砺锋在《杜甫评传》中采用此说:“诗人弃官西去的原因是什么?……那就是杜甫对于朝廷政治越来越失望了。诗人就是怀着‘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的满腹牢骚,永远离开了疮痍满目的关辅地区,也永远离开了漩涡险恶的政治中心。”[8]廖仲安等人《秦州杂诗二十首》“题解”认为,浦起龙的避乱说,弥补了《新唐书》本传“关辅饥”说的不足,“然亦尚未能洞察更深之潜在动机也。观《立秋后题》云:‘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自谓为伸独往之愿,遂罢官而去。惟四年前曾曰:‘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之杜甫,何此时乃变其初衷邪?窥其心迹,殆与时局有关也。”[3]卷六·秦州杂诗二十首“题解”,1406所谓与时局有关,则是赞同战乱方殷,对肃宗政治作为表示失望,故选择弃官远避之说。新近魏耕原在《杜甫与唐玄宗、肃宗、代宗》一文中,也明确认为杜甫“对所谓‘中兴主’肃宗已彻底失去了希望”,是其弃官的主要原因。[9]
纵观上述包括杜甫诗所言的各种主客观因素,其说均有一定合理性,但杜甫当时作出放弃朝廷命官身份的重大决定,而选择举家去过不可预期和没有基本保障的客寓生活,恐怕不应取决于某个单一因素,而是多种因素综合发挥作用的结果。事实上,这些因素本身存在相互关联,都在一定程度上对杜甫作出重大决定产生过影响。
首先,不满被无故贬官,从皇帝身边为近侍的京官,贬移为华州司功参军,这种政治上的打击是性格刚毅的杜甫所不能接受的。所谓因“党房琯”而牵连遭贬,在杜甫看来,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他疏救房琯的本意,完全出于公心,为国君着想,决不是同党之间的蝇营狗苟行为。《新唐书·韦陟传》:“除御史大夫。会杜甫论房琯,词意迂慢,帝令陟与崔光远、颜真卿按之。陟奏:‘甫言虽狂,不失谏臣体。’帝由是疏之。”[5]卷一百二十二,449韦陟审察杜甫奏疏,得出的结论是“不失谏臣体”,完全属于一个谏官应当履行的正常职责,没有出格的用意和言辞。看来这个结论完全不符合肃宗的心意,便从此疏远了韦陟。肃宗没有找到惩治杜甫的正当理由,只得不再推问下去。但从后来贬谪房琯等人的诏书的严厉措辞来看(《诏书》谓房琯“虚浮简傲者进为同人,温让谨命者捐于异路”;又谓其“升其亲友,悉张浮诞之迹”;“有朋党不公之私,违臣子奉上之体”。)[10]肃宗并未将此事真正放下。杜甫在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得到口宣不再被推问的结果后,作了《奉谢口勅放三司推问状》来感谢皇帝的宽大为怀,但他绝不认为自己有罪或有过错,自言“知识浅昧,向所论事,涉近激讦,违忤圣旨。既下有司,具已举劾,甘从自弃,就戮为幸。”又说:“猥厕衮职,愿少裨补。”[3]卷二十二,6385用“涉近”这样的措辞表述自己的疏救行为,甚至连官方对其奏疏“词意迂慢”之类的定性他也不认可;同时重申其上疏行为,完全是职责所在,用意则在于有所谏纳裨补。数年后,在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杜甫为逝世的房琯作祭文,他仍然坚持认为自己当时的疏救行为,完全属于履行职责,没有任何私心:“拾遗补闕,视君所履。公初罢印,人实切齿。甫也备位此官,盖薄劣耳。见时危急,敢爱生死?”[11]“君”,指肃宗。谓其罢房琯相,人皆切齿,为之不平;自己职在拾遗补闕,甘于不顾生死,奏疏谏诤以尽其责。可知杜甫被移官华州掾,对其打击和伤害很重,感觉是一片好心遭到恶报。说他对肃宗朝政治的极度失望,对无故被贬充满抱怨,进而引发其愤而弃官的决绝行为,是有充分理由的。
其次,天大旱导致关辅饥荒的天灾和安史乱军步步进逼京城的人祸联袂而至,成为促使杜甫痛下决心携家客秦避乱和寻找就食处所的直接导火索。华州属于京邑之地,叛军嚣张之势,官军平叛不力,让杜甫感觉到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何况一家人分散两地,彼此无法照应,此时此境,让他不禁想起两年前的遭遇,犹觉后怕。其《述怀一首》追忆云:“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嶔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12]骨肉离散,彼此不知死活,这样的危险情节杜甫不敢再让其重演了。然而,在天下战火弥漫的情况下,究竟哪里才是既相对安全又可以解决基本生计问题的合适去处,成为诗人必须拿出主意的当务之急。《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四就表现了杜甫当时的无奈和焦虑:“鼓角缘边郡,川原欲夜时。秋听殷地发,风散入云悲。抱叶寒蝉静,归山独鸟迟。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廖仲安等注诗末二句引汪灏曰:“因鼓角而遍想万方,处处皆然,吾更何往而可?”[3]1418-1419这是杜甫已经到达秦州后所作的诗,妻小生计之迫切,其心情之焦急,面对遍地战火硝烟,哪里才是暂时安顿全家的栖居之所?他仍然感到无所适从和茫然无助。看来,决定弃官举家西去秦州,家人得以团聚,能够彼此照应,这是其选择的正确一面。然而,秦州并非高枕无忧之地,其经常遭遇吐蕃的侵凌扰攘且不说,眼下最现实的困难,则是其完全没有了官俸,全家衣食生计无着落,解决不了这一紧迫问题,全家将忍饥挨饿,甚至孩子被饿死、冻死。
再次,杜甫自言弃官是遂其“独往”之愿,到了真正接受生活考验的时候,他才明白那是根本行不通的,“因人”以求解决现实困难,对于此时此刻的杜甫来说,有若救命稻草般重要。关于《立秋后题》这首诗的确切写作时间,历来有不同观点。蔡梦弼以为作于秦州,黄鹤以为是在华州“欲弃官时作”。廖仲安等该诗“题解”引汪灏曰:“是时公已决意去官,不便明言,因立秋之后而题。”且根据其作为郭州守的幕僚,一年中无诗提及之,仅为其代作一表(按指《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证明两人情意不相协,不愿郁郁久居其下。“题解”在比较各家观点后得出的结论为:“似以作于华州说为近实。”[3]1339笔者认为,这个判断接近事实。其在华州掾的职位上,除了与上司关系不很和谐之外,还有前述的对朝廷贬其官的未消怨气,所以他认为自己所从事的琐碎俗务,皆是“行役”苦差,不值得恋栈,设想“徜徉山水”的“独往”情景,是何等惬意!这只能是杜甫带着情绪急于弃官且没有面临具体困难之时的美好想象;当其到了秦州,现实困难既紧迫又无计可施,哪里还有心思去作“徜徉山水”的美好设想啊!在这种情况下,杜甫要“因人”来克服眼前的困难,就显得必要而自然了。关于所因何人,历来注家的看法存在分歧。但从杜甫到秦州不久杜佐就前来探望,而杜甫则接连写诗寄之,称赞其草堂环境不错,幽静而安全,又急迫地催促其送黄粱、薤菜以解全家缺食的燃眉之急,且明言“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3]卷六·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注(一),1406又与赞上人一起去考察东柯谷准备卜居于此。这一系列的迹象表明,族侄杜佐极有可能就是杜甫西来客居秦州要依托之人,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更好的投靠对象了。须知这是在遍地战乱的特殊形势下,杜甫想到秦州还有一个亲戚,买地建草堂,一家人可以有个栖身之所,时不时还能得到族侄的一些接济,且又相对比较安全。能够同时具备这些条件,对于一个举家衣食无着的逃避战乱者来说,还有什么可以挑剔或者更好的去处供其选择呢?
二、“始客”秦州的复杂心态
杜甫在秦州地界总共客居了四个多月,先是在秦州城内暂住,后移居东柯谷,再后来去同谷,在凤凰山下凤凰村居住,先后换了三次住所,说明其居处并不稳定。在此期间,找住所,愁生计,防战乱,成为其“始客”秦州生活的主要内容。从他在此期间所作的117首诗中,可以窥见诗人这段经历的复杂心态。
1.时势与生计
在历代众多注杜、解杜、评杜的研究者中,浦起龙恐怕要算最重视从杜甫心态角度去理解和论说杜诗的一位。他在《读杜提纲》中阐述杜诗联系国事来说心事的特征时,讲过“慨世还是慨身”这样颇为精到的话,并且引述司马迁对屈原的评价来论证此意:“太史公《屈平传》谓其‘系心君国,不忘欲反,翼君之一寤,俗之一改也。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数语,正蹋着杜氏鼻孔。益信从前客秦州之始为战乱,不为关辅饥,原委的然。”[7]卷首,6其所谓始客秦州为寇乱,不为关辅饥的观点,把二者截然分开且对立看待,并不合情合理,前文已作讨论,此不赘。关于司马迁论屈原的一段话,司马贞《索引》云:“太史公伤怀王之不任贤,信谗而不能反国之论也。”[13]意谓楚怀王不信任像屈原这样的贤臣,导致其被张仪欺骗,最终客死秦国。浦起龙将屈原的遭遇及其心迹拿来与杜甫相联系并解说杜诗,认为二人在忠而见疏上处境相似,他们二人所作诗歌中,慨世与慨身相融合的特点惊人地相似,这是有见地之言。虽说无论时代背景、两人地位、各自人生结局并不完全相同,但他们先君国而后己身的忧国忧民情怀却完全相同,这是千百年来举世公认的。
杜甫弃官客居秦州,既为避乱,又为寻找解决一家人的生计之道,两者互相关连,对杜甫而言同等重要。而其客居秦州期间,所面临的现实困难,恰恰就是二者纠缠在一起,甚至形成恶性循环,对诗人的心态产生着深刻影响。
论时势,最令诗人感伤者无疑是战乱造成的“满目悲生事”。廖仲安等对此句注云:“惟既云‘满目’,则其所悲者,非只家事之艰难,亦有世事之艰难也。”[3]卷六·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注(一),1406这是大体贴合诗人心迹实际的理解。但笔者想要指出的,恐怕造成此时杜甫的悲催处境者,乃是世事的艰难直接影响到其家事的艰难,故其所悲,依然符合“慨世还是慨身”之表达心境情怀的总体特征。因为如果不是战乱四起的严重威胁,杜甫尽管对朝廷贬其官有怨气,但是否走到弃官携家出走这一自断退路的决绝地步,或许大有疑问。杜甫自言世代奉儒守官,遵循儒家的入世思想,想尽各种办法进入仕途都不能如愿,倒是安史之乱的发生因祸得福,杜甫一路历险奔赴灵武和凤翔行在所,好歹感动了肃宗皇帝,授予他能够在皇帝身边献纳进言的左拾遗之职,杜甫当时要激动得感激涕泪,即因此故。感其忠而授官,又莫名其妙地贬官,都是同一个肃宗所为,近似于命运弄人的情节翻转,让心怀忠心、急于想有一番作为的杜甫实在有些既怨怒又哀伤,他愤而弃官,正应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那句俗话。处于这种心态的杜甫,在新到一个陌生之地时,生计无着,吐蕃不时侵扰又成为当初未曾预料到的安全变数,故满眼所见,皆生事之悲也。这句诗放在《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的开端,其作用与含义绝不仅仅为个人、家人而生悲。浦起龙云:“其一为二十首之冒。首言‘生事’‘因人’,笼后藏生等篇;末言‘烽火’‘心折’,笼后悲世等篇。”又云:“二十首大概只是悲世、藏身两意。其前数首悲世语居多,其后数首藏身语居多。惟其值世多事,是以为身谋隐也。”[7]卷三之二·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381需要补充的是,这里所谓“隐”,与历代不欲入仕的隐士完全不同,是其为了全家逃避战乱的安全考虑而隐藏于僻远之处。其十三云:“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廖仲安等注引赵次公曰:“末句用‘桃花’字,意以东柯谷为桃源也。”[3]卷六·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三注(四),1447只是听人传说,杜甫就把东柯谷描绘成理想中的桃花源,害怕去晚了会失去机会。这种心情,恐怕只有急于寻找避乱安身处所的杜甫才会有,没有身临其境,是难以想象的。其十五云:“未暇泛沧海,悠悠兵马间。塞门风落木,客舍雨连山。阮籍行多兴,庞公隐不还。东柯遂疏懒,休镊鬓毛斑。”按照浦起龙的说法,只有其十六、十七两首才是“寓东柯正文”,[7]卷三之二·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七,387则此首仍为设想之辞。在他的心目中,如果寓居东柯,宜隐宜行(游),还可以种粟种瓜,既有安全保证,又能解决全家生计问题,可以遂其疏懒的本性,真像是桃花源般的惬意生活处所!
论生计,这可能是杜甫当时弃官举家西去秦州时对困难估计不足的诸多事项中最重要的一项,这也是其“始客”之际缺乏足够生活经验难免出现的计虑疏失。虽说在战火纷飞的特殊背景下,不容许他有从容的时间和更多选项来比较抉择,但弃官自断俸禄来源和初到一地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无着落的无情现实立马出现在眼前,这对于一家之主又拙于生计的诗人杜甫来说,此时所承受的生活重压才有着沉甸甸的分量。上面提到他对传闻中的东柯谷描绘得如桃花源一般的理想,就是其急于找寻一个安顿全家栖身处所的特殊心情的体现。而对于疗饥食物的需求,在其《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二)、《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及后来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其二)中,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二)云:“白露黄粱熟,分张素有期。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味岂同金菊,香宜配绿葵。老人他日爱,正想滑流匙。”[14]有的评论者特别欣赏其把家常事写得如何逼真,话虽不差,但与此时诗人的心境凿枘不符。从诗中的措辞和语气看,杜甫那份饥不择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迫切心情,才是应该得到充分理解和同情的。故仇兆鳌评曰:“上半嫌其寄迟,下乃促其速致。”[6]卷之八·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二,629浦起龙亦曰:“望寄黄粱。‘黄粱’其必须者也,故通首详述,作谆复之词”;“五六(句),非只陪笔,其意谓只靠餐‘菊’、烹‘葵’,未足度日,正见黄粱之不可缓耳。”[7]卷三之二·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二,390本来是仰人接济,而诗中措辞充满责怪之意,谓其爽约、缓期,显得有悖常情常理,而这恰恰反映出杜甫一家已是不只一日全靠野菜充饥,太需要黄粱这样的“美食”来救急了。再看看《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其二)所写:“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黄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3]卷八,1770-1774杜甫一家无论在州城、同谷,其生计艰难始终如噩梦一般与之相伴。他一再将其诉诸笔端,正是“饥者歌其食”的心情写照。而这种人生多艰的困境,不消说都是战乱不已惹的祸。
2.怀古与咏物
杜甫在秦州所作的怀古诗,主要表现为两种题材形式,一种是追怀古人,一种是咏写古迹。其追怀古人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遣兴五首》,分别咏前贤五人。其中贺知章、孟浩然虽是盛唐人,但杜甫写诗时业已过世,故亦可以古人视之。廖仲安等对该诗题解云:“此篇大旨在第一首‘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二句。下则依次咏嵇康、庞公、渊明、知章、浩然五人,叹其遭时不偶,未得展才也。虽然,咏前贤亦是自咏,故可透见作者怀抱。”[3]卷五·遣兴五首题解,1376其一有“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又如陇底松,用舍在所寻。”嵇康因钟会向司马昭进谗言而死,其谓“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嵇康为虑耳。”[15]宠信钟会的司马昭竟然相信了其毫无事实根据的谗言,将嵇康杀害。诸葛亮自号卧龙先生,刘备三顾茅庐而出,深得刘备信任,成就了“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历史功绩。单复评曰:“同称卧龙,奈何叔夜不得其死,而孔明特遇知音得行所志,言遇不遇如何耳。”[3]卷五·遣兴五首集评,1378杜甫感叹,历史上的两个“卧龙”,其遭时际遇竟然天壤之别,这就像陇底松一样,用与不用,全在于用者之意如何,命运是无法由自己决定的。诗人借此感慨,自己的命运与嵇康颇为相似,都有未遇之悲。其二赞许庞德公虽有济世之策,但害怕世道险恶,故最终选择归隐鹿门,是明智之举。而此时的杜甫忆及此事,又别具一番滋味,所谓“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颇有人不如鸟、鱼的感伤之意。其三咏陶渊明。对其命意,后世论者颇多歧见。宋人黄庭坚曰:“杜子美诗:‘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子美困顿于山川,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聊解嘲耳。其诗名《遣兴》,可解也。俗人便为诟病渊明,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16]浦起龙亦云:“嘲渊明,自嘲也。假一渊明为本身像赞。”[7]卷一之二·遣兴五首其三,69观诗意,其嘲陶渊明之意是明显的,只不过如浦起龙所言,是借嘲陶以表达自嘲之意。假借陶渊明为自己作像赞,其立意落脚重在杜甫身上,而非专为讥讽陶氏作。其四、其五所写,皆本朝人,杜甫还曾经与他们有过交往,二人的命运,有跟自己某些类似处,特发为遣兴之慨。言贺公,则曰“山阴一茅宇,江海日凄凉”;言浩然,则曰“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贤士已逝,故旧云亡,其中既见友情之笃,又见悲叹满怀。仇兆鳌云:“贺、孟二公,皆当时人物,论古而并及此者,以故交零落,并为遣兴之词也。”[6]卷之七·遣兴五首其四,564诗人以遣兴的方式追怀贺、孟二人,抒发遭时不遇、沦落孤独的落寞之感。
咏写古迹,则有《法镜寺》《凤凰台》等诗。前诗为杜甫从秦州去往同谷途中所作。虽说崖寺之下风景可观,聊可解一时愁闷,但读其“身危适他州,勉强终劳苦。神伤山行深,愁破崖寺古”之句,则可想诗人一家行旅劳苦、栖栖遑遑之状况与情怀。故孙微注此诗引李长祥之评曰:“山行到深处,耳目惨淡,魂魄似丧,非枯槁寂灭忘身世之人不能不神伤,况身危之过客耶?入心语。”[3]卷七·法镜寺注(二),1727-1728颇能体贴杜甫作诗时的心境。凤凰台在凤凰山腰,哥舒翰曾题刻于上,也是杜甫行经之地。全诗并不正面描写山与台,而是由山名生发联想,所谓“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是此诗的立意主旨。中间设想凤雏失母,饥以待哺:“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所重王者瑞,敢辞微命休!”身陷危难、自身难保的诗人,甘愿剖心沥血,以救凤雏,其心诚矣,其情至矣,不为其他,乃在于寄望“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注引王嗣奭剖析杜甫心迹及作意曰:“公因凤凰之名,无中生有,虽凤雏无之,而所抒写者实心血也。”朱彝尊曰:“始以生事之艰,终致中兴之望,此少陵本怀,每饭不忘者也。”[3]卷七·凤凰台集评,1765可知杜甫所作怀古诗,往往自慨身世与生事,故多触景生情,寄望战乱早除,天下太平,让苍生得以安居乐业。此情此意,不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彰显备至,实乃诗人经历不幸遭遇所具备的本怀与夙愿。杜甫为其他诗人所不能企及处,正在于此。
杜甫在秦州所作咏物诗,数量甚多,质量大多上乘,是构成其一生创作中诗风转变重要标志的组成部分。究其成功的原因,则在于这些诗不止于描写事物本身,或者为咏物而作无病呻吟,读者从其中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诗人的艰辛与悲凉,慨身与慨世打并入诗,其自顾不暇犹能表现出广大和深厚的仁者情怀,以天下众生的安危苦乐为念,是其咏物诗突出的情感寄寓特征,也是其打动读者的魅力所在。《初月》《归燕》《促织》《萤火》《蒹葭》《苦竹》《除架》《废畦》《空囊》《病马》《蕃剑》《铜瓶》诸诗,均能从诗人的写景状物中,感受其身世不幸之感,弃置失意之怀。而《捣衣》诗云:“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托言戍夫之妇闺中捣衣之事,写其苦情悲意。明知征夫有去无回,然犹竭力捣衣,为其准备御寒之物,既不能相见,又返家无望,其捣衣愈力,则其情愈悲切动人。诗人自己本在逃难不止的艰难中,而其同情征夫闺妇之意如此深挚,感人至深。孙微注引钟惺曰:“以情与景映出事来,笔端深妙。‘久客得无泪,故妻难及晨’,亦是此法。”[3]卷六·擣衣集评,1538所引“久客”二句,见于杜甫《促织》诗。孙微该诗注引周篆曰:“大凡羁客劳人、怨夫思妇,闻蟋蟀之声,尤觉凄恻,故以‘久客’‘故妻’概之,非止此二者然也。”[3]卷六·促织注(三),1544显然,杜甫咏物,不仅在于笔端技巧之妙,更重要的是他有着羁旅、久客的亲身经历体验,故其寄情于物,具有悲天悯人的深厚情怀。《龙门镇》结句云:“嗟尓远戍人,山寒夜中泣。”《石龛》结句云:“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俱见诗人同情戍卒、悲悯苍生的仁者博大胸襟。故吴农祥评云:“《龙门》言冗兵,《石龛》言苛敛也。以行旅尚苦沮洳,则远戍者更如何矣?以独客尚迷道路,则采箭者更如何矣?仁人之心,忧国之泪,一时并集。”[3]卷七·龙门镇集评,1743的确,杜甫处境已经够艰难了,但心中牵挂难释、念兹在兹的,却是比他更不幸的人们,为他们呼号,为他们掬泪。
3.友情与亲情
杜甫始客秦州,不惟处境艰难,而且远离亲故,其心境之孤独寂寞,其遭遇不平而无缘宣泄,故多借酬赠故人,或者怀想亲人来体现,从中可以领略其特殊身份下的处境与心境,所表达、所倾诉的复杂情愫。
杜甫表现友情的诗篇,首先值得注意的便是寄赠李白的几首诗,即《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共三题四首。战乱未兴之前,两人曾有过结伴游梁宋的一段愉快经历。而今时移世易,安史之乱同时改变了这两位唐代最伟大诗人的命运。李白因永王李璘邀其入幕,引舟师自江陵东下,违抗了肃宗令其“归觐于蜀”的诏命,被定性为谋反,李白受牵连被治附逆之罪,先系浔阳狱,后又长流夜郎。而此时的杜甫,因不满肃宗对他疏救房琯的处罚愤而弃官,开始了脱离朝廷官僚体制的客秦生涯,数月之间,居无定所,衣食无靠,与故旧音信隔绝,悲愁难解。故其写赠李白的这些诗,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宋人蔡梦弼将《梦李白二首》编为杜甫秦州诗之第一篇。表明杜甫刚到客居之地,诸事繁剧,他首先惦念的,则是故人李白的安危与命运,朝思夜想,魂牵梦萦。可见诗人怀念故友之情深意切。第一首开端即云:“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彼为“逐客”,己为迁客,用一“客”字,把两人的处境遭遇从天各一方联系到一起,彼此沦落飘荡的命运竟如此相似。由于音信不通,杜甫甚至以为李白已死,故言辞间充满生离死别的悲恸。说故人明白我长久相忆相思,故似其魂魄有灵,来入我梦,与我在梦中相见。彼此相知系念之深,由此曲笔写出,千载之下,堪为动容。第二首前半部分则云:“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由己行旅倥偬的处境写起,旅途劳顿、困倦可知,而连夜梦见李白,梦中款言,宛如现实。称言道途不易,江湖多险,语带双关,寓意颇丰。仇兆鳌评曰:“此章说梦处,宛如目击,形愈疏而情愈笃,千古交情,惟此为至。然非公至性,不能有此至情;非公至文,亦不能写此至性。”[6]卷之七·梦李白二首其二,559浦起龙则曰:“次章纯是迁谪之感,为彼耶?为我耶?同声一哭。”[7]卷一之二·梦李白二首其二,65非至交不能情深至此,非至性不能情真至此,非有相似不幸遭遇也不能同病相怜如此。该诗结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中包含几多感慨,几多不平!《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两篇立意,大致与此相类,所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既是怜惜李白之辞,也是自叹自嗟之意;所谓“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这不仅是李白、杜甫的宿命,历代才人,大多如此。张溍评后诗云:“篇中叙太白快心事,何等藻艳;伤心事,何等爱护。真是情文兼至。”[3]卷六·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集评,1691盖杜甫遭遇之不幸,与李白并无二致,故其对李白的赞赏与哀伤,皆能感同身受,体贴入微。
杜甫在秦州,交往较多且友情表露很充分的,则为赞上人。赞公原本为长安大云寺主持,安史乱军据长安,杜甫在京中曾宿其僧房,且作有《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二云:“深藏供老宿,取用及吾身。自顾转无趣,交情何尚新。道林才不世,惠远德过人。”对其大德高行极尽赞誉。赞公对杜甫亦敬重有加,待之特厚。郑庆笃注引赵次公评曰:“所以言赞公待之厚,乃交情之不替也。”[3]卷三·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二注(二),800而时隔一年,杜甫与赞公均因结交房琯遭贬谪,赞公先于杜甫被谪,安置在秦州。杜甫客秦州之始,第一个前往拜访的故旧便是赞公,且作《宿赞公房》诗,言辞间充满对赞公的同情,也流露出彼此相遇于失意沦落之地的沉重感慨。所谓“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看似安慰宽心之语,其实彼此心照不宣,包含着无尽的不平浩叹之意。他们因为同样的罪名而被贬谪,又机缘巧合地在秦州相遇,回望往事,追忆交情,世道沧桑,恍若隔世。浦起龙评此诗曰:“同病相怜之作也。有惊愕意,有赞意,有聊相慰藉意,无怨意。”[7]卷三之二·宿赞公房评,391说有“同病相怜”之意是对的,而说“无怨意”则未必然。观前引数句诗,其字里行间蕴含的愤懑不平之意,并不难看出,在秦州客居期间,赞公陪同杜甫到东柯谷、西枝村一带寻地,准备盖建草堂安顿家眷。通过权衡比较,杜甫仍然没有下定在西枝村置地盖房的主意,虽诗中称道此处“重冈北面起,竟日阳光留。茅屋买兼土,斯焉心所求。”似乎甚合心意。但新的信息又让他举棋不定:“近闻西枝西,有谷杉黍稠。亭午颇和暖,石田又足收。当期塞雨干,宿昔齿疾瘳。裴回虎穴上,面势龙泓头。柴荆具茶茗,径路通林丘。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把传闻获得的信息当真,就跟杜甫欲定居东柯听信传闻一样,表现出诗人急于找到安顿全家处所的迫切心情,但一经面对现实情况,才感受到与设想差距十分悬殊。但其“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的心愿则是完全真实的,这是他考虑居所的一个重要取舍因素。故王嗣奭曰:“卜居先卜临,公之惓惓寻地于西枝村,放赞公不下耳。”[3]卷六·宿赞公房集评,1501可见杜甫视己与赞公的交情为最重,能卜邻而居,方便来往,成就一段交往风流,对于两位失意沦落的朋友来说,是何等值得珍惜之事。
客秦期间,还有几首动辄数十韵的赠人长诗,如《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等,是其秦州诗中比较少见的五言近体长篇。高适、岑参、贾至、严武几位,要么是过去朝中同事,要么是亲密诗友,都是曾有过交往的故旧。而此时又因不同政治原因而被朝廷疏远或者贬谪,杜甫赠诗给他们,抚今追昔,有着太多的话语和情怀需要表达,故使用了这一时期比较罕见的鸿篇巨构诗歌体式。特别是严武,也是因房琯败军之事一同遭贬,而肃宗在诏书中指名严武与房琯“潜为交结,轻肆言谈,有朋党不公之名”,视之为房琯的朋党之一而贬为巴州刺史。[10]杜甫诗云:“旧好肠堪断,新愁眼欲穿。”孙微注引卢元昌曰:“溯旧好而断回肠,想新愁而穿望眼。”[3]卷六·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注(三十三),1655诗人对旧友系念之深切,盖因同遭祸害而同病相怜之故。
至于思亲之作,数量不多,然其深情笃意,亦足以令读者为之感动。《月夜忆舍弟》是杜甫到秦州不久念想诸弟之作:“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诗人有四弟,远在老家的颖、观、丰诸弟皆久无消息,家乡被叛军占据,不知其家尚在与否,也不知安危死生之况,故月夜思之念之。廖仲安等注“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句引石闾居士曰:“上既云‘无家问死生’,则本无处可以寄书矣;此又云寄书,是于无可寄书之中而强为寄书,故长不见其达;况又加之以兵总未休,则二弟之死生存亡,殊无定局,此所以怀之而永无去怀之时也。”[3]卷六·月夜忆舍弟注(四),1472战乱是诗人飘荡于西北边陲、中原老家家破人亡的总祸根。骨肉远离,音讯全无,欲寄书询问,表达牵挂之意,可兵荒马乱,行人断绝,连寄封家书也成为了奢望;虽知寄书不能达,但诗人仍然要寄书,盖不如此无以搁置其忆亲之怀,无以安定其挂念之心。到了同谷,离老家更远了,他依然思念着弟妹,《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三忆弟云:“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痩何人强。生别辗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东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杜甫因思亲心切,故幻想乘驾鹅、鹙鸧或可到故乡,兄弟相见,了却思念心事。以幻作真,其情辞悲苦,一至于此。其四忆妹云:“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其妹丧夫,诸子尚幼,身世已经够不幸了;又逢战乱未已,彼此不见者十年。诗中既言其“来”无期,而己“往”亦不可能,故深为悲哀,连无情之猿似亦为我悲啼不已。仇兆鳌评曰:“此章叹兄妹异地也。嫠妇客居,孤儿难倚。十年,妹不能来;扁舟,公不能往;蛟龙,防路之险;旌旗,患时之危。猿啼清昼,不特天人感动,即物情亦若分忧矣。”[6]卷之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四,696战乱不已,宁日无期,天下没有一处安全之地。诗人一家兄弟姊妹天各一方,生离无异于死别,不知此生此世有无再相见团聚的机会,故其表达亲情之作,皆悲切入骨,具有感天动地的情感力量。
三、余 论
杜甫“始客”秦州,是其决心弃官,脱离唐王朝官僚体制的重大人生选择,这种选择标志着他的身份转变,携家带口,开启后半生漂泊流离生活模式,将成为常态;客居秦州虽然时间不长,但让他饱尝了遍地战乱对其作为一介流民的生计、居处、行旅、交谊、安危等一系列人生重大考验的别样滋味,让他切身感受了社会底层普通民众的真实生存状态,这无论对此时乃至此后杜甫心态、情感、体验,还是其生活方式、人生态度、文学创作,都产生了巨大、复杂而深远的影响。
从其在秦州所作的百余首各体诗歌作品看,不管是纪行、咏物、叙事、写景,还是遣兴、怀古、忆旧、思亲,都反映出如下几种显著的思想情怀:
第一是厌战情怀。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杜甫本来寄希望于朝廷利用正义的力量和军事的优势,尽快平定叛乱,恢复国家正常秩序,让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可是事态的发展演变,离杜甫的希望渐行渐远,不仅安史乱军没有及时被消灭,又因一系列战略与用人上的失误,引发回纥、吐蕃侵扰边境,娇惯滋事,导致唐王朝处于几面受敌、战火遍地的不利境地,连年战乱对社会造成了严重破坏,天下百姓被迫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灾难威胁着越来越多的生灵。杜甫弃官客秦,失去政府官吏身份及其生活基本保障,处于举家衣食无着、居无定所的困窘境地,并且面临和平无期、前途未卜的无助局面。这一切都是战乱带来的结果。他的遭遇,不过是成千上万个不幸家庭遭遇的缩影。通过他的逃难经历和客居生活万般艰难的见闻感触,在诗中控诉叛军的嚣张野蛮,描写战乱造成的毁灭性破坏,抒发在战乱中求生的艰危之感,呼吁反思平叛失利的教训,大胆重用善战而有谋略的将领,采取正确的军事策略与步骤,还天下以太平。这些内容,都是其厌战情怀在作品中的具体体现。
第二是怨怒情怀。前人解杜、评杜,都说其诗温柔敦厚,怨而不怒,是古代文人中忠君的典范。其实他们有意无意地回避了杜甫“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壮游》)的性情豪迈刚强的一面。从其冒着触犯唐朝法律的政治风险,一怒之下便弃官而去这一举动看,就是显示诗人性格刚毅倔强、敢作敢为的一个典型例证。其在秦州所作的纪行诗、咏物诗、怀古诗、寄赠诗、遣兴诗等众多作品中,表现出对肃宗心胸狭隘、为人阴骘的不满和讥讽,特别是其为了清除其父李隆基遗留下来的前朝旧臣,不惜采用污名化、莫须有等卑劣手段罗织罪名,无限上纲,株连无辜而无所不用其极,杜甫对其不只是讥刺、怨怒,进而对国家的政治前途深感绝望并产生政治上的幻灭感。他在得到不被问罪的结果所作谢表中敢于自证清白,在作房琯祭文时敢于坚持还原事件真相为房琯和自己鸣不平,这些是很多古代计较个人政治得失进退的文人士大夫难以做到的。杜甫在秦州诗中往往借题发挥,表达他对时局的失望,对国家前途的担忧,都是基于这种怨怒情怀有感而发的。
第三是自伤情怀。佚名《杜诗言志》评《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曰:“看他开口便说‘满目悲生事’,是其可悲之事不一而足。半生期许,至此尽矣,一可悲也;遍历艰辛,都付(原作‘赴’,当误)流水,二可悲也;进既莫容,退又无归,三可悲也;干戈未息,骨肉远离,四可悲也;君国多难,忠孝莫解,五可悲也;边塞凄凉,惊心鼓角,六可悲也;风雨凄其,秋阴短少,七可悲也;老骥伏枥,壮志难忘,八可悲也;羁栖异地,送老何时,九可悲也;回忆鸳行,塞云愁对,十可悲也。夫抱此多般愁苦,难以缕析,故以‘满目’二字概之。其后二十首中所触发之事,悉由此生出,所谓笼盖全篇之句也。”[3]卷六·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集评,1409不惟《秦州杂诗二十首》多忧愁伤感之辞,杜甫的其他秦州诗作,大多饱含感伤身世、忧虑时局杂糅并存之意。盖因诗人政治失望、仕途失落、人生多艰,生活困窘,不仅面临的重重困难让其身心俱疲,而且前程渺茫,看不到迁客生涯的尽头和希望,其不自伤,何以为情?
第四是悲悯情怀。杜甫一生所作诗,系念家国与苍生,安史乱中及以后的作品,这种情怀体现得更加充分。这完全是因为其所见所闻、所历所感,皆是战乱带来的创痛与灾难,作为有良知、有仁心的诗人,他有责任为民呼号,把他们遭遇的痛苦与不幸用文学手法向世人传达,为历史存照。尤其在他弃官逃难,过着与社会底层民众一样的生活以后,切身的体验和真实的感受,让他的仁义情怀更加深厚,对社会弱势群体的体贴与同情更加真挚。所谓“嗟尓远戍人,山寒夜中泣”“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诗人能够设身处地为征夫、蒸黎着想,皆因自身真实经历和切身感受而念及之,悲悯之,如果没有杜甫此时的艰辛生活体验和真实见闻感受,他是难以抒发出这种伤悯情感的,即使写出来,也未必真切,未必感人。
历来论家均高度推崇杜甫秦州诗,认为无论在思想深度、情感厚度、艺术高度上都上升到了一个新境界。深入了解诗人“始客”秦州的痛苦经历和复杂心态,或许可以从中获得某些启示与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