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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怀乡

2020-01-08葛取兵

雪莲 2020年11期
关键词:茼蒿香菇荷叶

葛取兵

茼 蒿

一场大自然的繁花盛事,从随风潜入夜的细雨开始,草芽陆续拱出土壤,在四月来临之前,各色花们粉墨登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初春的大自然,慷慨得叫人感动!

而到了立夏,春天的背影渐行渐远,似乎所有花的影子弥散在春光的尾声里,留几点落红,作为一种记忆的影痕,抑或转换成果子,如草木的眼睛躲在枝节间张望即将到来的夏日,热烈,甚至粗犷。但此刻,却有一种花正在乡下铺天盖地开放。

我是在老家的菜园里与她对面相遇——茼蒿花开了,璀灿,奔放。周日回乡,在小河对岸的菜地里,一脉花香入鼻,一大片黄灿灿的茼蒿花在阳光中开放,别样的美丽。甚至有微小的露珠,轻轻地躺在茼蒿花或白或黄的花瓣上,盈盈的躲在花蕊中央,体味着乡村一丝的宁静和温情。青春的时光已走远, 茼蒿花在迷梦中醒来,每一个叶片中努力地生长出一根根翠绿如玉的细茎,茎上或是顶着一个蓓蕾,或是开着一朵圆形的花,开着的花像把撑开的小伞,中间是一圈密密麻麻的花柱头紧紧地挤在一起,像极了冬天玩游戏挤暖的小孩。外面围着一圈或白色或淡黄展开着的花瓣,宛如少女舞动的裙裾。开花,对于茼蒿来说,不是生命的开始,而是意味着终结——它的种子即将孕育成熟。从播种到发芽,再到花开,期间,才是茼蒿最美丽的时光,开花了——却是老去,为了新一代生命的轮回。我蹲在篱笆边,细细地看花,像面对自己即将老去的恋人。阳光下,茼蒿花短暂地保留着上帝赋予它的美好、朴实和纯真,生命悄然凋零,但优雅尚在。

茼蒿——农家菜园常见的绿叶蔬菜。印象中,乡村家家户户的菜园里随处可见,矮短的身姿蹲在一畦畦的菜地里,一簇簇蓬勃伸展着身姿。原本是大自然的一种简简单单的野生植物,穿过岁月的春秋夏冬,成为一碗人间烟火,虽然曾入宫廷内府,居庙堂之高,深得达官贵人所喜,最终扎根民间,入居平常百姓陋室,与一介布衣相伴,作古正经地生长在农家菜园里,摇曳多姿。

茼蒿,茼蒿,这样的名字听着就让人喜欢,俨然是在乡下一个风一样的女子,质朴又开朗,戴着小碎花的头巾,肩上背着小竹篓,穿梭在田间地头,安静时,一定会想着内心的小秘密——对爱情美好的遐想,迷人温暖。

我喜欢茼蒿。如果回到很多年前,我想娶个名叫茼蒿的女子。“情姐下河洗茼蒿,洗起茼蒿满河漂。下河莫吃茼蒿水,上河莫吃水茼蒿。茼蒿水,水茼蒿,不成相思也难熬。”这是一首情歌,爱,真的是无往而不在,而不能的。

茼蒿与艾蒿、青蒿、藜蒿同为蒿类植物,但茼蒿似乎更多了一种亲近与熟稔。虽然有着同样独特的气味,只是茼蒿经过岁月的驯化,曾经的躁动沉静安放了许多,远没有野外的浓郁与奔放,多的是那份市井生活的氣味和温情,让人欢喜踏实。一个人的气息,其实是一个人的精气神。而一株植物的气息,同样是它的精气神。正是因为她独特的气味,茼蒿远没有白菜、波菜、苋菜、空心菜等叶子菜那样受人青睐,正如芜荽(香菜),都是一种多么特别的蔬菜,有人恨之入骨,不喜欢的连气味也不愿意闻,不说下筷子,自然上不了餐桌,进不了他家的厨房。有人爱之心切,喜欢的不得了,觉得这是人间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味。

这是一个朋友的小故事,与茼蒿有关。有一年冬天,朋友请我吃火锅,自然得点一些配菜,白菜、菠菜、金针茹,朋友对我说,来点茼蒿如何?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以呀。话未落,朋友的妻子接上话来,这茼蒿臭死人,有什么好吃,你硬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那表情,恰如踩到了一砣绿茵茵的浓鼻涕。自然茼蒿被拒之于眼皮底下,不得入内。朋友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幸好,朋友的妻子被电话约去搓麻将,提前撤了,她的身影刚闪出包厢门,朋友就在喊服务员,来一盘茼蒿,一盘茼蒿。言之急切,势如破竹。热气袅袅的水雾中,一份简朴的茼蒿让朋友吃得格外幸福温暖。其实温暖是心底的东西,自然生存的气象,没有掩饰的痕迹。只要喜欢,再朴素的一株小小的茼蒿,往往也能创造出不华美但从容的生活,简单却不简约。

小时候,老家有一块小菜园,一分地大小,父亲用木槿做篱笆。母亲像疼爱她的儿女一样,精心呵护着园里的蔬菜。一年四季,菜园如一段年龄,自有风韵,演绎着不同的风景。春天,乍暖还寒,菜园里的大蒜茎粗叶茂,精神抖擞;绿绿的小葱,格外可爱;肥硕的莴苣,圆滚滚的包菜,生机盎然;夏天的菜园最热闹,红彤彤的西红柿、细长的豇豆、光滑细嫩的茄子、又尖又小的辣椒、顶花儿带刺的黄瓜……让人看着就高兴。秋天是丰硕的日子,菜园子也不例外,细长的丝瓜、表面疙疙瘩瘩的苦瓜、肥美的南瓜、冬瓜,即使在冬天,田野一片萧瑟里,菜园子也是绿意。此刻天寒地冻,菜园子成了白菜的主角,自然茼蒿只能占据窄窄的一畦小菜地,在气势磅礴的白菜旁边,难免有一份低人一等的落寞。但是茼蒿自有它的活法,谦卑地生长着。农历九月秋风萧瑟、万物凋零之时,茼蒿初生,才几片叶,饱蘸翠绿,像是玉雕美人,一簇簇相互依偎在一起,守着绿色的承诺。这时茼蒿便向人们奉献着它们的鲜美,经采摘后,不久又是葳蕤一片,仿佛有无尽的生命力。严寒来了,茼蒿的每一叶片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绒毛,以坚强的生命力抵抗着风刀霜剑,拼命地向上,它们所有的骄傲都储藏在冬天的绿色里。春天是茼蒿最灿烂的时刻,一朵朵小小的花蕾,在春风中摇曳,几乎是一夜过来,茼蒿花便怒放了,那一片耀眼的金黄,展现着最后的美丽。

确实,茼蒿是一种很不错的蔬菜。茼蒿也有它的辉煌岁月。在中国古代,茼蒿一度成为宫廷佳肴,堂而皇之冠上皇帝菜。据说,皇帝菜是专门献给皇帝食用的贡品,所以又叫贡菜。此外,皇帝菜还有许多不同的名称,像是“角菜”“珍珠菜”“香甜菜”等,其实指的都是同一种菜。茼蒿在古代受到帝王将相的宠爱,因而“烹茼蒿羹”“炙茼蒿鱼”“拌茼蒿菜”和“烧茼蒿元”都是当时流行的菜式。但随着时代的变迁,现今的菜谱中已难觅其迹,如今的茼蒿,多以简单朴实的烹饪方法做客寻常百姓家的餐桌,主要的方式便是清炒或凉拌,也可作火锅的配菜,还可作馅,亦可煮出风味清汤。在所有的蔬菜中,茼蒿最为水嫩。似乎它的叶子,是用极薄的膜,包了一汪水,抚摸叶片,就有柔柔的感觉。就是清洗,只能在水里捞几把,不能揉搓,否则叶子碎裂。茼蒿娇贵,矜持,不随俗,不通融,经不起折腾,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样子。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在我看来,茼蒿也是水做的骨肉,离了水就没命。所以茼蒿多是现掐现吃,超过半天就蔫。清晨,你挎个小篾篮,来到小菜园,只见茼蒿绿莹莹、嫩生生、恬静静,争先恐后地向上伸展着葱翠欲滴的叶片。这时,你望着亭亭玉立在晨风中的茼蒿,口中会滋生出一种淡淡的菜蔬清香。

茼蒿质地柔嫰,入锅即熟,清炒,放油加盐,一气呵成,入口细腻柔软,满嘴都是新鲜;而在寒冷冬天,正是茼蒿生长旺季,青翠,鲜嫩,给萧杀的冬增添了一分春意。室外北风呼啸,室内正是涮火锅的绝佳时节——既暖胃,又可增加汤底的鲜美,别有一番风味。把鲜嫩的茼蒿往锅里一涮,烫几秒钟出锅,每一根叶子上都有辣椒的香味,还有茼蒿独特的蔬菜清香。你拈一根蒿叶,仿佛捏着春天,总让人想起衣食丰足,想起人间烟火的温暖。在湖区常喝的鱼丸汤中,也包含些茼蒿,目的即是令汤味更香浓。有的地方喜欢熬米汤时放点茼蒿,有句俗语:“三月三,茼蒿下米汤”。 小时吃过茼蒿饼,即把茼蒿和面粉和着炸,外黄里绿、外脆里嫩。在台湾还流行一种汤圆吃法——在汤圆中加入茼蒿一起煮,一番水乳交融后,汤圆散发出茼蒿的异香,与甜腻的口感搭配,成为绝佳美食,只是我没有吃过,只能对着遥远的宝岛想。最具特色的吃法应该是粉蒸茼蒿,美味至极。茼蒿摘洗干净,撒裹上专为蒸炊用的米粉(以糯米最佳),以及适度的盐及色拉油,码匀后放进竹蒸笼。等锅中水沸,上蒸笼蒸个三五分钟,就可以端上餐桌。掀开蒸笼盖,菜香随着热气飘扬,晶莹而又翠绿,给你的美感是∶原香、原色、原形、原汁、原味。它的精彩在于用最简单的食材赋予丰富的内涵跳动的生命。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菲利普·F·阿梅斯托认为,食物的历史就是人类文明的历史。对于茼蒿的产地说法不一,一说是外来植物,一说是原产我国。无须刨根问底,也无从去深究。《本草纲目》说:“此菜自古有之,孙思邈载在千金方蔬菜类,至宋嘉祐中始补入本草,今人常食之。”当代学者聂风乔先生在《蔬食斋随笔》一书中认为“茼蒿由野草驯化而成为蔬菜,当在汉唐之间三、四百年间,具体何时就不易确定了”。唐时,茼蒿与著名诗人杜甫结缘,杜甫一生流离颠沛,疾病相袭,56岁时抱病离开夔州,到湖北公安,当地人用茼蒿、菠菜、腊肉、糯米粉等做了一种菜给心力交瘁的杜甫食用。杜甫食后赞不绝口,身心修复。为纪念这位伟大诗人,后人便称此食为“杜甫菜”。

茼蒿的另一个名字叫蓬蒿,蓬蒿就是芸芸众生。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大诗人陆游一生笔耕不辍,诗词文俱有很高成就,其撰写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成为广泛流传的名句,尤其是《钗头凤·红酥手》一词,荡气回肠,凄婉动人。他热爱生活,善于从各种生活情景中发现诗材,“凡一草、一木、一鱼、一鸟,无不裁剪入诗”。在其《初归杂咏》中咏道“小园五亩翦蓬蒿,便觉人迹间可逃。”他视采摘茼蒿为仿佛置身人间仙境,可见他也对茼蒿喜爱有加,其实就是对田园生活充满欢喜。陆游曾经有一段时间仕途失意,就在杜甫草堂附近浣花溪畔开辟了一块菜园,躬耕于蜀州。在他的菜园子里,有满园鲜綠、漂亮的茼蒿。

我想,抑或在我年老时,去陆游的园子里摘茼蒿,感受他的超然无处不清真的闲情逸致。也学陆翁种上一畦茼蒿菜,嫩时掐其茎叶做菜,能一饱口福,等它老了就赏花,能一饱眼福。到那时,独坐春风里,品一杯香茗,赏一垄花草,惬意便会堆满心间。

我喜欢茼蒿,因为我就是一棵从故乡移植到他乡的茼蒿……

香 菇

突然想起了香菇,在寂静无声的夜晚,我甚至有些莫名。此时我仿佛闻到了从厨房飘来的一股浓郁的香味——一碟香菇酱的味道——袅在舌尖上的乡愁呀!在这个寂静无声不眠的夜晚,独自闪耀。

原本简单质朴的香菇,却是人间烟火中的美味佳肴。那些年的河水那些年的阳光那些年有过的生长……那时候,不叫美食,叫食物——赖以果腹的材质。我从小就恋上了香菇。香菇,念起来就格外亲切,正如偶遇乡下的数月未见的姑姑,一声“香姑”,温暖中洋溢着浓浓的亲情。记忆中,一清早母亲抹一把脸,就匆匆提着竹篮子去集市上买菜,无外乎白菜豆角茄子,总期望归来的篮子上有一篷新鲜的香菇。香菇不仅看起来可爱,闻起来香,更是人间难得的一道美味,虽然是素菜,却有荤菜的鲜香。香菇青菜就是一道非常典型的家常菜,当然更妙的是香菇炒肉,香菇炖排骨,香菇鸡汤……每一道菜名,都让人口舌生津。逢年过节,家中来宾客,香菇都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种食材。中秋、端午或者父母亲生日,全家人团聚,中午少不了一顿大餐,鸡鸭鱼肉,满满当当一桌子。母亲总会炖一锅香菇鸡汤。香气满屋时,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来一瓶父亲亲手酿制的陈年老酒——杨梅酒,温暖的灯光下,一边品着美滋滋的小酒,顺手夹一筷子热乎乎、香喷喷的香菇炖鸡,此情此景,不醉似已醉,心里一片暖洋洋、乐融融。

香菇是一种真菌类植物,是正宗的土著居民,早在数千年就被先人作为美食。而香菇栽培的历史却不漫长,以前一直是野生菇,直到宋朝年间,一个名叫吴三公的农民在浙江省庆元县龙岩村发明了砍花栽培法,后扩散到各地全国,历经800年的风雨锤炼,原本貌不惊人、秘藏深山的伞菌,悄然跃上了餐桌,成了更多人们舌尖上的“新宠”。

干香菇虽然貌不惊人,但香味更浓郁,无论蒸、炒、焖、炖都可以,最好与荤食搭配。干香菇比鲜香菇更有味道,多作为炖菜煲汤时的辅助食材出现。记忆中的场景格外鲜活,干香菇、药参、枸杞、鸡放在一个陶瓷罐里,用温火慢慢地炖着,白色的雾气从瓷罐盖子的缝隙间泄漏出来,袅袅蒸腾,香气自然浓烈复杂,飘满了一条巷子。

鲜也罢,干也罢,香菇的美味远没有发挥到极致。一个村庄的变迁,一个人物的诚实厚道,香菇又演绎了一段传奇。香菇本身却从不曾改变。每一个季节里,香菇正积蓄力量,生长。

香菇酱得益于那个叫李国武的人,貌不惊人,他不仅将十三村从历史的深处挖掘出来,闪耀着光明,而且一手打造成为一方美食家园。香菇的引入,更是强强联手,香上加香,成为一道舌尖上的乡愁,更是让游子难以忘怀。香菇酱属登峰造极的作品,它穷尽了香菇的精细味道,吸纳了辣椒、黄豆等几类作物的气韵,其鲜美无法形容,而辣中带甜的滋味幽幽然扩散,化作周身的通泰,最终让人深吸一口气:好酱!

香菇酱完成了对传统口味的逆袭,打破了乡下豆瓣酱鲜香辣的单一味型,制作出了家常原味、香辣味、牛肉味等多种味型的味品,令人叹为观止。把一种食品做到这样的境界,十三村人的智慧和工匠精神真是让人不得不伸出大拇指啊!一钵好酱,吃得出太阳的心情和制酱人投入的时间。香菇酱的灵魂在于用心,急功近利永远制不出好酱。一瓶看似简朴的酱却能检验一个人心境,也成为十三村人最古朴的生活方式。香菇酱,有人类的恒心,和敬天畏地的情感。一些人躬身于太阳下,引阳光催化,飘作酱香。正如韩国电视剧《大长今》里面,李爱英发现花粉的秘密。食物的味美,需要工匠般的虔诚之心。

香菇酱是湘北土地上孕育出的最好的礼物。它借了十三村人的精工细作,重新赋予新的灵魂,任由人的情感映带,佐证生活,想象飞升,为田间巨匠的味蕾,造山水园林,见烈日燃情。

香菇酱可以是一种调料,炒菜时放一两勺,和豆瓣酱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香菇酱也可以是一种主菜,就着馒头、面条或者米饭,一瓶香辣酥脆的香菇酱顷刻间能让你的味蕾醉倒。美妙的香菇酱,美妙的鲜香口感,粒粒香菇有嚼劲,透着甘甜柔润!在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能够分享这份浓浓的酱香,也算是一种炽热的幸福吧。

在乡下,对草木的看法却是两种标准,一是食材,二是药材,除此之外,一律视为杂草。香菇绝对是上等的食材,同样也是一种药材,中国不少古籍中记载香菇“益气不饥,治风破血和益胃助食”。民间用来助痘疮、麻疹的诱发,治头痛、头晕。

回到各自与香菇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在年长者眼里,香菇酱是艰苦岁月里调苦回甘的一抹红。而在远离家乡的年轻人心中,香菇酱是储蓄乡愁的容器。

凝视一枚香菇,就是记住一方家园。那是母亲的,也是岁岁开不败的灿烂,在紫云英掩映的原野,在星星草点缀的菜地。

荷是我最喜爱的草木之一。“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等有关荷的诗词在我少年时代就随口而出,尽管在那个年岁并不知晓诗词的内涵。

洞庭湖,一座镶在湖湘热土上的大湖,不仅有浩如烟海的芦苇荡,更有种类众多的鲜美鱼虾,还有荷——恣意生长、芬芳烂漫的草木,自春至秋,花开络绎,饷惠四民。荷是洞庭湖最为鲜明的标志。

六月又名荷月,莲荷当令的季节。五月蒲苇青青,小荷尖尖,六月莲叶接天,荷花映日。沿着洞庭湖的边缘,是曲折迂回的千里堤岸,看得最多的是荷叶莲莲。放眼望去,一片翠绿,荷叶亭亭如盖。走进水边,千姿百态的荷花映入眼帘。一前行,一转身,是叶大如盖的荷。一回头,一枝绽放的荷跃然眼中。随处可见盛开的荷花,亭亭玉立、鲜艳娇红,成为了一道亮丽风景线。

初夏,湖乡处处洋溢着荷叶的清香,一大片一大片矫情的荷花蓬蓬勃勃,幼时读旧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总想到杭州西湖欣赏一番。面对西湖美景,却又想如果南宋四大家杨万里走在洞庭湖的荷田间,他又会写出怎样流传千古的诗句?历史没有如果,但洞庭湖的荷年年岁岁盛开在时光中。

荷是一株古老的植物,它承载着历史厚重的华夏文化与内涵。从《诗经》到《楚辞》,从唐诗到宋词,从《红楼梦》到《三国演义》,到处都闪耀着荷的身影,《西州曲》是南朝民歌的代表,多次写到莲花,“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用莲清如水表达爱情的纯洁如水。唐代刘商的《咏双开莲花》:“菡萏新花晓并开,浓妆美笑面相偎” 则借咏双开莲花来赞颂青年男女之间纯洁坚贞的爱情。

荷的品质高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让荷成为文化的标志,成为草木的典雅,让荷有了君子般高尚的品格。周敦颐的《爱莲说》里那一句有名的“香远益清”是脍炙人口的。

荷不仅是文人的常客,更是画的物象。画荷成为中国文人的一种气节。在中国传统美学中,荷可谓是最丰富的一个意象。荷入画,最早见于汉代的画像砖。画荷的历史萌发于汉,发展于盛唐,成熟于五代。后蜀画家黄筌、南唐画家徐熙等,都是画荷的高手。历代画荷名家还有徐渭、陈淳、陈洪绶、吕纪、朱耷、石涛、恽寿平、任伯年、张大千、齐白石……明代画家徐渭一生饱经忧患,个性狂傲不屈,他画墨荷如写狂草,大刀阔斧,纵横驰骋,不同凡俗。清代朱耷的《荷石水禽图》,虚疏淡泊,冷逸逼人。张大千一生中所画荷花成千上万,有朱荷、粉荷、黄荷、白荷、墨荷、金壁荷;也有风荷、晴荷、雨荷、秋荷;还有没骨荷、工笔荷、写意荷和泼墨泼彩荷等。他笔下的荷花落落大方,雅俗共赏,娇艳而不俗,沉着而不浮。在中国,一页柔柔的宣纸上,有墨香,有荷魂。跨古今,越千年。

荷不仅仅是一种有禅韵的灵性植物,更是湖乡人一种精神上的文化物件。

阳春白雪的荷更是温暖了乡村的下里巴人。荷的光明照亮了湖乡人的日子,它让平民百姓的质朴生活瓷实而馨香。荷的一生融入了百姓家居生活,让人间烟火多了一抹亮色。荷叶开得再美丽,在农人眼中只是一朵壮实的莲篷,荷叶再繁华,农人看到的是泥土中的莲藕,农人讲究的是人间烟火。初出的藕尖是洞庭湖的一道美食,荷叶更是湖州美食的重要载体,擎出水面的莲子鲜嫩可口,最后的佳肴是深入湖底的藕。湖乡的一年四季,荷都是平民百姓餐桌上的佳肴。家住荷塘边,见荷花,闻荷香,吃莲子,谁人不向往呀? 荷塘三宝莲藕、莲子、菱角。记忆中的味道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成为一抹淡淡的乡愁。

春末夏初,浸润在湖底的藕向上冒出嫩莖,见水就长。出水见风和阳光,细嫩的纤维马上变得坚韧,好顶起沉重的荷叶或是荷花。它的头部像毛笔尖,就是日后即将发育成荷叶的部位,小荷才露尖尖角,那是藕簪的毛笔头长出水面、长绿以后慢慢展开成荷。在露出水面之前就是藕簪。要是想吃这藕簪,就得赶早,趁它还在泥里的嫩茎时候就拔将出来,当日就吃才是正道。荡船入湖,扯几根尚未露出水面的藕尖。藕簪细细的,白白嫩嫩的,倒像是少女的手指,比青草还肥还嫩,恍若活蹦乱跳在口腔中。用手折断成一小节一小节,可莫用刀切,刀切过的不好吃。“嘎嘣”的脆鸣声,荷的清香浸润了整个清晨。热锅,清油,爆炒,加一勺鲜红的剁椒,翻炒几下,出锅,藕白椒红,衬托在清瓷白盘中。味道完全是荷藕的清新,一口气能吃完一盘清炒藕肠子,当然更能生吃。莲的幼嫩根茎叫藕簪,也叫藕鞭、藕带、藕丝菜、藕心菜、藕肠子。 湖乡的人们最喜欢吃藕簪。古代就有采藕簪的习惯,《本草纲目》记载的“藕丝菜”就是现在的藕簪。

青翠的莲蓬是儿时的最爱,沿习至今,未曾改变。入夏花开,满大街是莲蓬的清香。可惜怎么吃也找不到儿时的香。新鲜莲子吃到嘴里甜滋滋、凉丝丝的,有清心解热的功效。剥开几颗鲜嫩的青莲子,细细品味,立刻神清气爽。嫩绿的莲子心,夹在莲子中间。犹记少年时,上学,摘一棵莲蓬,一路馨香。莲子是儿时最可心的零食之一,那一种馨香呀,刻骨铭心地留在童年的旧时光里,走再远,时光再久,也难以弥散。

采莲是很有诗意的。旧时有专用的采莲船,后来采莲船逐渐减少,以枪划子(小舟)代替采莲船;在大湖里采摘,少女们划着小划子,出没在荷丛中,手举一大片荷叶顶在头上,当作遮阳帽,坐在舟边,随手摘取莲蓬,而且还轻歌互答,漫不经心。宋代诗人张耒的《江南曲》写到:“采莲女儿红粉新,舟中笑语隔烟闻。”那画面已经将采莲衬托得如诗如画了。采莲虽为江南的夏日旧俗,但到了如今,那荡着木舟,划着双桨,深入荷塘采莲嬉戏,放声歌唱的兴致仍不减当年。

民间早就有“荷莲一身宝,秋藕最补人”的说法。秋冬季节,一场秋雨,一场雪,天地静了,鸟兽歇了,牛进了栏,湖中的鱼也躲进了泥土深处。屋后的那一塘莲藕也熟了,深处的藕已聚集了岁月的甜。藕是大自然的馈赠,通体丰润洁白纤长。怪不得古人给莲藕取了好听的名字——芙蕖、菡萏。嫩的藕适合清炒,清脆爽口。老的藕适合炖汤。一盆炭火,一个泥钵,湖藕煨腊排骨,满屋子都是藕甜丝丝的香气和着骨头的肉香,香到牙根。一屋子的香呀,把整个冬天都暖和了。一钵湖藕踏实安稳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冬。小时候的我,认为这是世间最香的美味了。

荷,湖乡人的四季在荷香中绵延。“无藕不成席”数千年业成为荆楚之地的餐饮习俗。寻常莲藕烹出百道不寻常的美味。

与荷有关的菜谱,扳着手指算,清炒藕尖、藕夹、荷叶粥、荷叶蒸排骨、莲子银耳汤、清蒸湖藕、桂花糯米藕、湖藕煨排骨、清炒藕片、冬瓜荷叶煲鸭、荷叶冬瓜鱼汤、荷香糯米鸡。风味各有千秋,常见的吃法有凉拌藕片、清炒藕丁、排骨莲藕汤等。湖湘人,自然对一盅冬瓜荷叶老鸭汤不陌生,菜园子摘下来的冬瓜,又从荷塘摘一片鲜荷叶,当然要加上一把赤小豆,几片生姜,随同半只老鸭,拌入瓦锅,大火煮沸、小火慢熬,一个下午,时光静好,围坐火炉,听瓦锅咕咕地细响,思绪却在一本书中游荡,猛然间,回到尘世,一锅老火汤就此而成。煲汤,是件颇为讲究的事,从选材到备材,再到出锅,认真而细致。生活就像充满着仪式感。

其实,藕的吃法远远不止这些,它是一种变化多端的食材,它可以与很多食材搭配出美味,也可以其独有的爽脆清甜征服你的味蕾,让你爱上一切与它有关的味道。湖乡之地,常常把过剩的藕晒干磨成粉,想吃时用热水一冲,加点糖,清新美味,可谓一种不错的饮品。还有人喜欢把藕去皮,切块,用糖和醋腌制,以当小菜下酒,甚是惬意。藕香米香伴着桂花香,这样的桂花糯米藕绝对是深秋最让人眷恋的一股味道。一道道与荷有关的菜闪烁在湘菜食谱中,活色生香。这也是对湖乡人最好的犒劳。藕是永远也无法抹去湖乡人的藏在记忆深处的妙处。荷,是洞庭湖的美食代言人。

扯藕尖,摘莲蓬,尝甜藕,那是少年乐趣。可是挖湖藕却是艰辛的活儿。寒冬天残荷摇曳,莲花萎谢,莲蓬零落。一节节饱满瓷实的莲藕隐藏在淤泥中“熟睡”,想挖出来要费不少工夫。每到冬季,挖藕人穿着防水衣裤,踩入泥中,先用脚探出藕的位置,找到后将淤泥拨开,沿着莲藕的生长路径,再用手小心翼翼地将藕拔出来,冲洗干净。

江南水乡的三毛兄弟,是土生土长的水乡人。当过兵,跑过广,打过工,可是对土地的热爱与生俱来,再繁华再热闹也牵绊不住他的心,前几年回乡承包了几十亩水塘,种荷,养鱼,硬是搞得风生水起,一家四口人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每年夏秋之际总会邀请我们去江南赏荷,名义上是赏荷,实质上是品湖鲜。每次,三毛夫妇总会弄一桌子菜,全是湖鄉的土菜,原汁原味的食材,经过夫妻的精心制作,成了人间美味,让我们尽享一场视觉与嗅觉的盛宴。我最喜欢他的荷叶粉蒸湖藕,从荷塘里摘一片荷叶洗净,放入蒸笼里,新鲜的排骨先用酱油腌制一会儿,再用米粉和藕拌在一起,入锅旺火蒸。出锅时,淋上用清水与藕粉、味精、胡椒、生姜制作的汁,撒上葱。顿时葱香扑鼻,香而不腻,既有糯米的粉糯,更有藕的清香,包裹上米粉的肥肉,又让藕有油汁的滋润,入口细腻鲜香,粉粉糯糯。

物华天宝、气候湿润的洞庭湖到处有草木的清香。行走在洞庭湖,沿着荷香的芬芳,在每一节曲折迂回的地方,泥土一样的乡俗如酒。

正是夏天,日子如莲,阳光从窗外打进屋里,风从远山逶迤而来,我站在阳台,眼望远处迷茫的湖景,遥想荷叶碧绿,荷花清丽……此时如能摘几片喝饱阳光的荷叶,切几片西瓜,沏一壶好茶,一曲音乐,闲看云卷云舒,此刻的时光该是多么诗意而曼妙。

真想把自己活成一朵荷,不为懂得,只为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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