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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 山

2020-01-08邱力

雪莲 2020年11期
关键词:王玲吴先生自闭症

邱力

1

对张树来说,2020年3月20日是个坎。

这个坎和王玲有关。王玲是张树的前妻,两人于2019年离婚,五岁的儿子望望跟张树过,王玲每月转1000块抚养费到张树微信上。3月18日下午,王玲照例转来1000块钱,张树领取后不到一分钟,王玲又发来一条信息:“后天要拜山,带望望一起回老家好吗?”张树没回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街道。阳光很好,不温不火的,均匀地散布在树木房屋上。车辆喇叭声像屋顶那群聒噪的鸽子,行人脚步匆匆,一些人不再戴口罩,一些人将口罩松松垮垮地吊在下巴颌,不像前些日子把口罩当成身体一个重要的器官。一切似乎跟往年没有什么不同,仿佛从年初铺天盖地袭来的疫情只是昨夜的一个噩梦,经阳光一晒便销声匿迹。室内,望望在安静地堆着积木,如果张树不过去跟他说话,帮他换一种游戏玩,望望会这么一直把积木堆好了又推倒,推倒了又堆好。人人在家里都憋得快要发疯,只有像望望这种人不会憋疯。有时候,看着儿子孤独玩耍的样子,再想想所有人那副恐慌的嘴脸,张树觉得儿子没病,是所有人有病。

一会儿,手机响了。王玲的声音有些急切:“看在儿子份上,最后帮我个忙吧。拜完山就回来,不耽误你时间。”

张树坐回沙发,回了电话:“要拜你自己去拜。”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算老几啊?说好的,离婚了,就不要来找我们了。”说完,张树觉得刚才和王玲的通话不太对劲。听王玲的声音,好像很近,近得如同一门之隔。

门忽然被敲响。

是王玲,手里握着旅行箱的拉杆,口罩戴得严严实实的。张树愣住,王玲将门朝里推开了些,侧身挤进门内,“望望,看看妈妈给你带什么好玩好吃的来了。”一副刚出门旅行回家的样子。张树还没回过神来,王玲打开旅行箱,掏出一大堆吃的玩的,摆满了望望的面前。望望没有抬头,目光呆滞,低头仍旧堆着积木。

“望望,我是妈妈啊。”王玲扯下口罩,眼眶湿润,摸着望望的脑袋。

“别难为望望了。大家都被关在屋里,你倒挺潇洒啊,又去哪儿旅游观光了?”张树坐在一旁,回放一部名叫《新世界》的电视剧。这部长达70集的开年大戏,收视率一路飙升,这跟因疫情影响宅在家中的大量人群不无关系。

“我去外地出差,有个人确诊感染了病毒,下车后,一车厢人都被隔离了14天。现在没事了,我来……就想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一家人去给老头子拜个山。”王玲放下手中的玩具火车,望着张树。

“我们都离了一年,还要装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去面对众人,累不累啊?”张树眼睛盯着屏幕,心里想,如果没离婚,那么回老家给岳父拜山责无旁贷。可现在和王玲算什么关系呢?顶多也就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在路上碰见都没必要点头的那种人吧。

不觉间,夕阳西下。隔壁邻居家传来炒菜煮饭的味道。王玲也不征求张树意见,拎了带来的塑料袋进了厨房,噼噼砰砰弄起晚饭来。王玲好像早有预谋,那包袋子里除了有望望的玩具和零食,还有从超市买的时令蔬菜和猪肉。王玲在厨房忙碌,张树没理睬,仍旧看《新世界》。时间仿佛回到了刚生下望望的那段日子,一家三口虽然过得跌跌撞撞,可每次跌倒了又搀扶着爬起来,继续朝前走。王玲做好饭菜,端上饭桌,净了手,脱下围裙,将碗筷放在桌上,“吃饭了。”语调像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张树忸怩了一下,磨着屁股挨饭桌坐下。当晚,王玲陪望望在卧室睡,张树睡客厅沙发。临睡时,王玲说了一句:“张树,疫情都快过去了,回去拜个山就那么难啊?”张树关了灯,在屏幕光线的明灭中继续看《新世界》。看着看着,张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2

第二天,张树答应王玲带望望一起回老家去拜山。

这个坎,张树得过。

不就是装成还是一家人的样子,在王玲家人面前有个交待吗?当初离婚时口头上也承诺过,要把岳父的三年新坟挂满社,让老头子安心地走。再说,老头子的墓碑上还正儿八经地刻着张树的姓名,等着拜山时立碑呢。望望呢,说到底也是王玲的儿子,岳父的亲外孙,于情于理也要在墓碑前拜上三拜。

拜山是王玲老家的传统习俗。亲人去世,三年内给亲人上坟叫挂社。三年期满,新坟变老坟,叫满社。满社时,众亲友要相邀去拜山。拜山时间一般定在春分前,和清明刚好有个间隔。延续至今,拜山繁简自便。简单的无外乎立碑、祈福等,繁复的名堂就多了。总之,拜山相当于新坟变老坟的升级典礼,或者是清明节前的一次热身活动。王玲说是后天要去为去世三年的父亲拜山,后天也就是3月20日,农历二月二十七日春分。这个日子肯定是王玲的爷爷算出来的。王玲的爷爷今年已77岁,他的日子是按照老皇历一天天算着过,算来算去,老爷子没有算到自己的儿子会先他而去。原先给自己预备的那口上好的杉木棺材,倒让儿子舒服地躺了下去。

张树看见王玲抱着望望亲昵的样子,想到最初望望检查出自闭症后,两口子一起走过的那段痛苦日子,心都要碎了。对于望望,他的世界里也许只有自己?离婚一年中,王玲经常和望望视频聊天。一聊就没完没了,王玲不停地让望望叫自己妈。主要是王玲担心望望有一天会突然不认识自己这个当妈的。那个医生说得头头是道,像望望这种自闭症儿童,如果缺乏和人交流,会越来越严重,别说不认识她这个当妈的,恐怕一辈子连自己是谁都不明白。离了也好,起码不用再一边设法为望望治病,一边还要设法躲避上门追债的债主。没错,王玲是受害者,可张树和望望难道也要陪着一起遭罪?2019年,年头到年尾,张树和望望相依为命。在自闭群的群友推荐下,望望进入市里一对宁波夫妇开办的“星星之家”康复治疗。这家民间机构几乎是公益性的,张树每月只象征性地交点生活费。看着望望一天天有了起色,看人的眼神不再那么躲闪,说话也逐渐能够吐出几句连贯的句子,张树真想给那对宁波夫妇下跪磕头。年三十,张树父子还有十来个自闭症儿童家庭是在“星星之家”度過的。他们一起包饺子,看春晚,用残缺不全的嗓音演唱《隐形的翅膀》。大年初三,张树到超市买菜,发现三三两两的人群都戴上了口罩,到收银台排队付款时,大家都在议论“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肺炎”。这么一长串名字,比非典难记多了。走出超市,张树就记不全了。他想去药店多买几个口罩备用。药店早已卖完,就连酒精和消毒液也所剩不多了。夜里,张树有点儿茫然地望着窗外,也许,明天天一亮情况就会有所好转吧?张树连这种病毒的全称都没叫明白,又怎会把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放在心上?

初四下午,王玲上门来给望望送了一大包东西。张树独自出了门,一个人在人车稀少的街头闲逛。张树对王玲把两家人拖下水去搞非法集资一直无法原谅,和王玲平日里能不见面就不见面,有时连电话都懒得接。过年了,就让她单独陪陪望望,尽点母子情分吧。回家后,王玲已走,留下50个口罩和两瓶500ML的酒精和消毒液。之后,在长达50天的时间里,王玲消失得无影无踪,既无电话也无信息。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望望,张树偶尔会想到王玲,这个女人存在与否在这个非常时期真的变得无关紧要了?

3

那时候,张树在一家中介公司上班,王玲在亲戚朋友圈中吆喝一种国际品牌的系列化妆品。王玲给张树解释这种销售方式不是传销也不是微商,是直销。张树说只要不去忽悠自己的亲戚就行,其他人你爱怎样发展成下线都行。张树的中介公司业务范围挺广,不仅经营房屋中介,还涉及婚恋交友。有了儿子后,张树跑业务跑得更凶。他们这伙所谓的业务经理全凭业务提成,不卖命奔跑揽活月底就只能喝西北风。

望望三岁时,语言能力仍然几近于无,连爸和妈这两个字都像挤牙膏一样半天才挤出来。怎么逗他也不会笑,更不和生人接触,一天只会埋头堆那摩天大楼的积木和涂抹没人看懂的蜡笔画。医生告诉张树和王玲,望望的症状是典型的自闭症。那个下巴胡子刮得铁青的医生,张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医生吐出的每一个字如同子弹击穿了张树和王玲的心脏。之后,张树和王玲像所有自闭症儿童家庭一样踏上了几乎看不到半点希望的寻医问药路。家里原先为望望准备的单人小床,堆满了一些少儿读物和各种玩具。睡觉前,张树会不厌其烦地给望望讲睡前故事,也不知他听没听明白。睡觉时,望望只有夹在张树和王玲中间才睡得着,睡梦中还会不时发抖。半夜里,一旦两人有点动作发出点声音,望望就会惊声尖叫。他们求了中医西医,甚至连藏在一条深巷里的神漢他们也去求了。家中仅有的那点儿存款全部砸进了无效医治的无底洞中。王玲长期失眠焦虑,也不操心直销生意了,整天蓬乱着头发,枯黄着脸皮看着望望发呆。她怀疑是怀孕期间两次严重感冒吃药太多影响了望望正常发育。张树想,再这样下去,两人都要得抑郁症。有一天,张树跑完一单房屋中介,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七点多。开门后,家中冷清得像坟墓。张树以为王玲带望望出去逛街了,就钻进厨房弄点吃的填下干瘪的胃。猛听见卧室里传出望望一连串尖叫,紧接着是王玲的哭骂。张树吓得一颤,跑到卧室。只见王玲手里挥舞着扫帚,一下一下抽打爬伏在地的望望屁股,“老天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张树冲上去,抱起望望。王玲扔了扫帚,呜呜的哭声让整个房屋都在震颤。深夜,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哭累了的王玲蜷缩一侧,脸上是痛苦和悲伤暂时褪去后的宁静。望望也蜷缩着,似乎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婴儿,一个可以重新回到王玲子宫里的婴儿。偶尔,望望会惊悸地在梦中叫一声,仿佛溺水之人吐出的一个水泡。

张树和王玲关注着好几个自闭症儿童群,大家相互安慰,相互介绍干预治疗自闭症儿童的经验。一次,有人在群里发出了想放弃自闭症孩子的声音,立马招来群友谩骂攻击。张树听到这些愤怒的吼声,感到胆战心惊。好像刚才说要放弃自闭症孩子的人是自己,群友们正厉声遣责自己。张树这种感觉跟他前些日子去福利院有关。那天,他鬼使神差去福利院想打听下像望望这种情况的孩子收不收?收费是多少?可走到福利院大门,看门老头问他找谁,他呆愣了会儿,就逃也似地离开了。一个群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自己的孩子在北京一家机构进行康复治疗后,病情大有好转。群友将孩子治疗前后的视频发在群里,变化果然很明显。又说,有条件的话,去北京的机构求助不如自己创办一个机构,既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又能帮助更多的自闭症儿童家庭走出阴影。王玲被说动了心。她开始像当初跑销售化妆品一样跑建立机构的事。她四处借钱,把借来的钱拿给一个亲戚投资项目。每个月底,王玲都能从这个亲戚处分到一笔比银行利息高得多的红钱。投得越多,分得越多。王玲动员了张树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他们纷纷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钱。事情如果真像那个亲戚说的,那么,王玲到年底就积攒了一笔可观的资金,创办一个自闭症儿童康复机构的想法就会如期实现。将近年底时,那个派头十足的亲戚突然变得满口雌黄,不但再也拿不出半毛钱的红钱,就连王玲的本金也血本无归。最后,那个亲戚因非法集资进了班房。王玲开始不得不接受被骗的事实。要债的人接二连三上门,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张树和王玲除了躲债就是吵架,望望的自闭症状越来越厉害。王玲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两人离婚。欠下的债务王玲自己去偿还,望望由张树抚养。

火车一路摇晃向前,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堆积在张树心中的陈年旧事,似乎也随着火车在摇晃中变得渐行渐远。张树坐在王玲和望望的对面。车厢里旅客稀少,列车员来回走动,提醒旅客疫情还没结束,自觉戴好口罩。车窗外,阳光忽闪着,落在王玲和望望脸上形成流动的光斑。王玲好几次将目光投向张树,张树都马上闪避开。旅客大多贪婪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春天景象,流露出劫后余生的眼神。

4

火车向西而行。先到300多公里外的县城,再换乘长途客车爬行近两小时的山路,就到了王玲的老家乌拉镇。这个地处贵州东南的偏远小镇,离婚前,每年过年,张树都会随同王玲回来走亲访友。王玲的父亲生前和张树这个城里女婿处得挺好。私下里两爷崽下象棋时,甚至还鼓励张树要存点私房钱,培养点自己的爱好,说王玲跟她妈一个德性,都是恨不得把丈夫的衣兜榨个底朝天。

张树这次是最后一次到小镇来了,原本打算是来当个配角,配合大家演完这场“戏”就返程。可没想到,拜山最重要的“掌龙头”重任竟然落到自己身上。

拜山中的所有重要环节都要家中男丁来执掌,王玲就姐妹俩,一个女婿半个崽,女婿可以代替家中男丁完成拜山任务。按规矩,得让有出息有能耐的女婿来出头。这样阴阳两世的人都能皆大欢喜。明摆着的,即使张树仍是准女婿,也轮不到他来出头。大女婿李仕福这几年开小煤窑搞得风生水起,虽然仍在镇上住,可乡镇企业家的家底是真金白银的啊。本来李仕福也是满口应承,说不但出力还要出钱,一定把老头子的拜山搞得红红火火的。但3月19日下午得到消息,说他因疑似新冠肺炎被滞留在了湖南长沙,暂时还没有解除医学观察。人来不了,只好转个两万块钱过来。“谁稀罕他的钱啊?明明是嫌累怕麻烦,净拿他妈的病毒来哄鬼!”王玲的爷爷啐口唾沫,骂李仕福这个王八蛋,这些年钱赚了不少亲情也丢了不少。边骂边看张树,那眼神已经给张树委以了重任。张树抬头看了看周遭的王玲家人,大家都用热切的眼神巴望着他。张树和王玲的目光对视了一眼,王玲不说话,低了头,搂紧身前的望望。张树一开始有点儿不适应,知道自己只是来客串跑龙套的,现在自己和王玲的家事已经不沾边了。但他和王玲离婚这事又瞒着王玲的家人,在大家眼中,自己这个原先的男二号理所当然成了男一号,这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这次拜山,依王玲爷爷的主张要大大热闹一番,祛一祛新冠肺炎病毒带来的晦气。最关键是要借拜山把附在望望身上的病魔祛除掉,让望望像正常人一样健康长大。望望一进门,王玲的爷爷就给望望的手腕上缠绕上一块红布带,说是才去观音洞求来的。镇上虽说已经放宽了政策,商店饭馆该营业的营业,但大规模的聚会还是不允许。小打小闹的活动政府一下子管不了那么多。再说,一镇子的人,连最热闹的元宵舞龙灯都没闹成。憋了快三个月,现在春暖花开,乌拉镇属于无确诊新冠肺炎患者的地方,也该出来透透气闹腾一下了。张树“掌龙头”,意味着从19号晚上,就开始接龙、舞龙、化龙,直到20号早晨上山立碑祭拜,按一条龙的程序来走。张树这个掌龙头的得紧随道士先生身旁,随时听从道士先生的指令行事,半点都马虎不得。

晚饭后,下起了细雨,小镇空濛。

张树全身穿着粗麻布孝子服,感到不远处的群山裹挟着一股寒气穿透衣服。望望还好,没有发病大哭大叫。王玲不离左右,陪他画画堆积木。王玲的亲友们陆续前来,大多数都是来看望望。边看边叹息,想安慰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有一个王玲的姑姑,快人快语,端详望望半晌,说了句:“这孩子,咋会得这种病呢?这辈子咋个活哩?”王玲的爷爷胡子一翘,喝斥道:“乱嚼啥子牙巴骨?你小时候不是也得过脑膜炎?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张树听了,心里一阵阵难受,盼望着事情早点结束。拜山真能为阴阳两世的人带来好运?纯粹是王玲的爷爷一厢情愿。张树从包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让那个姑姑去兑些零钱,一会儿好打发耍龙的班子彩头钱。

王玲的爷爷问:“昨不见吴先生呢?”吴先生是此次拜山总管。平日擅长写写画画,拿个罗盘替人看风水宅地,穿上道袍手挥拂尘就成了道士先生。因为疫情,把吴先生许多生意耽误了。不做法他渾身发痒难受,王玲家拜山算是给他鼠年开了张。

正要拨打吴先生手机,吴先生急匆匆走进门来,“王老伯,你们家的‘头龙跟王洪运家的发生冲突了。”

王玲的爷爷一听就火了,“咋回事?明明是我们先要的‘头龙,跟王洪运毬相干啊?”

5

乌拉镇拜山耍龙有讲究,谁家第一个把龙头从观音洞中请出来,就是“头龙”。头龙进镇,风调雨顺。耍完了头龙,其他家再耍下去就有点儿类似吃剩饭,或者买了个短斤少两的东西心里隔应。王玲的爷爷半个月前就跟吴先生敲定了拜山的所有事项,当然也包括“头龙”。临时临坎,却杀出来个王洪运?

“王洪运家今年也要拜山,事先也不讲好,悄悄把耍龙班子的买通了。你看这事做得?王老伯。”吴先生满脸愁容。

王玲的爷爷朝大家看了看,气虎虎地转身进屋,出来后塞了包报纸包的东西给吴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倒要瞧瞧王洪运咋个说?”

吴先生把那包东西放进兜里,别过脸去笑笑,跟着王玲的爷爷出了门。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王玲的爷爷和吴先生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身后响起一连串鞭炮声和唢呐声,声势浩大,整条镇街仿佛都被抬得高了两三公分。

“张树,把吴先生跟紧了啊!”王玲的爷爷大声喊道。

张树浑身一振,心道,接龙开始了,整了整衣襟,小跑着到吴先生旁边。

吴先生吼道:“龙临门,保佑子子孙孙幸福万年!”

张树跟着吼:“龙临门,保佑子子孙孙幸福万年!”

浓烈的硝烟中,就见一条草把龙蜿蜒而来,七八个高矮不一的中年汉子手里舞着稻草捆扎的龙身,在王玲家门前游走呼喝。那个彩绘的龙头擎在一个瘦高个汉子手中,频频变换着步法姿态,舞得倒也娴熟好看。王玲拉着望望站在门口,附在望望耳边要他去摸一摸龙头。瘦高汉子故意将龙头伸向望望,不料望望一声尖叫,哆嗦着转身便跑。王玲的爷爷见状,赶紧上前,伸出自己枯树皮一般的老手,摸了摸龙头,说道:“摸龙头,得福气,我替我孙儿领受了啊!”

这样在门口舞了二十来分钟,瘦高汉子将龙头一摆,来了个漂亮的龙摆尾,这是要走,去观音山烧龙。

吴先生吼道:“龙腾飞,保佑子子孙孙飞黄腾达!”

张树跟着吼:“龙腾飞,保佑子子孙孙飞黄腾达!”

王玲的爷爷过来对张树说:“别忘了把龙头上那两把草带回来啊。”

张树嗯了一声。

一行人分别坐上几辆面包车,那条龙专门备了辆小货车载着,向观音山驶去。已是三月的天,风还那样硬,扑面的冷峻。密林覆盖着的山谷,灰蒙蒙。先前还能望见的观音山这会儿隐没在了一片晦暗中。

6

清晨六点,张树又上山了。

早上还有立碑的事要完成,经过一夜闹腾,张树甚至都有些期待早点儿上山了。跟着吴先生前前后后吼了几嗓子,又随同耍龙的那伙人上了趟山,张树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最难得的是,在坟墓前烧完龙后,遵照王玲的爷爷叮嘱,将龙头上那两把草带回来,扯开铺平给望望垫在身下。望望竟然乖乖地睡了个好觉,那熟睡中的模样跟正常人毫无二致。难道真是拜山得福,老外公保佑外孙?王玲的爷爷一早问了望望昨夜的情况,煞有介事地使劲点头说好。老爷子真有意思。

这一天是农历二月二十七日春分。观音山上,夜晚从泥土里飘出来的寒气,在早晨聚成露,山风吹过,就化成了笼罩在山间的浓雾。哪怕没有风,只要早醒的公鸡叫几声,游荡在街口的狗吠几声,或者困守屋里的老人干咳几嗓子,那些树叶上的露水和雾气也会被惊得扑簌簌飘落。这个时辰,观音山还没醒来,山间下着雾,有鸟啁啾,人一走近,忽拉一下就射出老远,山更静了。一行人在山路林间穿梭,衣服湿了一大片,头上也裹满了一层银亮的雾水。2020年没开好头,就像张树和王玲他们的日子,跌跌撞撞地走着。尽管如此,季节已走在小阳春里了,处处万物向荣,生气勃发。米粒大的嫩芽已抽新绿,各色玲珑饱满的花苞,在雾中犹犹豫豫地胀开来,恍如色彩斑斓的梦。

王玲父亲的坟前是一圈昨夜烧龙残留的黑色灰烬,隐约可见一副龙身的形状。仿佛那龙真的烧化升天,或者从此盘踞坟茔,守护保佑亲人们平安吉祥。碑立好后,吴先生在一旁念念有词,大家焚烧香蜡纸烛,面向墓碑,挨个祭拜。

此时日头润黄,挂在远处的山脊上。

轮到王玲家时,张树和王玲一左一右抚着望望肩头,让他先拜。望望的肩头瑟缩着,怕冷似的。半晌,他的嘴唇翕动,转着脖颈,轮着看张树和王玲。望望说:“爸——爸,妈——妈——”尽管周遭人声噪杂,鞭炮声响,张树和王玲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望望吐出来的这句话。他们如同被一股暖流击中,同时抓紧了望望的肩头,仿佛一松手,他们的儿子就会离他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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