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候
2020-01-08宁经榕
宁经榕
太阳和祖父,一个在屋外,一个在屋内,一个明,一个暗。很多时候,祖父就蜷在那间阴暗的屋子里,注视着外面的太阳。从春至夏,从夏至秋,再由秋到冬。
他躺在马扎里,眼睛浑浊,暗淡,像一波搅进泥土的水。脸皮橘黄,薄而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破一般。嘴歪向一边,时不时有口水从歪斜的嘴角流出,掉落到地上,黄狗听到声音,就跑过来,伸出舌头往地上那滩潮湿的口水舔,越舔越潮湿,最后小滩变成了大滩。祖父却说,舔得好,摸摸黄狗脑袋。黄狗看他,发现他在看外面的太阳,黄狗也跟着看外面太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祖父对一切事物变得漠不关心了,他拒绝和儿女们交流,家里的活一样也不干。父亲说他肯定是得病了,试图让他去医院检查。他臭骂了父亲一顿,骂得很难听,难听到骂的时候母亲捂住我耳朵。父亲没放弃,祖父不去医院,就把医生给请来了。是个老中医,颤颤颠颠还没走进门,就被祖父轰了出来,并骂着,一群秃鹫,巴不得老子早点死啊!母亲受够了气,说你要死就早点死,半死不活赖着谁呢。祖父就绝食,饭菜端去了又端回来,父亲忙活一整天,祖父仍没有要吃的意思。父亲没办法,让我端去,说孙子去他总会吃吧。父亲想错了,我端和他端结果都一样,祖父仍咬紧他的顽固的嘴,像是一把钳也撬不开一样。父亲后来想到了一个办法,饿他那条狗,一粒米也不喂那条黄狗。一天下来,饿得它四肢无力,快要去粪坑扒屎吃了。到傍晚的时候,祖父拎着他的狗,气冲冲的去找父亲,骂了一句畜生,就带着狗去厨房找吃的了。
祖父阴郁的脾气让母亲失去了耐心,她找了个理由进城去了,不久父亲也跟了去。父亲走前交代我,让我好好看着祖父。我说我不看,你们不看凭什么让我看。父亲并没有因为我的抗议而停下脚步,他走出村子的坚决,跟我二叔三叔一样,头也不回一下。我在他后面捡起了一块石头,心里想他不回头我就抡过去,结果他没回,我抡了,抡到旁边一片池塘里,砸起一大片水花,水花落下时父亲便消失了。祖父的黄狗以为掉下的东西能吃,跳进池塘里往水花泛起的地方游去,扑空后又游回来看着我,像是我抢了它东西吃一样。
家里一下子冷清了,除了吃饭,我很少跟祖父呆一块,他没了埋汰对象,安静多了,一个人闷在屋里,光盯着门外看。倒是他那条黄狗叛变了一样,整天跟着我到外面池塘游泳。狗游泳的时候,我站在池塘边上,有时不经意往后背看,见祖父似乎也在看着我们。等到黄狗游累了,就跑回家去,用脑袋拱祖父的腿,舔他的脚指头。祖父抱起黄狗,挪了挪身子,在马扎上挪出一点位置,把黄狗放了上去。人躺着,狗坐着,外面阳光明晃晃的。
家里冷清却不平静。连续两个月,好多东西都不翼而飞了。院子里打水用的水桶,晒谷的耙子,系在葡萄架下的睡网,各种小物件突然就消失了。我去上学回来一趟,或者祖父在马扎上睡一觉,家里都能少几样东西。开始祖父不闻不问,说偷吧偷吧,把我这老不死也偷去吧。后来外面的东西给偷光了,竟开始打屋里的主意。一个下午,祖父从马扎里醒来,发现自己一双老解放鞋不见了,他从马扎里弹起来,翻遍了整个屋子,还是没找着。他咬着牙拧着拳头直跺脚,气得鼻孔冒烟。那双解放鞋是他年轻的时候穿的,那时候他跟着他爹从海边挑海盐到桂北地区去卖,穿的就是这双鞋。我小一点的时候,去他屋里玩,他总是把我赶出来,说你碰地上的鞋我就宰了你!丢了鞋,祖父打起了精神,开始处处留意起来,他把家里的东西都清点一遍,发现家里的东西被偷了足足有一半之多。农具屋里损失尤为惨重,原本一屋子的农具,只剩下一个把犁一把耙和一个风柜了。他想起了他的黄狗,他晚上睡觉不再把黄狗锁在屋里,放到院里去看家。
这天夜里,鸡刚鸣一遍,院里就开始有声响了,接着狗开始吠。我住的屋子跟祖父的屋子隔着几十米,听到狗吠声跑过来,祖父已经站在院子里了。他手里握着一根禾叉,见我来了,叫我熄了手电筒,指着后山的方向。我往后山看去,远处的深夜里,三四个光点在晃动,越晃越小,最后消失不见。祖父说,差一点,我就叉中了一个。
祖父的办法似乎奏效了,一星期里,家里平静得很,什么也没丢。差不多十天后的早晨,祖父早早把我叫醒,我那时正睡得入迷,迷迷糊糊听到祖父说丢东西了。我说丢就丢啊,又不是第一次丢。祖父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说丢你个头,我问你有见看见黄狗吗?黄狗不见了,我们把家里翻了个遍,再到外面找,没找着,我又到池塘那看了,还是不见黃狗的踪影。我走回去想着要怎么跟祖父说,到门口就看见祖父了,他没坐马扎,站着,直挺挺的,想是从地上长出来一样。我说,我找不到狗了。隔了一会儿,祖父说,别找了,找到了。说着从兜里捏出了一把狗毛狠摔下来,狗毛轻,风一吹就起来了,乱纷纷刮到他脸上。他呸了一嘴狗毛,说道,我非宰了他们不可!
关于狗毛的来源,祖父一直没到我说,我猜想昨天晚上某个时辰,有人进入我家,敲晕了黄狗,拖到某个隐蔽的角落里,或者在后山的玉米地,把它吃了。祖父咬定,吃狗的就是偷我家东西的那伙人。
一连三天,祖父瘫在马扎里冥想,每天吃不到一碗饭。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从床上醒来,习惯性叫唤黄狗,叫了一声,第二声刚叫到一半,便生生止住了,歪着头,愣看着门口黄狗原先蹲的位置。吃饭的时候,一排假牙掉到碗里,他顺手把假牙向外扔去,砸到一只鸡群中间,鸡群受惊,扑腾散开,片刻后又聚拢回来,斜着眼盯着假牙看,好几只还好奇地啄了几下。假牙没了,祖父的嘴巴像只泄气牛蛙,瘪了。到了第三天傍晚,太阳从树尖上落下的时候,祖父突然大声喊我,说他饿,让我给他做饭吃。那会儿我刚从村口回来,不知哪村的一个孩子,给一群孩子追着。那孩子跑得真快,像只兔子,在机耕路上穿梭。后面那群孩子追不上,就分头去堵,在玉米地旁把他给摁倒了。一群人乱拳挥舞,一刻钟后,人群轰散,那孩踉踉跄跄立起来,把衣袖和裤腿都拉上,拍拍身上的尘土,便钻进玉米地里。我跑到玉米地时,已经找不到他了。这片玉米地大约有七八十亩,盘在后山上,人进去一弯腰,任谁也难找。
我跟祖父说,现在还早着呢,做个屁饭!祖父拿起来烟斗,就要往我脑壳上敲,我才钻进厨房里煮饭。饭熟了,祖父狼吞虎咽吃了三大碗,还要再添。我不让他添,我说我就煮了这么点,你吃完了我吃什么。祖父想想,说也是,罢了罢了。说完就起身向他屋里走去,一会儿拎着一大堆旧衣服烂鞋出来,全扔到农具房里,还搬了那口古老的木箱,上面有一把精致的铜锁,他检查了一下,把锁锁得紧紧的,就把木箱放到农具房窗子下面。农具房装的是木窗,窗对着后山,没有扇叶,在外面可以把里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弄完了这些,祖父似乎心情好了些,从屋里走出院子,到院里的葡萄架下晒太阳。
祖父上次到葡萄架下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他从海事船坞那退回来就在村口摆了个档,叫做专业焊铁二十年,专门给人焊铁。隔壁二條子收破烂,收了就卖祖父那。生意不好,大部分时间他们俩在档口喝酒。喝多了他就跟二条子吹,他在海事船坞几十年的时间里,焊的铁足有十个地球那么重。二条子哪懂,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赶集了,他听得入味,末了还拍着胸脯说,敬你是条汉子,以后卖你铁八折得了。一般说这话的时候,二条子离醉酒不远了。有过几次,两人在档口喝得烂醉,父亲和二叔去扛他们俩,一人扛一个,祖父到床上还对着父亲喊,喊二条子别走,我还没醉,继续来喝。祖父是怎么去到海事船坞的,这也是个迷,我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跟他爹挑海盐去桂北卖,也许在海边拿盐的时候,认识了船坞的某位重要人物,按祖父他爹的酒量,喝熟了也不是不可能。然后在重要人物的引荐下,祖父就到船坞焊铁了。他那会儿才二十出头,在里面干了二十多年。五十出头的时候,走了霉运,提前退下来了。据父亲说,那年夏天特别热,他和同事翻修一艘游船,那艘游船在南海附近撞上了运粮船,没沉,坏了个大半。那天他焊了一天,到傍晚时热得受不住了,裤子也没脱就跳下去泡海水。跳水的姿势头下脚上,整个人扎到船损坏变形的推进器上,直接给扇叶刮了一圈,捞上来时下身不能动弹。在医院养了半年,算是能走路了,只是两条腿使不上劲,再也爬不到船上焊铁。
祖父的焊铁店开了不久,生意逐渐转好,二条子闲下来时,他让二条子帮他打下手。这样过去几个月,到来年四月,梅雨季来了,阴雨连下了一个月,祖父旧伤复发,下半身又不能动弹。他躺在床上,跟几个儿子怄气,让他们把他抬起焊铁店,他手还能动,还能焊。父亲日夜看着他,想等他身体转好再让他去焊铁店,可他在床上一躺又是一个半年,二叔三叔们瞒着他想把焊铁店盘给二条子了。二条子说他不要,帮打理打理还行。二条子焊是会焊,只是手糙,常把原本平整的铁板焊得疙疙瘩瘩,好些熟客对他有意见。后来找他焊的人越来越少,他去找祖父,说要撑不下去了。那时祖父的腿好转些了,能下床了,祖父说你别慌,明天我就过去,我现在可利索了。俩人聊着聊着酒瘾上来,又喝了一顿,结果第二天祖父又瘫了。二叔找到二条子,往他屁股上揣了两脚,说二条子你他妈不喝酒会死啊,回头你去服侍老头吧!二条子喊冤,说你以为老子想喝啊,还不是你家老头喊喝的。俩人打了一架,二条子打不过二叔,给按在焊机下满脸都是油污。二叔走后,二条子爬起来一脚把焊机踹飞,对着二叔的背影喊,以后你他妈自己焊吧!第二天就干回了他老本行,骑着他的二八大杠摇着手鼓收破烂去了。不久,焊铁店在一场台风中倒塌,那块专业焊铁二十年的招牌,给风刮到天上去了,祖父在下面一直等,就是没见它落下来。伤随着天气反反复复,祖父也似乎习惯了,他在院里搭了个葡萄架,托二条子去镇上买了几株葡萄苗,一边一株种上了。旧伤发作他就在屋里躺着,好转就到葡萄架下转转,看着葡萄藤慢慢爬上葡萄架。
当夜,后山方向有动静。先是玉米地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继而还传来人的交谈声,细细的,像风吹过玉米地的声音一样。祖父和我守着院子一个旮旯里,他手里拿这一把禾叉,我则拿一把大刀。大刀足有二十斤重,祖父说是他祖父以前中武秀才朝廷给赏的,也不知真假。前些年生了锈,断成了两截,给祖父焊回来了。也不知祖父为何要让我拿这个,我拎都拎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拖着。祖父说你懂个屁,这叫气势。他还交代,看见人先别急,看他眼神行事。我心想我急也没用,刀都拎不动,可我还是点了点头。天暗,没有月亮,我听着动静,好几次看祖父的眼神,乌漆抹黑的哪里看得到。等到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黑影出现向农具房闪去。我忍不住,握刀铲柄就要往前冲,祖父拉住了我,让我别着急,我只好生生缩了回去。那黑影闪到农具房里没了动静。约莫两分钟后,又有几条黑影出现在农具房门前,相继钻了进去。也就这会儿,祖父打开手电筒,大喝一声,向前冲去。那边听到声音,顿时炸开了锅,几条黑影四处逃窜。我吃力拖着大刀在后面跟着,走到祖父旁边时,前面早已没人了。他们逃到了后山上,没走,用手电筒晃我们。祖父对着手电光方向扯了几嗓子,喊着有种下来,看爷爷不宰了你们!上面也不怂,立马接话,喊着有种你上来,看爷爷们不宰了你!祖父气得够呛,手里的禾叉往那边扔去,力道不够,落进了农具房,砰一声砸到了风柜上。闹了一会儿,山上那伙人走了,夜空里又恢复了平静。祖父怒气未消,冲进农具房子里捡禾叉。说来也巧,禾叉正好叉进了风柜的屁股上。祖父顺手一拔,没拔得出来,再用力,还是没拔出来。他把手电光照上去,就看到了一截屁股,压在禾叉上。祖父大喊一声,出来!那截屁股先是动了动,接着慢慢往后挪出来。才露出个脑袋,祖父便用禾叉叉住他脖子,说跑啊,怎么不跑了。那是个孩子,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小,身上穿着大几号的衣服,全身裹得一丝不漏。他没说话,动也没动,直到祖父松了禾叉,用牛绳把他绑到椅子上时,我才看清他的脸。他的脸不像正常的人的脸,倒像鱼的肚子,上面长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鳞片。祖父用手电筒对着他脸照,鳞片闪着白亮的光。祖父似乎没兴趣关心他的脸。他像审问犯人一样问那个孩子的名字,住在哪里,为什么要偷他东西。那孩子一直垂着头,祖父问了半天他一句话也没说。祖父越问越气,跟他说,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有办法让你说!说完祖父叫我出去,就把门关上,用一根扁担把门横死,锁他在里面。祖父所谓的办法,他躺着马扎里想了半天还没想出来。夜慢慢深沉下来,四周一点声也没有。到鸡开始打鸣的时候,祖父突然一巴掌拍到大腿上,说,早该这么治他了!说完离开马扎,向农具房走去。他把扁担拿下来,打开农具房,却看到一张空空的椅子和一堆缠乱在一起的绳子,人不见了。他仔细搜了一遍屋子,也没搜出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后面的木窗上,他用手打量打量两根窗柱的距离,又让我把头凑上去,看看能不能钻进去。我头大,钻不进去,祖父盯着两根窗柱发呆,嘴里念叨着,不科学啊,他怎么出去的。
好几天,祖父还没有从那天晚上的事走出来,他时常到农具房里闲荡,捣捣风柜,弄弄窗子,或者对着墙壁陷入沉思。他吩咐我留意脸上有鳞片的男孩子。我找不到他,天宽地广的,也不知去哪找。随便到隔壁的村子逛了一遍,发现这里的房子真多,一块平地上,分布着五六个村庄。问了些老人,也没人见过这样的孩子。倒是看见了那天在玉米地追一个孩子打的那帮人,他们成群结队在樟树底下抽烟,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我不敢靠近他们,远远避开了。我把这事跟祖父说了,祖父问我那个有鳞片的男孩在不在里面。我说我没看清楚。祖父拿烟斗要敲我脑壳,我躲开了,走到门口的池塘边上,转头看黄狗是否跟来了,才想起黄狗已经给那帮野仔给吃了,便骂了一声他妈的。祖父远远喊我,让我快去继续找。我看见他倒握着禾叉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仿佛找到那帮人就要一禾叉叉过去一般。
往后的时间,家里没再失窃。祖父那天晚上的事似乎不再关心了,他也没再催我去找,又躺回他的马扎上,一天說不上两句话。二条子提着一瓶白酒来过一回,刚到门口就给我轰走了。我想祖父会呵斥我,让二条子进来,然而他没有,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二条子在池塘边上蹲着,一个人把那瓶白酒喝完,就歪歪斜斜摇回家去了。
那是个秋天的夜晚,气温已经降到很低了。祖父还没睡,裹着大衣躺在马扎上。我坐在院里的一块石头上往天上看,月亮在肥白的云朵间游走,云一朵又一朵,也不知道从哪来的。我问祖父月亮这么圆了,中秋是不是准备到了。祖父没回答了,我又问了一遍,那边还是没声。我想也许他睡着了吧,就走过去看看。他没在马扎里,也没在床上,我摸了摸马扎,已经冷下来了,估计他已经离开马扎很久了。在农具房,我看见祖父站在风柜旁,风柜里面,是那天晚上的那个男孩子,他蜷缩在风柜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不过脸跟以前不太一样,脸上的鳞片似乎被抠掉了,凹凹凸凸一片血红。好些没抠得完整,扎在脸上,像被菜刀刮过的鱼鳞。他似乎睡着了,月光从门口斜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他睫毛很长,长在这张狰狞的脸上,显出一种怪异的安详。没多久,祖父就拉着我离开了,离开之前他没再关门,我想他是怕那孩子又从窗户钻出去,脸伤成这样,钻出去得多疼。
第二天一早,祖父就出门去了,他没跟我说他去哪。他很久没出门了,我担心他,要跟他一起去,他把我撵回来了,说他还没死呢。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一个精瘦的老头跟在他后面,两人一进门就往农具房里走。那孩子已经离开的,也许是半夜离开的,也许是早上离开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依旧是从窗子那钻出去的。祖父把老头带到风柜旁,又去看了窗子,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干掉的血迹。老头打量了窗柱的距离,说他孙子脑袋小,正好可以钻过去。老头在地上捡起了一块掉落的鳞片,它跟鱼鳞一个形状,颜色焦黄,毫无光泽,很薄,扔到空中感觉能飘起来。老头把鱼鳞装在口袋里,就坐着跟祖父聊了会儿天。祖父问了他关于孩子的一些问题,诸如孩子为什么会长鳞片,为什么要偷东西,鳞片掉落又是什么原因之类。老头一一回答,说这孩子生下来就这样,一身的鳞片,孩子父母说他犯病了。其实他心里清楚,早年他在大山里杀了一条孵蛋的大蛇,一报还一报,给报到孩子身上来了。他没偷东西,也不会偷,那帮畜生不知道犯什么贱,整天追着他要剥他的鳞片,前些日子刚剥了他手和脚的鳞片,现在还剥到脸上来了。他讲这话的时候脸上很平静,似乎认定这是上天对他的责罚。祖父从屋里拿出一瓶白酒,喝了一口递给他,他接过,手有些发抖,喝了一口说,你们把风柜藏好,他就不会来了。这孩子就喜欢钻到风柜里睡觉。他喝了一口,又喝第二口,喝完递还祖父,说好酒啊。祖父说,二条子给弄的。老头说,收破烂那二条子?祖父说,是他。老头说,最近好久没见他收破烂了,我好废铜烂铁要卖他呢。祖父没说话,愣愣看着地上。老头又说,怪我没管好他,给他养成钻风柜睡觉的陋习。那时他父母还在,出去干活怕他乱跑,就把他搁风柜里,时间长了,他就不出去了,整天缩在风柜里。一瓶酒没喝完,老头就要离去,祖父没留他,把剩下的半瓶酒揣他兜里,他也没拒绝,要了。
中秋前一天,我早早就到村口等,父亲昨晚打电话说今天的车票已经买好了,很久没见到他,我已经快忘了他的模样了。等到中午,却等到了二叔。二叔过来摸我脑袋,说父亲临时有事,回不来了。我说,不回就不回,谁稀罕!二叔说,别慌,他买了好多东西给你们爷俩。我扭头就跑了,跑着跑着想起了祖父交代我的事,他让我去二条子家捉只狗崽,他家的母狗前几天生了一窝狗崽。二条子躺在门口台阶上,脸颊通红,像是喝过酒了。我跟他说我的来意,他挑了一个最肥的狗崽给我,又继续去台阶那睡。我抱着狗崽回去,看见祖父又在马扎上睡着了,二叔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
我是从洗衣阶的妇女口中听到这件事的,他们说那老头有着一个长鱼鳞的孙子。也就在中秋过后不久,他把用一块鱼鳞状的铁皮,烙在了五个男孩的脸上。像和尚烙痂一样,每张脸都烙了同一个位置。后来各家去报了警,没找到那老头,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一样。据卫生院那些护士说,五个脸上烙伤的男孩,即使伤口愈合,也会永远在脸上留下鱼鳞状的印记。
这件事我没告诉祖父,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也许他还没知道,这都不重要。祖父依旧窝在马扎里,院里葡萄架越来越稀疏,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葡萄叶。二叔在离开之前,给家里重新置办了物件,那些失窃的东西,都换成新的了。他在整理农具房的时候,看到那个不再坚固的木窗,说失窃就是木窗破旧造成的。他要换一扇铁窗,把一屋子的农具牢牢锁住。他还要把风柜给弄走,说现在已经不种稻谷了,留着风柜没用,转给别人算了。这些都给祖父拒绝了,祖父躺在马扎里,只说了两个字,他说,你敢?
二叔就灰溜溜出去了。
二叔出去不久,祖父就把马扎移到葡萄架下了。他又变回对一切事物都不关心的样子。葡萄叶子落在他脸上,他也不理,他的脸上经常铺满一层枯掉的葡萄叶,风一吹便一张一张飞起来。有时鸟会在上面停留片刻,啄了几下叶子上的颗粒,又飞奔而去,匆匆忙忙不知要赶向哪里。
冬天的一个下午,祖父突然叫住了我。那时葡萄的叶子已经落光了,葡萄架只剩下一个骨架。祖父用手拨掉脸上的葡萄叶,问我今天是什么时候了?我说下午了。他说,我是问你今天是什么季节了?我说,冬天了。他说,那田里的稻子收了吗?我说,还没,不过准备了,好多已经黄了。他说,很好,到时候有人借我们家风柜,你不要借给别人。我说,好。
到后来,祖父每天都去农具房里呆一会儿。然而,直到祖父去世,那个长着鳞片的男孩再也没来过。祖父临走时交代我,让我每天都要擦风柜,风柜旧了,不擦容易蛀虫。他还让我在天气好的时候,把风柜扛出来晒太阳,就像冬天时我扛他出来晒太阳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