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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称夏”析因
——基于“夏”字词义训诂的考察

2020-01-08钟云瑞高晓军

关键词:文王

钟云瑞,高晓军

(1.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100;2.曲阜师范大学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东 曲阜273165)

在《尚书》《诗经》等先秦文献中经常出现“周人称夏”一事,即周人称呼自己为“夏”。然而,这个“夏”到底有何意义,周人为何称呼自己为“夏”,“周人称夏”之“夏”与“夷夏”的“夏”又有何关系,所有这些问题,不仅涉及如何理解夏周之间的关系,而且关系到周人对自己身份认同这一话题。要解决这些问题,“夏”字的词义训诂至关重要,依托对“夏”字的考察才有可能触及问题的本质。

一、传统“周人称夏”诸说辨析

“周人称夏”现象主要见于《尚书》《诗经》等先秦文献中,兹列举数例以说明,如:

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①对于《康诰》中的这句话历来有两种不同的句读方法,一种以《尚书正义》及《书集传》为代表,其文为:“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一种以《尚书正读》《尚书集释》《尚书校诂》为代表,其文为:“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本文认为第二种较第一种更加合理,故采用第二种句读方法。

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②孔颖达:《尚书正义》,黄怀信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51页。

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万姓。③孔颖达:《尚书正义》,黄怀信整理,第688页。

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④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吴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14页。

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⑤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吴格点校,第1017页。

《尚书》《诗经》等先秦典籍中的“夏”字,传统词义训诂主要有五个层面的含义。其一表示季节之夏,如《尧典》“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唐风·葛生》“夏之日,冬之夜”。其二表示夏王朝,如《汤誓》“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其三表示“大”义,如《秦风·权舆》“夏屋渠渠”,毛《传》:“夏,大也。”⑥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吴格点校,第459页。《舜典》“蛮夷猾夏”,蔡沈《书集传》:“夏,明而大也。”⑦蔡沈:《书集传》,钱宗武,钱忠弼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其四表示地名、人名,如《禹贡》“雷夏”表达地名“雷夏泽”,《陈风·株林》“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夏南指春秋时期陈国大夫夏徵舒。其五表示中国、华夏,如《周颂·时迈》“肆于时夏”,朱熹《诗集传》:“夏,中国也。”①朱熹:《诗集传》,赵长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302 页。《舜典》“蛮夷猾夏”,孔安国《传》:“夏,华夏”②孔颖达:《尚书正义》,黄怀信整理,第100 页。。

根据传统训诂释义,季节之夏与表示地名、人名歧义不大,本文不再赘述。其余三个层面的含义是否能够解释“周人称夏”,需要我们论证。

(一)“中国”“”“华夏”说辨析

针对“夏”字的释义,历代诸家多释为“中国、华夏”,如《说文解字》云:“夏,中国之人也。”③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107 页。“区夏”,孔安国《传》释为“区域诸夏”;“有夏”,孔《传》或释为“所有诸夏”,或释为“华夏”,孔颖达、蔡沈、吴澄、王先谦等多从此说。另外,清人孙星衍以“中夏”来解“夏”字,谓“文王始造我区域于中夏”④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陈抗,盛冬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版,第359 页。。对于《诗经》“时夏”的解释,清人马瑞辰全面考察“夏”字含义,认为传统的毛《传》与郑《笺》皆有问题,此处应训为“中国”,谓“先儒同训夏为大,而言大之意不一。……宜从朱子《集传》谓布德于中国。”⑤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陈金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版,第1056 页。传统注疏多以“中国”或“华夏”来解“夏”字,这种解释似不符合当时之事实⑥众所周知,经师对经学文献的注疏更多是解经场景的后移,而非前置,以“华夏”之含义解此处的“夏”字往往在文本的前后逻辑上扞格难通。但这并不代表传统注疏中的“华夏”含义无价值,历代经师在解此句时自有其思量,其往往基于当时实际之情景所发,因此对传统经师注解的关注更多应放置在其“情景解经学”之中,而非当时的历史事件。,且不说商朝末期周人还仅是偏居一隅的“西土之人”,何来“中夏”之说?即便“华夏”一词也是春秋战国时期才逐渐使用的词语。事实上,西周时期“夏”的观念与春秋时代文献中的“夏”“诸夏”“华夏”所指并不一致。自春秋始,“夏”与“中国”才开始渐渐结合,指代中原地区以姬姜为主、杂居着其他大量异姓族的各诸侯国。伴随着大一统观念的形成,这一地理文化意识才逐渐成为民族认同的“华夏”概念⑦陈致:《夷夏新辨》,《中国史研究》2004 年第1 期,第3-22 页。。因此,以后世观念中的“夷夏”观念来解释西周时代“夏”字含义,实在有失偏颇,与史实不符。

(二)“夏王朝”说辨析

近代学者抛开上述繁杂的训释,将“夏”直接理解为夏王朝,认为周人是夏人的后裔,如傅斯年认为:“周人入了中国,把中国‘周化’得很厉害,……而文化的中国之名仍泛用夏。”⑧虽然傅斯年在这里并没有将“夏”与“周”直接对等起来,“夏”仅指夏王朝曾经居住之地,但傅氏依其“夷夏东西之说”,依然认为周与“夏后氏”是存在联系的。详细参见傅斯年《诗经讲义稿》,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7 年,第88 页。笔者认为这一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先秦文献中有大量关于周人与夏人关系的记载,如《左传·昭公九年》所载:

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曰:“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1307 页。

杜预注曰:(周人)“在夏世以后稷功,受此五国,为西土之长。”又《国语·周语上》也同样记载了周人始祖在夏朝为官之事,谓:

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

狄之间。⑩徐元诰:《国语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版,第3 页。

虽然这两则文献记载了周人先祖后稷为夏王朝司农之官,若以此为依据,是否可以论证周人与夏人的关系或者说周人是夏人的后裔呢?笔者认为该问题的解决需要考古学、社会学、民族学等多学科交叉研究,在目前条件下单纯依靠文献记载还不能得出确切的结论。

同时,从地理方面考察,夏、周相同的地理位置也是判断二者关系的关键。对于“夏”的位置,学界分歧很大⑪朱熹:《诗集传》,赵长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302 页。,传统观点认为“夏墟”代表夏王朝的地望,位于晋南地区,据《左传·昭公元年》记载:

迁实沉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当武王邑姜方震大叔,梦帝谓己:“余命而子曰虞,将与之唐,属诸参,而藩育其子孙。”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遂以命之。

及成王灭唐,而封大叔焉,故参为晋星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218 页。。

大夏,杨伯峻注曰:“据杜《注》,大夏即今太原市。服虔以为‘大夏在汾、浍之间’,则当今山西翼城、隰县、吉县之区。”“参”为晋星,为大夏所主之星辰,故此处的晋地为大夏,亦即“夏墟”。杨向奎认为:“如此则夏桀之国,西到华阴,东到济水上游,北至壶关,南至伊洛,正当上所云夏虚(大夏)之域也。”②杨向奎:《夏代地理小记》,《禹贡(半月刊)》1935 年第3 卷第12 期,第18 页。

对于周的起源,传统的说法一直认为周起源于关中地区,但钱穆突破旧说,提出周人源于晋南地区的观点。他采用古文献之间的相互印证,首先对《思文》“时夏”作出新训,认为“夏者夏土,时夏犹是夏也。后稷教穑,不分此疆尔界,陈其久常之功于是夏土”③钱穆:《古史地理论丛》,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版,第32 页。。由此断定周人始祖后稷所教稼穑之地当“断在晋南,不在秦雍也”。其次通过文字间上古音的互转,得出公刘的居邑亦在汾水的晋南地区。对于《诗经·公刘》“笃公刘,于豳斯馆”中的“豳”字,钱穆通过考证认为:“汾一作邠,《史记·周本纪》引作豳。豳、邠,古今字,而汾、邠亦相通”④钱穆:《古史地理论丛》,第36 页。。钱穆将周人的发源地定在晋南地区,这一论断为周人与夏人产生联系提供了地域上的可能性。钱氏此说新颖,学界多有认同⑤可参见吕思勉《先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版,第117-118 页;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版,第292页;王玉哲《古史集林·先周族最早来源于山西》,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版,第172 页;杨升南《周族的起源及其播迁——从邰的地望说起》,《人文杂志》1984 年第6 期,第75-80 页。,后有不少学者补充完善,如邹衡从考古学的角度进一步论证先周文化中有一部分来源于晋南地区。他通过对出土陶器进行类型学上的对比,结合族徽和铜器铭文的释读,得出《诗经·绵》“自土沮漆”中“土”的地理位置在今山西西南部的石楼县,“据此,更可直接证明周人来自山西省”。⑥邹衡:《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论先周文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年版,第342 页。

根据上述所言,是否可以依据夏、周地望相同而认定周人是夏人的后裔?学界对此还存在很大的争议。针对钱穆以地名迁徙来确定先周文化的遗址范围,许倬云认为:“其方法学上的缺陷,实如双刃利剑,左砍右割,均有可商榷之处。”⑦许倬云:《西周史》(增补二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年版,第90 页。沈长云从论证思路的角度出发,认为“周族为夏人后裔,实出于误会”⑧沈长云:《周族起源诸说辨正——兼论周族起源于白狄》,《中国史研究》2009 年第3 期,第117-130 页。⑨ 郭璞,邢昺:《尔雅注疏》,王世伟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14 页。。首先,《尚书》中夏王朝之“夏”与“有夏”之“夏”含义不同,不能曲解《尚书》原文之意。其次,周人姓姬,夏人姓姒,二者姓氏不同,古者“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谓周人出自夏,首先就会碰上这个无法克服的矛盾。第三,我们在文献中不只一次地看到周人自别于夏人及其后裔,不把夏人当作自己族类。因此,《诗》《书》中所见“周人称夏”的“夏”并非是夏王朝的“夏”。

(三)“大”及“荣誉性共名”意辨析

除去上述两种解释,一些学者直接将“夏”训为“大”,依据是《尔雅》“夏,大也”⑨扬雄:《方言》,郭璞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版,第12 页。的记载,以及《方言》所记“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者而爱伟之,谓之夏。”⑩扬雄:《方言》,郭璞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版,第12 页。于是认为“他们使用‘夏’这个人皆爱伟之的称谓来张大自己的部族联盟,以壮大反商势力的声威,尤如当年陈涉起义为复立楚国要给自己起个‘张楚’的国号。”⑪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218 页。但实际上,“夏”训为“大”并非音训,二字在上古音中并不接近⑫“夏”字的上古音为匣母鱼部,“大”字的上古音为定母月部,声部不“双声”,韵部亦不“叠韵”,从古音上看并不具备音训通假的条件。以上二字的上古音“韵部”系统采用的是王力先生的分类,参见唐作藩《上古音手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也不存在“夏”为“大”的假借字一说,“夏”和“大”在文字音韵上并不存在关系⑬在后世的文献记载中“夏”训“大”是成立的,如《诗经·秦风·权舆》“于我乎夏屋渠渠”,毛《传》训为“大”,又如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训解“夏”字时亦提出:“此字本谊训大也”。但以上这种训诂能够成立的话,也是族群文化上的含义,与文字的讹变流传无关。。

近来有的学者提出新的观点,借助对《时迈》《思文》中“时夏”的分析,认为此处的“夏”是一种“大国(王国)的荣誉性共名”,其目的是“自认为获得了王国的身份和地位”,这种思想来源于“周人继承商代礼仪从而形成特别的商周关系意识,在此基础上形成三代王国类同意识,也即王族文化圈意识”⑭颜世安:《周初“夏”观念与王族文化圈意识》,《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4 期,第55-63 页。。“夏”是王族的符号,代表一个神圣光荣的圈子,周人以进入这个圈子为自豪⑮颜世安:《华夏族群形成的重要阶段:西周初年的“夏”》,《江海学刊》2004 年第2 期,第114-119 页。。此说自我矛盾之处甚多,既然“夏”为“王族文化圈意识”,那么为何在成康以后,文献中极少再次出现周人以“夏”来自称?既然“夏”作为一种三代共同的王国意识,那么为何现在已知的周文化与夏、商文化差别极大,如何解释王国维所论述的“殷周间之大变革”①王国维:《观堂集林·殷周制度论》,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版,第453 页。?再者,此说实乃基于傅斯年对《时迈》《思文》二诗的解读,傅氏的解释为:“即周人希望收起干戈弓矢,与新征服的中原‘时夏’和睦共处。”②傅斯年:《诗经讲义稿》,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7 年版,第88 页。颜世安后依傅氏的新训辗转相释。此说是否合适,笔者认为傅氏此解忽视历代的传统注疏,以“新征服的中原”解“时夏”,这本身就有误读《诗经》原文含义的嫌疑③如上所论,此处将“时夏”强行区分周人和其他政权的做法不甚合理,而按照传统的解释,如朱熹的《诗集传》解为“中原”或者“中国”,会更加文从字顺,没有必要强出新意。现在通行的《诗经》译本皆采取传统的训法,如周振甫《诗经译注》及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等。,其自身就已扞格不通。因此,学界对于“夏”的训释依然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周人称夏”中的“夏”,绝不是夏王朝之“夏”;而将“夏”训为“大”或者“荣誉性共名”,此说可再商榷。

二、“夏”字词义新训

众所周知,殷商时期甲骨文中是否出现“夏”字,学界争论颇多。有的学者据此认为“夏”字不是汉民族所产生的词语,后世又有匈奴为夏族后裔的说法,因此推断“夏”可能是阿尔泰语的音译④唐善纯:《华夏探秘:上古中外文化交通》,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92-96 页。。虽然此说并不能坐实,但提醒我们“夏”可能与西方有关。此外,甲骨卜辞记载了当时大量的“方国”,但方国之中并没有以“夏”为名号的,郭沫若、胡厚宣据此认为甲骨卜辞中的“土方”就是夏⑤“土方”为夏人问题的相关论述,由郭沫若首先提出,胡厚宣强化此论点,具体可参见郭沫若《郭沫若全集(考古编)·土方考》,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 年,第77-78 页;胡厚宣《甲骨文土方为夏民族考》,《殷墟博物苑苑刊》(创刊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年版,第11 页。。另外,陈梦家认为卜辞中的“羌方”与夏族同源⑥陈梦家详细列举4 条例证推测“羌为与夏同族之人”。详见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版,第276-282 页。。无论是“土方”或“羌方”,似乎都指明“夏”与西方存在一定的关系。

上述“夏”与西方的关系仅是间接性的推测,能否成立,还需要找到古文献中二者互训的例证。《立政》“乃伻我有夏”,吴汝纶谓:“有夏,谓周也。岐周在西,《左传》陈公子少西字夏,郑公孙夏字子西,是古以西土为夏矣。《康诰》‘肇造我区夏’,《左传》以为‘造周’。”⑦吴汝纶:《尚书故》,上海:中西书局2014 年版,第266 页。屈万里赞同此说,谓:“区夏,谓周。成公二年《左传》:‘周书曰:明德慎罚,文王所以造周也。’造周,即释肇造区夏之义。……《君奭》亦有‘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之语,夏指周言,其义尤显。我区夏,我之区域西土(周)也。”⑧屈万里:《尚书集释》,李伟泰,周凤五点校,上海:中西书局2014 年版,第149 页。吴汝纶、屈万里将“有夏”“区夏”释为西土,即周。《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吴公子季札于鲁国观周乐一事,“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而对其中的“夏声”,杜预《注》为:“秦本在西戎汧、陇之西,秦仲始有车马、礼乐。去戎狄之音而有诸夏之声,故谓之‘夏声’。”⑨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1032 页。此处杜预以夷夏观点来解释,似乎有两点抵牾之处,其一,如上所论,当时华夏、戎夷观念并没有那么严格的泾渭分明,华夏族概念的生成一直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其二,季札所观之乐,包括当时各地之国风以及正统很强的《大雅》《小雅》之乐,为何单单只称呼《秦风》为“夏声”⑩《诗经》中的“雅”可训为“夏”,表示正统很强的诗,在这一点上去理解“雅”无疑是不庸置疑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夏”与“雅”通,最初的含义可能并不表示正统很强的诗,“夏”与“雅”的互训极有可能是来源于“大小雅”与西周王畿地区之间的关系,而周人又常常以“夏”自诩。就《诗经》学史来看,对于“雅”的理解众说纷纭,但看似“夏”与“雅”之间横向的训诂关系,实际上是由于二者在纵向的时间关系上的演变,高亨《诗经今注》一书就持此观点,可详参看。高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第4 页。?据此可见此处的“夏”,绝非夷夏之“夏”,杨伯峻注解“夏声”曰:“古指西方为夏,《吕氏春秋·古乐篇》‘伶伦自大夏之西’,高诱注:‘大夏,西方之山。’春秋时,陈公子少西字子夏,郑公孙夏字子西,延至东晋时之赫连勃勃据内蒙之鄂尔多斯及陕西等地,国号大夏,亦单称夏,后魏以为夏州,唐亦称夏州。至宋时,赵元昊立国称大夏,史称西夏,则夏声者,西方之声也。”⑪王国维:《观堂集林·殷周制度论》,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版,第453 页。杨伯峻的注解也指明了“夏”与西方存在关系。

此外,这一时期的出土文献亦有相关说明,1975 年山东莒南县大店镇二号春秋墓葬中出土了莒叔之仲子平编钟,其铭文为:

隹正月初吉庚午,莒叔之仲子平自乍铸其游锺,……乃為之音,鍺鍺雝雝,闻于夏东。……

(《殷周金文集成》172 页)

其中出现了“闻于夏东”①“东夏”亦即“夏东”,二者同义,似与今表示“东西”“西东”为一义,除了金文中出现之外,《左传》《国语》《吕氏春秋》中也有相应的记载,其各自的具体含义参见裘锡圭《“东夏”解》一文的解释。一句,李家浩解释为:“夏东是一个并列结构词组,指东方和中原华夏。”②李家浩:《齐国文字中的“遂”》,《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 年第3 期,第30-37.李先生将“夏”理解为与“东”相互比对的词语,将“夏”理解为表示地理指代的方位名词,后裘锡圭在《“东夏”解》中又进一步考察“东夏”一词的内涵,认为“‘东夏’之义应该与‘四国’、‘四方’相近,似不能仅指东方而不管西方。”最后得出:

我们认为“东夏”一语中的“夏”,跟常见的与夷蛮戎狄相对的“夏”(如秦公钟、簋铭文中的“蛮夏”之“夏”),其意义是有所不同的。后者是从种族、文化的角度说的,与一般所谓“华夏”同义。前者是从政治地理的角度说的,其义实与“西”相近。③裘锡圭:《裘锡圭学术文集·“东夏”解》(卷4),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469-474 页。

先秦子书常见“大夏”一词与西方有密切关系,例如,《管子·封禅书》记载齐桓公所征伐的地域范围,“北伐山戎,过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汉。”④黎凤翔:《管子校注》,梁运华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版,第953 页。齐桓公所伐“大夏”的地望尚未有定论,但“大夏”与西方有关不容置疑。又如《淮南子·坠形训》载:“西方曰九区,曰泉泽;西北方曰大夏,曰海泽”⑤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冯逸,乔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165 页。,由此也可以看出“大夏”与西方的密切关系。同时,古籍中常见到“西夏”一词,如《逸周书·史记解》有“昔者西夏性仁非兵,城郭不修,武士无位;……西夏以亡”⑥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年版,第352 页。的记载,又《穆天子传》也有“西夏”的说法,“自阳纡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又五百里。”⑦王贻梁,陈建敏:《穆天子传汇校集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年版,第236 页。此处涉及“大夏”与“西夏”的关系,对此王国维认为:“西夏氏西距昆仑二千又二百里,与《管子》《吕览》所记大夏地望正合。”⑧王国维:《观堂集林·西胡考》(下),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612 页。日本学者小川琢治认为:“大夏原名‘西夏’,以区别夏后氏之夏,春秋以后,迁至广大西北地区,始名‘大夏’。”⑨小川琢治:《支那历史地理研究续集》,东京:复州古旧书店1939 年版,第111-112 页。王国维、小川琢治都认为西夏即大夏。

先秦文献中“夏”与“西”的关系也延续到秦汉以后的语言传统中。张骞出使西域,其中就有“大夏”的记载:“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⑩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3158 页。而对于这一区域的位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道:“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⑪“东夏”亦即“夏东”,二者同义,似与今表示“东西”“西东”为一义,除了金文中出现之外,《左传》《国语》《吕氏春秋》中也有相应的记载,其各自的具体含义参见裘锡圭《“东夏”解》一文的解释。我们不禁产生疑问,张骞为何要用“大夏”来命名这一块区域?传统的说法认为“吐火罗”(Tochari)与“大夏”(Dat-hea)在语音上极为相似,因此张骞从音译的角度来处理这个词语,亦即“大夏”是“吐火罗”的汉语转述。但是,“大夏”在先秦时期是一个有特定含义的词语,汉代距离先秦语言系统不远,汉代人不可能不了解这个习惯用法。关于这一问题,王炳华对张骞命名“大夏”做出新的解释,认为“张骞将‘Daha’‘吐火罗’译称为‘大夏’,他的内心是有显明的现实政治文化寄托的,他是希望在‘大夏’身上找到完成西行使命的新落脚点。从实际展开过的历史进程、社会影响观察,他亟望唤起刘彻及其上层统治精英们亲切、与华夏历史文化认同的心理,在政治、经济层面上,进一步推动与‘大夏’联络的愿望。”⑫王炳华:《“吐火罗”译称“大夏”辨析》,《西域研究》2015 年第1 期,第109-113 页。依此解释,张骞正是借助了先秦时期“夏”字的含义,用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如此看来,至少在张骞的时代,“夏”依然具有“西”的含义。汉魏以后,“夏”训“西”的古义似乎终结,胡鸿对此论述道:

《水经注》引《晋书地道记》称“县有禹庙,禹所出也”。杨守靖疏曰:“《金楼子》一亦云禹长于陇西大夏县。”大夏县西有金纽城(或金柳城),遂有禹出金纽之说。此说自然不足以撼动禹出石纽的成说,它只是说明汉魏以下,“夏”原取“西”之义已经不为人知,面对地名中的夏字,人们只能想到夏朝和大禹。⑬胡鸿:《能夏则大与渐慕华风——政治体视角下的华夏与华夏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31 页。

“夏”既然有“西”的故训,那我们将“西”的含义验之于《尚书》《诗经》中,看其能否疏通经义。《康诰》“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曾运乾释为“区,区域也。夏,中国也。……言文王始造区夏,渐及一二邦,以至三分天下有其二,修和我西土也。”①曾运乾:《尚书正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169 页。金兆梓释为:“因而能在中夏整个区域和我西土一二邦中,创建了这伟大的事业。”②金兆梓:《尚书诠译》,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93 页。若以“中国”“中夏”来解释此句,那必然会出现相互抵触之处,即按照经文本身的意思来说,“区夏”和“一二邦”皆位于“西土”之中,而以“中”来解释,则在地理位置上会出现矛盾,即以“中”来造“西土”,这在逻辑上讲不通。但如果以“夏”字的“西”义来解释此处的“区夏”③此处“区”字亦较为难解,大体上有三种解释,一为“区域”(如孔《传》),二为“中”(如黄式三《尚书启蒙》),三为“小”意(如杨筠如《尚书覈诂》),其中尤以“区域”影响较大。刘起釪先生认为“区夏”难解是因为“区”字难解造成的,但我们认为是“夏”字难解所致。关于“区”的讨论,可参见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北京:中华书局,2005 年,第1305-1306 页。,释为“西土周邦”,则会更加文从字顺,经义晓畅,即“(通过文王的努力)开创了我西土周邦与一二友邦,来共同修治我西土”。再者,从整个《尚书》文本来看,周人称呼自己为“西土之人”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如《泰誓》“呜呼!西土有众,咸听朕言”,“王曰:呜呼!我西土君子”;《牧誓》“逖矣,西土之人”,“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酒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对于《诗经·思文》“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中的“时夏”,童书业认为“后稷时,周之势力不越西土,而曰‘陈常于时夏’,此夏岂非指西土乎(后稷为虞官之说出于后世不可信)!据此,是西方之周称为夏也。”④童书业:《童书业历史地理论集·蛮夏考》,童教英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版,第271 页。这也是肯定“夏”具有“西”的意义。

通过以上诸多材料可以印证,“夏”有“西”的训诂意义,可译为“西土周邦”,于经文大义晓畅明白,不再曲折难通。

三、“周人称夏”原因探析

如上所述,“夏”字有西方之意,“区夏”用“西土周邦”来解释也较为恰当。但是,周人为何要称“夏”,“周人称夏”的目的何在,要解决此问题,我们首先需要对“周人称夏”是“夏”的性质加以辨析,区分是“自称”还是“她称”。

对统治者来说,在中国作为一个合法的政权国家,即使自己的地理位置不在中原地区,也绝对不会将自己命名为“西方之国”。因为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中,“天命只能降于居住‘中国’的王者,这个观念,是中国数千年政治史上争正统的理由”⑤许倬云:《西周史》(增补二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年版,第114 页。。而朝代前面加方位词语的现象,大部分是别人所加,属于“她称”⑥历史上的“西周”“东周”“西汉”“东汉”“西晋”“东晋”等只是后人为了区分而加上的限定词,而对于统治者来说,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国号前应该加限定词以区分。。

殷周之时,商人占据中原地位,处于“中国”的位置。甲骨卜辞中多次出现商人称呼自己为“中商”,原文如下:

子(巳)卜,王鼎(貞):于中商乎(呼)(禦)方。(《甲骨文合集》20453)己酉(卜),□鼎(貞):王徝于中商。(合20540)

其对贞之文为:

己〔酉卜〕,□鼎(貞):〔:〔王〕弜⑦裘锡圭直接释为“勿”字,意为“不要”,参见《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中《说“弜”》《释“勿”“發”》二文,第7 页。〔徝〕于中商。(合20540)

庚辰卜:□中商。(合20587)

对于“中商”,胡厚宣认为:“将‘商’称为‘中商’,即后来‘中国’称呼之起源。”⑧胡厚宣:《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论殷代五方观念及中国称谓之起源》,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277—281 页。商人以自己为中心来命名周边之人,命之为“东土”(合9736)、“西土”(合9740)、“南土”(合9737)、“北土”(合8791),这类称呼多见于卜辞。于省吾也认为:“甲骨文之言四土和四方,均以大邑商为中心言之,西周时代才进一步以中土与四外方国对称。”⑨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华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3 页。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周人称夏”与商人的命名有关。甲骨文中“西邑”、清华简《尹至》《尹诰》中的“西邑”与“西邑夏”的关系,也可以为我们的推测提供一些证据。甲骨文中的“西邑”见于以下刻辞中,如:

正贞:燎于西邑……贞:于岳。(合6156)

正贞:于西邑。(合7863)

正西邑□①裘锡圭直接释为“害”字,意为“危害”,参见《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中《释“”》一文,第209 页。。(合7864)

目前学界对“西邑”性质的探讨也是众说纷纭,如陈梦家将“天邑商”“大邑商”“西邑”“大邑”并列且归属到“王之都邑”②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版,第321 页。。胡厚宣认为:“西邑疑即唐邑,……西有唐土,为夏之旧都。除首都大邑商外,于唐土亦作大邑。因其地正在殷都的西方,所以又称西邑。”③胡厚宣:《殷卜辞中的上帝与王帝(上)》,《历史研究》1959 年第9 期,第36 页。诸位学者虽然对于“西邑”属于何种性质的都邑争论不休,但仍然一致认为西邑”属于地名。值得注意的是,清华简《尹至》《尹诰》中也出现了“西邑”“西邑夏”,其文如下:

汤往征弗服。摯度,摯德不僭。自西捷西邑,戡其有夏。(《尹至》)

尹念天之败西邑夏。④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中西书局2010 年版,第128 页。

关于《尹至》中的“西邑”,有的学者指出“西邑,指夏都西亳偃师商城。《逸周书·度邑》:‘自洛汭延于伊汭,居阳无固,其有夏之居。’西邑不出伊洛两水一带。”⑤沈建华:《清华楚简〈尹至〉释文试解》,《中国史研究》2011 年第1 期,第71 页。而《尹诰》又与传世文献《礼记·缁衣》有相似的内容,廖名春认为:“《礼记·缁衣》所引‘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当依清华简本作‘尹念天之败西邑夏’,是说伊尹思考‘西邑夏’为‘天’所‘败’,被上天会抛弃的问题。”⑥廖名春:《清华简〈尹诰〉研究》,《史学史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111 页。对于“西邑夏”的位置,传统观点认为“西邑夏”在晋南的安邑,如郑玄谓“夏之邑在亳西”,《”,《太甲上》孔《传》谓“夏都在亳西”,《汤誓》孔《传》云“桀都安邑”,蔡沈《书集传》亦云:“夏都安邑,在亳之西,故曰‘西邑夏’。”⑦蔡沈:《书集传》,钱宗武,钱忠弼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年版,第87 页。将“西邑夏”的位置定在今河南偃师附近是学界的主流看法。关于“西邑”和“夏”是如何产生关系的,刘恒认为:“武丁时夏朝已灭,商人称其为‘西邑’,但在伊尹去见时,夏朝尤在,故称其都为西邑夏。”⑧刘恒:《殷契存稿·说西邑》,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2 年版,第13 页。基于这一认识,笔者认为《清华简》“西邑夏”与甲骨文“西邑”为同一个地方。

综合上述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比较研究,笔者可以得出“西邑”与“西邑夏”两个地名皆与殷商有关,其名称的产生也极有可能是商人命名所致。从而断定“周人称夏”中的“夏”亦源于商人的命名,即周人亦被商人称之为“夏”,其中的“夏”是一种“她称”。商人为何以“夏”来命名西方国家政权?我们推测,一者可能是由于“夏”字本来就是“西”意,当这个字传至殷人,殷人便按照自己的语音系统对其进行合音以形成该字的读音,并借助其文字系统,最后形成一个音形义皆全的“夏”字;二者,或许因为商人依据其所占有的文字书写系统⑨对于商人的文字系统而言,甲骨文仅仅是当时的俗体文字,除此之外还有正规场合下使用的正规字体,譬如金文。如裘锡圭先生认为:“甲骨文为当时的一种比较特殊的俗体字,而金文大体上可以看作当时的正体字。”故甲骨文中不见“夏”字,并不代表殷商时期不存在“夏”字。可参见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48 页。裘锡圭:《殷周古文字中的正体与俗体》,《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394 页。来强制对位于西方的政权命名为“夏”,卜辞中出现的“西邑夏”“西邑”便是极好的例证。总之,商人凭借自己所居住的中原位置,拥有强大的政治文化能力,依据其所占有的文字书写系统来强制命名位于西方的政权为“夏”。

既然将位于“西”的政权统称为“夏”这一做法源于商,就目前的材料来看,我们还无法断定这一做法在文王之前是否为周人所了解。但据文献所记,文王之时“周人称夏”这一记载开始逐渐增多,而到成康之后的文献中却极少再出现周人以“夏”来称呼自己。“周人称夏”这一现象在周初文献中以这种不连续、不稳定的状态呈现,似乎反映了周人对于“夏”这样一种称谓的使用是有选择性的,而其中起主导性的因素又是什么?

为了解决上述问题,需要注意这样一种现象,《尚书》中凡出现“周人称夏”的记载皆与文王有关,如《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强调文王通过自身的修养和德政的实施才开创了我西土周邦。《君奭》:“公曰: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劝宁王①此处“宁王”当为“文王”,清代学者吴大瀓《字说》认为,金文中“文”与“宁”字形相同,故而此处的“宁”为“文”的文字讹误造成。可参见裘锡圭:《谈谈清末学者利用金文校勘〈尚书〉的一个重要发现》,《古籍整理与研究》,1989 年第4 辑。后收录于氏著《中国出土文献十讲》及《裘锡圭学术文集》中。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强调上帝通过不断地考察文王的德行,才使得文王和洽于我西土周邦。可以看出,周人强调自己作为“夏”是与“文王受命”同时出现,但并非是由于“文王受命”所引起“周人称夏”,而是周人开始承认来源于商人“夏”的称谓。“夏”开始转变为一种周人对自我的称呼,即“自称”,并且完成了由“她称”到“自称”的转变,在这其中“文王受命”便成为了这次称谓转换的“关键点”。但周人为何要在文王时期强调自己为“夏”,即在“西土之人”中的独特性?

“周人称夏”与“文王受命”之间的关系,还需要从以下两方面来讨论。第一,从“夏”称谓的转变发生在“文王受命”期间来看其具有的独特性,笔者认为这样的一次转变,其外部原因是基于周人希望借助“夏”来团结当时的“西土之人”,以号召当时的军事力量来反对殷商。如上所论,商人给位于西方的政权皆命名为“夏”,而这些政权不仅包括周,还包括其他民族,如《牧誓》所载“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等“八族”,其中大部分为“西土”中的部族政权,就地理位置而言,皆在西方②关于上述几个部族的具体位置,可参见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72-75 页。。殷周之际,殷商与姬周的军事力量对比悬殊,商人军事力量强大,周人力量弱小,以至于几次伐商皆未果,牧野之战中武王只有通过策反纣王军队才得以成功,可以看出二者军事力量的对比。牧野之战中周人的成功,一方面是由于当时殷商的主力部队正在与东夷征战,无法回师,另一方面恰恰是武王借助了西土“八族”的军事力量才得以成功,以“八族”为代表的“西土之人”不仅人数众多,其军事力量也不可小觑。因此,周人在前期的伐商准备中,充分团结利用“西土之人”是极为重要的战前动员。其中的第一步便是周人需要将自己在“西土之人”中凸显出来,从而号召和团结当时的反殷力量,这个时间点就在于“文王受命”。周人在面对强大的东方殷人时,必须凸显作为“西土之人”的首领地位,而这时称呼上的变化则是必要的。“夏”是商人对“西土之人”的命名,周人正好可以借助“夏”来成为“西土”中的佼佼者,同时也可以与殷商形成区别,并拥有和商人对峙的资格。

第二,有必要从“文王受命”本身来进行研究。就目前的研究来看,“文王受命”是发生在文王、武王直至周公期间的一系列组合事件,绝非某个单独的事件③清华简《保训》和《程寤》公布之后,有的学者认为文王并不承认自己受命,受天命的是武王。但我们认为“文王受命”是发生在殷周之际的一场政治造势运动,是一个有连续性的活动,文王或武王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不可分开来认识。参见刘光胜《真实的历史,还是不断衍生的传说——对清华简文王受命的再考察》,《社会科学辑刊》,2012 年第5 期,第172-177 页;李忠林《皇天与上帝之间:从殷周之际的天命观说文王受命》,《史学月刊》,2018 年第2 期,第34-43 页。。传统上认为“文王受命”的标志性行动是文王接受商王之命成为“西伯”④《诗经》中有大量“文王受命”的记载,尤以《大雅·文王之什》中的《文王》《思齐》《大明》《皇矣》《文王有声》记载较多,诗中详细记载了文王为何会受命、文王所受何命、上帝对文王的教导、受命之后文王的行动等。,《史记·殷本纪》记载:“乃赦西伯,……赐弓矢斧鉞,使得征伐,为西伯”⑤司马迁:《史记·殷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106 页。。自此之后,文王大力经营“西土”,开始兼并土地,不断扩充实力,同时团结诸侯,开始对外用兵。《尚书大传》记载了文王出兵的次序:

文王受命,一年断虞芮之质,二年伐于,三年伐密须,四年伐畎夷,五年伐耆,六年伐崇,七年而崩。⑥董治安主编《两汉全书》,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66 页。

“文王受命”的记载不仅存在于传世文献中,出土文献亦有大量的记载,如成王时期的何尊载“肆文王受兹大命”(《集成》06014),康王时大盂鼎中记载“丕显文王受天有大命”(《集成》02837),共王时期的史墙盘载“曰古文王,初盩和於政,上帝降懿德大甹,匍有上下,䢔受万邦”(《集成》10175)。结合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来看,“文王受命”是周人观念中所发生的事件,也极有可能是周后人杜撰,实际情况如何,我们已经无法具体考证。但通过资料对比,笔者认为以下几点是与“周人称夏”存在密切关系的。

首先,“文王受命”的“命”为何?在这里我们需要明晰文王所承受的这个“命”是否与商人所承受的天命相同,即承受了这个“命”是否就意味着可以进入中原,替代商人,从而替上天管理民众。对于殷人和周人所承受的天及上帝,学界一般认为二者是不同的,如朱凤瀚曾指出,商人的上帝虽在商人神灵系统中有崇高地位,但并未与祖先神、自然神形成明确的上下统属关系,既非至上神也非商民族的保护神。这一神灵是商人在思索与追溯统一世界的根本力量过程中所创造的神。周人的上帝并非袭自商人,且神性与商人的上帝不同,它是周人的至上神和周王朝的保护神。西周时期作为神灵的“天”与上帝则有诸多相似之处①朱凤瀚:《商周时期的天神崇拜》,《中国社会科学》1993 年第4 期,第191-211 页。。据此我们很难得出“文王”所承受之“命”就是殷人所敬奉的“命”,二者是存在区别的。这一点通过对“文王受命”的标志性行动,即文王接受商王之命而成为“西伯”,并有权“征伐”和管理“西土”来看,“文王受命”之“命”并非是代替殷人执掌中国,管理民众之权柄②通过武王时期的“天亡簋”和成王时期的“何尊”铭文的系联,周人是灭商返回西土时在“天室”(太室山)上进行祭祀时才拥有了“宅兹中国,自之乂民”的天命思想,详细参见林沄:《天亡簋“王祀与天室”新解》,《史学集刊》,1993 年第3 期;李学勤:《天亡簋释读及其推测》,《中国史研究》,2009 年第4 期。。

再者,文王之所以能够受命的前提是文王具有“德”,通过学者的研究,华夏早期“德”的含义不仅是指类似于思想道德等个人内在的一种品质,同时还强调外在的统治方法和能够给与周人所得的东西,如《尚书·康诰》中的“明德慎罚”,将“德”与“罚”并列,足以看出“德”似乎更多表现的是对民众的一种统治手段。因此,文王据“德”以“受命”实际强调的是文王因对“西土之人”施行良好的统治而受到“天”的青睐,不是文王具备了入主中原的能力。

诚如上所论,“文王受命”是发生在西周早期的一系列事件的总汇,大量记载“文王受命”的文献多在周公至成康时期,据此有学者指出应将“文王受命”改为“周人受命”③杨博:《由清华简〈程寤〉谈“文王受命”的解读》,见西南大学出版文献综合研究中心编:《出土文献综合研究集刊》(第一辑),成都:巴蜀书社2014 年版,第211-218 页。。由此,笔者认为西周早期所发生的“文王受命”极有可能是周公至成康时期,以周公为代表的西周统治者为应对当时的内忧外患而塑造的一系列事件。武王崩后,“三监”和东夷叛乱引起殷遗民的反抗,加之成王年幼,国祚不稳。内忧外患迫使周公等人开始思考对策,而对来源于商人的“夏”重新加以利用应是其中的一个环节。直到成康时期的文献中依然保持“夏”的概念,一方面是文武时期遗留下来的传统,另一方面是周人在面对东方殷人遗留下来的强大势力时,依然要不断强化自己在“西土”中的优势,通过“夏”的含义给殷人带来震慑力。④比如《康诰》的背景是周公(或成王)在平叛“三监之乱”后,命康叔封时所发布的诰言,其目的一方面在于告诫康叔封,另一方面也有震慑殷商遗民的作用。

但随着周人的层层封建,整个国家逐渐纳入周人所设计的统治秩序中,殷遗民的势力不断消退,并且这时周人管理和统治的已不再是“西土之人”,而是当时天下“四土”格局,即《左传·昭公九年》所载:

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巴濮,楚邓,吾南土也,肃慎,燕,亳,吾北土也,吾何迩封之有?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1307-1308 页。

周人为了统治的需要,不能再过多地强调自己是“西土之人”中的“夏”,而是更加凸显周人在“天下”之中的独特地位,这也是成康之后的文献中少见“有夏”称呼的原因。当周人接替殷人占据中原地区时,周人赓续了中原地区产生的“中土”与“四土”的区分观念,这时周人为了强调自己作为“天下”之主,便刻意地将自己与西土之人、东土之人、北土之人、南土之人区分开来,“四土之人”又被周人不断地边缘化,“夷夏之分”的观念开始形成,而此时已经进入春秋战国时代。

此外,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将“周人称夏”之“夏”解释为“西”的含义,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去理解“夏后氏”之“夏”及“夏人”与“周人”的关系,如上之所论,“夏”之“西”义可能来源于商人,“夏后氏”之“夏”,也极有可能出于商人。鉴于此,周人与夏人便都被商人命名为“夏”,如果简单地从后世所谓的政治合法继承性上来看,这依然是“周人”继承了“夏人”⑥傅斯年曾在《夷夏东西说》中将“夏人”和“周人”划为西方,而将殷商划为东方,本文的论述也在支撑这种划分办法。除此之外,我们不能以中国农耕时代族群的迁徙速度来衡量游牧时期的族群活动。从目前的材料可知,“夏人”和“周人”似乎都与草原游牧民族有极大的关系,周人利用铁骑和车战似乎与其位于游牧与农耕的边界地带有关系,周人可以便利地接触到当时西亚已经掌握冶铁技术的亚述人,而夏人似乎亦与北方的草原游牧有关系。郭沫若、徐中舒曾将卜辞中的“土方”解释为“夏”,足见“夏”与北方草原游牧部族的关联。因此周人和夏人之间本身就存在着很多关系,不能将周人与夏人的关系仅仅定位在继承其政治合法性上。,并不影响到夏朝及夏人存在的学理证据。同时就目前夏代考古来看,恰恰由于无法明确辨识出夏代的文化特征,因而造成夏代考古的前进缓慢。“二里头”遗址也正是处在殷商文化的地层中间,所以很难辨识其具体的年代特征,故而对“二里头”遗址与周边的郑州遗址、二里岗遗址、安阳遗址等很难做出明确的年代划分。学界一直对“夏文化”的辨识意见不统一,部分学者甚至认为不存在“夏王朝”,更不必说考古学上的“夏文化”。但从商人的角度来看,如果将“夏”理解为“西”,那么在商人的文化遗址中存在大量“西方之人”遗址,将其中的“西土”文化特征与文献中所记载的“有夏之居”相对应,便能寻觅出“夏文化”的蛛丝马迹,有助于“夏文化”考古学上的进一步发展。

四、结 语

《尚书》《诗经》“周人称夏”的“夏”字并非指称夏王朝,其最初具有“西”的含义,“区夏”译为“西土周邦”更加符合经文大义。“夏”作为一种政权存在,是“中土”殷人借助其强大的政治力量和书写系统所命名的,属于“她称”。随着周人崛起于西方,周人需要找到一个合理合法的称谓来面对强大的东方殷人,这时“夏”的作用则被凸显出来。周人通过“文王受命”等一系列活动,将“夏”的名号占为己有,将其含义也变成“西土之人”中的领袖,用以与殷人对抗。随着周王朝统治秩序的稳定,“夏”已不再适合作为“天下共主”的名号,所以在成康以后的文献中极少有“周人称夏”的记载。后世“华夏”与“夷狄”的区分已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事情,与“周人称夏”的关联更为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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