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里的幽默探微
2020-01-08张政军
张政军
(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第二中学,宁夏 固原 756000)
幽默是现代生活的调节剂,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润滑剂。恰到好处的幽默,可以打破矜持尴尬的僵局,可以激励萎靡不振的自卑,可以婉谏不可一世的自大,可以稀释一本正经的无趣……幽默的好处太多了。一个幽默的人恰到好处的幽默,让人拨云见日破涕为笑,如饮美酒如坐春风。相声和小品就是幽默的孪生兄弟。没有幽默的相声就是杠精抬杠,没有幽默的小品就是媚俗作贱。侯宝林马三立马季的相声,陈佩斯赵本山赵丽蓉的小品皆可以作证。文学作品有了幽默,字里行间荡起涟漪,看之惬意,品之有味。和一个幽默的人相处,明显的感觉是偶遇尴尬不尴尬,偶遇难堪不难堪。前些年韩寒的小说《三重门》,孔庆东的随笔《47楼207》,风靡文坛,迷倒太多的读者,与文字里跳跃的幽默不无关系。幽默已经是现代人不可或缺的生活情调。
回望中国古典文学,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幽默的文字少之又少。是不是古人不需要调侃轻松?是不是古人不需要重压下的潇洒?还是另有原因?先秦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汉赋,《汉书》和《史记》,魏晋文学。,唐诗,宋词,元曲和唐宋八大家作品,这些一流的文学作品字里行间很少看见幽默。到了明清文学,《儒林外史》,几本谴责小说里才出现了幽默。其他的明清文学作品同样没有幽默。为什么?
几千年的中国古代社会,儒家思想一直处于统治地位,其思想的核心是仁义礼智信,形象的表证是温良恭俭让,奋斗的阶梯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这个循序渐进的奋斗过程中,拒绝调侃戏谑,追求端庄严肃,拒绝插科打诨,追求一本正经。尤其到了宋朝,程朱理学盛行,理学家不苟言笑,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明确拒绝幽默调侃。所以,幽默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几乎交了白卷。
但是,再严肃的天空,还是会有几丝白云流动。中国幽默文学的祖师爷非庄周莫属。庄周因为喜欢逍遥自在,没个正经,日子混得连锅也揭不开了,去问监河侯借粮食。监河侯说:我正要去收取大片封地的赋税,您耐心等待吧!庄周说:我刚来的路上遇见一条鱼,挣扎在干涸的车辙里,求一口水解渴。我说,等着,我正要去见南方的吴越大王,请他发西江的大水把你淹没。庄子日子过得穷困潦倒,遇上了昔日同窗曹商。曹商坐车驾马,威风凛凛,叹息庄子那么有才华,过的什么日子嘛!蓬头垢面的可怜兮兮,吃了上顿无下顿。自己呢?吃香的喝辣的,出行车马无数,前呼后拥,好不气派!庄子仰头瞅瞅,右嘴角往上抽了抽,说:听说秦王得了痔疮,添得越深得到的越多,你呢?曹商哑然,优越感瞬间烟消云散。庄子的幽默是驴身上的牛虻,酣畅淋漓,犀利有趣。
紧追庄周的幽默大师应该是西汉的东方朔,他是西汉辞赋家。汉武帝即位,求贤若渴,东方朔毛遂自荐,诏拜为郎。他性格诙谐,言词敏捷,幽默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切谏于幽默之中,进言在笑声之外。武帝好奢侈,起上林苑,东方朔睿智进谏,认为这是“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虽然确是治理国家之箴言,但武帝始终把他当俳优看待,不得重用。连司马迁也在《史记》中称他为“滑稽之雄”,不认为他是“幽默大师”。古之文人不敢幽默的原因,可见一斑。幽默的大臣,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帝王的小点心,成不了宴席上的主食。
历史的脚步走进元朝,蒙古贵族骄傲得废除了科举制度,倒逼读书人没事儿可干,把幽默才华挥洒到元曲上,演绎得元曲风华绝代。有一首小令,虽然不是元曲幽默之最,读出来也别有趣味,嬉笑怒骂之间,尽显小令风采,体现了元曲之中幽默、爽朗、玩世不恭的态度,是一首空前绝后的佳作。小令名字叫《正宫·醉太平·讥贪小利者》:“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读了此曲,忍俊不禁,元代官吏体恤民情的壮举一目了然,幽默力量,可见一斑,四两拨千斤,鞭挞腐败举重若轻,于无声处听石破天惊。
明清文学里的幽默似乎多了一点,但相对于浩若烟海的明清小说,幽默的文字不过浪花点滴向隅而泣。《儒林外史》不就是吴敬梓无处倾诉的一腔愤懑吗?想起来范进中举以后老丈人胡屠户屁颠屁颠跟在女婿身后一次又一次拽起了皱褶的后衣襟,真叫人哭笑不得。严监生也算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临近死亡,一口气咽不了。守护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原因。知丈夫者莫过于老婆。老婆扑哧一口气吹了丈夫眼前的灯,严监生心满意足地死了。吝啬还需要铺陈渲染吗?至于几本谴责小说,都是地下传阅的幽默讽刺牢骚,衙役逮住了可是要惹麻烦的。由此可见,中国古典文学里的幽默,官员是不喜欢的。认为是变着法子嘲笑讽刺挖苦朝廷,非正人君子所为。清末小说多牢骚,幽默藏的全是刀。
到了现代文学,开启民智,行使民主,追求民权,关注民生,幽默走上了大雅之堂。一些文学大师同时也是幽默大师。比如鲁迅、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老舍等。到了当代,幽默作家更是层出不穷。比如李敖、柏杨、王小波、易中天、孔庆东、韩寒、余华等。看来,幽默和民智开化如影相随。
幽默是重压下的潇洒,幽默是对黑暗的阳光调侃,幽默是现代文学不可或缺的基因。
幽默不是滑稽,幽默的文学睿智风趣,风度翩翩。真正的幽默不是媚俗卖乖,不是哗众取宠,不是滑稽可笑。真正的幽默是幽默的人不笑,被幽默的人不得不笑。幽默的智慧藏在骨子里,不是谁想幽默就可以幽默。常常看到刻意幽默的人,别人不笑,一个人挤着笑。笑着笑着哭笑不得,尴尬得连手也没地方放。幽默是真学问,幽默是大智慧。
鲁迅的幽默,是重压下的勇敢,是黑色屋子里的光线。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的幽默是硬幽默,渗透在文章里,把现代汉语写作推向了珠穆朗玛峰。“有缺点的战士他毕竟是个战士,没有缺点的蚊子它毕竟是个蚊子。”阿Q要死了,看来看去画的圆不够圆,想着孙子才画得圆呢!于是就轻松地上了法场。孔乙己撸了撸袖子,伸出来长指头,蘸了酒水,不厌其烦地教小伙计“茴香豆”的“茴”字有四样写法,热心为小伙计以后做掌柜记账用操心打算。带泪的幽默不动声色。在《藤野先生》这样温暖的散文里也不时闪烁幽默的亮光。“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林语堂的幽默是软幽默,独具一格,机智洒脱,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演讲就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
钱钟书的幽默是什么风格?我想就叫鬼幽默。“喜欢《围城》,看书得了,为什么要见写书人?吃一个好蛋,是不是非要看下蛋的母鸡?”浮想联翩,出奇制胜,比喻惊险,令人陶醉,不是鬼幽默是什么幽默?阅读小说《围城》,咬着嘴皮也得笑。
梁实秋和老舍的幽默有些相似,感觉是老实人学着说调皮话,不笑对不起老实人。因为老实人的调皮话说得太认真。
白话文幽默传到王小波,可谓推陈出新,妙语连珠,怎么看怎么有趣,蔫不拉几的坏。他的文学作品,不管是杂文还是小说,写得游刃有余,举重若轻,波澜不惊,智慧超群,是别具一格的黑色幽默,实乃中国当代文学最美的收获。小说《黄金时代》有云,“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一个人黄金时代的受锤记忆,日子远不是哈哈一笑那么容易。《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让“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只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作猪兄。”深邃的幽默流淌在智慧的骨子里。
易中天教授的幽默,不敢轻言胡说,那是厚积薄发的夜空闪电,那是满腹经纶的饕餮大餐。先生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触类旁通,妙语连珠,自由精神,独立人格,驾轻就熟,口吐莲花,笑死的是观众,淡定的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