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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章总集的开山
——论《湖南文征》的编纂特色*

2020-01-08黄丽俐陈松青

图书情报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湖湘湖南

黄丽俐 陈松青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沙 410081)

《湖南文征》是由晚清湘人罗汝怀(1804-1880)编纂的湖南文章总集。罗汝怀,初名汝槐,字廿孙,又作念生、研生,晚年自号梅根居士,清湘潭县人。道光十七年(1837)拔贡,廷试落第后返湘,师从邓显鹤、沈道宽等,以文字训诂学著称于时。同治元年(1862),罗汝怀开始《湖南文征》的辑录,《绿漪草堂诗集》卷十六《闰中秋日寄和伯兄中秋诗次原韵》注言:“时辑湖南耆旧文征。”[1]679《湖南文征捐助刻资数目》载:“是书自同治元年采辑钞謄,至四年秋稾本初具。”[2]3852于同治十年刊成《湖南文征》两百卷,辑录作家800 余人,有小传者789 人,收文4000 余篇。

随着地域文学研究的兴起,湖湘文学研究逐渐成为学界备受关注的课题和领域,现阶段对湖湘文学的研究大致呈现三种趋势:一是对湖湘学术文化和湖湘学

派的传承发展进行研究;二是关于湖湘名人及湘军团体的专门性研究;三是对湖湘地方艺文总集的总论性探讨,以及对诗歌总集的专题性研究。而对湖南文章总集,尤其是代表性总集《湖南文征》的研究趋势并不明显,仅有张晶萍在《近代“湘学观”的形成与嬗变研究》一书中提及《湖南文征》的编纂特点,但缺乏深入的分析。

1 根植湖湘、渊源深厚的编纂背景

陈书良《湖南文学史》将湖南文学的产生和发展大致分为古代湘楚文学时期、湖南经世文学时期、资产阶级文学时期以及新民主主义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时期[3]4,从经世文学到资产阶级文学主要在清王朝统治之下。文学史发展到明清时代,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地域性特别显豁起来,对地域文学传统的意识也清晰地凸显出来。[4]湖湘文学作为中国地域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既与其他地域文学有许多共性,在学术发展过程中也有其独特性。

明清之际实学思潮兴起,清代学术风气由虚转实,转向考据之学。一方面因清代的思想箝制和镇压,士人把注意力逐渐转向古典学说。另一方面,清初在科举考试制科中开设“博学鸿词科”,借此笼络知识分子。在思想专制和学术高压的清代前期,湖南文学在明代的基础上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尤其在传统诗文方面成就突出,涌现了陈鹏年、王岱、彭维新等影响较大的诗文作家。同时,也留有大量诗文总集,如《道荣堂诗文集》《石村文集》等。但是专述湖湘的相关著作较少,周圣楷编纂、邓显鹤增辑的《楚宝》是当时较为完备的楚志全书。之后廖元度辑《楚风补》《楚诗纪》,但此二书“意主誇多,冗杂特甚,又疏于考证,舛漏尤多,假借牵附不一”[5],而且这些著作往往以楚地为范围,并非专述湖湘。邓显鹤在此背景下辑成湖湘第一部诗歌总集《沅湘耆旧集》。

乾嘉时期,经典考据学发展到鼎盛阶段,从掀起考据之风的清初到考据大盛的乾嘉时期,学术思想界依旧是以儒家传统经典为依据,以程朱理学对经典的解释为主[4]。由于统治者对科举和教育的重视,文人士子为了获得从政机会,研习经史,攻读诗文,极大地推动了学术文化的繁荣发展。乾嘉时期的湖南文坛也进入到了空前活跃的阶段。自乾隆、嘉庆年间至道光前期,湖南诗文作家数量之多,分布地区之广,都远非前代可比。[3]250

道咸以下,清王朝由盛转衰,统治者钳制思想的局面有所缓和。晚清以来,学术思想上呈现多元化和多样化特征,随着乾嘉朴学的衰落,今文经学逐渐兴起。在湖南近代文学中,成就最为突出的是诗歌,汪辟疆在《近代诗人述评》中将近代①清代按社会性质论,一般以鸦片战争为界,鸦片战争之后为近代社会,陈书良《湖南文学史》认为汪所指的近代在时间上起于同光以后的五十年间[3]277。诗家按地域分成六派,将湖湘派列为首位。湖南近代散文的创作深受当时主流文坛的影响,晚清散文的重要流派除以曾国藩为首的桐城派外,还有以魏源为代表的经世文派和谭嗣同主导的新文体派。

《湖南文征》的编纂既渊源于清代的文学文化背景,以及湖湘地域独特的人文学术环境,又根植于罗汝怀自身的文学素养和个人体悟之中。他个人的思想主张和经验积累都是《湖南文征》编纂成功的重要因素。

首先,罗氏家学传统的熏陶使罗汝怀具备了深厚的文学底蕴(功底)。据《湖南历代文化世家·湘潭罗氏》记载,湘潭罗氏原籍江西吉水,明洪武迁居湘潭。罗汝怀“自少异敏,能奋于学。”[1]5其祖父绍龙,是清时增广生员,其父修澍,恩赐八品冠带,伯兄罗江是嘉庆时诸生,长于诗文,著有《桂笠斋诗文集》《梅花诗》《桃花诗》。罗汝怀少时跟随伯兄学习,“家素多藏书,日枕籍其中”[1]5。家学的传承以及良好的学习氛围是成就罗汝怀学术造诣不可或缺的因素。

其次,除开家族治学传统的影响,自身的经历与经验总结在罗汝怀编纂《湖南文征》的过程中起到了推动性作用。从《墓表》《家传》《罗研生墓志铭》以及部分湖南方志类书中,能基本探查出罗汝怀求学致仕之始末。罗汝怀少时求学于城南书院。道光三年罗汝怀年十九,补县学弟子员,道光十七年拔贡,翌年赴京会试落第而归,此后便“绝意进取,视荣利泊如也”[1]5。返湘后受业于邓显鹤、沈道宽,并与曾国藩、郭嵩焘、李元度等交往甚密,经常以书信讨论治政方针和论文问题。同治元年,罗汝怀为候选内阁中书,任职于湖南褒忠局,辑成《湖南忠义录》八十四卷。同治七年受邀修撰《湖南通志》,罗汝怀分管艺文类,这也使他能更方便地搜寻湖南地方文献,把辑录湖湘文章视为己任。于是继邓氏之志,辑成“与沅湘诗集并垂天壤间”[2]3的《湖南文征》,弥补了《沅湘耆旧集》有诗无文的缺憾。

最后,笃于古学且无门户之见的治学思想使罗汝怀博学宏览,考证学术时皆有据可依,兼览众家的思想主张渗透在他治学的各个层面。一方面,在其自身的求学与治学过程中,渐渐树立了无门户之争的观念。早年在城南书院求学,汉学与宋学并重、注重经世实学的学风使罗汝怀在治学时广博易良,不崇尚一家之学。在深谙考据之学的同时,也探究研习金石文字、先朝掌故等前贤治学之法。另一方面,罗汝怀极为赞赏他人不分门户的治学态度,对欧阳厚均尤其钦佩,赞其在为学时“凡名理之杳冥,图书之轇轕,皆弗之及,而又能兼集众长,无汉宋门户之见,心术之端,学术之正,具于书乎见之。”[1]185而对曾国藩一味标榜桐城派,压制汉宋之学的做法则加以批评。

此外,尤值一提的是,罗汝怀认为自科举法实行以来,学人多把科举取仕奉为圭臬,为图利禄而使学之本原久失。因此,他认为在研习正统之学的同时,也应“变通俗学”[1]200,“讲解之师日与究诘书理,而不徒于课期评改文艺,庶俗学之一转机。”[1]337亦表明罗汝怀在治学态度上无门户之见。

2 各体兼备、臻于完善的编纂体例

《湖南文征》刊成于清同治十年,辑录自元明迄同治六百余年间“名臣魁儒,才人节士”[2]3之文,共二百卷,分为卷首、姓氏传、正文和补编。正文包括元明文和国朝文两部分,所收文章均按体裁类别分卷排列,分别有疏、策、议、解、说、论、记、序、跋、书、传、碑记、神道碑铭、墓志铭、祭文、杂文、尺牍、公牍、骈体、赋、表、颂、铭赞箴、释、考、辨、小序等,以下分而述之。

首先,卷首先后列有曾国藩序、李瀚章序和例言各一则。曾氏序言在梳理作文之流变的同时,也明确界定了文章的类别。他认为作文之初并无固定章法,《周易》《尚书》《诗经》《仪礼》和《春秋》诸经的声色体势“曾无一字相袭”[2]1,到周秦诸子文也是各自成体,后世“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摩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若其不俟摩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2]1东汉至隋唐多崇骈雅典丽之风,是受前人“情韵”类文的影响。宋元明至清康雍年间,多效仿韩愈为文,以阐明性道为主旨,这是研习“义理”类文的结果。到乾隆时期,考据之文盛行,曾国藩认为“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2]2,所以《湖南文征》中搜集的考据之文极少。李氏序言多为赞美之词,《湖南文征》辑成之前,存有不少地方诗文总集,如《成都文类》《吴都文粹》《中州名贤文表》《粤西文载》《金华文略》等,而“湖以南作者林立,独未有专书”[2]3,《湖南文征》的问世使得“河岳英灵之气悉萃是矣”[2]3。罗汝怀所作《例言》涵盖了《湖南文征》编撰的各个方面。其一,编纂《湖南文征》主要为补《楚风补》《楚诗纪》的阙失,以继邓显鹤之志,使诗文辞并行;其二,体例编排上效仿前人,而又比前人体制更加完善,分体编录之法肇始于《文章流别集》,后人编排体例大都以此书为模板,罗汝怀在借鉴《文章流别集》体例的同时,也采纳了《极玄集》《中州集》《沅湘耆旧集》的编排方式;其三,《湖南文征》收文宽泛,既表现在内容的广博性,又体现在体例的多样性。此外,罗汝怀在《例言》中也解释了不收元代以前文章的原因,他认为《唐文粹》《全唐文》“皆鸿编巨帙,裒录无遗,至于濂溪理学大儒阐道之书,世所传习,是皆无庸援入新编,故采辑托始元代。”[2]4《湖南文征》只收已故者之文,所以同时期影响较大的曾国藩、郭嵩焘、吴敏树等人的文章并未收录。

其次,罗汝怀认为姓氏传这一体例始于唐姚合编《极玄集》,且“后来编集之有小传,实仿于此”[2]5。当代学者陈尚君认为“影宋钞一卷本《极玄集》,各人名下均无小传,今存南宋以前文献,亦无任何一书引录或提到《极玄集》中小传……从各传内容看,大多可从唐宋典籍中找到出处……可以断言,通行本《极玄集》各家小传,绝非出自姚合所记,而是南宋以后人在将该书析为二卷时,采撷当时能见到之各家传记资料,剪辑而成。”[7]故其始创之功有待考证。裴兴荣认为姓氏传这一体例萌发于唐代殷璠《河岳英灵集》,但因很少有作家的生平介绍,所以还称不上作家小传。晚唐姚合的《极玄集》所选二十一人中,除僧人灵一、法振、皎然和清江四人无传,其余均附小传,只是小传内容不尽详实。[8]直至元好问编纂《中州集》,为作家书小传的体例才趋向成熟,且被文人广泛运用,《中州集》“将选诗、评诗与传记相结合,完善了我国古代总集的编纂体例,具有开创之功。”[8]《湖南文征》仿“《中州集》例,人为之传,诚楚南文献一巨观也。”[2]3

《湖南文征》依传主生年先后排列,编成姓氏传,主要记载作者“里贯仕履”[2]5之事,以及在本书中的收文情况和《沅湘耆旧集》中的存诗篇数。如元代欧阳玄在《沅湘耆旧集》中存诗一百六十首,《湖南文征》中录其文二十二篇;清代罗典在《沅湘耆旧集》中存诗六首,《湖南文征》采其文十六篇。罗汝怀说人论事力求详实,考据明白。《姓氏传》中,在交代传主生平事迹之后,加之以《沅湘耆旧集》中对传主的描述,或用案语的方式加以补充。如《沅湘耆旧集》中对明末邱式籽的事迹描写详备,罗汝怀在《姓氏传》中直接引用其中文字,他对邱式籽不愿偷生作《自祭文》之事钦佩不已,便在案语中以“碧血化燐”之说抒发自己的仰慕之情;罗典在《沅湘耆旧集》中存诗六首,但罗汝怀在搜集过程中却有意外发现,《姓氏传》中案语曰:“(罗典)先生诗文无刊本,年久散佚。近从其家得古今体诗手稿一帙数十首,皆在沅湘集所录之外。已摩刻近体六首于昭潭法帖中矣。”[2]70

最后,正文部分包括元明文和国朝文,共一百八十九卷。其中“疏”“策”“议”“尺牍”“公牍”“表”和一部分“说”“书”“论”是关于时势的政论文,既有涉及地方军事的《处置军伍疏》《西北备边事宜状》《请修边疏》《豫处兵机疏》《器使将才以修戎务疏》等,也有关于科举制度、文化教育的《拟博学鸿辞策对一》《拟博学鸿辞策对二》《殿试册封》《论书院肄业诸生》等,以及与朝廷政治、经济、地理形势等相关的论文,如《沅州府形势论》《疆域论》《治水疏》《请册立东宫疏》《致曾侍郎书》等。这些文章大多论据充分且有条理,语言朴实无华却厚重有力,针对当时的社会问题也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

“解释”“考辨”和一部分“说”“论”“序”都属于学术论文,这类文章多短小精悍,但内容丰富,对探求学术有重要意义和价值。如李东阳《经筵讲章》《孟子直解》《离娄章句》等讲义,在疏通文字义理的同时,更是发散思维,将义理具象化以便理解。在《大哉圣人之道》中,李东阳首先对字词做了极为详尽的解释:“‘洋洋’是流动充满之貌,‘峻’是高大,‘优优’是充足有余的意思”[2]362。然后以四季变化、阴阳五行来阐述道之高深,且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后得出至诚至深的德行功业只存于尧舜,平常百姓所能做的便是“尽性”[2]363的道理。也有像《原性》《原情》《原儒》等说理性强的篇章。以及一部分乐律乐理等艺术类的论文,如《原律吕说》《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说》《蕤宾林钟说》《声字配合五声二变说》《五声配五行说》《律历相通说》《律历后解》等。此外,还有不少考辨性质较强的论文,如《楚风辨》《乐记考》《十三经源流辨》《南岳衡山辨》等,题材范围较广,且多论证详实。

多数“序跋”“记”和“碑记”是为修建文物、名人名作所作,叙其兴盛衰败、历史沿革。如《题叶桐初白云图》《题胡存人藏卷》《题吴孟坚读史》《朱文正公书法跋》等题跋,大多叙述作者性情和个人文学素养,《书明史稿》《跋楼山堂集》《书集古录目序后》《书赵校水经注后》等都对文本做了详细阐释。而大多数“记”“碑记”都是为古建筑而作,如《何仙严记》《重建青龙桥记》《重建忠孝祠记》《重建夏紫桥记》《石门潭文昌阁碑记》等,这类“记文”都短小精悍,追溯源流,以此来记录修筑缘由、过程以及用途,兼具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传”“墓志铭”“行状”“祭文”“诔”都是为人物作的传记,内容充实完整,感情真挚,语言多平实深厚。如《赠文林郎陈公幼吕别传》《游楷儒先生传》《沈直斋传》《漱石先生行状》《李子和府君遗事述》等,都详细记载传主生平事迹、思想秉性以及交游情况,《祭范坦夫文》《祭郭太祖母文》《祭业师彭先生文》《遥哭胡云舫文》等祭文都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总体来看,《湖南文征》体例编排严谨且多样化,为后世整理地方总集的学者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借鉴和参考。但是,也正由于体例多样,容易造成目录繁杂,部分地区方志在编排目录时设置一级类目、二级类目和三级类目,如明万历间王应山编纂的《闽大记》,全书包括“一级类目如总序、述记韵语、义例……外传等体裁。其下又有二级类目,如表之下分为《藩府州县建置表》《文武吏治表》《唐进士年表》等,考之下有《山川考》《风俗考》;二级类目下亦有三级类目,如《藩府州县建置表》下,分为福州府、建宁府等八府一州。”[9]按照这种编排方式,能使目录的呈现更加清晰化、明朗化,便于学人浏览与检索。

3 广博尚实、推陈致新的编纂风格

罗汝怀在借鉴前人编纂方式的基础上,又有其自身的推陈出新。与前代和同时代文集,以及地方文章总集(其他文章总集)相较,《湖南文征》在编纂上有其独特而鲜明的特质,这种特质既体现在作品的题材、体裁、词采等不同层面,又体现在由这些层面综合而成的文集的总体编排上,涉及作品的主旨与内蕴、文体的形式与风格等多个方面。

从内容来看,一方面,《湖南文征》内容广博尚实,题材广泛,编文以“发明经史,敷陈政术,考见风俗,能说山川,可备掌故,数者为旨,尚实而不尚虚,故空衍议论之文未遑多及”[2]3为主旨,因而既有关注时势的政论文,又有说理性较明显的学术论文,如《敬陈赏罚等事疏》《贡举策》《老庄申韩论》《乐记考》《历法辨》等。这些文章的“史料价值毫不逊于文学价值,它为今日编写湖南经济史、城市史、教育史、社会史、宗教史,乃至湖南通史提供了可贵的历史资料。”[10]227虽然罗汝怀辑录内容宽泛,但在实际择文中还是有所甄别,对于那些寿嘏之辞、谱牒之叙、时艺之弁言,他认为“不免有意揶揄,非尽由衷而发”[2]5,所以不予收录。另一方面,《湖南文征》中所辑文章作者身份不一、层次不同,这与罗汝怀在治学上“无门户之见”的态度一致。如“茶陵派”之首李东阳,文以典雅流丽著称,《湖南文征》收其文一百三十九篇,比之其他作者,收文数量十分之多;再如元代史学家欧阳玄著有《圭斋文集》,编有《辽史》《金史》《宋史》《元实录》《太平经国》《经考大典》等史学要籍,时人以“得玄文辞以为荣,片言只字流传人间,咸知宝重”[11]。而清代学者认为其“学本空疏,手笔庸庸……福位寿考无一不备,又享大名,世所共推,聊存以备一家可耳”[12],罗汝怀对此持不同态度,认为欧阳玄“作文必询其实事而书,未尝代世俗夸诞”[2]6,与他尚实的为文理念一致,故《湖南文征》中收录欧阳玄文二十二篇。

从体例来看,第一,与前人编撰文集存流寓之人不同,《湖南文征》中并未涉及流寓文士,作者构成更加地域化。自现存第一部诗文总集《文选》始,到《唐文粹》《元文类》《明文衡》等总集中都有关于流寓人士的记载,包括人物流寓年份、时长以及后世子孙是否继续安居等方面都作了详细说明。多数方志类书把“流寓”归为《人物志》之下单独列出,如《辽东志》《顺天府志》将“流寓”与“乡贤”“节孝”“仙释”“隐逸”“功烈”“选举”等并列合为《人物志》。地方诗文总集也有对流寓文士的详细记载,如《粤西诗文载》中列“迁客”,记载东汉刘熙生逢乱世,避地交州,“往来苍梧,容授生徒数百人,乃即物名以释义,惟揆事原,致意精微,作《释名》二十七篇”[13]。程秉同样“避乱交州,与熙考论大义,遂博通五经”[13]。《金华征献略》标目有“来宦”“游寓”两项,以此记录活动于金华的外籍人员。(删掉)譬如《游寓传》记载晚唐罗隐:“举进士不第,黄巢之乱,归依吴越王钱镠,授著作郎。及朱温篡唐,诏至,隐痛哭,请镠倡议讨温。温素闻其名,因以谏议大夫招之,不就。从游山水于东阳之南山,筑室读书,后人名其地曰:罗隐宅”。当代学者蒋江龙把“湖南地方艺文总集”定义为“湖南人士的诗文总集或作者虽非尽为湖南人,但诗文内容皆关乎湖南地方者”[14]。罗汝怀对湖南文章总集的定义更为严格且表现在文集之中,《湖南文征》中所辑录的作者均为湘籍,因此,像王守仁、袁宏道、何腾蛟等寓湘名人均不在收录之列。第二,较之于湖湘历代地方总集,《湖南文征》地域特色更加鲜明。在《沅湘耆旧集》和《湖南文征》出现之前,湖湘地方文章总集上溯年代久远,且以楚地为范围,易流于芜杂。蒋江龙在《湖南历代地方艺文总集述略》中对湖南历代地方总集的编纂有较为详细的总结,唐宋时期的总集在内容上关乎湖南,但都并非湘籍人士编纂,至今皆已失传,明代才出现真正由湘人编纂的总集,明末湘潭周圣楷编《楚材奇绝》和邵阳车鼎黄编《邵陵风雅集》也已亡佚,清初《国朝诗的》和《国朝诗选》收录范围都不限于湖南,且在乾隆时遭禁毁。[14]《湖南文征》在时间上从元明至清同治,空间上仅限湖湘地区,把湖湘文化从广义的楚文化概念中剥离出来,地域特征更为明显。第三,从文体而言,《湖南文征》把“辞赋”和“骈体文”各列一类,这是体例上较之历代文章总集最大的特色。罗汝怀认为东汉班固从赋的行文和音韵上界定赋为古诗之流,是由于当时并未出现古文这一文体,所以把诗词赋统称为文,到萧统《文选》时,在标目上把诗文赋各列一类,且赋为首,诗次之,后及文,而《湖南文征》中把赋视为文的一种,单独标目。早在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就有“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15]之句,明末清初钱谦益注杜诗《赠蜀僧闾丘师兄》有云:“六朝以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16]。冯班对此颇有微词,他认为“有韵无韵皆可曰文,缘情之作则曰诗”[17]。同时期的学者吴乔对冯班的说法极为推崇,在《围炉夜话》中引用冯班“有韵无韵皆可曰文,缘情之作则曰诗”之说。清代以来,学者们对钱谦益的观点多表赞同,康熙年间,曹寅、彭定求等人奉敕编撰《全唐诗》,在校刊编修过程中,以明胡震亨的《唐音统签》为稿本,又以季振宜编本为参照,季振宜本是在钱谦益的残稿本基础上补辑而成的,得到钱氏原欲集成的唐人一代之诗[18],在校注杜诗《赠蜀僧闾丘师兄》时,引用钱氏注解:“六朝以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19]。乾嘉时期,宋翔凤、张澍在著作中也同样引用钱氏注释,方东树在评价阮元作文时有言:“阮氏著文笔考,以有韵者为文”[20]。或许,此脉络可作为罗汝怀“近有谓古人以有韵者为文,亦一说也,故编中列词赋一类”[2]5的渊源疏证。此外,《唐音癸签》一书中以“选唐赋遗律赋,选唐诗遗律诗”[21]来评价《唐文粹》体例之缺,这也是罗汝怀兼收赋体的原因之一。对于文人轻视的骈体文,罗汝怀亦兼收在内,他认为“文之命意修辞求之,不在体之单行与比偶也……与为堆砌之偶,则不如间质之单,而但为浅俚之单,又不如典丽之偶”[2]4,骈体文在形式上对仗工整、艺术上典雅含蓄的特质使其在《湖南文征》中独为一列,为罗氏所重。

从收文宗旨来看,首先,罗汝怀辑文意在总集编纂的完整性和全面性,不被程式化的选文标准所局限。罗汝怀对于《湖南文征》有非常清晰的定义“名为文征,而实不以文论,即义法稍疏意味稍薄,亦不免过而存之”[2]3,这样可以更广泛的收录湖湘学子的文章,避开选文标准的束缚,更完整的收录各类文章,实现他“以人存文,以文存人”[2]4的目的。其次,重情理之文,不事考据,罗汝怀深谙考据之学,长于六艺训诂、历代法制、金石篆隶等,但《湖南文征》中考据之文极少,这与当时湖南文坛的主流思想息息相关。清代考据之学“盛起于吴皖,而流行于全国,独湖湘之间被其风最稀”[22]638,湖湘文学以经世致用为主流,魏源“主以躬行践履求经文”[22]588,曾国藩认为“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23]。因此,尽管罗汝怀本身长于考据之说,在主流思潮的影响下,只能“取其长而不溺其偏”[2]2。再次,罗汝怀收文旨在“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2]5,所以即使是一鳞半甲、只言片语亦予以收录。罗汝怀在编修《湖南通志》时就曾表示:“新增之书又已不少,而旧刻之散失者当亦不少”[1]180,《例言》也提到新刻一直在流传,故无妨寡取,反而旧刻已经散落,更当收录。所以,被一些地方文章总集忽视的单言片语“以诗见者,则征诸题下之小引;以书称者,则征诸帖中之跋尾”[2]5。《湖南文征》中此类文章虽仅十余卷,但其中文字往往能见真性情,如《片帆草小引》《舫园杂咏小序》《牡丹诗引》等。虽篇幅短小,但在笔力、词采、气韵上皆不逊于累牍之文,这也使湖湘地方掌故得到了更好的保存与流传。最后,《湖南文征》中虽未收录流寓诗文家之文,但对于一些祖籍湖南,但后期流寓外乡的文人学者皆收录在列。如罗汝怀长子罗萱,祖籍湖南湘潭,任江西补用知府,后殉难贵州,《湖南文征》中录其文九篇;秦文超祖籍湖南善化,康熙四十一年举人,后官至浙江、浦江、龙游知县,《湖南文征》采其小序十八则。

4 余论

《湖南文征》是现存湖湘地方文集中第一部由湘人编纂、以湖南省为界的文章总集。罗汝怀纂修《湖南文征》既是为了完成自身的学术追求,又是为了弥补《沅湘耆旧集》有诗无文的阙失,他学术思想上“无门户之见”的主张造就了《湖南文征》内容的广博和体例的完整,因此,《湖南文征》也可视作对湖湘文化的诠释以及对湖湘历史的建构。而立足于近代中国的学术思想体系,是外来思想不断冲击内部文化的过程,湖湘虽地处内陆,思想构成仍处于宋儒理学系统之下,文人较为保守,但也涌现了魏源、郭嵩焘等一批学习西方文化的学者,且罗汝怀与郭嵩焘交情深厚。因而,罗汝怀“无门户之见”的治学态度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受到西方思想或郭嵩焘等人的影响。

在传统文化研究领域,地域文化的探究日益受到重视,作为中国地域文化重要分支之一的湖湘文化,“是一个由各种文化要素组合起来的整体结构,它本身又由诸多子系统构成,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子系统是湖湘学术系统和湖湘人格系统。”[24]湖湘学术系统在每个时期有不同的表征与特质,晚清以来,湖湘文学的特征之一表现为骈文盛行,虽然在数量上不如江浙一带,但在清末的影响几可比肩而行,序、书、启等各类骈体文竞相出现,内容上既包括自然风光、人事现象,又有关于人文景观的骈体文,形式上表现为骈散交融[25],也出现了像易顺鼎一般“堪称晚清骈文名家”[26]的骈文作家群。纵观每种学术思想崛起的背后,都会经过或明显或隐晦的沉淀过程,如汉之经学、宋明之理学,故而骈文这一文体应早在晚清之前就已被湖湘文士推崇或践行,《湖南文征》在体例上独列“骈文体”,虽与当时湖湘学术“经世致用”的主流思想密不可分,但就湖湘地区文体外在的表征和内在的建构来看,学者们渐渐重视骈文以及骈文在湖湘逐步流行起来,也是罗汝怀把“骈体文”单列标目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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