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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言凿凿,“和解”路漫漫
——由《我的祖国,我的头颅》探索南非种族和解之路

2020-01-08郑梦怀

中州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种族隔离白人受害者

郑梦怀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34)

CountryofMySkull是南非荷兰裔诗人、记者安缇耶·科洛戈(Antjie Krog,1952—)的一部具有强烈自传色彩的英语小说,2018年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中译本《我的祖国,我的头颅》(下称《祖国》)。小说中,科洛戈以新闻记者安缇耶· 塞缪尔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记录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下称“真相委员会”)调查种族主义的野蛮罪行,对部分罪犯实行大赦,致力于实现种族和解的故事。在尽可能还原历史真相的同时,科洛戈也在作品中展现着她渐进成熟地对南非历史政治以及和解道路的思考,展露出南非白人可贵的反思精神,并最终得出了“承认多元化,增进彼此的理解”的种族和解之路。

值得注意的是,《祖国》并未采用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而是采用了多元文本书写的形式,将有关真相委员会工作的文献报道、人物的原声实录、他人的相关作品等文本形式捏合杂糅,构成了一部多元化的“声音的集合”[1]42。作品所呈现出的多元声部的杂糅结构对复杂历史场域的呈现,对置叙述角度对历史真相的揭示,以及在“他者”身份颠覆背景下对实现种族和解道路的思考,体现出小说手法的独特及思想的深邃。

一、“杂糅”的本质——在多元声部中彰显历史场域的复杂

1995年,南非议会颁布了《促进民族团结与和解法案》,提议由11至17名独立人士组成真相委员会。在此后数年间,该机构对种族隔离时期的暴力、虐待、绑架、刑讯逼供等犯罪行为进行了大量调查,并通过举办受害者和施害者听证会的方式将历史真相公之于众,对部分施害者实行大赦,尽可能达成种族和解。作为一线记者,科洛戈曾全程跟踪报道这一改变南非历史的事件,《祖国》应运而生。

作品采用了一种杂糅式的叙事文体,即故事体叙事、叙述者的自述自评、现场人物言语实录、新闻报道文献、他人相关作品引用等众多文本形式的捏合杂糅。这种文本的多元化书写模式,使作品在文本形式的多频切换中展现来自不同群体对过往的认知,体现了历史场域的复杂。如在展现种族隔离时期的国家机器罪行时,叙述者常常退居幕后,取而代之的是官方的审讯记录和实时的新闻报道。当时,以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 (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简称ANC,“非国大”)为代表的黑人抵抗组织与国民党白人当局展开了长达三十余年的游击战争。威廉·哈灵顿(William Harrington)作为当局的一名警察参与了对多达一千余人的袭击与谋杀,其短短两年零八个月的从警生涯充斥着屠戮。哈灵顿的复杂多面,通过其本人出席大赦听证会时的语言记录鲜活地展现了出来:

当我今天离开这讲台以后,我将一辈子都是一个被贴上标签的人。因为我已经违背了警察的宗旨: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我将永远背负叛徒的骂名,因为我说出了所有同事的姓名。战争年代,你们之间唯一拥有的就是信任,你们会把性命交付给彼此。但我背叛了他们——所有人……但我请求各位原谅我。[2]141

面对令众多罪犯胆颤心惊的庭审,哈灵顿却能从容应对,他“坚守”自己的立场,还对不得不“委屈降尊”争取大赦感到无奈。叙述者仅在案件结尾告知读者哈灵顿未能获得大赦,拒绝了更多评判,因为施暴者罪行的展现不应当通过他者的“主观”,而是由当事人“发声”来暴露“真相”,这样恰恰能够呈现历史场域的复杂。

作为“多元发声”的一部分,以新闻报道文本来结构故事,可以视作新闻工作者科洛戈的写作本能。小说中,本钦(Benzi)一案的审理就是灵活运用新闻片段的代表。托尼·严格尼(Tony Yengeni)要求本钦现场展示他所惯用的审讯方式——水袋法,本钦随后当庭指出:法庭上衣冠楚楚的严格尼曾经向自己出卖过他的挚友,导致其被酷刑折磨。作者选取了《开普敦时报》一则有关此事件的短评代替评论:

“葡萄藤屏障之上”——桑迪尔·迪尼科

在我眼中,托尼·严格尼仍然是个英雄。很多“非国大”成员,虽然知道有关“非国大”的一些事将会从施暴者中以最讽刺低俗的方式暴露出来,但仍然支持真相委员会的工作,严格尼也是其中之一。在我看来,来自谷谷勒图镇的严格尼是当下仍给我带来希望的人。不仅是本钦,我们很多人都欠他一句道歉。[2]151

《开普敦时报》上的短评可谓舆论之“冰山一隅”,作者将新闻片段强行植入主线叙事造成原叙事断裂,作为对严格尼事件另一角度的评述,并采用与上下文不同的字体,使得从叙事“剥离”而出的“新闻文本”成为孤立存在的“文本符号”,突显出严格尼事件的矛盾复杂本质。类似的“符号化”文本在作品中比比皆是,如在针对前总统彼得· 威廉· 波塔(Pieter Willem Botha) 的听证会结束后,波塔面对记者的采访,直言“我不想道歉……但我会为他们祈祷”。面对这位蛮横无理而又无意悔过的种族压迫者,作者将一段意蕴深长的话穿插于整个听证会的叙事中:

那本旅游手册上这样写着,鳄鱼的牙齿长出来很容易,一颗牙齿掉了,那个地方会立刻长出新牙,鳄鱼的一生可以换四十五次牙。[2]519

波塔素有“大鳄鱼”的称号,正是这位种族隔离制度的坚定维护者一手将南非带入压迫与战乱的深渊,以至于南非黑人民众将他视为“白人种族统治的象征”。叙述者将偶然看到的关于鳄鱼的介绍与这位“大鳄鱼”建立关联,意寓着冷血者暂时被拔走獠牙,不代表在和平曙光下没有下一次血腥时代的阴霾,这警醒着世人时刻警惕种族主义死灰复燃。可以看出,以牺牲叙事连续性甚至某种程度的可读性为代价,换来的是文本符号化和本身表意的凸显与强化。

《祖国》叙事的复杂之处就在于多种文体杂糅带来的叙事断裂和主线碎片化,采取这样的方式不无原因。首先,《祖国》涵盖社会事件范围广泛、涉及人物群体众多。如果按照传统的小说叙事模式,在有限的篇幅内,能否实现如此大量真实的史实记录和明确多元的思想表达,的确令人怀疑。出于让“更多普通人发声”的创作目的,采用这样的文体形式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其次,这种简单而又缺乏规整的方式看似牺牲了美学效果,但能够更加自如地调配来自不同群体、不同立场声音的比例,也就更加能够实现多元框架下的均衡。这既可以被看作是科洛戈的妥协之策,也不妨将其视为实现多元发声,再现复杂历史场域的必由之举。

《祖国》多元文本的形式与加纳作家约瑟夫·艾夫拉姆·凯斯利·海福德(Joseph Ephraim Casely Hayford,1866—1930)的代表作《解放了的埃塞俄比亚》(Ethiopia Unbound,1911)颇为相似。这部被奉为“西非英语小说鼻祖”[3]144的作品,杂糅多元的文体和自由反传统的写作风格,也曾经引发了对其文学价值缺失的质疑,有研究者就认为这是一部“有着强烈说教色彩,并为民族主义探索服务的作品”[4]82。然而,这同样不妨碍一代民族解放先驱海福德通过多元化的写作,为实现殖民地国家自主和殖民地属民“他者”身份的解构而发声。《祖国》与之相比显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同样使用了多元化书写的模式,揭露隔离阴云下的真相,探索真相背后的政治弊病和人性死角,再现纷繁复杂、阴沉厚重的历史。两部相隔近百年的作品遥相呼应,记录非洲大地的血与泪,也无不在回忆与哀悼中展露出一种面向未来的姿态。

二、受害者与施害者——“真相”主体的对置凸显

1978年,时任智利总统皮诺切特(Pinochet,1915—2006)曾自行宣布他和他的武装部队“自五年前夺取政权以来所犯的罪行不应受到刑事或民事处罚”,这是当代“给予政府官方大赦”的首次实践,事实上这种“自己给予自己大赦”的方式毫无法理可言。“南非种族隔离政权显然从中受到了启发,他们宣称防止被起诉是他们向新政权移交权力的前提。”[5]781994年全民大选之后,黑人群体的政治地位得到提高,但绝大多数的社会资源与财富仍旧由白人把控,“新政府不可能如一场革命后的新政权对财富、资源等进行完全的重新分配来解决问题”[6]373,旧政权亦没有能力像皮诺切特政府那样“自我大赦”。采取听证会模式,让受害者与施害者面对公堂陈述真相,实施对旧政权中部分群体大赦,乃新旧政权双方的妥协之策。

科洛戈将来自受害者的倾诉和施害者的供述分别称为“第一个叙述角度的声音”“第二个叙述角度的声音”,它们构成了对置的两种声音,也构成了历史真相的主体。其中,受害者对悲惨遭遇的叙述往往萦绕着血腥恐怖的氛围。作者常常接连引述来自多个受害者的证词,展现受害者亲人被屠杀、自己被虐待的骇人听闻的场景,一个泯灭人性、遍地狼烟的时代随之跃然纸上。如其中一个受害者讲道:“我们在停尸间前等着……门下涌出了一股股浓稠发黑的血液……把外面的下水道都堵住了……停尸间里臭得根本没办法待……尸体一堆堆地叠放着……我儿子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绿色。”[2]58科洛戈对“真相”的准确把握不仅仅体现于文字承载的事件真实,也同样体现在文字背后的人物情感真实。除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描写,这里的省略号充分展现了叙述者痛苦哽咽的状态。作为真相书写的一部分,作者在记录事实真相的同时兼顾了叙述者内心的状态,灵活使用标点符号,将叙述者的情绪状态转化为形象化的符号表达,达到了一种特殊的美学效果。

在诸多受害者中,科洛戈明显给予了女性受害者更多的关切,这种在后殖民视阈下给予女性特殊关切的做法有着深厚的理论渊源与书写传统。如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1942— )创造性地在后殖民批评话语中融入女性主义视角,她独树一帜地追溯了殖民主义,创造性地批判了传统女性主义批评中蕴藏的对第三世界女性的忽视甚至打压,开辟了后殖民批评中殖民地女性的专属视阈。[7]414佐拉·尼尔·赫斯顿(Zora Neale Hurston)在《他们的眼中望着上帝》中,借用“骡子”来刻画黑人女性的命运,隐喻了“骡子妇女们”不得不遵从黑人男性的指挥,驮起白人扔下的包袱,在双重压力之下生活。[8]4恩古吉·瓦·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的《大河两岸》展现了宗教规约和父权宗法对女性的双重压迫……

《祖国》为女性受害者专门开设了陈述的章节,形成独弦鸣奏的效果。小说第七章题为“两个女人——倾听另一种语言叙事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女人”分别为黑人和白人,他们分别遭受来自白人政府当局和“非国大”的袭击。作者将两位女性置于同一章节,双方同样悲惨的遭遇使得肤色、政治、阵营等区隔黯然失色,这无疑是作者对双方暴力行径的全面解构,毫无偏袒,唯有坚守人性与正义的标杆。其次,科洛戈拔高女性陈述地位的方式还另有玄妙,在《祖国》英语原版CountryofMySkull中,作者写道:

After six months or so,at last the second narrative breaks into relief from its background of silence—unfocused,splintered in intention and degrees of desperation.But it is there.And it is white.And male.[9]56

译本将此节译为:“大约六个月后,对方的叙述最终打破沉默,浮出水面——虽漫无边际、装模作样,又带着些许绝望,但至少出现了。叙述者基本是白人,男性。”[2]111笔者认为,最后一句的翻译尚可商榷:此处的“white”和“male”并非实指“白人男性”,而是对“second narrative”(第二叙述角度)的形容,隐喻长久以来白人男性群体作为暴力主要发起者的事实。也就是说,第二种叙述视角讲述犯罪者的故事,它是“白色的”“男性的”[10]8,那么与之相对应的第一种叙述视角就应当是受害者视角,是“黑色的”“女性的”。这与“两个女人——倾听另一种语言叙事的故事”及第十六章“真理是一位女性”的章节标题形成互文。作者将女性受害者的语言称作“另一种语言”,使之成为一个“万声筒”中独奏的音部,并将其奉为“真理”。由此可以看出,科洛戈不仅仅开辟女性专属的陈述空间,还通过对“白人”“黑人”“女性”“男性”“真理”等词语的符号化运用,拔高了女性受害者的话语地位,以此凸显女性受害者群体在种族隔离时期遭受种族与性别双重迫害的事实。

对于广大受害者而言,真相委员会给予他们的发声机会实则是其应有权力的复归,因为“他们从自我的角度对过去进行叙述显示出了真正的尊严和重要性,并且至少是一种情感宣泄与情感治疗的工具”[1]42。对于南非社会而言,受害者的发声揭露了历史真相,给予了种族隔离制度政治法理和人性道德上的完全否定。而作为与受害者的声音对置的存在,施害者的供述同样是历史的真实的记录,是对种族隔离的无情解构。

大量种族迫害事件发生在波塔当政期间。当时南非黑人抵抗运动以及南非北部国家民族解放运动愈演愈烈,大大冲击了种族隔离制度。波塔政府随之提出了“总体战略”,即动用包括警察、军队在内的国家机器,将维护种族主义政权当作一场“全面战争”,并成立具有特工性质的“秘密警察”部队,以绑架、虐待、拷问的方式镇压黑人反抗者。[6]309因此,众多施害行径是有组织的国家犯罪,然而大赦却只能针对实施暴行的个人而非集体。作为平衡,《推动民族团结与和解法》最终规定:如果暴行出于“政治动机”,并承认罪行的罪犯可以申请大赦。于是,在令人发指的犯罪行为中寻找“政治动机”,假装“认罪”以争取大赦成为申请者的主要目标,而不是基于事实的忏悔。塞缪尔在未参加大赦听证会之前曾期待施害者的叙述:“最好是好的、有说服力的、正直不阿的、充满细节、悲伤和迷惘的。”[2]112毫无疑问,这样的期待终归有些理想化。

德克·库切(Dirk Coetzee)是秘密警察部队臭名昭著的刽子手头目,其属下乔·玛玛瑟拉(Joe Mamasela)等人为了谋取财产,残忍地杀害了一名钻石商人。在库切的谋划下,几位凶犯毁尸灭迹。库切在陈述自己团伙的“政治动机”时这样说道:“如果诸如玛玛瑟拉这样的人物公之于众,自己团伙的行为被人发觉,将会令警察队伍蒙羞。”而诺佛米拉(Nofomela)冠冕堂皇的“政治动机”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作为一名黑人警察,自己长期为白人从事压迫同胞的工作。然而行窃被白人发现时却被对方辱骂为“黑鬼”,遂起杀心。

科洛戈期望全体白人展露出一种对过去负责的姿态,这或许意味着她认为白人应当背负一种“集体责任”。臭名昭著的“秘密警察五人组”号称“为了白人的生存”而杀人,塞缪尔的同事对此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从来没让任何人以我或者我们政党的名义做这些事。”塞缪尔随之暴怒,认为同事完全没有意识到全体白人都因那些刽子手的所作所为而蒙受罪恶,在他们实行暴行的时候,保持沉默便是纵容罪恶。类似超越白人狭隘立场的观念也体现于科洛戈在《祖国》之后的创作——《舌头的变化》(AChangeofTongue,2003)《黑色的渴望》(BeggingtoBeBlack,2009)两部作品中,都是在后种族隔离的语境下,试图改变“南非白人自传体作品趋向于白人中心的书写传统的有益尝试”[11]725。这种非白人中心的创作精神类似于后种族隔离时期南非文学中特有的白人“忏悔”小说,诸如马克·贝尔(Mark Behr)的《苹果的味道》(TheSmellOfApples)、特洛伊·布莱克罗斯(Troy Blacklaws)的《卡鲁男孩》(KarooBoy),都“在追溯过往中探究在种族隔离时期白人串通一气的根源”[1]42。然而希望全体白人承认“集体责任”显然是一种“政治乌托邦”,因为对于真相的理解难以超越个人的主观和意识形态的桎梏。作为记录真相的作品,《祖国》对史实的书写也难免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有学者认为,科洛戈有“化用他人的作品,使之成为《祖国》中一些虚构人物的话语的嫌疑”[12]187。然而最为关键的是,科洛戈以对置的视角直接记录施害者与受害者言语的形式,使得真相得以最大程度地还原,两大群体的“原声”记录为世界了解南非血腥的种族隔离史和真相委员会的工作提供了价值斐然的参考。受害者因此得到了来自读者的怜悯与同情,种族隔离制度和它的缔造者们也因此受到世人的审判,这同样是另外一种尊重真相的方式。

三、“他者”身份颠覆下的和解之路

在后殖民批评中,“他者”一词指的是西方社会心理中,东方以及非洲等第三世界地区相对于“自己”的存在。在“他者”视阈下,作为边缘化的集体,受殖民体系压迫的第三世界人民成为话语体系的失声者。以南非黑人作家为例,1961年南非虽获得了名义上的独立,但黑人作家持续受到来自白人官方的打压。20世纪60年代只能看到少数白人作家的作品,听到为数不多的黑人作家的抗议的声音,被称作“沉默的十年”[13]306。南非著名剧作家、小说家扎克斯· 穆达(Zakes Mda)在访谈中谈到,当时的黑人作家只能广泛创作诗歌、戏剧等形式简单、表意直接而强烈的文学体裁,以对抗白人当局对出版业的打压。[14]69而伴随着黑人反抗运动的愈演愈烈,种族隔离体系逐渐瓦解,南非白人普遍担心黑人复仇的恐惧心理以及自我身份认知的困惑日益加剧。南非著名小说家J.M.库切(J.M.Coetzee,1940—)的代表作《耻》(Disgrace,1999)就通过白人教授卢里囿于旧梦的挣扎和露西被黑人侵害阴影之下的留守,揭露了随着种族隔离制度的消亡,白人群体所表现出的特殊的流散症候:他们或许会批判反思殖民历史,自身也体会到无根所依的漂泊感。他们虽同情黑人的遭遇,却始终无法站在黑人的角度和立场,只能与他人互为“他者”[15]151。

《祖国》中,塞缪尔个人故事的开端便从自家农场的牛被偷、兄弟带枪追逃开始。她的兄弟亨德里克(Hendrick)枪击小偷后,无奈地对她说道:“我曾以为新出台的制度是为所有人服务的……残忍虐待普通人的行为原本只发生在黑人居住区,但是现在我看这样的事情不是在减少,而是扩散至全国各地。”[2]26这体现着隔离体系瓦解后白人日趋险峻的生存环境。在这样的“他者”身份颠覆的背景下,科洛戈也在作品中展现着她渐进成熟的对南非历史政治以及和解道路的思考。

德斯蒙德·图图(Desmond Tutu,1931—)主教是真相委员会的最高领导,作为南非开普敦第一位黑人圣公会和南非圣公会省的大主教,他因坚决反对种族隔离而赢得世界性的赞誉,并于1984年赢得诺贝尔和平奖。《祖国》中,他将南非视作一个仇恨满盈、危机重重的病态社会:

图图说:“只有人在博爱的社会中,你才能堂堂正正地做回人。但如果你心中满是仇恨,你不仅失去了人性,你所在的社会也失去了人性。”[2]218

基督教的博爱并不禁止惩罚,它禁止的是“出于仇恨或其他的复仇情感来惩罚”[6]227,因为“仇恨”导致个人以及社会的病态化,长此以往,宽恕无门,和解更是天方夜谭。可以看出,即便为了开掘宗教教义之于南非种族和解的世俗化功能,图图依然坚持遵循教义的传统,致力于化解仇恨、寻求和解。但不可否认的是,南非社会的和解之路依然面临极为严峻的困难。

1913年,南非联邦白人议会颁布的《原住民土地法》,通过不合理的土地划分方式,确立了白人的地位及其在乡村的财产权,同时亦是替南非农场主解决“原住民劳动力急缺的问题”,剥夺他们和白人农场主“共享收成”的权利。[17]5戈迪默(Nadine Gordimer,1923—2014)也在《无人伴随我》中准确洞见了南非和解之路上最为棘手的绊脚石——土地归属问题,在她看来,“种族隔离制度和种族歧视就像漂在水面上的浮萍,当这层浮萍被打扫干净后,南非真正的问题——土地的归属,就要浮出水面了”[18]7。科洛戈与其见地相同,她引述了一则有关和解的著名寓言:汤姆偷走了伯纳德的自行车,一年后他来找伯纳德寻求和解,伯纳德问:“那我的自行车呢?”汤姆却答曰:“我没有在说自行车,我在说和解。”这个故事正好可以作为南非种族和解困境的缩影。“非国大”政府自1994年掌权以来,由于资金短缺、财政赤字,每年只能新建1万套住房,远低于其最初许诺的30万套。这背后便是积重难返的贫富差距问题,和少数群体依旧占据绝大部分资源财产的严酷现实。因而,“对受害者的赔偿在更大程度上只是象征性的”[19]11。或许是出于对这一问题的理解与无奈,科洛戈也并未在作品中给予具体负责物质补偿的“补偿和康复委员会”过多关注。故事中,塞缪尔直言:补偿和康复委员会“可能成就也可能摧毁真相委员会……他们根本没有做出承认或补偿的任何姿态”。这也就否定了通过物质补偿一劳永逸地实现和解的可能。于是,作者将更多笔墨用在了探寻真相、寻求精神和解的工作当中。例如,作者写到当塞缪尔的女儿询问妈妈“玛玛瑟拉是谁”时,塞缪尔感到“无比的轻松”:

宽恕他人,发泄情绪,达成和解,梦想制定强有力的补偿政策很重要……但也许更重要的是:“我”和孩子知道维拉科普拉斯是什么?玛玛瑟拉是谁?这里曾发生了什么事情?[2]259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科洛戈对种族和解的思考再次回归到对“真相”的探寻,和解不应仅仅是物质的、现实的,更应是精神的、历史的。“科洛戈明白委员会可能会揭示真相,但绝不可能带来真正的和解”[20]79。事实上,对于真相委员会的质疑向来不绝于耳:有学者认为,它没有选择司法途径,也没有审判罪犯,其职责太局限于审查个人,而不是谴责整个体系,鼓励了继任政府对法律的逃避[21]269;也有学者从真正的法学角度出发,认为其诸多决议都存在法理上的矛盾与冲突,也并未从根本上解决南非种族隔离终止后受害人对于历史真相的渴求,无助于消融现实中不同种族所面临的“实质隔离”[22]160。那么真相委员会的真正意义何在?科洛戈借助塞缪尔之口明确提出这样的观点——寻求“共同的人性”:“委员会顶着过去残酷暴行的重压,依然保持着共同的人性。委员会煞费苦心地打破了种族的歧视,另辟蹊径,让我们听到了所有人的心声。虽然委员会曾频频受挫,但它给我们带来了希望的火苗,让我为它感到自豪。”[2]535

“心声”既是受害者的倾诉,也是施害者的忏悔。受害者很明白自己和亲人究竟遭何不幸,但是在“共同的人性”这样一个理念下,行凶者无论做出真正的忏悔还是流下虚假的眼泪,其实都在为达成“宽恕”创造可能。科洛戈也在另一则故事中流露出她对和解道路的进一步思考:牧羊人莱克特斯的家遭到了警察袭击,与其他受害者相比,他和他的家人全程表现出惊人的笃定,甚至在警察感到疲惫的时候,为其准备茶水。这微小的举动,在塞缪尔看来,体现出主动探寻他人内心的渴望,寓意了宽容的可能。她认为,“莱克特斯迫切想要认识、接近、了解入侵者的世界和想法,这与多元化的观点不谋而合”。塞缪尔从莱克特斯的行为中,看到了他“认识他者”的渴望和“多元化”的可能。这两者相互呼应,为每一个种族及其个体提供存在的空间和理论的合法性,这与种族隔离时期对多元存在的蔑视,对弱小集体和个体的否认与打压完全相反,不失为“宽容和解”背后所蕴藏的深厚的人性伦理。从莱克特斯的故事中,塞缪尔感到“有时我们的时代充满光明”,因为“作为牧羊人,他是羊群和家庭的领导者和守护者;但同时,他也是领路人,带领家人走向富足和安康”[2]425。这里的“家人”充满着浓浓的隐喻色彩:莱克斯特和他的家庭成为了南非社会未来的模型。可以看出,作者对南非社会的过往、未来以及和解道路的思考,最终指向了微观人性的养成,发掘出“认识他者”“实现多元”与“实现宽恕”的因果关联。崇尚多元、认识他者、消除壁垒、力争互信,这便是科洛戈通过《祖国》传达的和解之路。约翰·汤姆林森在《全球化与文化》中,阐述了“脱域 ”、“去边界化”以及“混杂化”这三大全球化特征。[23]156这一理念实则肯定了在全球化背景下,“互相认同”对于实现南非后种族隔离时代的种族和解、族群融会的意义,也预示了南非最终实现“种族混杂化”的必然性。《祖国》传达出的“将和解寄望于时间与人性觉醒”的思想与其不谋而合,这既有面对复杂的历史文化困境和严峻的现状挑战时的无奈与妥协,也是作者在洞察了个体人性与集体理性之后对南非社会现实与未来的准确把握。

如今,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已经终结25年有余,种族矛盾虽日益淡化,但长久以来被种族问题掩盖的阶级矛盾却日益凸显。于是,南非作家也将目光凝聚在了结束隔离后南非社会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上:在伊凡· 维拉迪斯拉维克(Ivan Vladislavi,1957—)的《不安的超市》(TheRestlessSupermarket,2001)中,主人公提尔勒目光所及的南非社会均是“待于纠正的错误”;戈迪默的《偶遇者》(The Pickup,2001),暴露出种族隔离后南非社会“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身份认同问题”[24]18;戴蒙·加格特(Damon Galgut,1965—)的《冒名者》(TheImposter,2008),揭露了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乱象,表达了积极有为的建设观念……《祖国》所传达的夙愿或许业已实现,然而这也仅是这个命运多舛的国家发展的开端,这时刻警醒着人类社会努力加固民族之间的情感纽带,以反省过去、面向未来的姿态掌舵人类命运共同体发展的巨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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