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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赞劳动与劳动者
——读路遥《平凡的世界》

2020-01-08

中州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平凡的世界路遥劳动

艾 云

(广东省作家协会,广东 广州 510635)

2019年下半年,广州市作家协会的“悦读经典”活动特意提出让我讲一下路遥《平凡的世界》。这部三卷本的大部头长篇小说,过去我真还没有认真、系统地阅读过。为了讲述,我特意从图书馆借来这套书。

一旦进入,就放不下了。

我进入到路遥的创作文本,也进入到路遥的精神世界。我知道他在挖掘那卑微者的挣扎与奋斗。我总是望见那渺小的树叶正穿越田塍、陌地、沟壑,穿越柴扉、窑洞、山梁,穿越黑井、隧道、矿灯,直至进入无限的宇宙与永恒。

我在讲路遥《平凡的世界》时,有读者提问:该怎样看待陈忠实《白鹿原》和路遥《平凡的世界》?后者的分量是否比不上前者?

1992年下半年我从一本杂志上读到陈忠实《白鹿原》,一下子被吸引住,整整看了一夜。我被陈忠实娴熟的叙事笔法、史诗般的故事情节震撼了。写那个大时代,不带有意识形态偏见,对族群、故里的人,以及风云激荡的民众群像进行如此细腻深刻的摹状,唯大手笔者可为。中国的当代文学作品,很多都可能会被淹没在历史的风尘之中,不能留下几本,但《白鹿原》可以留下,路遥《平凡的世界》也可以留下。

初读路遥的作品,你会觉得那缓慢的、略显拙笨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无甚新奇;可读下去,你会觉察到在素朴、平实的叙事中,有真实、稳健的生活细节支撑;又同时带着浪漫的笔调。深谙下层民众生活真相的路遥,手拿真实刻刀,刻凿出真正的底层叙事。路遥是最早涉及底层叙事、打工文学的作家,是对穷人命运近距离也可以说是零距离的追踪、摹状者。

什么是底层叙事?这就是欲从贫困中走出,不任性、不怨恨,总是懂得争取,学习更文明的生活方式;同时懂得柔韧、隐忍、勤劳、报恩。这一切是中华民族中潜在的古风,也给写作者带来叙事的亢奋与推动。这部著作以基石般的稳定感,必将留在中国文学那深邃浩瀚的史牍之中。

路遥的书,厚重如斯。我只想选出形象最为丰满、贯穿全书的主人公孙少平,截取书中几个片段和细节进行品读,试着说出我对路遥的理解与敬重。

一、阅读:抬高了他的心性和择偶标准

“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边,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意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穷人的儿子保尔。”[1]11

路遥在开篇几页就写到少平的阅读。少平周日放学,躲在打麦场的麦秸垛旁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直到听到家人的呼喊,看到父兄责备的目光,端起冰凉的高粱稀饭时,才回到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

2019年10月,《花城》杂志创刊40周年的纪念晚会上,朗诵艺术家马莉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这一段。当她朗诵到“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穷人家的儿子保尔”时,台下分外寂静,每个人都被带到了那旷远的、幽广的乡野,带到了穷人的儿子保尔和富人的女儿冬妮娅那纯净得让人心碎的情愫之中。

路遥与《花城》有缘。当他写完第一部投稿时,仍是不顺。有的刊物觉得路遥文笔陈旧、叙事拖沓。那是个风行现代和先锋的时代。可《花城》正是现代、先锋的倡导者,它则刊发了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这为路遥后来第二部、第三部的顺利发表,并结集出版,出版以后引发读者欢迎,随后又获茅盾文学奖等等,带来了契机与好运。

人们听着路遥的小说片段,无不沉入浓郁的乡愁和缤纷落叶的回忆中。

西北塬上的路遥,家里太穷。兄弟姐妹太多养不活,父母将他过继给了大伯。大伯家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平凡的世界》仿佛就是他的自画像。

上高中的少平在学校打午饭。直等到大家都打完饭了,才见一个脸色黄瘦穿着打了补丁衣衫的高个男子踽踽踱步,到空旷的院坝北头去拿他的两个黑高粱面窝头,然后用勺子舀上空荡荡菜盆里的一点残汤剩水。他看着馍筐里剩下的最后两个黑面窝头,不知道这正是和他一样贫穷的同班同学郝红梅的。

如此贫困中的人借助于阅读走出了低矮的屋檐。他想象了一个高地,一个比自己现在的生活高出很多的理想之境,他插上双翼,开始了自由的飞翔。

人在少年时期确定的奋斗目标和为之奋斗的动力,一开始并不都是宏伟崇高,往往是一些很具体的事件,比如为挣脱贫瘠困窘的卑微环境,为改变自己压抑的受歧视的地位。少平的奋斗动力自然也包括了这些物质性需求,对于一个敏感的人来说,他丰富的内心在感应着物的唤醒,比如当他看到一个身穿雪白的衬衫、一个习惯于早晨刷牙之人,一个讲究清洁爽适的外表,甚至一个人某种慵懒虚无的神情,这些细节都会是对他的唤醒。若是其中还包括男女之间那朦胧的爱,这更是从高处射来的光芒,把自己整个地照亮。冬妮娅之于保尔,她是如此良善、纯净;她是冬天的暖阳,山岗上的迎春花,是归途中那盏橘黄色的灯盏,也是灰暗绝望生活中的希望。

躲在麦秸垛阅读的少平,像被电击一样有种震颤。他开始疏离着一个现实的世界,重新打量自己的生存。他对新的场景和可能性怀抱了期待,期待脱离平淡乏味、阴暗粗鄙日子的掌控。一个人,通过阅读有了领会,这个人就有了力量,有了前程,也有了新的择偶标准。

有人说,一个男子在初年对异性的向往、对配偶的选择,足以看出他心性的高低。有的男子对异性的要求是低标准的、俯瞰的,他希望寻找比自己不如的女性,对教育程度、职业角色、秉性条件都降格以求。他以为这样的女性才可以对他俯首帖耳。孰不知,当生活拉开烦冗残酷的幕布才发现,那低层次的女子更难对付。她们有太多难以摆脱的心理阴影,会因想不开而陷入烦躁暴怒之中;她们因无法运用理性分析和判断会将事情搞砸,生活成为一团糟;再则,她们因受教育程度低下,不可能跻身很好的工作岗位。岌岌可危的生存压力,职业恐慌时时袭来,这让她们很难保持安之若素的好脾性。向来,女人是家庭、婚姻中的掌舵者和领航人,决定家庭的氛围,也决定男人的发展;甚至男人的健康也在她的手里。一个聪慧、高素质的女人,才是男人和家庭的福星、守护神。

在遇到晓霞之前,少平还曾有过短暂的恋情。

少平在同病相怜的境况中萌动了对郝红梅的初恋。他为她面庞与体态的漂亮强烈吸引。他们是最后取黑面窝头的两个人,因为惺惺相惜而靠拢。他们一起打篮球、投篮儿,那青春的笑声爽朗清脆。

可红梅却要为自己的生计未来着想,她不能嫁给穷人的儿子少平。红梅出身不好,贫穷又受尽歧视,她早熟,知道自己不幸的人生担当着一家人的使命。她和少平命运太过相似,他们在贫困的渊薮里挣扎,看不到出头的那天。她不是富人的女儿,她没有那么奢侈。若是一个公主从皇宫逃出,逃到民间,她走到一个打铁铺前,会为那个一身膂力、赤膊捶打的年轻铁匠所吸引。她望着那棱角分明的面庞,那筋骨结实、肌肉紧致的胸膛,那青春荷尔蒙膨胀的性感,她会为这个男人所入迷。公主不会考虑物质需求,因为她不匮缺,她缺的正是让她身心为之战栗的年轻蓬勃、富于力量之美的男人。女人只有走到这一步,才可能听从性别的沉迷。而红梅不是。于是,少平承受着红梅的离开,红梅和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的顾养民好了。虽然后来她与顾养民也是分道扬镳。

少平说他不想像哥哥那样找个农村姑娘匆匆忙忙结婚。他的哥哥少安是另一类型,他现实、随遇而安。原来他与润叶相亲相爱。润叶的父亲阻挠女儿嫁给这个穷小子,迫于无奈,润叶嫁给了吃商品粮、有公职的李向前。润叶不爱李向前,两个人长期生活在有名无实的婚姻形式中。

年轻的穷人总得找自己的活头。他们比别人更渴望异性的拥揽,那温热的炕头和等待的窑洞灯盏。当少安得知秀莲是个不要彩礼的女子,他寻了去。这一见,他们就彼此喜欢上了。秀莲当即收拾了小包袱就随了少安而去。少安也一下子相中了这个体态匀称、面孔红润、感情火辣的女子。他似乎嗅到了如地母般沉厚的土香,如山涧岩畔野菊花的植物的芬芳。他们牵手而走,像极了高亢的信天游所唱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悔。”穷人的男女相爱,是一件愉快而奢侈的事情。日子在一个贤良勤俭的女人操持下,男人更有奔头,日子开始红红火火地过起来。

少平应该感谢红梅的不恋,这让他终于遇到他的心上人田晓霞。

这是如冬妮娅一般的女子。晓霞与少平也是高中同学,但一开始他们很少交集。少平的文学细胞和艺术天分在他参加学校的演出《夺鞭》时已有崭露。后来,少平和晓霞作为学校选派的代表,参加地区举办的革命故事调演。他们两个来到县城,在二所待了七天,与有名的贾冰诗人见面,看到了很多稀罕的东西。而后,他们又替学校拿到了二等奖。这些天让他们找到天性浪漫的自由表达机会,他们彼此读懂了对方。

他们总是借书、还书,交流读书体会,渐渐地,两颗年轻的心逐渐靠近了。如果过去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指的是科举高中以后的男子娶进娇妻美妾,现在,两个年轻人通过书本和阅读,让他们的幻想如悦耳的风铃,回响在漫山遍野和天地之间。通过阅读,他们青春洋溢的生命通体发光。一天,少平对晓霞背诵了《热妮娅·鲁勉采娃》一书中的片段,他们被那优美的词句、旷远的情境深深打动了。他们情不自禁地拥揽在一起,内心起着终生终世永不分离的盟约。通过阅读,他们犹如两只放飞的苍鹰,跳出现实的沉重藩篱,致高于清远无限的天空。

晓霞是少平头顶的朝霞,他原本与她是不相匹配的。良好的家世背景和条件,让晓霞上了大学,并成为报社记者。而少平即使脱离了黄土地,也仅仅成了个不见天日的煤黑子。晓霞却是对少平如此依恋。她说她无法想象今后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不是少平而是别人,那样她受不了。她觉得依他们目前的情形,基本的生活是有保障的,舍此,她只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在梨花飘飞的时节,他们去圆一个生死相依的誓盟。

晓霞作为报社记者来到少平的矿上采访,她不回避与少平的亲密关系。少平心里也有一些小得意:看我的女友是什么样的人。

晓霞对少平的胸襟、情怀、抱负都是那么理解。虽然他们眼下的社会地位、生活道路都那么悬殊。她相信他不是久困之人,但也不会给他功利性地要求什么。她爱这个自尊、帅气的男人。爱他,连同爱他的贫穷与奋斗。

晓霞爱得恣意而奔放,她在日记里写道:“时时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这想念像甘甜的美酒一样令人沉醉。爱情对我虽是‘初见端倪’,但已使我一洗尘泥,飘飘欲仙了。我放纵我的天性,相信爱情能给予人创造的力量。我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骄傲。是的,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融合在一起,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是共同奋斗!你有没有为他而付出自己最大的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2]247-248

那时的男人女人都那么纯粹,他们的爱,带着古典主义情怀。现在,已经很少有如此浪漫的感情以及带有自我牺牲的爱了。现代人讨论的是需要,是对忠诚与自由的诘问,是带着不安与歉疚上路。

衡量一个作家对女性形象的刻画,往往能透视到这个作家的精神旨趣和仁慈宽厚的态度。路遥对女人是敬重而钦慕的,他写她们身上的好品质,即使有些认为不怎么样的,他也写出是基于无奈。好女人一直是带领着男人飞升。这几乎和路遥的婚恋经历很相似。

他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北乡下孩子,长大以后却找到了西北下乡的北京知青做妻子。即使日后他的婚姻破裂,但仍然可以看出他的选择是向上眺望而不是向下俯身。他胆大无畏,全无自卑。少平对晓霞亦是如此。

令人叹惜的是,晓霞在一次抗洪抢险中,为救一个小女孩牺牲了。少平眼前的霞光湮灭了。

这是路遥的悲剧性诗学之叙事。

何谓悲剧?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晓霞从此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少平的孤单、悲怆、哀恸可以说是无以言表。他几乎垮了,走不出来了。

从晓霞父亲家出来,“他立在黄河老桥的水泥栏杆旁边,抬起头来久久凝望着古塔山。山仍然是往日的山,九塔山没高也没低,像巨人一样矗立在那里,可他心中的山脉和高塔却陷落了,剩下的只是一丘黄土和一片瓦砾。但是爱情将永存在那片黄土和瓦砾上,会长出两颗合欢树,那绿色的树枝和粉色的花容将在蓝天下掺合在一起,雪白的仙鹤会在其间成双成对飞翔。我的亲人,明天我将如约走到那个地方,我也相信你会从另外一个世界走来和我相会”。

从写作叙事来讲,路遥还没有完全摆脱过去常用的某种浪漫抒情。他写下的并不是特别机智的表达,但那质朴中携带的浓郁,打动人心,读得令人泪流满面。若干年里,我们经历了西化的训练背景,文字总显得疙疙瘩瘩,我们却不一定能写出内心深处这么动人心扉的文字。

少平那么年轻,他肯定得从悲伤中走出来。晓霞死后,他又将经历怎样的情感过程?金秀——少平眼中那个小妹妹般的女孩成了女人,她主动向他表白了心迹。可少平难以习惯从兄妹一样的纯洁情感转化为男女之间的性爱。这是不能转换的心理制约。他好言拒绝了秀。

那么,他会回到矿上与师傅的遗孀惠英嫂在一起生活吗?

一切都是未知。

少平的日子仍然要过,他过得总是那样艰辛而又那样自省。

二、自省:他所具有的文化素养让他意识到他的行为是野蛮的

“他舅他妗子对他的殷勤照料没有表现出什么好感来;也许他们认为,一个揽工小子就应该在他们的白眼中见活就干。

少平怀着一种难言的痛苦来到沟底的水井上。绞水的时候,由于他一只手有伤,没把握住,辘轳把一下子脱手而飞,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打破了!他顾不得擦手上的血,先拼命把两桶水提上来。

手上的疼痛使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愤怒的情绪。为了止血,他竟忍不住把那只流血的手猛一下插进一桶水中。

爬到半坡上时,少平感觉自己太过分了。他所具有的文化素养使他意识到他的行为是野蛮的。”[3]540

读到小说的这个段落时,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一段让我格外动容也格外留意,这是考察少平未来发展前途和精神走向的一个重要伏笔。小说的结尾是开放性结构,我们似乎也可以揣测到少平今后的奋斗成功有几分把握,并且有无长久性可持续性。

1977年春天少平就从原西县高中毕业了。这个在社会底层挣扎的18岁的年轻人,开始了自己对命运左冲右撞的抗争。他先是回到家乡在双水村学校教书。这一年底,中断十年的全国高等学校恢复招生。但少平他们全落榜了,因为基础知识太差。

路遥把少平写成落榜生,这是更多基层年轻人的命运。能够考上大学,鲤鱼跳龙门者,毕竟是少数。如果可以如愿考上大学,命运就将是另一种景象叙写,是幸运者的叙写。恰恰不是,少平是个落榜者,他挣脱低矮屋檐,改变本阶级的命运更是难乎其难。

教了一年书以后的少平是一定要离开双水村的。他离开了不一定有出路,但他若是不离开就绝对是无出路。

少平不想老死家中,他背着破烂铺盖卷从双水村来到了黄原县城。他走到东关的大桥头,那里有许多等待被人挑走的揽工的人。在汗酸味的人群中,他发誓新生活就从大桥头开始,他一定要在城里活下去。这有点像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塑造的外省青年拉斯蒂涅,他来到巴黎,站在山坡的高处俯瞰美不胜收的这座城市,他发誓一定要留下,打拼出另一番天地。当然,拉斯蒂涅后来的命运又是另一个话题,此处搁下暂时不表。让我们继续叙说少平。

一天都没揽到工,晚上住到哪里是个大问题。外出的难题一步步到来了,少平必须开动脑筋予以解决。他蓦然想到这个县的诗人贾冰,上高中时他和田晓霞抽调到县里参加故事比赛曾经见过他。他认识人家,人家未必记得自己。但总是有过这档子事情上的接触,他必须找到这个熟人。

果然,诗人贾冰让他在自家存放杂物的小土窑里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他就又去寻找远房舅舅马顺。舅舅于是介绍他到阳沟大队曹书记那里背石头。三天为考察,看他能否胜任繁重的体力劳动。沉重的石头几乎把他挤压到地里去。三天下来,脊背被压烂了,如葛针一样扎着钻心地疼。他经受住三天的考验,被留下来。

书记的老婆知道他高中毕业,又曾经教过书,有文化的人会机灵些,于是,少平又被派去干钻炮眼儿的活计。这活儿看起来轻巧,却危险,需醒目之人才能干得了。此时的少平,在如此卑微的境地,被人关心引起的美好的情感,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业余时间,他捎带着为主家挑一两回水,打扫院子,给两个娃补习功课。这就是俗话说的很有眼力头儿。他喊他们叔叔婶子。他认为“只要自己诚心待人,别人也才可能对自己以诚相待”。

两个月下来结算工钱时,曹书记原本该发少平工资65元,实际发了他90元。少平硬是不要多出部分。

少平的不贪、隐忍、知恩图报早已给曹书记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正是这好印象,日后少平的命运转机也正缘于此。

少平离开这里,又到了一个建筑工地上背石头。这活儿虽然也累,但不会马上失业,可以干得时间长一点儿。在超强度的劳动中,少平和所有普通劳动者一样,用力气谋生。他唯一不同于一般人的是:业余时间他全部用来读书,已开始读伟人传记。他和劳动者的另一种区别是:夜晚他会失眠。但年轻的身体足可以应付次日的艰苦劳作。

少平总在找活儿干。他曾到南关柴油机厂干活,又到工地拉水泥板。然后就是,他在县里遇到了已上黄原师院的晓霞。曹书记想为独生女儿菊英招少平为上门女婿,他说可以将少平的户口落到阳沟。少平不知曹书记用意。有此等贵人相助,他当然没那么不识抬举,自然应承。谁知人家女儿看不上少平这个穷小子。正在这时,铜城矿务局到黄原招20名农村户口的年轻人到煤矿当工人,曹书记帮忙把少平推荐上了。

命运就是这样,一漩一漩地改变着少平的现状,将他一步步从低凹潮湿的背阳处,往高处有阳光的地方拽。当矿工是下到更幽暗的坑道,在井下不见天日,但之于少平,却是阳光明媚的命运转机。这些,是偶然,却又充满了必然。

人出生于富庶或贫瘠家庭都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这犹如上帝掷骰子,有的被掷到山的阳面,可以天然承受更多阳光温煦照抚;有的则被掷阴坡,只能在阴湿濡郁中喘息。但在这种不理想的生存环境中依旧倔强活着,如山涧缝隙中的野草那样柔韧坚强,这才是天不助人人自助。人自助最靠得住,这是改变命运原始而持久的动力。

接着仍然说少平给舅舅挑水的那个细节。

想起舅舅妗子对他的白眼、不待见,甚至是歧视的目光,少平那一刻把流血的手伸进水桶很是自然,这是很自然的情绪发泄。小小的报复手段,属于人之常情。但很快少平就意识到,做这样的事是野蛮的,他的文化素养不允许他这么做。终于,他将水倒掉,重又到井里打了一桶水挑回去,这样他才找回良心上的安宁。

少平在寻找个人出路时,同时在修为自己。他得把自己这个主体侍弄好、历练好。他不能时时怀有怨恨、愤懑、仇恨,那样,他就无法走到外部世界,并找到希望的生活了。他首先要驱散阴暗的心理、驱赶畸形病态的心魔,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有出路。

他在寻找出路。他明白出路和机会并不多。

路遥在借少平表述着自己的感慨:少平在农村长大,深刻认识到这黄土地上养育出来的人,尽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浅,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这个世界上,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行为的伟大。这里既有不少呆憨鲁莽之徒,又有许多了不起的天才。在这厚重的土地上,既长出大多平凡的小草,也长出不少栋梁之材。

路遥这个底层叙事的前辈,深谙民间疾苦,但在他笔下,那是真实、朴质、淡定、稳健的情感,含蓄中有着感慨,内敛中有着爆发,一唱三叹。他写人间愁绪,却又哀而不怨。

比较后来,20世纪末21世纪初,随着大量进城务工者的增多,兴起了打工文学和底层叙事。但这里边无可讳言充满了一种怨恨情绪,怨恨社会不公,怨恨老板对工人剥削,怨恨自己半夜被查户口,怨恨生产线上劳乏的工作,等等。代穷人发言的写作者,披露弊端,给劳动以尊重和体贴,这是非常需要的。以此借助各级政府和媒体舆论的关注,改善劳动者的生活与生产环境,这都是对的。但在某些作品中,一味将打工者即底层劳动者当成天然正确及正义的化身,他们气冲冲进城,仿佛就是来发泄情绪化的怨恨与仇富心态;这样的底层叙事,有失偏颇。

劳资矛盾、务工者的生活待遇都应随时代进步有所改善,但煽动对立不应该是目的。比如说,你可以待在自己的故乡做一个安稳的农人;可你不甘,一定要外出闯荡。一旦走出自己的地界,不可知的艰难都会接踵而来。问题是你要来,而不是别人非要逼着你来。作为劳动者本人,他如果是个终日牢骚的怨妇,根本不应该走出家门。因为凡事都不会全部对你脾气。可待在家乡就安全吗?家庭的贫困,人与人之间并不总是和谐友爱,乡村同样充满阴谋,以强欺弱、霸道强梁之人横行乡里。乡村的亚文明,更是让法律隐匿;而城市,则自有城市的规律,那就是给你机会,尤其会给一个踏实肯干、孜孜矻矻、谦和隐忍、世事练达者以机会。

少平正是这样一种充满正能量的人。

少平从不任性。他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本。那些出身不错的人可以任性,因为他们有接得住的支撑保障。而自己凡事都要学会妥善解决到来的一切难题。他从不奢望有更好,他把自己的眼下目标定得不高,首先是活下去;接下来就是逢山开路、过河架桥,对每一个到来的难题都妥当解决。有灵悟的穷人的孩子从来要学会的是解决难题,而不是空洞地说解脱虚无。

少平深谙人心世道,逐渐学习着与人如何打交道。他并不油滑,他质朴而拙笨,却知道如何化解矛盾、化险为夷。比如:少平初到黄原借住了诗人贾冰家土窑一晚,次日他去取铺盖卷儿时,不忘给贾冰买一盒饼干作为感谢;少平重回工地干活时,他不忘花5毛钱买一盒纸烟送给工头;招矿工体检时,他因心情紧张而血压升高,他害怕失去这难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珍惜复检的机会,当晚他决定去女医生家拜访求见。他心怀忐忑,却不忘登门时买一兜苹果作为见面礼。开门以后,严肃的女医生看他发窘而又诚恳的模样,也一改严肃,面容泛出笑意,让他进屋。女医生实在是为这个乡下青年奋力抗争命运的努力所打动,也为这个年轻人懂礼数的质朴心意所打动。她告诉他要心绪平静,临时可以喝上一点儿醋。找醋的过程又遇上他后来的师傅王世才一家,由此开启了少平另一种命运的起承转合。困囿于底层的人,接受也需要别人的帮助,但他绝不乞求卖惨,而是分寸得当,不卑不亢。

少平一开始并不太懂人情世故,只是他本能地揣度着人的微妙心理与思想活动。他需要别人帮助,他运用的只能是诚恳、努力,舍此,他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懂得按中国古训要求自己,比如他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懂得“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懂得“天不助人人自助”,他又懂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他又懂得像保尔那样绝不荒掷自己的生命,绝不能碌碌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少平却因此总在关键时刻有贵人相助 。

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给人一个整洁、自尊、体面的形象。他内在浪漫、自由的精神追求,一定要化为外在的气质养成。于是,他懂得早上起床刷牙。他对着窗户玻璃抿一下自己的头发。他到矿上工作不久,就为自己买了一身深蓝色涤卡衣服。这衣服在当年是很时尚的了。路遥在某个关穴点,总会写到少平为自己添置新衣的细节,这肯定是有意为之。书的最后,少平在井下为救人受了重伤,待他照镜子,看到自己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从额头的发愣起斜劈过右眼角,一直拉过颧骨直至脸颊时,这个身量高拔、面孔俊朗的年轻人几乎崩溃了。后来,他平静下来。他走到街上,为自己买了一副墨镜,又为自己买了一件铁灰色风衣。今后,他不再用漂亮潇洒,而是用冷峻酷帅面世于人了。

作为一个主体的个人,少平无师自通地认为各方面都要好。内里要修为,外在形象气质也要良好。改变野蛮的途径,要有渴望走出困局的意志,聪颖的心智,通透的人情世故;也要有合宜的礼数,清爽的衣着。这是路遥奋斗途中的写照,他用艺术手法赋予到少平这一典型形象的身上。

三、血性:对安锁子的这次暴力行动,使他无形中在矿工中提高了威信

“孙少平头‘嗡’地响了一声。一种无言的愤怒使他掼下铁锹,走过去几拳就把那个不穿裤子的家伙打倒在了煤堆里。

安锁子哇哇乱叫,少平只管在他的光身子上又踢又踏。所有干活的人都笑着,谁也不制止这种殴打——打架在煤矿就像是玩游戏,谁还把这当回事。

孙少平正当气圆力壮之时,他把这个壮汉在掌子面打得乱滚乱爬。最后,他索性抓着安锁子的两条腿,一直把他拉到机头那边的漏煤眼上。

他扯着安锁子的两条腿,颠倒着把他悬在那个黑色深渊的口上。

煤溜子在轰隆隆地转动着,煤流像瀑布似的从安锁子身边跌入了那个不见底的黑窟窿里。安锁子吓得杀猪般嚎叫起来——要是少平一松手,他顷刻间就会掉入那个可怕的黑色地狱之中!”[2]137

路遥是如此深入了解民间生存的真相。

在少平出外闯荡时,他在生存过程中要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有古道热肠给他以帮助的人,也有恶霸狠毒的挑衅之人。

安锁子借着自己人高马大的壮汉身体,又加上是矿上的老资格,他对初来乍到的少平不友好,总是戏弄、欺侮。书中写道:安锁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拉了一泡屎,便哄着少平到那个地方帮他找东西,结果却让少平抓了一把屎。他露出大牙大笑,众人也跟着大笑。

这么恶心龌龊的细节并不是路遥的杜撰,实际生活中就有这些无赖、人渣。

心字头上一把刀,少平忍了。忍是他生存下去的盾牌。他内在的文明教养和精神气质与外部粗鄙的生存环境差异很大,但少平想要端这个饭碗就要适应。来到煤矿,是少平改变生存命运的重要一步,是他千方百计争取到的,他必须隐忍。可这一次,少平终于不能再忍,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一次,是安锁子污辱了师傅王世才的遗孀和少平。

安锁子说:王世才才死了没多长日子,他老婆就撑不住了。有人下流地说:那你去解决一下问题吧。

安锁子又说:轮不到咱,少平比咱年轻足劲,早就接了王世才的班了。

少平已是忍无可忍。师傅王世才正是为了救安锁子才死掉,这个丧失人性底性的安锁子居然能说出这种话,天地难容。于是,我们就读到了路遥的上述描写:少平饱揍安锁子。

在澡堂里换衣服的时候,安锁子却是讨好地给少平递上一根纸烟。挨了一顿饱打之后,他就立刻服服帖帖承认了少平的“拳威”。

少平生活的煤矿,介乎于丛林社会与文明社会之间,遵循的是丛林与文明两种不同的法则。

所谓丛林法则,是生产力低下时,人赤手空拳打天下,凭借的是膂力。气拔山兮,谁有力气,谁强悍,谁才可能获得更多资源,其中包括食物资源与性资源。渐渐地,更严峻的生存到来,有身无脑、有勇无谋都不行了。膂力、武力之外的智力游戏必然到来。人类在进化演变中,文明社会到来。

所谓文明法则,智力游戏普遍为人接受。由氏族到部落,再到集团、政府,一系列的规章、法度必须建立。人开始进入教化、教育、开蒙思维的阶段,社会分工开始,低层和上层的阶级分野出现。一切先从知识说起:封建社会推行科举制,学而优则仕。现代社会全程考试,中小学考试、大学考试,然后考研考博。一路考下去,你学历越高,越可能得到相应的社会地位和优渥的经济报酬。人借助于获得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将比身体比生命权力得到更实惠的延伸性权力。

少平所在的煤矿呢?这里有砂石、岩土、巷道、棚架、掌子面,这里有下井挖煤攉煤、点火茬炮,这里有渗水、瓦斯爆炸、界面塌方,这里也有矿工、班长、区长、矿务局,等等。煤矿总是与原始劳动原始作业脱不了干系,它比拼的是气力、干劲,这是狼图腾的世界,孱弱无法行事。而且你少平得把你文明的那一面先遗忘,你必须很不文明,甚至要有几分野蛮,才能不被吞噬掉,才能干下去、活下去。你要不惧好勇斗狠的肉搏,有出拳凌厉的刚正血性,这才是你成为真正矿工的通行证。

被猛揍的安锁子马上变得服帖了,工友们高看了少平许多,他的威信大大提高。带班的副区长雷汉义正好经过这里,他不但不劝阻,反而嘿嘿笑着说:“好!我还正愁没人顶替王世才当班长哩!孙少平这小子能打架,就能当个好班长!”这就是丛林法则到文明社会过渡时的逻辑。

说这话的是个官儿,煤矿是个有组织有领导的现代机构。但这里仍是底层,底层社会并不都是古道热肠、体恤帮衬,底层有欺软怕强,有笑人贫。少平遇到的不平之事,恰好发生在煤矿,他可以武力征服武力。若是放在乡村,就没那么简单了。

路遥写了乡村,但他重点在写乡村的贫瘠艰苦,还没过多涉及乡村的黑恶势力。但是,乡村的无奈与欺人太甚,那是家常便饭。尤其当强势者与权力者勾结时,更是强横野蛮、无法无天。那时的乡村,法律废弛,处在亚秩序状态下。时隔30年后,政府实行打击黑恶势力的举措,正是要还百姓一个能够有理说理、相对公道正义的生存环境。

也有长久处在亚秩序下的人们,弱势者悄悄酝酿着日后的报复之心,待他羽毛丰满,便以恶制恶、以暴制暴,因此发展出黑社会,比如意大利电影《教父》所揭示的。

路遥无意于对乡村的亚秩序进行探究。少平生活的双水村,相对人烟稀寥,塬坡隔膜,在小农经济下,人际关系也相对不太复杂。路遥重在写煤矿的人际法则。

少平到了煤矿,这里仍是有机构、有组织的地方,大家来此只是单纯的工作、劳动,谁好谁坏,众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工友们对人的评判,除了能量,还有血性。血性在矿上仍然是为人尊重也可以说是令人敬畏的一个重要方面。

少平终于在矿上站住了脚,并且当上了班长。曾经被少平揍过的安锁子对他是鞍前马后,殷勤得不行。

少平在生活的各种考验中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蜕变。他会适应环境,却又不忘梦想,他要成为所期待的那个人。他珍惜眼下的一切,闷声做事,不会浮夸。那质朴而又清秀的乡村青年正接近城市。他从低地向高地走去时,那结实的身影如此动人。

四、劳动:只有这样才可能使人强大

“‘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呢?’她小声问。

‘我准备一辈子就在这里干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这是理想,还是对命运的认同?’

‘我没有考虑那么多,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都要钻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远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改变了的。至于所谓理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说活得有无意义,主要取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2]72

这是少平领着晓霞在矿上转悠时,少平与她的对话。这时候,两人已确定了恋爱关系,晓霞希望少平去做更有前途的工作;而少平则说,唯有现实的劳动,才让他感到心安踏实,否则,又能怎样?

重新阅读这一段关于劳动的话语,让我不禁感慨万千。

路遥深谙艰辛劳动中的辛酸与煎熬,但他始终礼赞劳动与劳动者。劳动,是人的本分,是可以依峙不会倒塌的靠山;劳动,让人珍惜一切,懂得常识,学会运筹,了解疾苦,不事浮华;劳动让人知道该怎么解决难题,实操能力增强,说话做事妥帖稳重……总之,劳动使人成为靠谱的人。

在少平那里,首先是劳动让他获得了一种物质生活的改变。路遥绝不会讳忌因劳动所得人会改变自己的外形装扮和生活条件,这不是俗气和虚荣,而是正当劳动必然会带给人的体面与尊严。

少平在矿上每月都有工资领。他除了往家里汇些钱,自己手头也渐渐宽裕了。同宿舍的人经济吃紧,纷纷在变卖自己的物什,有人开价20元卖一个包着铜角的漂亮皮箱,少平要了;有人卖蓝涤卡衣服只要18元,少平又添上了2元,20元成交了;又有人卖蝴蝶牌手表,那可是身份的象征,少平也买下了。少平买了他们的东西,等于帮这些请假旷工的人渡难关。此时书中写道:“劳动带来的充实和不劳动带来的空虚,无情地在这孔窑洞互为辉照。”“只有劳动才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

路遥关于劳动的描述,平实中带着深邃。多少年来,我们却放弃了劳动,放弃了对劳动的深度理解,也对劳动的过程日渐疏远。

是的,现在许多手工劳动早已被机械、电子设备所代替,这给人带来了极大方便,也将人从烦琐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比如,用手洗衣服总比不上洗衣机来得快捷,手制鞋子总比不上专门制鞋厂制作出的鞋子精美、耐穿。侍弄庄稼,从播种、田间管理,再到收割、扬场、粉碎,都有机械化承担了大部分劳动,农民再不用一滴汗水掉到地上摔八瓣那样辛苦了。还有大型矿山、工厂,都因先进的科技带给人更多的轻松和安全。这都是应该庆幸和表彰的。即使如此,一种对劳动质朴的认识不能遗忘,也不能扭曲。

曾几何时,我们不再培养劳动能力和劳动习惯了。

先说应试教育。所有家庭的子女,从小到大,从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为了考上大学而奋斗。所有的家长都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别以为给孩子很多的时间,一点也不做家务劳动是对她好;恰恰相反,这是对人的软性折磨。人不能长久处在劳心之中,否则会生病。如今疾病的早龄化,与对学习的迷信、对身体认识的昏聩,或许有一定关联。应试教育中一系列的认识误区和错误观念,形成了某种合力,正在不动声色地戕害着下一代。如过多的脑力付出,试图通过补充更多的营养是误区;而过分强调一时半刻的体力锻炼,也是不明智的。一切应该是平时的循序渐进,若想通过一时一刻改变羸弱,会适得其反。

对于我这个写作者来说,许多灵感往往是在干家务劳动时迸发的。思考重大哲学问题的斯宾诺莎在海牙干着给人磨镜片的营生,正是在慢慢磨砺的机械性劳作中,这颗智慧的大脑灵醒着,思考何为君主的职责、何为臣民的职责,思考人类的德性与幸福的关系,等等。托尔斯泰永不会放弃田野间的劳作,在麦浪滚滚中,在空旷风声中,他蓄存着足够体力,以保证他可以完成那叩问灵魂、同时又铺展史诗画卷的鸿篇巨制。

劳心与劳力相伴随,才可以掀起更有效率的头脑风暴。

借着路遥关于劳动的话题,我情不自禁地派生出很多的感慨,冒昧把它表达出来。

也许是杞人忧天,但我仍然执拗地想把这个真相指出来:如果我们的下一代身体垮了,就什么都会垮。许多孩子一路拼杀考上大学,然后读研、读博。过多的读书、案牍劳形的日子已经耗着他的气血。他如果有病,家人会让他吃西药、立竿见影地见好。殊不知西药是大寒,在弄乱一个人身体内部的平衡。现在频发的抑郁症疾病,并不仅仅是心理问题,也是阳气不够、血流不畅所致的失眠、抑郁,等等。

缺失强健体能的下一代,那形体已经变得不是很自然了。年轻男子那结实强悍的体格,姑娘那婀娜饱满的身姿都到哪里去了?病态、早衰、亚健康,没几年一次洗牌,呈现水落石出的真相,同时,传来的是令人扼腕长叹的黑色报告。我们无不痛心地看到,那为人艳羡的学霸,却在工作不久传来自戕、早逝的不幸消息。他们在应该很好地报效社会的大好年华却撒手人寰,这是家人的厄运,是时代的悲剧,是对人才最大的浪费。如果一个人从小可以健康茁壮地学习和生活,即使不读很多书,不成为学霸,又能怎么样?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可以更长久的贡献于社会,这才是教育和知识的本意。但结果却不是这样,这逼使我们一定要追问。

这也许是极端的例子,如果关注普遍现象,那又是如何呢?

一直读书,没有劳作,很可能因匮乏动手能力显得没有常识。他们即使有专业技能,但走向社会却显得是那样笨拙不堪,并带来不妙的后果。

书读得很好,但实操能力不行,这样的人如果因文凭高而走向仕途,他面对任何棘手事情时,很可能是头绪紊乱、措施不力。在各个阶层中,若是白养一批无识见、无经验、无能力的迂阔之人,那也是令人十分担忧的事情。

谁都知道劳动带出的常识、经验的重要性,可为什么各方面都不能从根本上引起重视呢?这还是传统遗留下来的陈旧观念在其中隐伏。

中国有句老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被治于人。这就是说,劳动者被人管着、治着,是等而下之的;这是中国士大夫阶层对劳动和劳动者的鄙视。你一直读书,哪怕读成身体单薄、面色苍白、病态异常,也能轻松进入体制,在权力延伸中得到种种利益。

过去,劳动者没有机会接受很好的教育,他谋生的唯一资源就是力气;那么,他只有拼命干活,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他干的总是最苦、最累并且是最具危险性的活计,比如种地、打铁、搬砖、修路架桥、挖煤挖矿,或者选择当兵打仗。有的活儿虽累,但生命还有保障,但有的活儿则充满不可知和危险性,比如挖矿和打仗。当兵打仗,除了怀抱荣誉之人,普通百姓子弟,皆因了生存——当了兵,至少可以有饭吃了。过去的人生存需要何其低廉。

那么,和平年月最危险的工作莫过于下矿挖煤了。这就是少平所从事的工作。

少平带晓霞在矿上走着。走到一个山湾,可以看见一个坟堆连着一个坟堆。坟前立着墓碑。这大致都是在突发事故如煤层坍塌、瓦斯爆炸导致井下作业者的死亡。有几座新坟,生土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上面飘曳着引魂幡残破不全的纸条。

煤矿犹如战场,人不伤亡是不可能的。

正是对这生死未卜命运的担忧,晓霞才会问少平对自己的今后有什么打算。而少平的回答是:珍惜现在,努力劳动。少平对未来又是有所筹谋的,他说:“我准备在一两年中一边下井干活,一边开始重学数学、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这也许不是你说的理想,而是一个实际打算。”他打算报考煤炭技术学校,学习的专业仍然与煤矿有关。

少平的想法是一步步提升的。刚开始入矿时,谁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职业,但对于一个毫无出路的农家子弟来说,当矿工可以改变命运,可以吃商品粮,可以拿工资,这对于他就好比走向天堂而不是进入地狱。但少平又何尝不知矿工的安全总是无从保障,报酬也不高,这是被人鄙视的工作,有能力的人不会加入它的行列。劳力者比不上劳心者的待遇和社会地位,这让劳动无形变成负面的、受罚的代名词。

少平想考学,当然是想寻找别的机会改变现状。他不是鄙视劳动,正是劳动让他获得体面和尊严,也让他找到进步的空间,从而向更高的目标迈进。他掌握了知识,可以为劳动者做更多有所裨益的事情。

路遥关于劳动的素朴描述发人深省。联想现在,年轻一代那里当然有更多的创造者、奋斗者,却也有不少躲在父母羽翼之下的啃老一族。有父母在,他们可以混吃混喝,不会想到担当责任,至于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更是他们要逃避的。这是被称为“废柴”的一种类型。过去,俄罗斯出现过“零余人”“多余人”,这是些耽于精神、不屑上手去做的劳心者;但是现在“废柴”则是彻底废了,灵魂沉睡、坠入深谷,无法自拔。当一个人丧失生活目标和日常秩序,被空虚、颓唐所攫住而不思改进,这真是悲哀的事情。我们在逐年老去,未来都落在下一代身上。下一代能干什么,意味着将来是什么。

实际上,当一个人无聊时,动手做家务、搞清洁,都可以让你洗涤掉污垢,让你振作。劳动是医治百病的良药。

一个消极的人,如果他可能读到路遥的这本书,他是否可以树立新的劳动观,从而改变一蹶不振的消沉?希望如此吧。

五、命运:他依稀听见一支充满活力的赞美青春和生命的歌

“少平刚把自己负责的一茬梁挂完,猛然发现,不远处未绷的碎顶上有一块大砂石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在一个协议工的头上,而这家伙却带着醉意独个儿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蹿过去,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便一掌把那个协议工打在了老坑里。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块砂石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他只感到脸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2]393

三卷本的小说已近尾声了,可少平仍然遭遇到不幸。他救了别人,自己则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大砂石从他的右额扫过,头骨露出。经过抢救他活了下来,却面部毁容。

看到这里,我心里涌出这么一句话:厄运如身后的小狗不知在追撵着谁。不知是路遥本人身体不好的病理学特征给他的某种暗示,还是他本来就是一个悲观论者,认为悲剧人生是常态人生,总之,他在这部小说中设计了许多人的不幸,他们难逃恶魔的桎梏。

少平的哥哥少安原来和润叶恋爱,女方家人阻挠,爱不成,他与秀莲结了婚,两个人过得还不错。秀莲为他生了一儿一女,为他发家致富没少恓惶。少安的窑赔钱了,秀莲也不怪他。秀莲嘴一份手一份,为少安分担忧愁。他们晚上依偎在一起,少安感到的是女人如火炕般的温暖。他沉浸在这个开朗的、红润而健康的秀莲给予他的男欢女爱中。你可以说少安对润叶的爱变得太快,没那么深沉。的确,深情需要力量、需要心智,也需要奢侈。而少安没有这种奢侈的深情。他对一个更合适他、能跟他过普通平凡日子的秀莲产生了依偎的踏实感情。

却不曾想,当少安取得成功,成为一个优秀的农民企业家,在表彰大会上披红挂彩时,秀莲却嘴里鲜血喷涌,身体摇晃着向地下倒去。秀莲得了肺癌。

曾经爱少安至深的润叶却无法放下少安。父母替润叶找了一个在公家干事、在一个部门开车的李向前。他长得不错,对润叶也很钟情,但他得不到润叶的爱。李向前很痛苦,几乎是天天喝酒,借酒浇愁。一次酒后开车出了车祸,腿残废了。润叶到医院看他,他说:“我这个样子了,我们离婚吧。”润叶说:“离什么离,出院以后装个假肢。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这真是有受虐情结。原本可以平静安然地过生活,却非要酿成如此悲剧才要安生下来。后来,润叶给他生了儿子,李向前也从此振作,可以自谋生路了。他们似乎注定了一定要遭此劫难。人好像就是这样,不做、不打碎了自己再重新拼接就不能往前走似的。这是人类的秉性,也是人无可逃脱的命数。

少平的师傅王世才死了,他心爱的女人、最懂他的知己晓霞死了,少平又遭此大难。这些灾难,要少平承担,这是为什么?

路遥自己有着悲剧人生与悲剧感。他为写这本书,从1982年到1985年在做前期准备,一稿写两年,1988年春到夏完成了第二稿的修缮增删。这三卷本110万字,路遥写了六年。他的写作可以用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勤奋来形容。路遥从小生活条件差,身体已是虚弱不堪,可他又承担这样耗神耗血的精神性劳动。他在窑洞、在招待所、在距人背后的僻处写下那一笔又一笔。他的日常餐饭怎么解决,他的睡眠可否良好,他的心力可否够用?没有人知道。他是煎熬的。写作中,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久久徘徊在脑际的暗示,每每体会到的是如火焰般焚烧的、无法吹去的厄运与悲剧的灰烬感。这一切,让他在悲剧人物形象塑造时,在对命运与命运感的探勘中,打上了刻骨深邃的心理印痕。

在对悲剧的描述中,我同时发现了这样一种情形,王世才、晓霞死于救人,少平的身负重伤也缘于救人。路遥这么处理,是他在潜意识里有着对利他主义、舍生取义的赞颂。这种非个人、非自我倾向,是路遥非常推崇的高尚价值观。这种古典主义情怀,自始至终贯穿在路遥的创作中。

关于秀莲的悲剧我还想多说几句:劳动者总会摊上那猝不及防的厄运,但在其背后,劳动者个人意识稍微清醒一些,是否会多一层自我保护的可能?秀莲嫁给少安,为改变那贫穷困顿的生活,她连明彻夜地干,她不仅生儿育女、烹调洗涮,还要养猪喂牛、拉犁帮套。她的元气、精血在繁重的劳动中一天天耗散着,直到某日,她大口吐血,患上肺癌。农村劳动妇女里外夹击之疲累,是我们身在城市的人无法想象的。旷旷塬上,绵绵山峁,那蠕动而劳作的生灵,正不眠不休地干着。

我曾经如此热情地歌颂着劳动,但我现在仍想补充说:那过于疲惫的劳动者,一定要懂得珍摄自己,否则坐下病灶,只能自己活受罪。

如果问,一个人能从伤害自己的劳作中脱身吗?只能答,许多普通人为生计所迫可能考虑不了那么周全,他们不太懂这其中的蹊跷。在一个发展正常的社会,有出售劳动力的,也有购买劳动力的,正确的做法是:购买劳动力者应该是有恻隐仁慈之心的人,应该给出售劳动力者创造躲开风险戕害的劳动环境。这样做,正可以提高效率和财富积累,同时也让自己良心安宁;否则,忤逆正道,是会遭天谴和报应的。进步的社会,应该尽可能减少普通劳动者的生存之虞。

但是,写作者路遥,却自觉选择了一条自我献祭之路。路遥原本是个有政治抱负和胸襟的人,后来,他从政治迷狂转向写作迷狂,这注定了他要走一条九死而不悔的创作之路。他对自己够狠的,不写出他心中的一部大书决不罢休。他身上洋溢着古典主义的价值观和写作观。

我仍然记得多年前在《南方都市报》看到一篇棉棉的访谈。她说她不可能像前辈作家那样,以身体的残破和某种自杀式写作从事文学。棉棉等人为更现代的写作者,她与路遥等古典主义写作者有什么区别呢?

从价值观方面来看,古典主义的价值观推崇舍生取义的美德,现代主义的价值观则看重好好活着的道理。

从写作方面来说,古典主义写作者具有普世情怀和理想主义,其写作以殉道者之姿,欲以唤醒众人冥顽的灵魂。而现代主义的写作观,则为个人的精神救赎提供情绪宣泄与表达渠道。

路遥不会考虑是否现代性,他挺着病体,哀民生之多艰,欲为中国农民抒发那深情的奋斗之歌,写出自己的血与泪、灰与烬。

路遥用质朴而又恢宏之笔,叙写着中国从1975—1985年让人难以忘怀的、充满历史转捩的十年断代史,他涉及领域之广泛开阔、人物之丰富多彩,令人敬佩。在他笔下,从乡村、县邑、省城,从农民、矿工、基层干部、高层领导,从种地、开矿、商战、致富,一幅幅生动历史画卷和现实生活徐徐展开着,那人物的表情带着刚毅、果决。我再一次阅读,每每愀然动容。这种叙述者不能太机巧,它一定是如山一样的路遥用这拙拙有力的笔,凿出那山、那岩、那树,那迎春、那莺尾、那柳絮,那喜、那衰、那倔的世间万物生动纹理与表情。

少平,无疑成为中国文学人物画廊中一个鲜活生动、留下无数可解读性的形象。

写到现在,文章该结束了,可我仍然对结尾的开放式结构感兴趣。

少平买了墨镜和风衣,一个又酷又帅的男人将重回矿山。今后等待少平的命运会是什么?

假定他考上了煤炭学校,他奋斗出来,当上了干部,走到了社会耀眼的位置,这样的话,他就算奋斗成功了吗?

奋斗是个动态过程。奋斗中的人朝气勃勃,用各种正能量激励自己,不懈怠、不灰心。奋斗的动力当然是要改变卑微的命运。但是能始终把握住正确的奋斗方向吗?

假定少平所在的矿山在新形势下关停并转了,他能出外闯荡再创新天地吗?

少平即将赶上开放改革的重要年份,他如果经商,能做得风生水起吗?前路有多少不确定性,他能始终把握商机,调整开拓,立于赢者位置吗?又或者他在生意场输个精光,该怎么东山再起,这对他又是新的考验。

他如果走向仕途,在风气不正的年月,他能做到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吗?他如果把持不住,即使不贪不拿,但过多的请吃请喝,极有可能患上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如果他有贪腐行为,日后双规,或锒铛入狱又说不定,又或者监狱生活让他食简当食物、过静态生活,反倒收敛肚腩,改变体能,又捡了一条命也说不定。

人类的命运真是吊诡,谁能把握住自己?

相信少平是个可以把握住自己的人,从他替舅舅挑水时,他将血手插入水桶后认为自己是野蛮的那种反省,从他对劳动质朴无华的认知态度,从他热爱阅读的开阔性思维里可以判定,少平在混乱昏暝时分,都可能具备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明理彻悟。少平代表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纠缠,在他身上,我们看到自己年轻时的裂变与愈合。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倒退、在退步。我现在日益对高邈宏阔的概念不感兴趣。我对那从事普通劳动、安静沉着做事、偶尔抬头微微一笑的人,充满敬重;而对那些不谙世事、总是嫌弃、牢骚满腹、以否定性思维赢来喝彩的人,有某种不适应及质疑。我愈发相信鲁迅说过的话:世界是由愚人创造的,聪明的人绝不能支撑这个世界。因此我对劳动者深怀敬佩。

我想,我一定和少平一样陷入对命运纠缠的反复追问里了。我们不敢任性,缘于少时的生存恐惧。譬如:如果咳嗽,我害怕肺部发炎;如果失眠,我害怕神经衰弱;如果厌食,我害怕元气不盈。我想把自己调整到身心舒泰、不疼不痛的状态,为的是躲在灵魂背后,直视真相,不捏造谎言。

以咀嚼汉语为业,不可打诳言妄语,不可自欺也不可他欺。我只是想悄悄活着,不惊动他人,却有耐心与少平、少安、金波、润叶、向前、红梅、润生等人一道,在劳动与奋斗中等待有希望的日子来临。

我们这个时代虽然变得时髦、夸张、便捷,但仍有人愿意耐下心来去读路遥的这本大书。年轻人仍然愿意看,一茬茬的人接续着看,因为他们要为迷茫的青春寻找灵魂的坐标。迄今,路遥的这本书已发行1800万册,现在每年仍在不断重版印刷发行。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当代作家发行数量最多、持续时间最久的一部书。路遥用他的命换了他的这部小说。他1949年出生,1988年完成110万字的《平凡的世界》,1991年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1992年8月他得病,是肝癌;三个月之后,1992年11月去世,享年43岁。一个坚强的男人,未能逃脱病魔之手。可他留给世界一部沉甸甸的大书。

2020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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