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研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卅年重聚说路遥:纪念路遥诞辰七十周年”座谈会综述
2020-01-08陈泽宇
陈泽宇
(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北京100125)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1]1
这是独属路遥的语言,这是《平凡的世界》的开头。在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里,人们宁愿足不出户,但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
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拥而去。偌大一个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1]2
1988年,《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黄土高原的故事与那个年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发生了深刻的联系。据统计,收听过央广《平凡的世界》广播剧的听众超过三亿人[2],当时的年轻小伙子施战军就是这三亿人中的一员。现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的施战军在1988年还是一个文学青年。据施战军说,那是在他大学毕业前后——人生中最迷茫的一段时间,他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演播的《平凡的世界》时,平凡又充满张力的文学表述给予了他巨大的力量。时至今日,施战军依然对这部杰作称赞不已。正如上文所引述,小说的开头中酝酿着天地死寂的泥泞氛围,在一片冬日已逝但春未来临的寒冷雨雾里,学校中青年男女们的蓬勃生命力一览无余,人的生机在寂静的空间中突然出现。施战军认为,路遥虚构但不虚设、慈悲但不伤悲,对自然生命和历史运行充满敬意。《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有魔力的作品,它和它的作者路遥一直活在读者的心中。
《平凡的世界》播出后在读者中引起了巨大反响,并于1991年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在获奖的答谢词中,路遥说道:“获奖并不意味着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为作家的劳动成果不仅要接受现实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历史眼光的审视。”[3]13路遥逝世后,他的作品不断再版畅销;在高校图书馆的借阅记录中,《平凡的世界》等路遥的作品始终位居借阅榜单前列,有论者统计,从登榜频次与排名平均值来看,《平凡的世界》在我国“985工程”高校图书借阅排行榜中登榜频次最高,最受欢迎。[4]2018年,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路遥被授予“改革先锋”荣誉称号,被称为“鼓舞亿万农村青年投身改革开放的优秀作家”[5]。2019年9月,路遥又被授予“最美奋斗者”[6]荣誉称号。在被一代又一代读者用“历史眼光审视”并不断认可的同时,路遥的文学价值也逐渐被学界接受,路遥研究正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有论者指出,“在历史总体性意义上全景式地书写现实,且于大历史变革的整体视域中深度观照普通劳动者的精神困境和现实遭际,为路遥文学的基本特征”[7]。
2019年10月22日,在路遥诞辰七十周年到来之际,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人民文学出版社与陕西省作家协会共同主办的“卅年重聚说路遥——纪念路遥诞辰七十周年”座谈会在北京中国社科院召开,刘跃进、张伯江、程光炜、王兆胜、白烨、吴俊、李国平、施战军、赵勇、李建军、邢小利、厚夫、鲁太光、钱远刚、周明、白描、李炳银等知名学者以及路遥生前好友、路遥著作出版方一道缅怀路遥的为人为文,回顾他的创作点滴,并探讨路遥研究进一步展开的可能性。
一、充满诗意的现实主义
当代作家的创作往往车载斗量,但被人民和历史所铭记的少之又少,关注“留得住”的长篇小说作品,体现了一种文学眼光。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所长刘跃进认为,路遥的作品中既充满了现实观照,又饱含着人民情怀。这种现实主义与人民情怀的融合让路遥的作品充满了光明的色彩,尽管写的是苦难、奋斗,但永远给人的是希望,是崇高和温暖。“一个作品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能读,留下印象,就是永恒的。”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党委书记张伯江认为,路遥的作品朴素而深沉,庄严又热情,他高度赞许路遥的作品“充满诗意的崇高基调”,在他看来,这种崇高的基调与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紧密相关,路遥在20世纪80年代放弃了对创作角度与方法的多样化追求,恪守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继承并开拓了博大宏伟的文学视野。张伯江认为路遥的现实主义充满诗意,诚然,诗意的温情是路遥作品中值得驻足的一个光点。
回忆起路遥的点滴,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评论家白描感慨万分:“路遥是优秀的作家,但如果他当了外交官、政治家,也一定不是一个平凡的外交官、政治家;他即使当农民,也不会是平凡的农民。陕北的农民特别坚韧,基本靠天吃饭,他们把劳动叫受苦。有雨水,就有收成;如果没雨水,也就没收成,他们也认命了。陕北人就是这样的,该我做什么一定要做什么,得不得、收不收听天由命。路遥也是这种人,但不同于常人的是,如果天旱没雨了,他不会看禾苗死掉,他会一瓢水一瓢水地把苗浇活。”在白描看来,路遥性格的这种韧劲使得他笔下的现实主义也充满了温暖与爱心,是一种有情的文学。路遥的作品不以冷峻无情的批判现实主义见长,诗意是他赋予传统现实主义的新特征。白描认为,进入新时期后,有的作家仍然将书写重点放在对于政策和历史的简单评价上,但此时路遥已经把创作的注意力转移到关心人的价值与尊严上,路遥所关注的是人在一个时代中处于什么样的精神位置。
关注路遥的现实主义背后的方法与路径,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界的共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文坛追新求异,新的技法与经验涌入中国文学场域,来自欧美和拉美的文学潮流迅速改变了当时文坛的面貌,并成功塑造出一代新锐作家,为新时期文学的发展打开了新路。但路遥与莫言、余华、苏童、阎连科、韩少功等作家不同,在后者自觉接受域外文学洗礼并改弦更张的同时,路遥所坚持的是一种不改变,以及对现实主义丰富性的坚守与拓展。路遥在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答谢词中也说道:“在当代各种社会思潮艺术思潮风起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美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峻的考验。你的决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可能被狂风暴雨一卷而去,精神随时都可能垮掉。我当时的困难还在于,某些甚至完全对立的艺术观点同时对你提出责难,不得不在一种夹缝中艰苦地行走。在千百种要战胜的困难中,首先得战胜自己。”[3]13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评论家白烨谈到,相较于现代派的创作方法,路遥所坚持的现实主义更适合中国读者口味,同时也最适合他本人。白烨说,但在让他成功的现实主义方法背后,最根本的东西还是路遥深切的人民情怀,《平凡的世界》中表达的是人与人共有的情感,充满了对不同阶层人的精神上的理解、激励、滋养、启迪,现实主义和人民情怀构成了路遥作品经久不衰的魅力。
施战军认为,路遥的小说是忧郁气质中的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混响,有着苦难诗学中抗争意志与包容的统一、创作理想中天下百姓情怀与自我建功祈望的融合。“路遥所展现出来的是一种苦难的诗学,他的小说有一种向前、向远奋斗的精神,在关于新人建构的理想主义中展现出一种忧郁的性格,路遥一方面心怀着最质朴的老百姓,一方面创造着不甘心的、有尊严的、敢闯的平民英雄,这些精神特质不仅属于改革开放年代,也同样适用于新时代。”[8]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吴俊从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出发,认为路遥及路遥一脉的创作主要体现为对于现实生活和社会的正面直述,吴俊将其概括为四点:一是作品中充斥着宏大的思考、广阔的叙事,与一般从日常生活、细节进入社会生活的小说不同;二是路遥一脉的创作是一种贴近的书写,有文学的具体性;三是作品中重视“气质的再现”,从人物和个性来呈现一个时代和社会的气质;四是精神概括,小说致力于对时代和社会的理性把握,并试图给出前瞻性的理解。在吴俊看来,理解路遥的作品,需要介入1980年代到1990年代的中国社会发展与文学变革的背景。路遥尤为难得的一点,是他在整个80年代都将一个文学家的政治思考、社会思考、历史思考以及使命担当结合在一起,这种思想接续上了五四时期文学的为社会、为人生的传统。与路遥同期的许多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仍能秉持这份传统,但在80年代后期都纷纷弱化。吴俊认为,路遥的长期坚持,是与他作为文学家的人格锻造与自我鞭策分不开的,而这种创作精神的核心点就是勤勤恳恳、脚踏实地。
二、脚踏实地的创作精神
“1992年的冬天,路遥,仿佛远古神话中逐日的英雄夸父一般,这位扎根泥土与大地的陕西作家,倒在了干渴的路上,倒在了他追逐文学理想的半途中,结束了他‘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一生。”谈起路遥的创作精神,评论家、编辑周明总是充满深情。
路遥的创作是脚踏实地的,和作者本人一样,路遥笔下的人物也总是“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路遥获得1981—1982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的作品《人生》,讲述了农村青年高加林在高中毕业后的出路问题。高加林融入不进城市又不甘心回村务农,一个脚踏实地的好后生坚强、有韧性、充满活力,在奔向远大前程的路上,即使被狠狠绊倒也能迅速爬起来。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副所长、评论家鲁太光认为,《人生》把那个年代有理想的农村青年写活了,路遥面向庞大的现实经验寻找文学资源,克服困难,取得了不小的文学成绩,与当时寻求历史文学路径的其他陕西作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仅如此,鲁太光还注目路遥的文学史价值,他认为路遥对中国当代文学是异质性的存在,路遥以坚持自己的写作理念抵抗先锋技法的侵袭,保持了精神产品的独立性。
脚踏实地的创作精神背后,是路遥矢志不渝的读者意识。评论家段建军说,在20世纪80年代,深刻感受和理解世界,是广大读者更关心的人生问题,追新逐奇的艺术表现不能满足更广大读者的期待视野。段建军认为,从这一点看,路遥比那个时代所谓的先锋派作家要高明且清醒。段建军谈到,路遥的每一部作品,都源自自己的生活感受,充满了个体的生存危机和底层的认同危机,通过个体书写时代阵痛,表现为底层为理想奋斗,却在现实面前遭遇重重阻挠和坎坷的真实境况。“在这种生存危机中,他去探索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到底在哪里,追寻社会以及人的认可,他把握住了不甘于默默无闻的人生的感觉,这种跨时代的同理心和共振感一直从那个时代延续到今天。”
此外,段建军认为路遥在描写人物的时候,始终把人物放在时代的交叉地带进行探索,在时代新与旧的交叉处,个体生命“昨天”与“今天”的交叉处,城市与乡村的交叉处,底层与上层的交叉处,都充满了人物性格与命运的生长点。“在这种交叉地带去写充满差异和对比的社会和人生,使得他的作品充满张力,也让他的人物在追求中充满了动感和动能。从而使作品从艺术的角度也非常具有探索价值。”
陕西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钱远刚谈到,路遥精益求精的写作态度仍然值得今天的作家学习。在他看来,路遥的创作精神是陕西作家创作精神的典范,就是用生命写作的精神,路遥启示当下作家要以传世之心对待创作,克服浮躁,精益求精搞创作。“在《人生》获得巨大成功后,路遥不为一时之利而动摇,不为一时之誉而急躁,把文学看作神圣的事业,执着写一部‘真正的大书’,主动‘归零’,沉下身心,寻求符合中国人审美理想的表达方式,坚持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以‘宗教般的虔诚、初恋般的热情’,‘板凳坐得十年冷’的创作定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益求精,经历3年准备和6年创作,用心血和汗水凝结成不平凡的《平凡的世界》。”
宗教般的虔诚和初恋般的热情,让一个写作者的文字不能不带有高于生活的诗性光辉。西安音乐学院教授仵埂认为,脚踏实地是陕西作家写作的重要特色,但“魂动九天”的创作精神更值得后来人重视与学习,“路遥善于给人物形象赋予诗意和理想性的光辉,他笔下的主人公们在脚踏实地与魂动九天的两极之中,构成着对我们人生的某种参照”。
三、正在改变的学界风向
与读者的持续关注不同,学界对于路遥的态度有些不温不火,专业研究领域的“路遥冷”现象普遍存在。但近年来,更多的研究者意识到,用文学评论准确反映文学创作,需要关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家作品,更多的研究者开始关注路遥的文学创作状况及其创作在社会学层面的意义。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办的权威学术刊物《文学评论》为例,据统计,从20世纪90年代至2012年,在《文学评论》上,以路遥为主题的学术论文只有3篇,而2012至2018年,《文学评论》发表的路遥研究论文就有7篇,关注度明显提高。
张伯江认为,一个时代的文学成就首先应该体现在现实主义文学上,近年来像路遥这样的作家和作品重新回到舞台中心,成为文学界和学术界关注的中心,是一个好的征兆。张伯江说,创作者、研究者、评论者和读者之间既不应是对立的、也不应是推崇的关系。评论家需要以学术的态度认真研究经典作品,在《文学评论》近年来刊发的路遥研究文章中,不同学者都谈及了当代文学作品的经典化问题,这种犀利敏锐的观察视角与扎实的文本梳理功夫值得学习与发扬。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副总编王兆胜认为,路遥在学界长期受到冷落,其文学地位没有被凸显,和研究者的错位不无关系。王兆胜认为,路遥是一个大巧若拙的作家,一个注重修炼文学“内功”的作家,学界在研究路遥时,应注重解读路遥内心的世界和文学结构的“密码”。王兆胜说,路遥的作品除了表面上的励志之外,更重要的是文本中令人心跳的、颤动的、“点到穴位”的文学描写。
王兆胜谈到,当下文学研究中存在一种误区,有些学人认为离开理论和概念没法说话,不分辨某种理论是否适合解释某个作家的作品,文学评论中存在理论的空转现象。王兆胜认为,路遥的创作少有时髦理论能够解释,用现实主义进行评价最为确切,但在新时期文学史中,先锋派的兴起对现实主义写作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遮蔽,于是路遥长期以来被学界低估。 王兆胜呼吁,在路遥诞辰七十周年之际,应该开启路遥研究的新航向,摆脱概念和理论的束缚,从作品开始,用“显微镜”透射出它独特的魅力,突破以往研究的限制。
在当下,由于阅读、消费和话语主体集中于城市,文学的风尚偏向城市题材,而当代文学的乡土写作总体缺乏明确的清晰的系统,也缺少真正意义上的对于农耕文明的观照。许多以乡土之名进行的写作,实际上未能深入到农业和传统的内核。在此角度,兰州交通大学教授张哲认为,路遥的创作,对当代文学的写作生态具有建构意义;同时,路遥的写作超越了文学本身,还具备人类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的意义 ,“他的写作提供了显微镜一般的准确观察力”。此外,张哲还谈到,先锋与现实的区别与其说是机理,不如说是趣味、潮流和特定时刻的艺术诉求。“我们可以从艺术历史的变迁得到这样的印证。但无论先锋还是现实,有一点是相同的:文学(艺术)都关涉自我的镜像。几乎所有的写作(艺术创造)过程都是自我与现实的折射。写作主体与日常和时代建立了某种对应,镜像成为另一种确切清晰的现实。”伟大的作家作品往往具有复合式的艺术风格,比如马尔克斯,既是魔幻的(现代的),也是现实的。路遥的创作带有挽歌式的悲怆和诗意的情怀,在乡村景观逐渐式微的当下,尤其具有记录与再现的文本价值,对于大量涌现的强调技术、符号甚至标签的现代性写作,也有良好的启示作用。“路遥夸父逐日一样的文学姿态,也带有极其丰富的书写精神隐喻。路遥的创作是以肉身的毁灭作为代价的,但就文学精神论,其书写恰好印证了文学的庄严肃穆、神圣高蹈。”
四、不断展开的路遥研究
摆脱固有的陈旧印象,需要新的材料来说话。学者程光炜近年来在发掘、分析路遥文学史料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先后有《文学年谱框架中的〈路遥创作年表〉》《关于路遥1971年春的招工问题》《路遥和林虹关系的一则新材料》等文章面世。然而在程光炜看来,尽管路遥研究中已经有厚夫《路遥传》、航宇《路遥的时间》等史料翔实的作品,但在路遥为什么要创作《平凡的世界》、路遥在陈家山煤矿深入生活的事迹、第一部小说完成后隐瞒病情的经过、创作《平凡的世界》前后路遥与林达感情问题等几个重要方面,均缺乏可信的材料,不利于研究的进一步展开。“没有这些周边,《平凡的世界》的研究,将会变得非常孤立,处在被历史悬空的状态。”
新材料固然是学术研究必不可少的部分,但新视角往往更会让人耳目一新。陕西白鹿书院常务副院长、评论家郉小利认为,路遥的文化心理结构就是六个字:走出去,在路上。一个人某种心理定势的形成,往往源于童年或少年时的某个体验特别深刻的经历,对于路遥来说,九岁那年从榆林清涧走到延安延川,是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个节点。“九岁,对生命已经有了真切的感受,也有了深刻的记忆。这种记忆,已经永远地积淀为路遥的一个心理定势,那就是,尽管他无限依恋,但他还是不得不离开那个贫苦不堪却又是温馨的清涧老家,衣衫褴褛,徒步走向一个未知的却可能活口的远方。”在九岁的这次出走之前,还没有路遥其人,后来叫路遥的那个作家这时叫王卫国。之后王卫国改名为路遥,新名字中蕴含“路漫漫其遥远兮”的感受,这种对未知世界触摸所生发的人生情绪,来源于这一次出走清涧事件。在郉小利看来,作为作家的路遥早在九岁那一年的出走和远行时便已经诞生,“从清涧老家到延川新家,路遥走了两天,但他当时的心理体验时间应该就是一辈子。路遥后来的生命历程,不过就是无数次地重复九岁这一次的生活体验和记忆。他后来所写的作品,《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这两部代表作,也就是对他这一次生命体验的回忆和以复调的形式进行的改写。《人生》把路遥一生要表达的都表达了,它是路遥关于生命、关于情感、关于世界的全部体验和思考的浓缩,《平凡的世界》不过是展开罢了”。
和路遥的创作一样,许多路遥研究专著也有着磅礴的生命意识。2015年,厚夫的《路遥传》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经推出即广受关注。在此次研讨会现场,厚夫回顾了几十年来路遥研究的发展状况,以及他写作《路遥传》的点点滴滴。厚夫说,他可以找到为路遥立传的无数条理由:都是陕西延川“一道川”的老乡,延川中学的校友,青少年时代都是狂热的文学青年,厚夫的外祖父与路遥是“忘年交”,而厚夫本人又在路遥的大学母校延安大学文学院任教……尽管有这么多的相似相关经历,但在厚夫看来,这一切均是客观外因,最大的研究和写作动力是来自他内心的精神需求,为路遥立传是他的生命自觉。像厚夫一样,被路遥的智慧和勇气、性格和创作影响到的研究者还有很多。
路遥的创作与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背景密不可分,他是改革开放的先锋,也是改革开放的参与者、见证者和书写者,他敏锐地抓住改革开放前后中国社会转折的关键节点,对1975—1985年的中国农村社会进行了深入的观察分析和记录,为读者留下了改革开放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他也把自己短暂的一生熔铸在国家命运及时代大潮之中,这种殉道式的写作与忘我的创作精神,体现了一个时代的陕西作家的精神风貌与责任担当。但也正如许多评论家有所“共识”的那样:“路遥的进步和超前在于一定的个人和自由意识,然而历史地看,他在思想的深层,还是缺乏更深层的个人和自由的意识,而受制于某种‘规范’的意志。从这个意义上说,路遥仍然是一个渴望现代但仍然处在前现代的人。这是路遥的局限,也是他的思想的悲剧。他勇敢地挑战着他那个时代,但并没有完全超越他的时代。”纵使再伟大的文学巨匠,也一定同时存在着光辉耀人的精彩和引以为憾的不足。进一步准确地分析路遥的文学成就与路遥所引发的文学现象,进一步厘清文学意义上的路遥与社会学意义上的路遥之间幽微深邃的区隔,都将对20世纪中国文学史乃至思想史意义重大。如此,我们或许应该欣慰又诚恳地自认,路遥研究的进一步展开一定充满着丰富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