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与猴

你没有过我这样的经历。我曾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我爸是个屠夫，杀猪是他的职业，也是他的嗜好。刀捅进猪咽喉的那种快感，使他兴奋，但给我深深的恐惧感。我害怕失去生命。每一个生命的到来和失去，都非常意外。死亡带来的恐怖是最大的恐怖。

我爸叫白喜，他杀猪、杀狗、杀羊、杀牛，还杀猴。他是村里唯一的杀猴人。他有一把专门杀猴的刀。你没见过吧。杀猴刀呈残月形，刃口薄而韧，刀面两指宽，刀背浑厚乌青，刀角尖细。木檵根做的刀柄，因常被油腻的手握着，刀柄由褐色转为深黄釉色，油油的，似乎给人暗示：生灵的死亡，在一把刀上，留下了弥久的回光。这是一把让猴子惊惧万分的刀。刀面散射的白光，闪过猴子的眼睛，如死亡的阴影穿过，猴子的瞳孔会突然放大，眼睑撑开，暴突出精光四射的眼球，裂开扁厚的嘴巴，龇牙咧齿，吱吱吱叫，叫得令人毛骨悚然。它四肢癫狂般抓动，像得了疯魔怔。这种叫声让我莫名地害怕，夜夜梦魇。

在赣东，其实猴子很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座深山，有猴子生活。被杀的猴是猕猴。猕猴生活在一座叫乳峰山的山上。乳峰山像一对春笋耸立，石灰石结构，山上灌木乔木斜披，郁郁葱葱。数百年来，乡人在山下采石，烧石灰，山体的北边和西边成了百丈高的断崖。峡谷奔腾的水流，自东边泻出，在山谷口拐一个大弯，与另一股水流汇合，往南扑去。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山谷口修坝筑湖蓄水，烟波淼淼，乳峰山成了湖中孤岛。猕猴留在了山上，繁衍生息，深秋和初冬，山上会传出嘶哑壮烈的猴叫声，让湖边的砍柴人胆战心惊。乳峰山便被人称为猴嘶山。猴嘶山无人去，是一个野山。

杀猴犯忌，百年来，也无人干。我爸杀猴，是因为望春犯病。

望春是一个阴气很重的人，肢体厥冷，遗尿在身，脸煞白，盗汗很厉害。汗是黄汗，染得衣服糠熏了一样，洗也洗不了。他体弱多病多年，才四十多岁，总是半佝偻着身子，咳咳咳，一只手用手帕捂嘴巴，一只手扶墙走路。他活不了几年了，阳气泻光了，像一个搬空的地窖。大家都这样说。他看了很多医生，吐出的药渣装了几箩筐，也没有什么起色。他是一个等死的人。他的头发变得黄红色，他的脸像两片晒干了的南瓜。他爸把坟地都找好了，搀着他去看，对他说：猪毛坞这个地方，山不高，毛竹多，土干地燥，离村子近，路也通达，正对面是高高的灵山，前有田畈。望春站在粗大的枫树下，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说：“命由八字排定，谁也扛不了。”

1986年春，粮荒刚开始。村里来了一个戴着夏布头巾的凤阳妈谋生路，拉着八岁的女儿，临时驻扎在社庙。郑家坊一带，我们把安徽凤阳来的女游医，统称凤阳妈。每年都有凤阳妈来，看疑难杂症。村里人信凤阳妈，信菩萨一样。村里的妇人，待凤阳妈如待小姑，很是热情。凤阳妈有很多土方子，十分灵验。我大姑脸上长了一个疔疮，痛得脸抽筋，三白草敷了八天，也不消肿。她用手托着下巴，请凤阳妈给个方子。凤阳妈问：“有腌辣椒吗？越辣越好。”我大姑说，没腌辣椒吃不下饭，家里还有半缸呢。“指甲大块的腌辣椒，敷在疮口，用何首乌叶贴三次，就出脓头了。”我大姑贴了两次，消肿了。民办老师全乐，你认识吧？他患了偏头疼，听说天麻吃得好，他吃天麻;说猫头鹰吃得好，他又吃猫头鹰。偏头疼还疼得更厉害，他没辙了。他头挨上枕头，便裂开一样疼。他睡在床上喊：谁这么缺德，用斧头劈我的头啊。他老婆烦他夜夜哎哟哎哟地叫，说，你活着比你死了更让我难受。凤阳妈给他方子：防风、黄麻、透骨草各相等份量，加一捏麦宇头，水煎服，一日一剂。全乐喝了五天，头再也不疼了。

望春也去社庙。他老婆搀扶他。他跪在凤阳妈跟前，说：“我是死马，你也医治一下，医死了，我也不怪你，医好了，我把你当菩萨供着，在香火桌上供一尊木像。”凤阳妈问了他病情，去他家看了饮食起居。凤阳妈翻了翻望春眼皮，看了他舌根，号了脉，说，你是肾虚，虚亏的时间太长了，变成了脱症，方子是有，有一味药难找。望春说，我卖了两间破房子，也得买来这味药。凤阳妈说，难找的药不一定贵，这味药是猴胎，猴胎要从活猴身上取下来才有药用。凤阳妈又说：“取黑木耳、红枣各半斤，灌二两红糖，塞在猴胎里面，在中午，放在大太阳底下，小火熬煮一个时辰，一天喝一碗，再用五倍子粉末调唾液，涂在肚脐眼上睡觉，一年吃一胎，吃三年便断根。”

捉一条怀孕的猴子，只有仵作才会做一尸两命的事。你知道仵作吧？仵作就是糟蹋和残害生命的人。猴嘶山岩峭林密，也兴许猴子没捉到，捉猴人摔死了，鬼都见不得。望春找了好几拨人，去捉猴，可没一个人答应。你也知道，谁愿意去做一个仵作呢。

三月，正是猕猴怀孕待分娩的时间。望春爸手里提了两瓶高粱烧，找到我爸，说：白喜，望春这个病，凤阳媽说，吃了猴胎管用，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我也上不了山，想请取个猴胎。我爸不答应，说，村里从来没人杀猴，我不能犯这个忌。望春爸哀求了老半天，我爸还是不收他的高粱烧。第二天，望春老婆来了，她对我爸说：白喜师傅，你是村里猪杀得最好的师傅，我望春等着猴胎救命了，生灵救人一命，你白喜师傅不敢上山捉猴，别人更不敢捉了，那我望春没得救了。我爸还是那句话，禁忌太重。“救命是福报的事，不犯忌。”望春老婆说。

可能我爸是动了恻隐之心，也可能望春老婆许诺了什么。我爸竟然答应了。用我爸后来说法，叫鬼蒙了头。

第二天，我爸扎了一块竹筏，从山谷口撑过去。他带了一卷棕绳、柴刀、两个麻布袋，麻布袋里有五斤生花生。我们的上一代人捕捉野物，都有一套法子。猴子在山峰，吱吱叫，叫得整个树林似乎都震动起来。猴子在树上摇过来荡过去，前肢吊在树桠上，很警惕地看着上山的人。我爸并没有上山崖，而是在山腰找了一块大平地，割清了茅草，支起了一根竹竿，在杆头拴了根长棕绳，绳头落在地上，圈了一个饭甑盖一般大的绳圈，扣了一个活结，活结套在一根竹梢签上。我爸把花生撒在绳圈里，坐在树下等，等猴子下山腰吃花生。他等到天黑了，猴子也没下来。可能是猴子怕人，也可能是猴子没发现花生。

第二天清晨，我爸早早上山了，竹竿吊起了一只猴子。却是一只小公猴，又放了它。虽然没捕捉到母猴，我爸还是喜滋滋。说明猴子会下山腰吃花生，棕绳捕捉的法子还管用。我爸在山腰又割清了更大块的茅草，多支了三根竹竿。

等了三天，猴子也没下山腰。猴子是满山跑的动物，怎么不下来吃食呢？有人取笑我爸，说，白喜啊，猴子把你当猴耍了，你还傻子等肉吃。我妈也埋怨他，说：“你吃了什么迷魂汤，想着去捉猴子，望春给你什么古董宝贝了？”我爸说，救人一命是福报。“你是不是被饿伤的狐狸迷了，才捉猴啊。”我妈说。

早年在马戏团做过杂活的来福给我爸出主意：从山崖沿路抛花生下来，在竹竿挂一块红布，猴子就下来吃了。红布招眼，猴子有好奇心。我爸找不到红布，把自己的红短裤挂在了杆头上。

七八只猴子从山崖，沿路吃花生，一直吃到山腰，有两只猴子吊了起来。猴子被棕繩绑住了后肢，弯曲拉紧的竹竿弹了回去，杆头竖直，把猴子悬空吊了起来。猴子吱吱吱叫，奋力挣脱棕绳，可身子用不了力，悬起来，摇晃得厉害。我爸用麻袋套住了其中一只身子滚圆的母猴。

“杀猴了。”我爸在院子里杀猴，有十几个人围过来看，还有人边看边喊人来。无人见过杀猴，我爸也没杀过。猴子套在麻袋里面，惊恐地叫。望春的老婆拿着脸盆，站在我爸身边催促：天天盼着你取猴胎出来。她激动得嘴唇发抖，似乎她的男人一下子可以变得生龙活虎了。

我爸在土墙上，钉了一块门板，四枚棺材钉钉在门板上，钉成一个四方形。他抱着麻袋紧贴在门板上，对我妈说：宝英，在猴子四只脚的位置，给麻袋穿洞，再用棕绳把四只脚结死在棺材钉上。宝英麻利地用剪刀剪麻袋，牙齿咬着棕绳。

猴子固定在门板上了，我爸把麻袋全部剪了下来。母猴腹部滚圆，胸前一对奶头粗肿，毛发淡黄色。它的四肢无法活动。它的短尾巴啪啪地甩打门板。它的头在左右转动挣扎，想撕咬棕绳，呲起粗尖的牙。它的颊囊在剧烈地抖动。它脸部的肌肉往上拉紧，皱了起来，脸颊之间往鼻梁收拢，眼珠突了出来。它的脚趾，抓紧又松开，松开又抓紧。有人拿一根芦苇秆，在猴子的脸上，上上下下刷，又刷它前胸。哈嗤，猴子打了一个喷嚏，大家一哄而笑。我爸举起杀猪刀对着猴子，上下左右比画。刀光闪过，猴子闭一下眼，又睁开。它吱吱吱地叫。猴子惊慌恐惧的样子，吓得我尿裤子，流了一摊水。大家笑我，说：“良顺胆子这么小，以后不敢杀猪了。”

猴也算凶猛动物了，爪会抓人，牙齿会咬人。我爸找了一根铁丝，把猴脖子固定起来。我妈找出一条大布片，说：“把猴子嘴巴扎起来，它就伤不了人。”她把布条缠在猴头上，一圈圈把嘴巴裹了起来。我爸喝了口白酒，喷在手掌上，搓了搓，又喝了口白酒，喷在杀猪刀上。我爸用右指头轻轻横摸了一下刃口，说，锋刀。我爸对着猴子的前胸，一刀切了下去。我爸把猴胎扔进了脸盘，又伸进手去掏，掏出一团血糊糊的肉，用刀一割，说：这个猴子，还有两个胎。

“白喜啊，你是望春大恩人，望春有救了。”望春爸给大家散烟，满口说着感谢我爸的话，脸笑得绽了。我爸用牙齿咬着烟，说，第一刀真难下，刀一旦下去了，手也不会抖。我爸开始处理猴子的内脏。

我夹在人缝里看杀猴。我感到自己心脏快速收紧，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哆嗦，浑身无力。谁也没发现我身子软下去。我爸杀了猴。我挪着步子，进了厅堂。我躺在竹躺椅上，冷得发抖，冒汗，干渴。院子外面的说话声，我还听得很清楚。

“我宝英烧菜手艺还好，晚上趁猴肉新鲜，架一个三角锅，来福、东林、冠兴，你们晚上一起来喝一杯。”我爸说。我爸是个热情人，爱喝酒，有好吃的，他会招呼酒友。我爸又对我妈说：“我的好堂客，多放一把辣椒，多放姜蒜，山胡椒叶也放一把下去，盐多撒几粒，淡了罢味，酒不好下去。”我妈在收拾着猴内脏，拎到河里去洗，咯咯咯笑，笑得很满足。

“我什么都敢吃，蚯蚓敢吃，蛤蟆敢吃，死蛇敢吃。我就是不敢吃猴子，你看看，猴子睁开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一模一样，它的脸和老人的脸没差别。”东林说。

“那有什么。动物就是动物，人就是人。晚上我带一壶老高粱烧去喝。”来福说。

呃呃呃，有人蹲在地上开始吐，吐得翻江倒海。“天休的，我的鼻子闻到肉酸的气味，死人的肉酸味。”呕吐的人说了一句，继续呃呃呃，把手伸进喉咙掏。

望春爸叮嘱喜癫癫的儿媳妇：“凤阳妈嘱咐过，猴胎不能洗，直接下锅，锅用箬叶垫厚实，你得守着锅炖。”

他们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晰。但他们都没留意到我。一个八岁的孩子，谁会留意呢？我躺在竹床上，又一阵发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个月后，望春走路不用扶墙了，也不盗汗了。他的脸上有了涨潮的气息，如河水倒灌，进入他的身体。

有一天，镇里的老中医慈瓜先生来到我家，对我爸说，听说你打了猴子？我爸说，月前打了一只，给望春做药。慈瓜先生说，猴骨留下了没有？我想找些猴骨。

“猴骨煮汤喝了。”我爸说。

“你喝猴骨汤，有什么感觉。”慈瓜先生问。

“老先生，问这个事，是为了得出什么药理吗？”我爸说。

“怪不得这些时间，他夜夜磨死人了。”我妈用肘子轻轻撞了一下我爸，睨了一眼，接了话。

“怪不得你堂客气色这么好，做事有使不完的力气。”慈瓜说。

“老先生，你想收猴骨，做什么用？”我爸问。

“下次，你打了猴，猴骨留给我。”

“我给你送去就是了。我去郑家坊，顺路带给你。”

“这样，一斤猴骨按半担谷子的价钱给我，随送随收。我们也是老相熟了。”

“猴骨也可入药？这个价，可不低。”白喜看着老婆，惊讶地说：“这么说，我一钵汤喝下去，相当于吃了一担谷子。”

“我加一味药下去，和猴骨调配，废了的男人不出半个月，龙马精神足呢。”

“加什么药？”我爸问。

“家传了五代的土方，说不得。”慈瓜先生应道。

“老先生来得好，给我解个迷惑呢。我儿子良顺，八岁。那天他看了杀猴，现在天天在半夜做梦，在梦里大哭。其他时间都很正常，也顽皮。”我妈说。

“按你这样说，世间万物就没个伦理了？没了这个伦理，世界就乱套了。野鸡可以吃，野鸭可以吃，这是禽。野猪可以吃，野山羊可以吃，这是牲。猴子是灵，百十年来，村里哪有人吃灵的。望春生病，那是没办法的事，命比天大。你白喜无故杀猴，就是犯了禁忌。犯了禁忌，天会知道。”东林继续斥骂我爸。

“下世投胎，做猴，是我投胎，你操什么萝卜心。”我妈回呛。

“你投胎做猴，和他人无涉。但你白喜这样做，败了村风，坏了村俗。别人说起我们，说是吃猴的。你让我们把脸往哪儿搁。你们不要脸，我们可要脸。”

我爸拿起刀，尴尬地又散了一圈烟，说：消消气，消消气，是我贪念太重，我这个毛病大，贪吃，但我不害人，大家同一个村子几十年，都知道我不害人，晚上大家来喝一杯高粱烧，家烧，家烧。

我爸摸摸刀口，往猴子脖子处，一刀下去。我爸把血刀往猴身上，正反来回抹了两下，血粘在猴毛上，刀又白亮了。猴子扭了几分钟，身子不动了。我爸洗了脸，抱来一捆稻草，抽出一把出来，啪啪啪，划了火柴，把手里的稻草点燃。稻草呼呼烧起来，火舌舔着猴身，猴毛呲呲呲，燃出脂肪焦味。

“白喜，你快来一下，良顺口吐白沫了。”我妈惊叫一声。我妈连忙走进后堂，见我躺在地上，身子抽搐，眼白一翻一翻，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唇血渗出来，淌满嘴角。我的脸部蹦跳着，肌肉错位地拉伸，脸色刷白。我妈哗地大哭一声：“宝儿，宝儿啊，你怎么啦。”村里的赤脚医生已经来到了后堂，拉开我眼皮看了看，又看看流在地上的白沫，把孩子抱了起来，躺在床上，掖实了被子，说：良顺这个症状，看起来，像得了羊癫风。

听了赤脚医生的话，我妈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祸啊，雷公打下来的火，落在了我身上，我怎么办呀。”

我爸杀猴，我趴在窗户上看。看着看着，我倒在了地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瘫倒在地。但他们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我非常害怕，觉得我爸的刀，不是划在猴子胸膛，而是划过我胸膛。但我从没对我爸我妈说过这样的感受，也没和别人说过。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内心多么恐惧。

在床上，我发烧了一天两夜，吃了碗热粥，又蹦蹦跳跳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壮实的孩子。我妈把我抱在大腿坐，说：“宝儿，吓死娘了，你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下去了。”

我爸取了新鲜的猴骨，过了一下秤，有五斤七两重。我妈对我爸说，你夜里送猴骨去慈瓜先生药铺，避着人，别人看见了会嚼舌头。我妈算了一下，又对我爸说，开春的粮有了着落，可以睡安稳了，你可别把粮借出去，也不能说猴骨卖了钱。我爸说：“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还把我当小孩，我平时大大咧咧，我心重着呢。”

开春了，油菜花一浪浪地从山边水田开过来，围着屋舍开。梨花从屋角翻涌了出来，像倒立的河流。一日晴一日雨。半日晴半日雨。太阳飘着金线，在大地上网织质朴的图案。猴嘶山又一次蓬蓬勃勃，野山樱灼烧着山崖，举着淡红的火苗。野草随风追浪，猴子在林中喧嘩。

春分之后，我爸又捉了一条母猴，取猴胎给望春。他把猴子挂在木架上，弯刀透出白气，带着嗜肉的血腥。似乎，弯刀一旦沾染了血，弯刀不单单是一把刀，更像饮血的嘴巴。猴子在木架上，无望地挣扎。它撕心裂肺的叫声，已让人习以为常，甚至成了大家取笑猴子的笑料。猴子的头被破裤脚套住，它的四肢绑在木桩上。我爸喝着白酒，莫名的兴奋。他的弯刀，发出了呼呼的风声。

“爸，你不能杀猴子。”这时，我拉住了我爸的手。我望着我爸。我爸的脸上粘着很多烟灰。汗水在烟灰之间勾出了河道一样的痕路。

“宝英，宝英。我叫你看着良顺，不让他看我杀猴的，你怎么这点事也做不好。”我爸吞着烟，烟有些呛人。他咳嗽了几声。

“宝儿，宝儿。回屋哈，等下烧荷包蛋吃。”我妈拽我，右手拢着我的肩。

“爸，你不能杀猴子，我看到猴子流眼泪了。”我挣脱了我妈的手，站在木架下，说，“猴子流眼泪，流眼泪了。”

“猴子怎么会流眼泪。良顺，你让开，爸一刀下去，便完事了。”

“猴子都流眼泪了，你还要杀它。它流了很多眼泪。”我哭得肩膀抖动。

我爸手软了。他把刀挂回墙壁。我站在高脚凳上，取下猴子的头套，猴子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浅蓝碧黄的眼珠倒映着一张稚气的脸。猴脸上，湿湿的。猴子的眼角一直在淌透亮的液体。它惊恐放大的瞳孔，在恢复，眼睛透射出来的精光，变得柔和。“我说它流泪了。爸，你看，它流了很多泪。”我抱住了猴子，哭得更厉害了。

“白喜，你不杀猴了吗？那我望春要的猴胎，怎么办。”望春的老婆拿着脸盆，问我爸。

“你看这个样子，我能下手吗。”我爸说。

“那我不管。你答应了的事，你得兑现。”望春的老婆说。

“你这个妇人。你也太不识脸面了。我儿子不让我杀猴，我能听你的吗。你算老几。”

“那你把猴子给我，让我动手杀。这样，你不为难了吧。”

“不是谁杀的问题。我良顺根本不会让这条猴子被杀。这猴子是我捉的。猴被杀了，我良顺不会原谅我。”

爸把猴子取了下来，装入麻袋，对我说：“我吃了午饭就把猴子送回猴嘶山，爸不杀猴。”

我从脖子解下一个羊皮筋铃铛，套在猴子脖子上，说：“我要跟你一起去。”羊皮筋铃铛是我过周岁时，我外婆送给他。我一直挂在身上。

去猴嘶山太远，我爸不让我去，况且还要过湖。

我落下的羊癫风，是我爸的一块心病。有一次，我去外婆家玩，路过洲村晒谷场，看见三个人正在杀一头牛。杀牛人举起斧头，对着牛脑壳猛力敲击下去，牛双膝突然下跪，昂昂昂，一声长叫。我也突然下跪，脸色刷白，晕倒在地。

村里有人杀牛杀羊了，便私下跟我爸说一声，让我避着。

自我发了羊癫风，我爸很想再生一个儿子。他拱我妈，野猪拱番薯地一样，拱了四年，拱出我妈肚皮半圆。我爸乐哈哈，杀猪的时候也哼起了小调。慈瓜先生给我妈号了两次脉，说有喜。可过了三个月，我妈的肚皮一直圆不出大肚圈。我妈去了几次诊所，赤脚医生用听诊器也听不出胎儿动静。医生说，不像怀胎，可能慈瓜先生号错了脉。我爸慌了。我妈半圆的下腹，不是有了身孕，那会有什么？我爸陪着我妈，背着馍馍，去上饶地区人民医院做妇科检查。

这一去，便在医院住了七天。我妈是怀了身孕，因子宫供血供氧不足，胎死腹中两个月。医生说，子宫恢复不了供养能力，不能再怀孕了。医生为我妈割了胎，也把子宫割了。医生说：“还是一对双胞胎，真可惜。”我爸嚎啕大哭。

在家里，我爸有好几天没出门。他坐在厅堂，低着头，手撑着脸。他不想说话。有人请他杀猪，他也推脱。他忍不住吐了，吐得翻江倒海。他用木勺舀水，洗口腔，洗了又洗，也洗不去那种酸苦味。狗见了地上的呕吐物，汪汪叫两声，跑到院子去。

习惯性呕吐，已有半年了。他消瘦了很多。他再也不去杀猪了。期间他杀过一次猪，处理内脏时，他忍不住呕吐。他右手撑着墙，左手摁着下腹，弓着腰，哗哗哗，吐得满地都是。

我妈吓坏了，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男人，转眼之间，会如此虚弱。我爸喝了半碗红糖泡艾汁，缓了缓，说：“猪篮子放到阁楼上吧，我以后再也不杀猪了。”

甚至连猪肉，我爸也不吃了。猪肉咬在嘴巴里，他也想吐。以前，他多喜欢吃肉啊，猪肉、狗肉、羊肉，大块大块地夹进去，吃得满嘴流油，浑身冒汗。米饭、肉、酒，是他吃不厌的。现在，他什么肉也不想吃，偶尔一尝喉咙发痒。他干脆吃素。我爸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了一个吃素的人。村里有一个人，只要是带眼睛的食物，他都不吃。他说，即使动物死了，眼睛仍盯着人，让人心尖颤抖。他拒绝吃，天生拒绝。我爸常取笑他，说，不吃带眼睛的东西，只有泥巴当下饭菜了。村里再也无人找我爸喝酒了。

不杀猪了，我爸便种芋头卖。他在河滩开荒，种一季芋头，种一季大蒜。郑家坊产的芋头、大蒜、辣椒，是赣东的名特产，兴销十余年。乡里种植户很多，种三五亩地，维持一家人开销。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无人来收货了，因为种植户在下肥时，拌了呋喃丹，使用百枯草除草剂。呋喃丹和百枯草均为剧毒，毒性残留地表十余年，是人类主要致癌物之一。这样的农产品，谁也不敢买。我爸用油菜饼肥、牛粪、猪粪等农家肥种，用石灰除虫，人工拔草。定点上门的收货人，还给我爸加点价钱，说，白喜啊，很多发家了的种植户，死在缺德上，自己作死，把别人当动物骗，你把别人当自己尊重，把别人的饭餐当自己的饭餐，你地里出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好东西不愁賣。我爸说：“我一个吃素的人，如果下毒种菜，相当于在自己身上下毒，那我这个人早发臭了，死老鼠一样。”

吃了几年素食，我爸的性情似乎改变了很多。以前他遇事情，都兴冲冲，走路蹦着脚，嗓门大，好往人堆扎，和别人比着劲。现在他不再这样了，沉着脚走，说话温和，迎脸笑眯眯，似乎这个世界，没什么事让他急了。习惯性呕吐的毛病，也淡了下去。

巷子里，有一户人家养了一头耕牛，耕牛养得特肥壮。耕牛每年产牛崽一胎，若是公牛崽，到了三个月，兽医杨阿四骑一辆自行车，背一个绛紫色的药箱，给公牛崽割牛阉割。四个男人把公牛仔按倒在地，四肢用绳子绑在树上，牛嘛唵嘛唵地叫。母牛在牛圈里奔来直去，角抵着木栏，踢着蹄子，也嘛唵嘛唵地应。没实施阉割的公牛，爱打架，到了发情期，脾气暴躁，有时还撞人。不留作种牛的公牛，都得阉割。杨阿四撩起袖口，在牛崽下腹擦酒精，牛崽叫得更凶，绷紧四肢，嘴巴吐出长长的口水。我爸对养牛人说：“以后，你家的公牛崽，卖给我吧，别给它割卵了。”养牛人说，养牛不挣钱，公牛不割，麻烦太多。我爸说，给它割卵，它受不了，疼得它半个月跑不了路。

我爸把买下的公牛崽送到猴嘶山。双乳峰之间，有草甸，牛在那里安生。若有母牛需要配种，把母牛送去猴嘶山。

山边人家，有一户养羊的。不留作种羊的公羊崽也要割卵。白喜也去买公羊崽，送到猴嘶山去。我妈有了意见，说，买这些牛崽羊崽，花费太大，我们没这个本钱。我爸说，割卵是要命的痛，牛羊在猴嘶山要死要活，是牛羊自己的命，牛羊长大了，有人买，就卖给别人，我买下，是免除了它们割卵之痛。

每次买下牛羊崽，我爸心里特别难受。他想起我妈割子宫。一个子宫被割了的女人，需要特别疼爱。我爸越发对我妈好，睡觉也搂着。

郑坊盆地是夏候鸟白鹭在上饶的主要栖息地之一，春分后，白鹭驾着白色的帆船来了，在河边枫槐树上，在山塘边樟树上，在田畈泡桐树上筑巢，早出晚归，十几只一群，呈“人”字形，从屋顶上飞过。白鹭有倾巢的习性，起飞能力不足的雏鸟会落下树，要么被黄鼠狼吃了，要么被老鹰抓走。鸟试飞期，我爸每天早上去树林捡鸟，把鸟送上树梢。我爸背一个扁篓，扛一架木楼梯，显得特别孤僻，且偏执。

2004年，我外出工作。我爸的生活没了太大的负担，他在山谷口，用石块和木头，建了一栋矮小的太阳庙，庙门两侧请游方和尚写了一副对联：门前日有万只鸟，屋后夜有千猴声。庙殿可摆两张八仙桌，可烧茶煮食。说是庙，却无香桌香炉，也无拜庙日和供奉日，也无人守庙，早上开门，晚上锁门，供路人躲雨歇脚饮茶。我爸在建庙时，把杀猪篮里的刀具，埋在了门槛下。他说，杀生的刀器，该被千人踩万人踏。那把弯刀，挂在庙殿的梁上，因多年没有使用，刀面已锈迹斑斑。深褐色的锈垢，像刀厚厚的鳞片。

我爸过早地耳背了。如今，他才六十多岁，头脑洼有一圈半白头发，天门都光了。我爸牙齿好，口袋装半袋炒黄豆，边走路边啃黄豆。夏天了，他戴一顶脱了檐圈的黄草帽，天天中午去河边，坐在柳树下的石墩上，看孩子们游泳。他怕孩子溺水。河里每年发生孩子溺水事件，唯独我们村没发生过。他从中心小学拿来防溺水宣传单，到各家各户派发。他的额头越来越宽，谷黄色的脸有点像秋阳下的山梁。他的样子，与我小时候心目中的爸爸，差别太大。

自小到大，我也没去过猴嘶山。村里大多数人，没去过猴嘶山——过一个峡谷，爬一道高山梁，下一个陡坡，撑竹筏过两百米宽湖面，才到了猴嘶山。我女朋友第一次跟我回枫林时，待了十几天，她没地方玩，听说猴嘶山有猴子，缠着我上猴嘶山。远眺猴嘶山，除了草木，什么没有。它是一座孤岛。在群山之中，它是一座普通的山，如人群之中一个并不显眼的人。在草甸，有十几头牛在吃草。它们见了人，嘛唵嘛唵，叫得响亮。我走过去，牛一哄而散。牛已成了野牛。高高的山崖上，几十只猴子在玩耍，最高的山崖，还站着几只羊，昂着头，看着崖下。我上了山崖，猴子散到树上了。有一只猴子跑了过来。猴子很老了，脸上起了深深的皱褶，鼻梁两边的颊析出红红的斑，毛发稀稀落落，头上有些斑秃。它脖子上的铃铛，摇得当当响。我鼻子发酸，过了二十来年，我救下的猴子还活着，真是沧海桑田，唯生命可贵。

其实，我并未患过羊癫风。那是赤脚医生当年随口说的。这句随口说的话，影响了我青春期，没有哪个姑娘敢和我谈恋爱。即使谈了恋爱，快结婚，姑娘一打听，坏了，打退堂鼓。我怎么声明自己是个正常人，从来没得过羊癫风，也无济于事。哪个姑娘敢冒这个风险啊，羊癫风是可遗传的。谁碰上谁躲。所以，我特别珍惜我老婆，我们很恩爱。我的孩子已十二岁了，我也没发过所谓的羊癫风。不知道是畏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敢见死人，所以不去医院太平间，也不去殡仪馆和火葬场。

我爸还没到四十岁，就不以刀谋生了。他活得安详、从容、平和。在我们身上，有很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也有很多东西是生活的造化。我们需要造化，来完成自己。

傅菲，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