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庄周梦蝶

2020-01-07鲍鹏山

天涯 2020年6期
关键词:孟子庄子孔子

春秋时代整体来讲还是一个礼仪的时代,虽然孔子曾评价这个时代是“礼崩乐坏”,但是当时礼仪的影子还在,人们对礼仪还有敬重,人们做事的时候还把礼仪作为一个标准来衡量。子贡想去掉鲁国每月初一祭祖庙的那只活羊,孔子就說:“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论语·八佾》)形式还在,还在提示人们一种文化、政治与道德上的价值。《左传》里动辄“非礼也”“非礼也”,全书有五十多处。既然批评人们“非礼”,感叹“礼崩乐坏”,说明这个标准还在,只不过是很多人不按照这个标准做而已。

可是到了战国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人再说起“礼崩乐坏”这个词了。《战国策》里,连一个“非礼”的抗议声也没有了。为什么?因为人们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礼”,什么叫“非礼”了,也不在乎什么“非礼”了。

顾炎武《日知录·周末风俗》:

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

春秋时,犹尊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

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

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

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

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

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之阙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

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尽矣。

顾炎武这段话的最后一句,是一声叹息,也是总结:不是秦始皇绝灭了文武之道,是文武之道绝灭了,才释放出秦始皇这样的独夫民贼,残民魔君。

何为战国?就是在这个社会里,礼仪在人们的观念里没有了,国家唯一的功能,就是打仗,就是战争。所以,这个时代的国,叫“战国”。与周天子分封的国,已经完全不同,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道德属性。这样的无德之国,我们就称之为战国;这个混战的时代,我们就称之为“战国时代”——由一批整天战争的国家主导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能够纵横捭阖的,就是那些有作战能力、天天打仗、时时打仗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有七个,这就是所谓的“战国七雄”。这样的国家主宰了那样的战国时代。

如此的大崩溃不是孔子能预料的,但是,他也为这个时代准备好了智力和德性,从而这个至暗的时代还有光荣与光芒。这光荣与光芒,就是诸子百家,包括他们的个性和思想。如果说这些人中,最光芒万丈的是孟子;那么,最深邃千寻的,就是庄子。最壁立千仞的,是孟子;最汪洋恣肆的,就是庄子。对这个时代,热讽的是孟子,冷嘲的是庄子。走上去鞭挞的是孟子,走远了谩骂的是庄子。

庄子在一个黑夜里,在他的土屋中想象并描写了两百年前的孔子的杏坛。他透过四围的黑暗,看到了两百多年前的光圈,这光圈里是孔子和他的一群弟子。他肯定意识到了,孔子的私学,是历史新篇章的开幕。孔子而下,历史进入江湖时代:老子为代表的王官之学退场,孔子开创的二心私学进驻,由是诸子纷纷,豪杰蜂起,三寸不烂之舌,扺掌而谈;九州幅裂之际,脱屣相背。一切结束,一切开始。

《庄子·天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我还记得年轻时读到这段话最后一句时的那种击节而叹。我感受到了庄子写出最后一句时内心汹涌的悲情。天下的时代没了,国的时代来了。天下一体的学问没了,道没了,分裂而为自以为是往而不返的百家众技;“天下”没了,分裂而为各自为政又互相攻伐的“国”。这时的“国”,不再是“天下之国”;这时的天下,恰恰是“国之天下”。“天下之国”,是“以国为天下”;“国之天下”,则是“以天下为国”。“天下”的主题词,是王道,是仁义;“国”的主题词,是霸道,是利害。天下时代,国家的目标与功能,是安顿天下;国的时代,国家的目标,则是吞并天下。

孟子曾经用十二个字来评价这个时代:“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滕文公下》)。这十二个字里面描述了三种人:王、侯、士。并且,王是“圣王”,以示“文武之道”;侯是“诸侯”,以示其纷纷攘攘;士是“处士”,以示其不官不仕。“圣王不作”,周天子没有了,天子已经完全不在现实政治生活中发生任何影响。“诸侯放恣”,天子没了,诸侯就开始胡作非为,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恣意妄为。但是,诸侯虽然是这个时代最活跃的角色,却不是这个时代的光彩,更不是这个时代的光荣。这个时代的光彩与光荣,属于士。是的,这个时代,有两个主角:诸侯和诸子。诸侯有刀枪炮灰,故放恣,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们在争霸,争土地城池子女玉帛;诸子有笔墨口舌,故横议,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们在争论、争鸣,争论仁义、道德。

诸侯的争战,分裂了天下,瓦解了传统。而诸子的争论,则重建了文化,奠定了后世的基本价值观。

庄子(约前369年—前286年)和孟子(约公元前372年—公元前289年)都是这样时代的人,两个人年龄相当。比他们再大一些的,有商鞅(约公元前395年—公元前338年)。商鞅被杀之时,孟子已经三十四五岁,庄子也二十多岁。这三个人几乎同时出现,庄子在南方、孟子在东方、商鞅在西方;庄子是道家、孟子是儒家、商鞅是法家。

面对放恣的诸侯们,他们的态度不一样。商鞅的态度是助纣为虐,帮着他们富国强兵,他们是传统之“国”变成“战国”的推动者,甚至直接成为战车的驾驭者,攻地以战,杀人盈野;攻城以战,杀人盈城。在法家眼里,慈悲、怜悯、同情心都是人性中无用有害的东西,是幼稚的表现,阻碍人们走向成功。而孟子对待诸侯的态度,是教导他们,引导他们为善。面对“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的现状,孟子不愿放弃,他不愿放弃这个黑暗的世道,也不愿放弃这些堕落的“罪人”。儒家总是一副热心肠。孟子和孔子一样,“知其不可而为之”,要用自己的力量来纠正世道的荒谬。他们每天在诸侯们的身边喋喋不休地劝导,要他们有些仁义——这确实有法家鄙视的幼稚和道家嘲笑的天真,但是,他们这么做,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关心这个世界,更是这个世界关乎他们的内心:他们如此坚持,不是他们认为他们可以改变世界,而是良心所在,不得不为。如果他们不能放弃良心,那就不能放弃世界。大慈悲者,往往如此。

庄子,在这个处士横议的时代,与商鞅、孟子鼎足而三。他的议论,汪洋恣肆,仪态万方,而且一空倚傍,唐突人伦,自唐尧虞舜以至商汤文武周公孔圣,靡不在其戏辱之列。他眼中,历史何时有过正义,现实何处还有庄严。芸芸众生哪个会有仁义,滚滚红尘何曾出过圣贤。他一生不合作,拒绝做牺牲,宁做曳尾之龟,不惜槁项黄馘——他真正当得起是“处士”——没有失身的士。

《史记》说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在中国,老庄并称一如孔孟连及。庄子固然尊敬孔子,但他最为向慕的,还是老子。

道家历来都认为自己的智慧要超越儒家。其实从心理学角度言,凡是超脱世事者,甚至从某一具体事务、事件中抽身脱逸出去的人,都认为自己有了终极性判断,并进而认为自己拥有当局者不具备的大觉悟。质言之,袖手者总可以旁观,不仅旁观,还可以冷言冷语。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他和弟子们就经常遇见这类人物,他们嘲讽孔子的,不是孔子的伦理责任感;他们讨论的,也不是孔子对现实的态度对不对,而是落脚于孔子的做法值不值。所以,他们不攻击孔子的道德,他们嘲笑孔子的智慧——他们奚落孔子对世事可否的判断力。

庄子就是这类人物的后代。他们知道有些时候努力会白费,所以他们就选择了另外一种态度和方法,干脆就不努力,避世而去。儒家是避人,孔孟都对当世国君挑三拣四,但道家是直接避世,把整个世界都放弃了,所以我们看到老子出关。庄子没有出关,但庄子“陆沉”——《庄子·则阳》:“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郭象注:“人中隐者,譬无水而沉也。”而且,他比老子更决绝。对于体制,老子是身处其中而离开,庄子是身处其外而不入。身处其中而离开者,是出于失望;身处其外而不入者,是出于无望。一个是由有入无,一个是本来即无。盖庄子,较之老子,对体制的道德属性其更绝望,他是避世之士,而老子,其实还只是避人之士——与孔子其实差不多。老子出关,孔子去鲁;老子远去西域而以华夏化胡,孔子欲居九夷而用君子除陋,其实,两人都还是有一番作为之心,心中都还有一份尊崇,有一份膜拜,有一份坚守。庄子则连华夏文明也不屑。鲁迅看得明白:

故自史迁以来,均谓周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则欲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归于“混沌”,其“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胥此意也。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汉文学史纲要·老庄》)

也就是说,庄子才是真正的“出世”并且为出世准备了一套圆备的理论。需要说明的是,中国传统儒道文化之“出世”,并非印度佛教之“出世”。中国儒道之出世,乃是弃绝体制;印度佛教之出世,乃是跳出轮回。儒道之出世,并非出伦理,只是出体制;不是出人生,恰恰相反,是要一个更好的人生。《道德经》之小国寡民,陶渊明之《桃花源记》,都是为了更好的人生而设计,都是为了更好的人生而眺望,都是对强大体制的恐惧、逃避和拒绝。无论老子的“小国寡民”,还是陶渊明的“桃花源”,都是无国无君而有人伦有父子。儒道之出世,不过是拒绝公共生活影响私人生活,不使公共责任影响个人逍遥,不让职事之鞅掌限制个人之自由,更不愿体制之污浊亵渎个人之名节。并且,从政治体制的角度言,反对以强势之国家,挤榨弱势之小民的生存空间。

庄子之所以被中国人喜爱,成为影响中国人世界观、人生观、审美观的伟大人物,就是因为他与儒家强调社会责任不同,他强调个人逍遥和个性自由。这与儒家的观点正好组成人生的两翼。

有意思的是,个人逍遥本来只是一种审美境界,但是,由于秦制以后国家体制本身的道德属性往往负面,背离体制就显得正面,而那些对着体制背转身去的人,也往往确实是背转体制的那一份肮脏与非人性,为此他们还要承受巨大的物质利益上的损失。于是,他们的避世行为就获得了道德、政治与审美上的多重肯定与多重意义——道德意义是在肮脏的世界保持一份干净;政治意义是个人自由所具有的无与伦比的价值;而审美意义则是自由与逍遥,是美的必然内涵,不可或缺。

老子、庄子,都是班固所说的“道德家”,都讲“道德”,但是,正如孔孟都讲“仁义”,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义之间,有所侧重一样,老子、庄子,于道、德之间,也有侧重:老子更侧重“道”,庄子更侧重“德”。重“道”者,更讲规律之不以人之意志为转移;重“德”者,更欣赏和弘扬个人意志之不可屈挠。所以,庄子讲人生应当“逍遥游”,独此一个“游”字,就为《道德经》所不见。为何不见?大道在上,规则无情,人何能游。而庄子笔下,各色人物,无不随性适意、随心所欲,林无静树,川无停流,人欢其命,物竞其生,一部《庄子》,没有一个没有生气的人,没有一个没有个性的物,就连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南郭子綦,也还隐机而坐,仰天而嘘,心中装着人籁天籁,万窍怒号,不任其情。

庄子给我们写了十余万言的伟大著作,今天保存下来的还有六万五千多字,这个字数是什么概念呢?我们看老子著作《道德经》只有五千言,一部《论语》也不过一万六千多个字,《诗经》四万字,《楚辞》约三万四千字,与《孟子》差不多,《庄子》至今为止为我们保存下来了六万五千多字,是字数最多的,空前的。从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看出,庄子并不是避世,他只是避体制,他有着强烈的思想激情,而这一点,恰恰证明了他其实有着强烈的淑世情怀。他有一双冷眼,因为眼睛是冷的,庄子把一切都看透了,但庄子与儒家的孔子、孟子一样,有一副热心肠,都要我们过好自己的人生,只不过儒家要我们过一个自为的人生,庄子要我们过一个自在的人生。

说到“自在”,道家人物可以说是在某种意义上自我放弃、自我放逐,老子出关而去,庄子选择了一辈子都待在偏僻的地方自言自語。

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他们要付出代价:生活的艰辛。

先秦诸子大多数人的日子还是过得非常好的。老子是当时的大学者,在周王朝的档案馆里面任馆长。除了官俸,他还会接受贵族的请托,去为他们主持婚丧嫁娶。按照墨子的描述,这是很挣钱的业务。所以他的日子不会太差,当然出关以后就很难说了。孔子的日子如何,我们光看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可以知道。这样讲究的人,一定有讲究的资本和长期讲究的历史。孔子在鲁国做官的时候,他的俸禄是六万,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与庄子同时的孟子,在齐国有别墅住,有官车坐,拿着上大夫(相当于今天正部级)的工资,还常常得到诸侯和大夫的馈赠——关键是,还不用上班,无有职事烦劳。

而庄子则是辛苦万分了——我是说,他光是为了糊口养家小,就辛苦烦劳万分了。难得他还有时间思想和记录思想。对了,顺便说一句:和《孟子》相比,《庄子》不再是对话体,没有多少人和他说话,没有多少人值得他对他们说话,也没有多少人听得懂他的深奥的超越常识的哲学。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个人在乡下冥想,然后记录他的所思所想。

《庄子》中有不少段落写到庄子的穷困。我选《列御寇》中的这一则作为例子: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这里讲到了他的挣钱方式:困窘织屦;描述了他憔悴的营养不良的模样:槁项黄馘。但曹商提供的这两个很重要的信息,被后面庄子随口编造的精彩故事遮蔽了。东汉的辞赋家赵壹写过一篇《刺世疾邪赋》,把庄子的这个故事化作了一个成语:“舔痔结驷。”我们知道,在古代,不是有钱就可以随便能坐车子的,坐车要有身份。那怎样拿到这个身份的呢?赵壹的回答是:舔痔。这样骂人确实够狠。这个词来源于庄子,庄子对某些人确实刻薄。

这个故事,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到庄子在这样穷困的生活中,他所忍受的艰苦,而也就是在這艰苦的忍受之中,显现出他的人格。他宁愿接受这样艰苦的生活,也绝不愿意降身屈志。这是庄子的态度,也是一种个人意志,不屈不挠的个人意志。有这样的意志,个体之“德”才能超越无所不在、无所逃乎天地之间的“道”,而臻于逍遥之境。

翻开庄子,第一篇就是《逍遥游》。

《逍遥游》写什么?有人说是写“自由”。但如果要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写“不自由”。庄子通过《逍遥游》告诉我们:什么东西使我们不自由。这才是这篇文章的主旨。

逍遥游,就是无牵无挂的自由,就是绝对自由。但是,庄子用的是这样的词:无待。

何为待?——待者,恃也,凭借,依赖。

何为无待?——就是无恃,无所凭借,无复依傍。

人生在世,做事做人,齐家治国平天下,最习惯于待什么?待知识、待经验、待常识。

但是,庄子偏偏告诉我们,人生最不能依赖的,就是知识、经验、常识等等。甚至,你读他的文章,他都暗示你,不要带着成见、经验、知识进来。带着这些,你就进入不了庄子的思想世界。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逍遥游》)

试想,带着经验和常识,我们如何能读这样的文字?经验、常识与理性,如何能容忍和接受这样的文字?哪一份知识、经验与常识,不都在随时阻断这段文字中的每一句表达?

是的,庄子的文字本身,即是门槛。要跨过这个门槛,进入《庄子》的世界,你必须把自己的经验和常识汰除一空,无知无识无是无非,让自己成为虚空,然后方能接受《庄子》,不,被庄子接受。

很多人说庄子这个地方写鱼写鹏用了夸张手法,但这个世界何处有如此这般的鱼与鸟?这逼窄的世界又哪里能容得下如此巨大的鱼与鸟?这样的鱼鸟又哪里还用得着你的夸张?这不是庄子在夸张,这是庄子在虚构。夸张是对世界上原有事物的某些属性进行恰当的夸大,而庄子笔下如此巨大的鱼和鸟,以及供这样大的鱼生存和活动的“北冥”是不存在的,庄子完全用他的想象,给我们虚构出一个北冥和鲲鹏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们的经验世界完全不同。他就要虚构出这样一个超经验的世界来对照我们经验世界,然后让我们对经验世界的观念产生怀疑,从而超越经验世界。庄子写得这样荒诞不经,就是要告诉你:“不经”就是没有“经验”,没有“经验”就是没有什么“经”可以拿来“验证”这样的世界。这宇宙,有一小部分是我们“经历”过或可以以“经”来“验”的,但是,这世界无穷无尽的地方是我们没有“经历”过、也没法用“经”来验证的。当你带着“经验”来读庄子文章的时候,你是读不懂的。你要是想进入庄子的世界,你就要把经验抛到门外。

所以《逍遥游》讲自由是什么?是无待,是无所凭依。当你有所凭借的时候,你是不自由的。只有当你无所凭依的时候,你才是自由的。禅宗有一句“口头禅”,讲得特别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在依赖竿子的时候,竿子的高度就变成了你的高度,竿子的局限就变成了你的局限。所以你的高度不是由你决定,而是由竿子决定。竿子只是有限的高度,任何一个有形之物都是有限的,所以当我们依赖于一个有形之物的时候,我们就被它局限住了。什么叫“有限”?就是凡“有”都是“限”,一旦无中生出“有”,这个“有”就是被“限定”之物——只有“限”才能“有”,被限定是“有”的逻辑前提。于是,我们若依赖被限定之物,则被限定之物的“限”,就成为对我们的“限”,如此,我们何能自由?所以,庄子讲自由就是无待。

我们常常被什么约束呢?我们常常被经验约束,被知识约束,被常识约束,被思维模式约束。《逍遥游》里面的斥鷃、蜩与学鸠等寓言,就是在提醒我们,一个人若待在一个封闭的系统或模式中,认知如何被局限,然后如何用自信自负的方式表现出自大和无知。什么是不自由?很多人认为斥鷃、蜩与学鸠的生活是不自由的,因为它们的生存空间有限,它们被空间局限了。但这样理解就错了。自由要的不是物理空间的无限,自由要的是思想空间的无限。自由不是选择无限,自由是能无限选择。选择无限是寄望于一次选择即可无限,这不仅绝无可能,还会在逻辑上先行窒息了自由,因为终极性思维是独裁思维,是封闭性思维。

而无限选择是可以用不断的选择来打破有限,在开放的系统中实现自由。

斥鷃、蜩与学鸠依存的物理空间固然不大,但这不是他们不自由的本质。他们不自由的本质是:局限的物理空间,限定了他们的想象力,使他们无法想象它们渺小经验之外的世界。——无法想象经验之外的世界,这才是本质的不自由,或者说,是不自由的本质。

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思想的价值,在于为人类开拓出一个经验之外的世界,并且告诫我们,使我们不自由的,恰恰是我们的经验和知识。

庄子的出现,拓展了我们的世界和视界。

孔子家常,讲日常伦理,他要我们踏实而真诚地生活。

庄子大言,讲经验之外的世界,他在教我们超凡绝俗地生活。

庄子最伟大的作品,除了《逍遥游》,还有《齐物论》。“齐物论”,至少包含两个意思:齐物和齐论。很多人以为,庄子的齐物,就是万物等齐。其实,这又是一个错误的理解。庄子并不认为世界万物没有差别,恰恰相反,庄子认为世界万物就应该是有差别的存在,庄子不是抹杀差别,他是在保护差别,保护世间万物的差异性,因为这才符合道家“道德”对“德”的解释,也才符合庄子对个体之“德”的回护。老子特别强调“道”,而庄子更加强调的是“德”,庄子更加强调的是每一个个体的差异性——没有差异性就没有个体,差异性就是个体的“德”,“德”就是个体的差异性。

那么他又为什么讲“齐物”呢?实际上庄子不是讲“齐物”,而是讲“齐权”,他的意思是:世界万物是千差万别的,但这千差万别的物都有着无差别的权利,所以,齐物不是万物都一样,而是不一样的万物有着一样的权利。人人都有差别,但人人都有无差别的权利。所以“齐物”实际上是齐权,是万物存在的合理性。“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合理的都是存在的”,这句黑格尔的名言,在庄子那里是:凡存在的都是有权利存在的;凡有权利存在的,都不可抹杀的存在。谁说庄子不谈政治呢?

《知北游》里有这样一个典故: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

连屎溺都是道之一体!都有尊严和权利!都有无差别的存在权!

不仅承认它们的存在,还承认它们是合乎于道的存在,是有价值有体面有尊严的存在!

《寓言》: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万物皆种也。

这句话有不同的理解和翻译。但我的翻译是:

万物都有适当的存在理由,万物都有允可它存在的权利,没有什么物(类)不合乎道,没有什么物(类)没有来自于道的肯定。……万物都来自于一个共同的道的宗祖。

庄子哲学的重要内涵之一就是:每一个个体是自足的,自我满足的。“我”对于我来说,是完美的,是自足的,是不大不小的,是不高不矮的,是不多不少的,是不胖不瘦的,我就是我。我自身现在所拥有的所有特点的总和,就是我,才是我。所以个体是完善的,自足的。

那么这个结论是什么呢?就是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有足够的理由,我存在,我就有理由存在。我存在,我就有权利存在。万物皆种,道是我存在的依据,我也受道的保护。故而,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是合理的、合德的、合道的、合乎于理的、合乎于道的、合乎于德的。因此,谁也无权抹杀一个个体的存在,谁也无权否定某个个体的存在,谁也无权改造个体。

《庄子·应帝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混沌的死是哲学意义上的死。混沌的存在是个体的差异性的存在,正因为它无有七窍,它才是混沌。七窍既开,它就不再是混沌——混沌就死了。庄子在说什么?庄子在说个体的差异性就是个体的主体性,就是个体的生命。取消个体的差异性,就是取消个体之德。所以,差异性是个体的生命所在,是個体自身的权利。

《庄子·齐物论》: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

这段话历来为人费解。其实,庄子用了障眼法。你一看大小寿夭,就以为他在比较,其实庄子何曾有这样的计较。他只是在说:万物各有其大,又各有其小。泰山作为泰山,已经足够小;秋毫之末作为秋毫之末,已经足够大。殇子不可能再长寿,彭祖不可能再短命。它们的大小寿夭,都是只和自己的“德”相匹配,而不与他物相比较。这是什么思想?这是“个体自足”——每一个个体,都是自我满足的,每一个个体,都是“德全”——完然自足。《庄子·天地》:“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成玄英疏:“言执持道者则德行无亏,德全者则形不亏损,形全者则精神专一。”

个体自足,最终就会导致尊重个体,尊重个性。对于个体和个性的尊重,必然会导致什么样的价值呢?宽容和自由。

西方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认为自由的价值是无法论证也不需论证的,相反,反对自由价值的人应该论证不自由的价值。

他们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论证,于是就说它不需要论证,把问题推给了对方。

我们可以自豪地说,在中国古代,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庄子,用他的“齐物论”,找到了自由的道德依据,证明了自由的价值。

他的逻辑是这样的:

个体有德——德来自道——个体自足——尊重个体(性)——自由(现代价值)

西方的“天赋人权”,在中国,就是庄子的“道赋人权”。

庄子认为,人是大自然的产物,是“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德充符》)

既然如此,谁能剥夺他的道赋人权?

而庄子,比西方早了将近两千多年。

如果说,孟子的“人性善”为我们的“道德”找到了人性论的基础;那么,庄子的“个体自足”就为我们的“自由”找到了认识论的根据。

道德与自由,一个民族最重要的两块生存基石,是这两个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伟人奠定的。

孟子告诉我们,我们要做一个道德的人,因为我们的人性是善良的;庄子鼓励我们,我们要做一个自由的人,因为我们的人性是自足的。

稍微说一下“物论”之齐。

“物论”,是关于物(世界)的思想和观点。质言之,“物论”也是物,关于“物”(世界)的不同的“论”,也有相同的权利。所以,齐“物论”呢,就是思想的平等,观点的并存。齐“物论”,其实是在逻辑上已经赋予了思想的自由。

如上,则庄子对人生给出了他的见解。

其实,庄子不仅告诉我们:人应该有一个自由的生,而且,庄子还给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死。

而这一点,恰恰是儒家讳莫如深的。

正是在《齐物论》里,庄子写下了“庄周梦蝶”的故事。这在逻辑上完全自恰:生与死,既可以看成是“物”——客观存在的事实,因而生死等齐,无有轩轾高下;也可以看成“物论”——关于生死的观念。

中文里,有两个成语是庄子给我们创造的,一个叫“人生如梦”,一个叫“视死如归”。伦理学和宗教主要解决两个大问题:一是让人活得体面,一是让人死得坦然。如何让人活得体面,儒家这一点做得很好,但孔子孟子没有跟我们讲死亡问题,他们捂着这个盖子,不谈。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当你把儒家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理解了体会了,你就会认为死亡不是个问题,如何活着才是问题。这确实是一条解决死亡问题的思路,把死寄载于生,这条思路极有逻辑性且富于智慧。但问题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体会到这个境界,这个境界因为太高超而让更多的人够不着。所以,对有关死亡问题讳莫如深,把这个盖子捂得死死的,就无法消除多数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我们要感谢庄子,与孔子孟子聚焦于“人生”不一样,《庄子》则聚焦于“人死”,满篇都是生死存亡,在庄子看来,“人生”也是为了“尽其天年”,真正的“向死而生”。确实,庄子最关心的就是死亡问题,他给我们的解决之道是什么呢?视死如归。他曾经以他自己为例讲了一个故事,《至乐》: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

庄子曰:“然。”

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

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这段文字,一开始,生者(庄子)面对死者(骷髅),有着含而不露的优越感:那种对死者的同情和怜悯,其实是把死者当作不幸者,把生者当作优胜者的。这实际上是所有生者都有的对于死者的优越感。但是,到了最后,死者(骷髅)告诉生者:死去后的日子如同南面王乐,而生者则在人生的种种责任、压迫、拖累之下,苟延残喘。所以,它对生者(庄子)让他活过来的建议非常不屑。实际上,这段对话里,骷髅才是庄子,而那个“庄子”,则是庄子在表演“我们”——“骷髅”庄子在告诉“庄子”我们:死了,比活着好。

這当然有对生活很失望的意思,你看他借列子之口发出的感慨: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

陶渊明说:“生实艰难,死如之何!”也是这个意思。

庄子记了好几个有关死亡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他都把死亡写成了好事,死者成了令人羡慕的对象: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孔子曰:“……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肒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庄子·大宗师》)

总之,人生也没什么好,所以,人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相反,“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肒溃痈。”原来,从大化的角度言,我们有形的身体——生命的载体,不过是自然的某个病灶和肿块,而死亡,则是这个病灶肿块的涣然冰释!

他写到了老聃之死: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至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作为朋友,秦失去吊唁老聃之死,简略得很,仅仅号了三声就出来走了。这三号,不是悲伤更不是怜悯,只是一种对死者的礼节。其实生者根本没有怜悯和悲伤死者的优势。不仅如此,他还对老朋友做了否定性评价:原先以为他是“至人”,今天看来还不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灵床前竟然有那么多哀伤哭泣的人!“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不仅来去都要安时而处顺,而且,死亡,就是倒悬之苦的解脱啊!

他还写到了自己老妻之死: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

庄子妻死,庄子箕踞鼓盆而歌。为什么歌?是祝贺她终于解脱了,好比是囚徒的刑满释放。

这个故事,包含着一个振聋发聩的提问: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在哪里?彼时,我们有恐惧和痛苦么?

他甚至提醒我们:我们有没有想过,很多人怕死,是不是像离家出走的小孩不愿意回家一样呢?这就是庄子创造的成语:视死如归。他把死亡看成是回家。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庄子·齐物论》)

一个伟大的哲人一定有一个伟大的死亡,死亡是他整个画龙人生中的点睛。司马迁浓墨重彩记叙了孔子之死,而孟子没有。但庄子有,《庄子·列御寇》中记的——当然,不是庄子记的了: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齑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这就是庄子临死前他和他的弟子们的讨论。我们看看庄子在临死前给我们留下了什么?通脱,然后是,幽默!

当然,对于死亡,庄子讲的最好的故事,还是“庄周梦蝶”的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周与?

我们一般醒了就醒了,不管刚才梦见了什么,都能分清此刻为真实,刚才为梦境。但庄子不这么想。庄子疑惑:刚才是梦,还是现在是梦呢?如果刚才是梦,那就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庄周是真实的;如果现在是梦呢?那就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蝴蝶才是真实的。如果蝴蝶是真实的,那么,刚才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现在一定飞累了,落在一个花枝上,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那么,如果一阵风吹来,花枝一颤,蝴蝶醒了,庄周又不见了。

这是多美的梦呀!没有一种动物可以代替蝴蝶来表达生命的这种飘忽,这种美丽,这种脆弱,这种神秘和梦幻!庄子用这个故事写出了人生如梦,又把死亡变得那么有诗意。在这個故事里,没有死亡,只有梦觉。在庄子这里,没有死亡,只有“醒来”!他把“死去”变成了“醒来”,而且是那么美丽梦幻的醒来!

其实,死亡就是庄子“觉醒”,就是庄子一直跟我们强调的“觉”。所以人生没有死与不死,只有觉与不觉!很多人,看到人生终究不过一死,于是悲哀恐惧以至于虚无。而庄子这样的大哲人,看到人生终有一死,他一下子醒过来了。

看到生命的死亡,然后才有生命的醒来。

这是生命的“大觉”,有此“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知此其大梦也,而后你才能大觉!

——不知道我们其实在梦中,你如何醒来,你从哪里醒来?

鲍鹏山,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鲍鹏山品水浒》《白居易与<庄子>》《风流去》等。

猜你喜欢

孟子庄子孔子
孔子的一生
孔子的一生
如果孔子也能发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