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故事
2020-01-07[美]阮清越著夏露译
[美]阮清越著 夏露译
什么是战争故事?或者说怎样才能讲述一个好的战争故事?这个问题涉及两个方面:战争故事及其如何被讲述,前者比后者容易解决。我们需要从接受美学或者说从美及美的阐释两个方面加以考量,而有关战争题材的美的阐释更具有挑战性。一方面,作家必须艺术地呈现战争的魅力,去发现阅兵、军装、奖章以及战争的爆发和荣耀方面的美;另一方面,作家必须呈现战争爆发后城市的躯干连同灵魂都要被摧毁之后留下的一片废墟的场景。战争与艺术方面的关联不是独特的,而是极端的,因为即使是最平凡的生活细节里也同时镌刻着美与丑,最亲密的关系里也存在着爱与背叛。要从内容和形式上公正地去评判战争的美与丑是艰难的,但却是必要的。关注战争故事中令人舒适的那一部分是容易的,但是对于一个公正的讲述战争记忆的人,他一定同意这样的公正应该在艺术作品里得到呈现。
我们首先来看内容。许多地方的人们在谈及战争时想到的只是军人和枪击,但这实际上是把战争的含义狭隘化了。那些所谓的“好的”战争故事会通过波澜壮阔的战斗场面和英勇牺牲的战士来表达它所谓的“真实性”,并通过阐述战争的必要性来让我们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这限制了我们对于战争故事的思考,这也是为什么一些抗战题材的电影实际上通常没有表达出抗战内涵的原因。他们一直把叙述中心放在军人的身上,通过塑造英雄儿女或反英雄角色厌恶战争的观众去接受战争。他们只得顺从被侵略者的“支持他们的军队”的要求,如果他们反对战争的话,他们就会被污蔑为忘恩负义之徒。可是,我们在安慰军人的时候,却为那些政客、将领和军火商们不断维持军队上的欺骗和愤世嫉俗的言论大开方便之门。那些言论都是带有欺骗性的,因为它根本上是为了不断制造战争。它也是愤世嫉俗的,因为军队通常不会同意士兵时常回家,士兵不受保护,长期处于沮丧、痛苦之中,他们有家难回,还会遭受疾病,甚至发生自杀事件。一个真正的战争故事不仅要讲述战争中的战士,还要涉及战后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一个真正的战争故事也应该讲述平民、难民甚至敌人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要包含战争爆发前的动机。然而,当战争故事处理战争中世俗的一面时,往往很多人会觉得很无聊、太简单甚至与“战争”无关。这些传统的战争观念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让我们无法看到战争的广泛性。传统的战争观念认为英雄的战士是战争的代言人,他们为全体公民代言,因为是全体公民造成了战争的爆发,同时要承担战争的后果。
揭露战争机器会从根本上对士兵、平民和战争的定义提出质疑。这种类型的战争故事阐述了战争是对国家整体的锤炼,涉及到身体、所有的器官和组织,连同我们的思想、记忆、想象力以及希望。作家汤亭亭在她的《中国佬》一书中讲述“在越南的弟弟”的故事时表达了这样的观点:战士不可能在没有整个国家支持的情况下战斗。她这样写道:“我们吃独立包装的糖果、喝着葡萄汁,买面包(ITT生产神奇牌面包)、用塑料袋装食物、打电话、去银行存钱、清洗炊具、用肥皂洗东西、打开电源、用着电器、冷冻食品、烹煮食品、操作电脑,驾驶汽车、开飞机或喷洒杀虫剂时,我们在享受着这些悠闲生活同时也是在支持那些制造坦克、轰炸机、汽油弹、落叶剂和炮弹的大公司。是在为地毯式轰炸服务。”
因为地毯式轰炸,战争织就了一张社会的大网。对任何一个公民来说,不去进行斗争,不去发现战争对家庭的践踏,而只是躲在窗帘下是不可能的。艺术家马撒·罗斯勒在她的一幅作品中通过蒙太奇照片揭示一位美国家庭妇女拉开窗帘时窗外正好在发生战争的事实,她看到了那些,但清洗窗帘时她又拒绝去看那画面。那种认为战争只是战士的孤立行为的思维把战士看成了战争的脸和身体,而事实上他们不过是战争的附属品。如果我们不能正确地认清战争的本质,我们对于战争的看法也会像画面中家庭主妇一样极其盲目。
从战士的角度去看待战争矛盾的观点,去想象战争,也不一定能获得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尽管身为老兵的作家蒂姆·奥布莱恩在他的一本经典战争小说《士兵的重负》的一个章节专门讨论了“如何讲述一个真正的战争故事”。小说中故事的讲述者也叫蒂姆·奥布莱恩,他大体上指出了真实战争的特征:“战争就是地狱,实际上,地狱连战争的一半都不如。因为战争是神秘、恐怖、惊险、勇敢、探索、圣洁、遗憾、绝望、渴望和爱。战争是让人讨厌的;战争又是有趣的;战争是惊心动魄的,也是单调乏味的。战争让你更像一个人,战争也会让你死去。这个现实本身就是矛盾的。”
奥布莱恩没有提及战争是有利可图的,尽管代价也很高。战争故事能告诉我们的最真实的事情之一就是利润,这是人类进行非正义战争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要理解战争的这一方面,必须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看待它,就像超级大国清楚地知道他们征服领空和太空的渴望。必须用卫星的视觉来显示大规模的战争机器,而不仅仅局限于坦克的威胁,以为坦克是最大的战争机器。这种坦克威胁论能够讲一个好故事,或许也是真实的战争故事,但是这个故事是存在局限性的。他或她可能会看到地平线,但战争机器能看到地平线以外的东西,所以必须有某个想讲述真实战争故事的人站出来。列维纳斯说:“伦理是光。”但正如维利里奥所反驳的那样:“战争也是光。”讲述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需要正确的全景光学,既是伦理的,又是审美的,让我们能够看清在战争中涉及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尽管奥布莱恩所描述的东西许多都是城市平民在战争中的真实经历,但是我们一般很难想到城市里的平民与战争故事之间的联系。作为一个城市平民,被强行卷入战争并不是有趣的,也不带有刺激性(尽管有人自愿去参战,可能是他的身份是外交官、记者、承包商、急救人员,等等,他们的故事可能类似于士兵讲述的战争故事,但绝不能等同于士兵的故事)。对很多观众和读者而言,战争故事至少应该是有趣的、充满刺激的,即使他们努力去接受战争是地狱这种观点。那些好的战争故事刺激着青少年的神经,让他们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一名戰士,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梦想到战争的损失,不会梦想到成为战俘、孤儿、寡妇和难民。小孩扮演战士幻想战死沙场的荣耀,但是他们可能没有想过会被肢解、截肢,会得弹震症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疾病,还有可能面临无家可归,会得精神病,甚至可能自杀。所有这些问题在军人或是退伍的军人中都是经常发生的。有没有人梦想过战争中有一个不可能避免的结果——遭到四处抢掠的士兵强奸?
强奸是许多战争记忆的地平线,它是最真实的战争故事之一。当人类的一个部落开始谋杀另一个部落时可能就伴随着强奸。正是这种欲望吸引男性参战,尽管并非所有的士兵都是强奸犯。尽管战争中的强奸有其特殊性质,但很少有人会将这种对战争胜利做出贡献的事情来加以铭记。因为作为一个强奸犯实在是不光彩的,同样被强奸也不可能是光荣的、有趣的,因此有关强奸受害者的记忆会更少。国家更倾向于承认他们的士兵犯下的谋杀罪,而不太愿意承认他们的士兵犯下的强奸罪。强奸是最尴尬的,是战争中最为色情的一面,是战争中最难以启齿的后果,因为它亵渎了家中那些忠诚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当初他们是那么热烈地送他们去战场,又那么充满信心地等待他们归来。
正如学者尤迪特·海尔曼所指出的:强奸和性虐待对于经历战争的受害者是极其痛苦的,士兵们至少还可以他们的牺牲为荣,而那些妻子被强奸,姐妹被强奸,母亲被强奸的男人却得不到任何益处。而男性强奸男性的事情更是无法看见、无法听到的,这是战争概念的一个异质性的东西。强奸摧毁了挥之不去的英雄主义观念、男性气质、爱国主义,以及那些促使战争进行的因素。冯氏梨丽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其中叙述某个年轻女孩很小就为越共服务,后来被莫名其妙定了背叛的罪名,而对她的惩罚就是执行官中的两个人轮奸她。“战争(这些人)最后把我和土地融为一体了,从此我跟尘土没有什么两样。”(冯氏梨丽《当天翻地覆时》第97页)不仅如此,她还被囚禁,被强奸她的人的敌人——南越人和美国人严刑拷打。夹在这两股对立的势力之间,她意识到双方的士兵和男人们“终于找到了完美的敌人:一个吓坏了的女孩会不断地、愚蠢地甘愿成为受害者,因为越南所有的农民从生到死都甘愿成为受害者。”有感于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她写下了《梨丽·哈斯立浦》这部回忆录。她的战争故事是真实的,集中体现妇女、儿童、农民和受害者,以及那些没有被报道出来的被强奸者,这是一部相当例外的战争故事的书,这本书迫使读者去还原那些被强奸的场景,在战争中的生活场景。在更加典型的真实的战争故事中,读者不会想到自己可能会长期处于被杀或强奸的情形,而仅仅只是作为见证者,就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体验了。蒂姆·奥布莱恩的故事更接近于这种规则,他写的是一个反战的真实战争故事,不过融入了读者的爱国主义和男性想象。书中这样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一个地雷把一名士兵的内脏都被炸出来了,挂在树上,等待同伴来寻回自己的尸体,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才是战争。奥布莱恩在书写这个场景时,遵循了梨丽·哈斯立浦的幽灵故事的逻辑。梨丽·哈斯立浦写道:“讲述者必须总是指定受害者死亡的方式,通常要用非常详细的笔墨。因为死亡的方式影响到每个人的精神生命,讲述者不能遗漏任何细节,尤其是突然性的死亡或者是暴力导致的死亡。”读者会认为是幸存的士兵目睹了事情的发生,无论作家或是读者是否相信鬼魂的存在。除非鬼能说话,否则读者不会知道这些死去的人具体是谁,他们的故事也将不会再有人知道。这种类型的真实的战争故事不是鬼故事,是活下来的士兵的现身说法,他们中有的人遭受了各种各样的伤病折磨,但是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敢于回首过去去做一个见证者。这种类型的战争故事发生在美国和其他地区,其中包括强奸故事,战争机器从某种程度上挑唆了战争中意识薄弱的士兵肆意妄为,推动了色情的发生。
想象或记住强奸是困难的,两者都存在于战争记忆的边缘,反复提及强奸也是令人厌烦的。在战争中服役的大多数美国人从来没有看到过战斗,他们在船上服役、守卫基地、运送货物,等等,这些人被作战部队称为“后梯队的混蛋”。这个绰号是为了讽刺他们的懦弱和特权,或许也体现了作战部队对他们的羡慕,但还有其他的东西潜藏其中——当代战争是官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博弈,充斥着工作乏味的文员、心不在焉的行政人员、无知的纳税人、矛盾的牧师、充满激情的家庭。如果我们明白战争机器是一个普遍的共谋制度,不仅需要前线部队,而且需要宽泛的逻辑思维网络、情感和意识形态的支持,我们就会明白,所有欢呼或追随战争的政治家和民众,所有的人,后方的狗娘养的,也许,包括我自己也是中间的一分子。
英勇的战士黑曜石神话令“后方梯队的混蛋”把自己视为中心地带的赤诚的爱国者。这一神话在美国人的战争中造成了一个致命的创伤,他们试图把那些不被视为英雄战士的士兵改造成受伤的战士。相反,那些在编的士兵只是一个现代时代的符号,他们是隐形的、匿名的,他们既是个体,也是群体的一分子,代表整个国家。真正的战争故事必须不仅讲述关于发生在战斗中的士兵和他们的勇气,也要讲述关于这个国家和国家的勇气、关于使用陶氏化学制造商通过使用制冷剂生产的落叶剂的故事。
正如美国政府承认的那样,橙剂(落叶剂)使几千名美国士兵和他们的后代的身體受到巨大影响,但对于成千上万的越南人及其后代所受的橙剂毒害,美国政府不会承认。这个司空见惯的故事就像打开了一个冰箱。我们能看见里面的一切,那里塞满了塑料包装的奇特的资本主义生活,它是真实的,比起剖腹故事的血腥和勇敢,这更令人不安。它每天提醒我们,战争的意淫不仅在于破碎的尸体,也还诱导公民参与共谋。在所谓的“强制军国主义”下,即使那些反对战争的人最终也要付出代价,因为尽管每个人都能理智地理解战争是地狱,但很少有人能够抵抗拥有“冰箱”的诱惑。驯化是战争的一部分,同样的,某些家庭在某个地方培养了强奸犯。我们都见证了平庸和同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想回忆战争的原因。
我最感兴趣的是各种真实的战争故事,是那些充满血性和勇气同时也可能是单调的、平凡的战争记忆。真正的战争故事承认战争的真正身份,即战争就是地狱,同时战争又是很寻常的。战争及参战者都既有人性的一面,也有非人性的一面。摄影师托德·帕佩乔治在他的《美国运动,1970:或我们在越南战争中所作所为》细致地描述了这场战争。这本书里有七十张照片,抓拍的是关于美国运动赛事事件:运动员和粉丝、新闻发布会的记者、比赛团队、防空洞和更衣室,以及各种各样的人参与者,有男人、女人,年轻的、年老的,黑的、白的,丑陋的、美丽的。最后一张照片与体育赛事及参赛者无关,是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战争纪念馆的一张照片,纪念馆的墙壁上写着这样一句话:“1970年,美国的4221名士兵在越南遇难。”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包含着多少普通公民经历过的恐怖的战争过往。帕佩乔治表示,即使美国士兵在国外死亡,家中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后来美国在中东的战争又重演了这一幕,后者在美国经常让人根本体会不到战争。如果说奥布莱恩的故事可能是从一个士兵的角度来看真实的战争故事,那么帕佩乔治的照片是从平民角度来看真实的战争故事。某种真实的战争故事以其壮观氛围将我们的注意力从我们所生活的战争机器的沉闷中分散出来,而那庞大战争的战争机制以各种琐碎的方式把他们牢牢黏合在一起,无从抵抗,只能同意。讲述和倾听这些平淡而无聊的真实战争故事,就像哲学家威廉·詹姆斯所说的“以战争反对战争”(威廉·詹姆斯的《道德的等价物》第3页)是必要的。到目前为止,在我们的想象中,战争是危险的(但令人兴奋的),战争不会结束。也许当我们看到战争是多么的无聊,战争是如何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那么我们可能会想停止战争。任何时候,公民都可以通过拒绝参战来随时停止战争,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是乌托邦,相比被动的同意,当今全球不断地出现反乌托邦的战争。
如果说美国的战争故事都倾向于表现前线的活力四射,那么对于许多东南亚的人来说无论发生什么,真正的战争故事既鲜活又平淡无奇,因为战争发生在他们的领土上,在他们的城市里,在他们的家园里。对于一些读者或评论者来说,这些真实的战争故事并不是“好”的战争故事,因为他们缺乏关于士兵杀戮和被杀的故事的能引发激情的东西。简单地说,是关于平民和陈词滥调的真实战争故事,有些无聊,因而容易遗忘。对于大量的东南亚人来说,真实的情况是许多人在战争结束后出生,对老人的战争故事已经没有耐心。但是,对于许多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它的记忆仍然像金属闪耀的光一样明亮,照亮黑暗,驱走危险。对于那些在海外被视为失败者的东南亚国家来说,记住他们的战争故事显得更为迫切。他们感觉战争可能被遗忘或者叙述的方式不同于他们记忆的方式。美国人所说的真实战争故事的流派让他们感到沮丧。艺术家黎光顶在谈到他的《从越南到好莱坞》的系列作品时说道:“我的个人记忆、媒体影响的回忆和好莱坞虚构的记忆组成了一个既不是事实又不是虚构的超现实景观记忆。同时,我希望这一系列讨论控制这三个不同的记忆来源之间的越南战争记忆的意义。我认为,多年来,我对构成记忆的观念,从记忆的思考到某种具体到某种程度的可塑性,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我仍然坚持的一个概念是,因为好莱坞和美国媒体不断试图用他们的版本取代和消除我们对越南战争的记忆,我必须继续努力,维护这些记忆的意义。”(迈尔斯和罗斯《从越南到好莱坞》第20页)
这些战争记忆,有的令人恐怖,有的令人安心,有的故事发生在他们美丽的东南亚祖籍国,有的发生在收养他们的国家。在恐怖的战乱结束以后,富有感染力的画面是陈涵史诗级电影巨作《秋季的旅程》,其中体现了奥布莱恩在他故事中描写的谋生的办法,或者说至少是作家谋生的办法,那就是:“我们让死去的东西在我们的故事中复活。”(齐泽克《怎样阅读拉康》第47页)但是如果活着的人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却又还活着呢?《秋季的旅程》通过在西贡沦陷以后战争对一个普通家庭的影响阐述了关于活着与死去之间的统一性。在丈夫因为曾经在南方军队服役而被强行送去再教育以后,他的母亲、妻子和儿子变成船民一样漂泊的难民。在美国的一个边缘社区里,他们遭受着来自美国人以及彼此之间的孤立,承受着亡国、亡祖的痛苦以及在船上遭受的苦难,其中包括强奸。当年轻的儿子指责母亲把父亲当作死人一样忘记了时,母亲说:“你认为我跟这个家庭在一起吗,你认为你母亲还活着?其实她早已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从那些可恶的士兵带走你父亲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死了。而上船离开祖国以后,我又死了一次。阿莱,你现在唤着母亲的这个人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我的身体一直活着,不过是为了照顾你,可我的灵魂很早就死了。你真正的母亲已经死了,儿子。我希望你知道,她已经死了,我的儿子。”
我不是一个爱流泪的人,但看到这种场景,泪水就忍不住掉下来,母亲在自己的忏悔中哭泣,儿子听了母亲的话以后也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个以普通的客厅为背景的家庭场景加剧了战争给市民、女人、难民、孩子所带来的可怕后果,最终残害了那些并未亲自参战但他们的国家卻处于战争中的人们。
这个母亲的话揭示了在人性表象之下的非人性,一直在我们中间存在,伴随着我们,而西方人只能通过影视节目感受到这种氛围。正如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所说,“不死生物”既不活着也不死亡,他们正是可怕的“活死人”。(齐泽克《怎样阅读拉康》第47页)在难民中间,有一些人就是活死人。如果想要看看社会性的证据,看一下62%到92%的柬埔寨难民们是如何忍受在创伤后产生的应激障碍的,由于那儿没有有效的医疗,那些受到病痛折磨的人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他们中一些在受到了称之为完全失明的疾病痛苦的人如何经受的,还有那些苗族的难民们,外表看起来健健康康,而且很年轻,但有时候一觉睡了以后就无法再醒过来了,或是一夜之间头发全部变白了,这些情况是怎样发生的?导致这些人遭受创伤、失明、被杀害的原因是什么?是记忆。是什么让这些人变成活死人一样?是记忆。因为这些人可能是被感染的或者是受到威胁的。所以美国人不妨回顾他们的记忆和战争故事,他们有关活死人的故事也使我们想起那些我们中非人性的一面。正如齐泽克所说的,不是人和非人性之间是有区别的,不是人取决于外观与动物,神的区别;而非人性是否认了我们与生俱来的所理解的人性。(齐泽克《怎样阅读拉康》第47页)关于齐泽克的见解,评论家朱莉安娜·张说非人性“暗示恐惧和恐惧不仅是因为我们发现它奇怪,而且因为我们发现它过于接近,非人性的是遍布在人类中的异类,让我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就是异人。”(朱莉安娜·张《不人道的公民》第14页)
对于异人和难民这类人,仇外心理的恐惧不在于他们与我们不同,而在于他们如何像我们一样多。不仅他们的一些境况我们负有责任,而且有朝一日我们若遭受到一些灾难性的事情,他们的悲惨状态可能就是我们的写照了。更重要的是,正如帕佩乔治的图像所暗示的那样,我们日常生活中没有什么非人性和怪异的。实际上,在自我享受的时候,却有人因为我们的战争机器而死亡?我们看到了不同于活死人在我们对于自己遗忘的舒适生活的追求吗?如果战争机器的受害者创造了僵尸电影,为什么他们不把自己作为人类。把战争机器的士兵、城市居民作为僵尸呢?战争机器的士兵、城市居民能看到他们变成僵尸,失去人性么?简而言之,认为自己是人类的我们知道我们也是非人性的么?
至少一些难民知道他们是非人性的,是丧失了人性的,是活着的死人,也许一些士兵也是如此,像身为老兵的小说家拉里·海纳曼在他的小说《巷战》中所描述的一样,这部小说在我年幼时阅读曾经令我感到非常恐怖。而他的另一部小说《帕克的故事》则更加让人不安,讲述了一名遭受烧伤,受到惊吓的,被越共大规模清扫后幸存的残疾老兵帕克的故事。帕克是一个被当地市民瞧不起的典型美国小镇的流浪者,那里也有同样的人疯狂鼓动人们支持自己的部队。
但在结尾部分,读者会对帕克油然而生怜悯心,当他回忆起曾经自己的部队捕获了一个越共狙击手时,那其实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射杀了两个美国人。美国士兵排队轮奸了这个狙击手,之后,他们中的一个把一发子弹射向了她的头颅。在随后的战斗中,帕克用手榴弹炸伤了另外一个越共,准备用刺刀结束这个人的生命。这个人临死前请求帕克不要杀他。他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我已经死了。”他说那话时,正好在他临死前。(《帕克的故事》第195页)
海纳曼用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细节为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奠定了基础。帕克读了他的邻居——一个年轻女人的日记。她写了一些她对于跟帕克做爱的幻想,当她写到幻想自己触碰到帕克身上的伤疤时,说:“然后我醒了,我开始颤抖,这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帕克的故事》第209页)在下一页,小说结束了。帕克离开了这个美国小镇,开始了新的流浪生活。他不能忍受人们看到他的人性缺失和另类行为。他离开了小镇,但实际上小镇早就抛弃了他,他们觉得他在肮脏的战争之后把某种疾病带到了纯洁的美国小镇。
真实的战争故事一直展现着可怕的事实:看起来的好人非人性的一面,和表面上的坏人有人性的一面。这是一个很难重述的故事,尤其是这些故事涉及到妇女、儿童、难民和平民的真实故事的时候,特别是非人性的庸人。不像那些后来变为了艺术家的士兵,这些陈述者承担着挑战常规战争故事的身份的沉重负担,并且坚持认为战争故事涉及很多不同的事情、不同的人,而不仅仅是士兵。重演战争戏剧人物面临来自认为战争故事涉及到士兵、男子、军备、杀戮的观众的抵制。这些陈述者也和所有其他艺术家一样,为自己的批评正名而奋斗。这些批评虽然是主观的,但是往往以客观的方式发表。
作家和艺术家们在他们自己和别人的工作成果上也总是传达出客观的评价,即使不是每一次都公開。如果不能以最基本的方式评判艺术,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改进艺术,尤其是那些相比于自己创作中想要达到的艺术成就的东西呢?至关重要的是这种美学评判是一种个人的情感表达,有很强的主观意识,有时候也是有缺陷的,但它又是不可或缺的。意识到这一点,很多评论家开始主动远离美学评论,而更愿意去思考在一些特定背景下的一些工作如何起作用。这涉及到少数民族、妇女、穷人、工人阶级和殖民地,以及那些通常被当局者强行视为下等人的艺术品的创作者,这些人在西方通常是男子,有时候也会是女人,这些人的背景是非常重要的。
当局更倾向于那些士兵和参战的男人们的故事而不是战争旁观者们的。因为他们是强大的,评论家可以否认他们的身份来塑造他们的结论。这些评论家通过他们的判断来制造某种客观假象,实践他们的政治身份:主观表达制度化权力,评论家是整个艺术和品味制作体系的一部分,从学校延伸到专业化的艺术世界,并融合了艺术家和评论家。
那些不承认自己存在偏见的评论家,以他们自己的口味塑造他们心中的世界和审美行业是极其不道德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越南最知名的短篇小说家阮辉涉对这些不道德的评论给予了严厉的谴责。他的经典短篇小说集《退休将军》中的人物椿是以一个好朋友K的父亲为原型的。作者告诉我们,“K对人的性格有较高的标准。努力工作富有奉献和牺牲精神,为人真诚,当然良好的语言素养也是必须的。”“他很理解我们的文学争论(我必须坦白我没有参与这个)。”(阮辉涉《退休将军》,第102页)K告诉K的父亲,即故事中椿的原型,只想在短暂的人生中活得像一个人一样,最后都失败了。由于被这些神秘的零散故事所吸引,作者杜撰了一个荒诞的故事,在1945年日本给越南造成的大饥荒期间,在越南北部大约饿死了一百万人,母亲告诉我在她童年的时候看到饿死在家门口的人。这个故事写了一个乞丐小孩阿椿,书中描述他“身患脑积水和软骨症”(阮辉涉《退休将军》,第104页)。他拖着身子到处游荡,但是他美丽的脸庞让他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乞丐,尽管他的身体丑陋得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椿是这条街上唯一有行为能力的最有人性的人,其他人都没人性。后来,由于意外的获得了继承权让他变得富有起来。一个漂亮但是很贫穷的邻居用一次性生活作为交换,说服椿把自己的财产给了她,这次性生活是他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一场疾病带走了椿,但是他在临死前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出生。那位儿子就是评论家K,当然,儿子对这个他认为是作者编造的故事感到很惊讶。为了证明真正发生了什么,K展示出了一张他父亲的照片,“一个高大胖胖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立领丝绸T恤,修剪的整齐的胡须,正在对着我笑。”(同上,第113页)
评论家是权威人物,文艺机构的代表,他在文学上的评判与他的身份是分不开的。不仅如此,由于他经不住正面的批评,尤其是对于他身份的批评,因此他在评判方面会很糟糕。为了回应嘲笑他继承遗产的事情,尽管与他以前提出的建议相矛盾,他还是天真地转向证明他父亲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非人性的。但是,正如帕佩乔治的照片所示的,贴近人类日常生活的照片最能反映他是不是非人性的和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漠不关心。评论家的反应不仅仅是道德标准的破坏,也是他虚伪的审美最充分的表现。他非常热衷于为父亲的人性正名,而且从此以后,他不再讨论任何关于故事主角是行乞小孩的事情。小孩行乞可能是人性可怜的一种表现,或者是对因落叶剂的使用而造成的那种毫无人性的恐怖景象的一种对照,更有可能是为了体现那些袖手旁观的人。
通过自己客观的人性主义标准来看待西方评论家是相当容易的,但主观上会忽视他们的非人性。在美国,从适龄学童开始,一直到著名的大学、学院、批评机构和授奖机构的稀缺层面,一个立体整合的审美教育和奖励制度强化了他们的标准,这个环境重点强调个人主义、消费主义,异化的价值观以及资本主义的社会感受。
资本主义给了那些能够使用自己的艺术,按照自己所认为的合法加工的方式进行独立创作的作者们特权,也给了独立风格的导演们特权。那些像他们远房表亲K一样的人,很少会质疑他们作为评论家的身份和他们的品位,而且会与他们主导阶级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相互交织在一起。他们没有看到他们自己认为的人性的审美价值观被资本主义制度和他们所生活的战争机器的人性缺失所影响,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利润是付出了相应的成本的。
正如评论家潘卡伊·米斯拉所说,包括西方作家在内的所有西方人习惯性地期望其他作家能够谴责压迫自己的政权。不去抗议似乎是西方作家们在道德上的败笔。这些作家通常不会采用暴力美学去反映社会的黑暗面,而是“主观选择人性主义,对身边的暴力视而不见,对受害者人性问题的全盘否决。”可能与社会的战争或者是资本主义的剥削相关,这些西方的作家对他们的不幸、离婚、癌症等等的不幸故事如何产生缺乏想象力,实际上这些糟糕结局正是那些获奖现实主义的东西以及这里的白人特权所导致。正如爱德华·萨义德所说,文化与帝国主义是分不开的,就像人性与没人性这两者无法分开一样。(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这种选择性的人性主义当然不仅仅只是在西方人中存在,而是普遍性的。
类似权力的共谋和任性的选择问题更多依靠批评家们。这是阮辉涉的小说的最精彩的部分,他暗示这些批评家们的遗产是非人性的所得物。这些话如果不是针对西方的读者们而言,而是对批评家而言是非常令人震惊的。越南的叛逆作家在面臨着这样一个有关权力、声望以及规定了什么是可接受的、什么是人性或非人性的品位的系统。西方人要求勇敢地回应!但是,从外部看,西方价值观显而易见的是,他们过分强调礼仪。这种礼仪倾向于否认在他们内心非人性、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统治、战争和野蛮行为。当这种非人性主义得到承认的时候,它与西方人性的联系和污染往往被艺术家、读者和批评家们所压制或否定,这些艺术家、读者和评论家无视自己的虚伪和矛盾,他们参与非人性主义,自己在面对这些时缺乏英雄主义,无法抵制机构奖励的诱惑。
对西方来说的新作家或少数民族的作家进入一个这样的世界,即观众不太可能意识到自己的非人性。与此同时,这些作家也许会觉得有必要证明自己的人性,然而这些证明的行为在西方眼里是有问题的。《娱乐周刊》对《梦回家园》的评论无意中显示了这个困境。由于这个杂志偏重于名人和娱乐,可能不是文学讨论的最佳场所,但它的独特性使得它能够直观地显示出西方的写作价值观。整个评论是这样的:“当你的伟大母亲曾经征服过一只老虎,你就知道你的血液里流淌着坚持和毅力。杨嘉莉的家族,一个苗族的家庭,在越南战争后逃避帕特里老挝士兵,穿过湄公河来到泰国,在各个难民营之间辗转生活了八年。最后他们在明尼苏达州找到了庇护,但只能依靠社会福利生存。所有这些对读者来说都是由杨嘉莉的对文化鸿沟的平静描述而减轻的,例如,在《梦回家园》一书中讲述的生活性的东西,H&S洗发水与绿色鹦鹉香皂的味道的比较。”
除了提到“读者对这一切付出的代价”,从未解释为什么这本书能够保证得到B+的评价,显然是被“物质生活”所消解了。这伴随着分数的有几分神秘的评论有点类似大学生从过度劳累的导师那里得到的中期论文分数。而B+是一个很好的成绩,然而对于那些痴迷于进入医学院或法学院的人来说,对于那些努力想进入创意写作项目、出版书籍、赢得奖项和获得认可的人来说,这也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安慰。他们的美学行业对艺术家的要求与对学生的要求不同。一旦毕业,真正用心学到的才是实际上一个艺术家的能力,艺术家仍然追求完美的成绩,卓越的评价、丰厚的资助、令人眼花缭乱的奖项等等。“艺术家作为一名优秀学生”的美学成就与“艺术家”作为一名优秀学生相似——在《娱乐周刊》评论以及《梦回家园》的故事中明确表示。在这两种情况下,成绩掩盖了异议和让人回味的可能性,甚至是过去成绩下滑的事实。
虽然《梦回家园》是杨氏家庭和美国的苗族人的历史,但也是一个难民如何成为作家的故事。杨嘉莉出生于泰国的威乃村越战难民营,她的小说始于追溯她家族的历史以及他们穿越老挝边境抵达泰国难民营的艰难历程。一路上他们完全是步行,前后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刚进入难民营,就被联合国指派要求告知出生日期等基本信息。由于他们有些人并不清楚确切信息,杨就随意编造了一些日期。
“对于许多苗族来说,”杨写道,“他们在纸上的生活从联合国登记为战争难民的那一天开始。”(杨嘉莉《梦回家园》,第46页)杨在这里指出,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苗族甚至都还没有书面语言。他们没有真正的文献,没有纸张记忆,直到他们被纳入西方官僚体系。杨写的第一本书是英文书,就是苗族作家继续把苗族人的生活转变成纸上的行为。她的回忆录表明,苗族有了他们的代言人,他们可以通过各种复杂的方式来表达,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
多年来,苗族里面的一个小女孩一直是沉默的……所有的话都记在她的脑袋中……在美国书架上的书中,这位年轻女子注意到苗族不是世界历史上的一个注脚……这个年轻女子慢慢地将苗族的洪水变成语言,寻求避难所,不是为了一个名字,也不是为了一个性别,而是一个民族。(杨嘉莉《梦回家园》,第4页)
这回忆录是这苗族难民的文献证明,被转化为矛盾的西方人的形式,也进入到了这样一个体系:无法发声的疲惫而又恐惧的难民和那些用西方所理解的语言为难民发声的作家的评估体系。
成为作家是难民摒弃野蛮——堕落的人变成真正的人,过上更高级的生活的一种方式。但是,这位难民成为一名作家,希望将真正的战争故事从那些一直坚持认为战争就是男人和士兵的观点移开,这其实也只是从一个领域引到了另外一个情形相同的领域而已。首先,作为难民,杨在威乃村遇到的是:“充满粪便恶臭的难民营,那里有厕所,但都被粪便堵住了。”(《梦回家园》,第46页)七年后,杨的一家终于被送到了(春武里府的)林地小区难民营,这是一个通往美国的过渡难民营。“我们被分配的住所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我在威乃村难民营里令人恶心的恶臭厕所。”杨回忆道,“事实上,它过去被用作浴室。在整个难民营的建筑物之间,营地的水泥块和大型岩石之间总是有人为的浪费。”(《梦回家园》,第93页)尤其是那些未经处理的粪便,困扰着难民营中其他苗人的生活,那里也有许多其他营地的东南亚人的故事。(参见嘉吉和黄光杰的《越南船民的声音》)这并不奇怪,因为如同哲学家乔治·阿甘本所言,难民是“裸体生活”或“赤裸生命”,只有活得足够久才知道自己是一个人,足够贴近死亡才知道自己远非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报废和别人的报废,生活在其中,感受它,了解它,证实了这些难民在官僚眼中算不得人。生活在一个真正的战争故事和一个创伤的故事里。当奥布莱恩写《士兵的重负》时表达了士兵如何在一个被村民当厕所使用的“垃圾场”中伏击时的感觉。印度人称基奥瓦死了,或用美国兵的俚语来说,就是“报废”了。(奥布莱恩《士兵的重负》第161页)基奥瓦沉没在粪便下面,沉没在废物之下。但是糟糕的是,这个地方是那些一年后能活着回家的美国士兵的临时驻扎地。对于杨家这样的难民来说,无处不在的粪便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样的生活他们会持续多年,甚至几十年。这就是负有终极责任的士兵的战争故事与一个可能终身监禁的难民的士兵故事之间的关键差别。
描写真实战争故事的一个难点在于处理粪便和废物的审美挑战,忽视对士兵和平民造成死亡的不幸事件及非人性。他必须写下这些粪便和废物,就像他的鞋子或脚部要擦拭一样,要使得这个故事在美学上足够体面以至能够被置之公堂。因此,寫作或站出来阐述自己内心的想法是难民想要讲述真正战争故事的第二个危险领域。如果他们想要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些作家必须修饰粪便,其中包括像我自己的读者和评论家抛出的胡乱比喻。通过学习英文写作,获得学位,出版刊物,杨和其他美国苗族作家都是由他们来自少数民族和他们国家观众来评判的。一位居住在美国的华裔作家哈金将这种尴尬境地描述为“发言人和部落”之间的张力所造成的困境。(哈金《移民作家》第4页)正如美国第一部苗族文学作品集的编辑莫能梅在谈及美国的苗族时说:“这是一个很私人的社区……并且很有可能会被年轻作家们看成威胁。”(莫能梅《橡树林里的竹子》第10页)因此,讲述真正的战争故事是一个冒险的事业,即使说不是最冒险的话。因为它不仅仅关于战争和记忆,而且也是关于身份的故事。它要求对士兵和难民来说都是一样的真实。
真正的战争故事最终是对自己身份认识的一种挑战,因为战争根本上就是挑战身份,士兵们在战场上不得不勇敢面对自己和敌人的公民身份,作为公民,当他是成为一个难民时,他就会发现自己低人一等了。在战场上被爆炸、被肢解、被杀死的人也从根本上惊动了那些杀死他们的人的身份,那些人目睹过他们的死亡,或者埋葬过他们。那些人也无法有确定的民族认同,当自己的国家因为一场有争议的战争陷入分裂时,或者当局掌权者劝服士兵杀死他人时,即使这样做使自己的人性受到质疑。虚假的战争故事因为对于战争和国家身份的忠诚而忽视了人性的挑战。即使我们因为刚刚见证到了生命的消失而头痛欲裂的时候,这些虚假的故事也能选择性地用将容易打动我们的方式证实给我们看。一个伟大的战争故事通过平衡战争堕落的性质和战果的必要性之间的复杂关系,在内容和形式上有力地表达了战争对身份和人性的挑战。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梦回家园》没能够获得更好的成绩的原因吧,因为它没能完全意识到它所呈现的人对身份认识的挑战。这个挑战在于从生活条件的退步换来物质生活的进步。杨通过代表自己和她的亲人的权利故事展现她的自信,但是她忽视了受害者的陷阱和声音。难民用民族同胞能理解的语言发声了,告诉他们自己面临的困境:她已经不再是难民了,即使她依然在为难民们发声,就像她不是受害者也在为受害者们发声一样。
她有能力给读者展示一个非难民们改变了作家的身份的故事。这也是为什么难民社区里面反对他们身边的作家的原因,因为这些作家的身份不再是一个难民了。在西方,难民出身的作家可能是一个导演,然而他所为之发声的集体可能通常是被公众强制实行的,以至于他的发声无法被难民们知道。
自从杨选择采用了书面回忆录的形式,她的身份就彻底被改变了。远离了非人性的东西以及难民营和她身后的垃圾场之后,她进入了一个没有人讲脏话,垃圾及时被清理,美学达到了细腻境地的高层次的世界。同样,当我说我也是一个难民时,我的研究东南亚方面的同事们都笑我已经从“难民到资产阶级”了。“你看起来不像难民,”我的同事们说,“别再开玩笑了。”我的同事们是对的。我现在不再留着难民的头发、穿着难民的衣服;我也不再像难民一样讲话时带有糟糕的口音和语法,即使我曾经是那样的;我身上闻起来也不再有难民一样的恶臭;我也知道我有很多比难民们讨论钱有意义的事情要去做,当然私下也会讨论一下金钱。我是西方的批评家,正如杨是西方的作家,我们两者都遵守西方的标准,同时也受到我们原生社区的标准的制约。像所有这样的作家一样,她对别人对她的判断可能不满意,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给予个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原创作品的足够尊重,这能够取得更好成绩,比如给一个A。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怎么做到这一点呢?标准是什么?或者,正如许多学生问他们的教授:“你在寻找什么?”作为教授,我给学生一个他将被评分的标题。但评论家并没有提供审查标准的清单,通过这些审查标准,艺术品将被评估,就像升降车。就像法官知道什么是淫秽——当他(或她)看到它,评论家应该得知道什么是(好和坏)艺术。所以我不提供艺术品如何获得完美成绩的标准,因为任何这样的标准与身份本身一样主观而多变。
我关心的是,真正战争故事的艺术家的经历,追求完美档次的艺术家本身就是另一种真正的战争故事。正如奥布莱恩在《士兵的重负》中所理解的一样,真正的战争故事不仅仅是关于故事本身,而且也是关于如何讲述、听到和传递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书中用他本人的名字“蒂姆·奥布莱恩”来描写其中一个人物,而且这个人物在书中也是一个作家。但是这个叫作“蒂姆·奥布莱恩”的人物形象并不是现实中的蒂姆·奥布莱恩。蒂姆·奥布莱恩这个人物形象的挣扎映射着作家本身在战争中以及在小说创作中的挣扎。某种程度上讲,自我反思是它给予真实战争故事带来的冲击力和回味。以平行比较的方式,杨嘉莉在她的书中讲述真实的战争故事时,她的作品被像学生一样打分。士兵面临着像《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那样古老的两个仪式,先打仗,然后回到家,难民也经历了这些仪式,只是与士兵们所经历的方式相比有些反转。如果战争使幸存的士兵成为一个男人,成为他社会的一个特权成员,让一些普通市民们变成难民,成为民族国家和战争的垃圾。如果士兵们在书上和真实的社会里都在与外部和内部的恶魔进行斗争之后都能挣扎着回家,那么难民就会努力找到一个新的家园。士兵的身份通常体现在小说的形式里,体现在回忆录、电影大片、国王和总统的盛大演讲中。难民很难得到这种体现。因此,杨的回忆录,她努力所取得的成绩等级是不够好的。足够好的是男人或大多数人如何经常勉强评价妇女和少数民族,或者殖民者如何判断被殖民的认识是“几乎相同但不完全是想到的”,正如理论家霍米·巴巴所说的“几乎相同的但不是白色的”。(霍米·巴巴《文化的定位》第87页)
不是所有从事写作的士兵都取得成就,但是像奥布莱恩那样写作的士兵可以取得成就,因为战争故事属于他们。从战士到作家的艰难转型,并不是她或他已经被赋予人性的变化。但是,对于难民成为一名作家,是因为难民从非人转向了一个真正的人。当成为作家的难民有资格来讲述难民故事时,他或她写出的战争故事是不能和一个士兵写出来的故事相提并论的。作为有难民经历的故事讲述者或真正的战争故事,对于从难民转变来的作家而言,想要在任何方面获得良好或伟大的成绩,要更难。
这个困难首先与创造难民的战争是分不开的,战争为难民转变为作家创造了条件。这些难民分属于妇女、少数民族和殖民地等许多不同的等级。他们如此相信评级系统,以至于他们对自己做出评价并且找寻到他们想要的评价。稍微不完美的评定会对他们造成极大的困扰。一个错误的评定可能会导致产生叛乱以及另一个不好的世界。但是稍微不完美的成绩是那些真正努力了的人的真实的失败,这也说明了这些人确实低人一等,比那些做出等级评判的人低下。李昌来的第一部小说《母语人士》也是如此,这是一部著名的亚裔美国文学作品,其书名起着讲话和归属的作用,此书一开始写主人公亨利·帕克收到他异化的白人妻子的一封信,信中称他为“生活的B+学生”。这个评分是为了故意挑起刺激。亨利·帕克是一個韩国移民的儿子,他拼命在争取这个评分,我也忍不住感觉到小说家李昌来本人也被给予相同的评分。作为一个在生活中被深度关注战争、记忆和身份打下烙印的人,李过去可能一直努力成为一名完美的学生,并获得了他的好成绩,包括他被提名“普利策奖”的描写朝鲜战争的小说《投降者》。然而,正如他那优美的小说所描写的那样,有一些焦虑的学生,他们渴望归属感,他们有一个清晰的目标,那就是永远不要写一个不好的句子,并且一定要总是写完美的句子。但正如从事创意写作的作家所言,这有时候导致了他们不断修改句子,而且可能得不到一个好结果。
但是这仅仅是我对于李的写作的感受。我说李的这些话可能会被别人来谈论作为小说家的我。我是谁,在某些人眼中可能不过就是一个低人一等的人,无异于一个焦虑的学生,只能通过别人的眼光看待自己,我本人的感觉和味道被我自己的欲望所掩盖?像杨和我一样,李正在陷入讲述真正的战争故事的挣扎中,正处于一场真正的战争故事的中间,即关于作家和批评家如何继承战争传说,发现他们自己处于被降级和被给予的完美的评分,而这种评判来自于战争机器的美学系统。
关于如何讲述真正的战争故事的斗争,这是有关两个方面的事情,一是在其他地方战斗的记忆,二是发生在这里和家里的。在美国,整个二十世纪的文化大战将美国分裂,他们通过民权、工人斗争、女性主义、同性恋权利等因素的激增形成动力,与反战运动结合在一起,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获得了极强的权利。
这些文化大战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消退,但是在八十年代又卷土重来,那时美国同质化的捍卫者向门外的野蛮人大声抱怨,所谓门外的野蛮人是指那些已经爬上闪光的城市文明之巅的有色人群。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杨嘉莉和李昌来都是野蛮人中的一员,而我也一样。不论是不情愿还是乐意,我们,这些所谓的野蛮人,也是所谓的文化战士,要求放置到文明里,被那个文明的非人性的战争所困扰。我们也想讲述真正的战争,但要我们从自己打的战斗中解脱出来讲述这些故事,这是不可能的。
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美籍越南裔作家,现为南加州大学美国与族裔研究系教授。其长篇小说《同情者》获2016普利策小说奖、戴顿文学和平奖、爱伦·坡奖和安德鲁·卡内基文学奖等。
夏露,学者、翻译,现居北京。主要翻译作品有《战争哀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