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对固定语现象应有的认识和研究维度*①
2020-01-07陈长书
陈长书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引言
汉语语言学在探讨“成语、惯用语、谚语、歇后语”之类比词高一级的造句的备用材料时首先遇到的是称说的难题,“熟语、固定结构、固定语、固定词组、固定短语、语汇”等多个术语并行使用,难分高下,本文使用“固定语”统一称说这类现象。(1)笔者以前主要使用“固定结构”这一术语,本文为和以下提出的“实体语”和“模式语”相对应,故改用“固定语”,两个术语所表示的内涵和外延基本相同。需要说明的是,该术语是刘叔新首先使用的(2)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0页。,本文使用时并非原封不动地照搬,而是在其基础上有所发展(具体界定见下文);在引用各家观点时会保留各自所用的术语。
近年来,固定语研究是汉语语言学中表面繁荣、实则冷清的领域。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方面的研究有趋于沉寂之势,语言学界对其关注度下降,鲜有高质量的专著和学术论文出版。这与此前(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该领域热闹繁荣的局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也与当前对词素、词、自由词组、句子等语言单位热闹繁荣的局面形成鲜明的对比。谈及该类现象,当前学者大多仍然停留在30年前业已形成的“成语、惯用语、谚语、歇后语”的认识范围内,即便有的学者创造性地提出用“语汇”取代“熟语”等名称,主张建立“语汇学”,并将其从词汇学中分离出来另立新的学科(3)温端政:《汉语语汇学教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8-19页。,引起语言学界一定的关注和争鸣,但事实上其争论的多是术语可行和学科归属的问题,并没有实质性地改变该领域薄弱的研究局面。(4)这些争鸣的研究成果分为两类:一类是反对“语”“词”分立的,以周荐和徐时仪为代表,这方面的论文基本上全部收入了《语词分合问题讨论集》(徐时仪、周荐主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另一类是主张“语”“词”分立的,以温端政为代表,他这方面的著作有《汉语语汇学教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8-19页)等,论文有《论语词分立》(《辞书研究》2002年第6期)、《再论语词分立》(《辞书研究》2010年第3期)等。在当前语言学发展态势之下,固定语研究出路在何方,如何真正改变薄弱的研究局面,成为摆在学者面前的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固定语研究领域理论认识的更新和研究视野的扩大,成为时代和学术发展的迫切要求。
一、语言学界对固定语认识发展情况综述
一项研究是否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关键在于其理论观点和研究方法能否跟上学术发展的步伐,能否满足社会发展变化的需要。从中国现代语言学史来看,汉语固定语研究主要广泛借鉴现代语言学尤其是词汇学理论和方法,不断更新对固定语的认识,并迎合人们词汇学习、辞书编纂、语言规范化等方面需求,才得以发展壮大。
早期汉语固定语的研究是在苏联语言学的影响下建立起来的。根据孙维张的观点,“熟语”是从俄语译介过来的术语。(5)孙维张:《汉语熟语学》,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页。事实上,不仅术语名称如此,其理论认识也同样受到了苏联的影响,如将词汇单位定义为“语言的建筑材料”是斯大林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来的,很快汉语语言学中就出现了把“熟语”视为语言的建筑材料和词汇单位的观点,后来经过“文革”10年的停顿后,到70年代末至80年代汉语词汇学又发展出将“熟语”视为“词的等价物”(6)武占坤、王勤:《现代汉语词汇概要》,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1页。的观点,从此“熟语”和词一并成为词汇系统的两大成员,并逐渐成为语言学界的共识。随着这一认识的更新,词汇学的理论和方法被广泛运用到了固定语研究中,这一时期的固定语研究也和词素、词的研究一样,以静态描写研究为主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从而迎来了研究的一个高峰期,这表现在:出版了多部成系统的专著,如孙维张《汉语熟语学》(7)孙维张:《汉语熟语学》,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刘广和《熟语浅说》(8)刘广和:《熟语浅说》,北京:中国物资出版社,1989年。等;通论性的词汇学专著都列专章对其进行重点论述,如武占坤和王勤(9)武占坤、王勤:《现代汉语词汇概要》,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葛本仪(10)葛本仪:《汉语词汇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符淮青(11)符淮青:《现代汉语词汇》,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刘叔新(12)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等所著词汇学专著,以及大量专题性的著作和论文等,并因此形成了有代表性的理论体系和若干重要的理论观点。
此后,语言学界对固定语的基本认识一直延续至今,并主导着今天的固定语研究。如“词的等价物”的观点至今还为很多著作和教材所采用,有的学者提出了成语、惯用语和歇后语属于“描绘性熟语”,谚语和格言属于“表述性熟语”(13)孙维张:《汉语熟语学》,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71-73页。。进入21世纪,有的学者也大篇幅地论述了该问题,将谚语、惯用语和歇后语分别定义为“表述语”“描述语”和“引述语”,成语主要为“描述语(有时为表述语),引述语也属于描述语”(14)温端政:《汉语语汇学教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57页。。两书在该观点上的前后承继关系是显而易见的。笔者还将20世纪80年代前后和21世纪以来的通论性的词汇学著作和成体系的固定语专著中的术语体系进行了比较,由此展现前后两个时期对固定语认识的联系与差异,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各家固定语单位分类情况汇总
由表1可知:第一,一级单位中除了第二阶段增加了“语汇”外,名称上基本没有变化,局面仍然是多个术语并行使用。第二,二级单位中“成语、惯用语、谚语、歇后语”始终是各家认可的固定语单位(除刘叔新外,其观点分析见下文),“格言、锦句”两个阶段都有出现,但认可度并不高。事实上,由于篇幅所限,表1没有体现出的各语类研究的具体内容(理论观点、研究方法、研究范围、语料来源等),前后两段也基本相同。可见,30多年以来汉语语言学界对固定语范围的认识变化不大,固定语研究大到宏观的理论体系,小至微观的具体观点,更新速度都比较缓慢,部分领域甚至出现停滞的状态。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对固定语的认识具有独创性的是刘叔新及其弟子王吉辉、周荐等。在第一阶段中,刘叔新的观点就独树一帜。与其他各家相比,其“固定语”包括的范围更广,除了“成语、惯用语、歇后语”(他认为谚语不属于固定语)外,还包括“专门用语、专名语、准固定语”(15)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119-151页。。而且,他还在论述词汇组织时特别提出“固定搭配组”和“特定搭配组”。前者构成的就是固定语;至于后者,他认为是“由前后配合而不直接接连的两个词或两个片段的若干词构成的”,是一种词汇性质的结构,虽然没有明确说明它和固定语的关系,但是从其举例分析中可以看到,“特定搭配组”可以构成固定语,如“左…右…、东…西…、千…万…”可以分别构成“左思右想、东拉西扯、千家万户”等,当然同时也可以构成较为松散的自由词组,如“左挑剔右挑剔、东看看西看看、千滴血万把汗”等。(16)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336-340页。刘叔新的这些观点具有很强的理论性和前瞻性,为之后固定语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到了第二阶段,王吉辉发展了刘叔新的观点,写成《固定语研究》一书。该书对固定语的认识基本延续了刘叔新的观点,他的“固定语”仅指固定词组,不包括固定句在内,外延和刘叔新基本一致,他在术语和观点上多有创新,尤其对固定语和固定格式关系问题进行了详尽的分析,不过他只讨论了成语、惯用语和歇后语三类,对专门语和专名语避而不谈。周荐在固定语方面创造性地提出“待嵌格式”(17)周荐:《汉语词汇结构论》,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第283页。,这也可以看成是刘叔新“特定搭配组”观点的延续。与刘叔新不同,“待嵌结构”仅指能构造四字格固定语的固定格式。此外,他还提出“词加”(18)周荐:《汉语词汇结构论》,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第291页。“语模”(19)周荐:《“语模”造语浅说》,《语文研究》2008年第1期。等固定语结构问题。另外,陈昌来等还提出“类固定短语”并进行了较为全面系统的研究。他搜集了300例类固定短语的格式,并重点分析了“X来X去、连A带B、有A无B、X前X后、半A半B、边V1边V2、可A可B、七A八B”等。(20)陈昌来:《现代汉语类固定短语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12年,第77-274页。我们认为,以上对带词语的固定格式的研究是近年来固定语研究的一大亮点,为固定语结构研究拓宽了视野,但这种处理方式将固定格式看成是结构分析的内容,其实对固定语的认识(内涵和外延)并没有带来多少实质性的改变。
另外,中文信息处理从实际出发对“分词单位”的探索给固定语的认识带来了新鲜的内容。这方面的代表是卞成林,他提出“工程词”的说法,其范围包括词汇词、所指单一的组合单位、熟语、模式词语、照应词语等。(21)卞成林:《汉语工程词论》,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1、22页。其中的“熟语、模式词语、照应词语”都是比词汇词高一级的单位,而“模式词语”实际上就是上面提到的带词语的固定格式,但处理方式和前面不同,他将“模式词语”作为分词单位,即中文信息处理中的词汇单位,而不仅仅是语言的结构方式。这为我们拓宽固定语的范围具有启示意义。
以上对固定语的探讨基本上是在词汇学中展开的,长期以来这一直属于词汇研究的专属领地。然而,固定语现象处于词汇学和句法学交界地带,它和自由词组、句子甚至是语篇都有紧密关联,按理说语法学界早就应该对其加以重视,并提出基于语法学的理论认识,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语法学对此极少关注,这与同为词汇单位的词素(语素)、词在语法学中的待遇大相径庭。
近年来这种局面有所改变,从国外兴起并传入中国的构式语法主要研究对象是语言构式,这是“具有相对稳定的形式且具有特殊意义的结构”(22)段业辉、刘树晟:《现代汉语构式语法研究》,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第8页。。语法构式和词汇学所关注的固定格式在很多地方存在交叉,这亦可归入固定语的研究范围。如语法构式“没X没Y”“X前Y后”,周荐视其为待嵌结构,其形成的固定词组如“没声没响、没偷没抢、没赚没赔、房前屋后、村前庄后、饭前饭后”等都被陈昌来归入类固定短语;再如语法构式“不要太……”,周荐视其为语模,它具有“熟语”架构的性质,用它造语一般属于即兴创作,创造出来的新短语具有临时性特点,如“张曼玉为韩国杂志拍的照片不要太漂亮哦”(23)段业辉、刘树晟:《现代汉语构式语法研究》,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第30页。。
可见,对于词汇学学者来说,在具体运用中将词语填充到带词语的固定格式后所生成的语言实体才有可能获得固定语的身份,而构式语法认为这种格式属于固定构式(与自由构式相对),它的功能是生成“熟语性”的单位。这两种认识和处理方式其实是一回事,都更看重带词语固定格式作为抽象架构的一面,但同时忽视了其具有的实体性的另一面。这样做的直接结果是语法学成功地进入到了固定语的领域,而词汇学还在原有固定语范围中进行探索,固定格式仅仅是固定语结构层面的问题。我们认为,如果将这些带词语的固定格式纳入固定语的范围,并采用词汇学理论与方法对其进行研究,或可为这种现象的研究提供一个不同于构式语法研究的新视角。
综上所述,当前语言学界对固定语的认识,从内涵而言“词的等价物”的观点仍被普遍接受;从外延来讲主要包括成语、惯用语、谚语、歇后语之类“实体语”,基本上还延续着30多年前的观点。近年来词汇学界、语法学界以及中文信息处理中都对带词语固定格式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成为固定语研究的一大亮点。
二、当前对固定语内涵和外延的再认识
以上是从语言学史的角度对固定语认识发展情况的梳理。下面立足于现代词汇学理论来谈谈我们对固定语的认识。首先从词汇学最基本的一条原理谈起——词汇单位是语言的建筑材料。也就是说,凡是词汇单位其作用主要是用来构造句子以实现交际,因此作为造句的材料就是词汇单位必备的功能和性质,凡是能充当造句材料的语言成分都应该属于词汇的范围。词汇单位必须同时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功能上是用来造句的;二是具有现成性,在句子产生前就已存在于语言系统中;三是是语言材料,具有实体性,即必须有音有义。
在词汇单位中,词毫无疑问是最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它是语言学界公认的最典型的词汇单位。以词作为参照,有些词的固定组合体也是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因为它们虽然是由词组成的,但是却和词一样是组句的备用单位和具有完整音义形式的语言实体,这些“固定实体语”是无可争议的固定语系统的成员,被有的学者称为“词的等价物”。它们大体又分两种类型:一种是特殊实体语。它们是主要在形式和意义、辅之以功能或使用范围等方面具有突出特点的词的固定组合体,如成语、惯用语、谚语、歇后语以及部分套话、专名语、专有名称等。另一种是一般实体语。它们是由一般性的词组或者句子凝固而成,具有一定的结构定型性和语义凝固性,除此以外和一般的词组或句子并没有多大的差异,有的学者称之为“准固定语”(24)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156页。,如“有输无赢、东瞅瞅西看看、连卖带唱、不紧不慢、边走边唱”等。(25)笔者认为“准固定语”“准固定短语”等“准”的说法不利于从理论上清楚地说明该类现象的性质和范围,故在本文中不采用该说法。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词的等价物”是指固定语同词一样,既具有现成性,又具有造句功能,但“词的等价物”并非“词的等质物”,即它不必和词一样具有完整的语音和语义形式。比如上文提到的那些带词语的固定格式,它们同样也具备了成为词汇单位的条件。其理由是:其一,这种格式可以生成词组或句子,因而在功能上是用来造句的,如“东…西…”可以构成“东奔西走、东拉西扯、东起西落”等。其二,它是语言系统中现成的、固定性的格式。其三,具有一定的实体性。因为它本身以词语作为组织成员,前后会有空位间隔,其语音形式是一种“语音实体+语音空位”的框架,如“东…西…”的语音框架就是“dōng…xī…”;它又有一定的意义,当然其意义往往类型化和范畴化,变得有点“虚”,这是由整个框架作用于构成的词语所形成的,如“东…西…”的意义可以概括为“从东到西(做……),引申为到处(做……)”。这种“类型化”或“范畴化”意义还具有明显的理性意义的性质,而非很多语法学(如构式语法)研究者认为的语法意义,因为语法意义是在理性意义基础上对其语法功能和用法进行高度概括和抽象得到的,这种格式具有的意义还不具有这样的形成机制和抽象性,如“东…西…”的意义“到处(做……)”,再如“在…”表示空间或时间的意义,“…上”表示方位的意义等都是如此。
由于这种带词语的固定格式至少是由一个词加一个空位构成的,有时还会增加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或空位来构成,在构成上肯定比词要大,但它和词一样是现成的造句材料,即“词的等价物”,因而应当将其归入固定语,可以称其为“固定模式语”。
总之,依据“语言建筑材料”这一词汇单位的本质特点,固定语可以分为固定实体语和固定模式语,其中固定实体语指等价于词的固定词组和固定句子形式,固定模式语指等价于词的带词语的固定格式(以下分别简称“实体语”和“模式语”)。
三、固定语的研究维度1:实体语的研究范围、理论和方法——以歇后语为例
实体语指的是具有完整语音形式和意义内容的固定语单位,即固定词组和固定的句子形式,此前学者们理解的固定语就是“实体语”。实体语又分特殊实体语和一般实体语。特殊实体语是实体语的主体,共有七类,其中四类是大部分学者公认的,分别是成语、惯用语、谚语和歇后语;还有三类是部分学者(如刘叔新(26)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124页。、葛本仪(27)葛本仪:《现代汉语词汇学》,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8页。)承认的,分别是一部分套话(如“你好”)、专名语(如“自由词组”)和专有名称(如“北京大学”)等。一般实体语实际上是那些无法归入到特殊实体语的一般性的固定词组或句子形式。
语言学界虽然对这些具体语类在认识上还有分歧,但是大都已经进行过一定的研究,分别构建了它们的理论研究体系,其术语选择和学科分合的讨论已基本定型,当前不必也不该在这些问题上过多地纠缠,而是应该将研究重心转到对这些语类具体现象或问题的研究上来。具体来说,就是要在过去研究的基础上寻找存在的问题,并大胆尝试运用新的理论和方法对其进行探索,从而真正突破现有的研究瓶颈。下面以歇后语为例谈谈实体语研究理论方法创新的问题。
首先谈谈选题创新的问题,即当前要想真正实现理论创新,该选择什么样的歇后语现象或问题进行研究的问题。笔者近年来已完成的题目(1—5)和拟研究的题目(6—9):1.歇后语结构的动态考察;2.歇后语语义结构的形成机制;3.歇后语辨识中的分离性和同一性问题;4.歇后语词典立目问题;5.方言歇后语和普通话歇后语的区分;6.歇后语的外译问题;7.计算机中文信息处理中的歇后语问题;8.对外汉语教学中的歇后语问题;9.歇后语和其他语言中的相似熟语现象的对比研究。这些问题可以分两类:一类偏重于理论探讨,主要针对歇后语研究的薄弱之处,采取新的理论和方法进行新的探索,如1和2是对歇后语动态结构和语义机制的考察;另一类是将实际应用和理论探讨相结合,一般是在歇后语应用中发现以往理论研究的不足,进而提出新的理论和方法以满足应用的需要,如3—9,其中3和4是针对在词典编纂或建立语料库时辨识歇后语中出现的问题而做的,5是针对方言歇后语整理和调查中往往不加以区分方言歇后语和普通话歇后语而做的,6—9则是从汉外翻译、中文信息处理、对外汉语教学和语言对比的角度而设计的。
无论哪一类问题,新的理论和方法的借鉴都是不可或缺的,这也恰恰是当前歇后语乃至整个实体语研究中极为欠缺的。对此,我们应该采取积极鼓励、大胆引进的态度。只要是之前没有或很少在歇后语研究中使用的理论和方法都可以纳入其研究视野,这既包括近年来语言学界新出现的理论和方法,也包括已经产生很久但在歇后语研究中较少使用的那些理论与方法。具体来说,需要广泛借鉴的理论和方法有:1.词汇学的理论和方法。如将词辨识理论中的“分离性”和“同一性”理论应用到歇后语的辨识中去;将造词法理论应用到歇后语的研究中;在“词汇化”研究中增加“固定语化”的研究内容并应用于歇后语研究等;此外,词素理论、构词法研究、词义理论、动态词汇学、认知词汇学理论等都可以融入到歇后语的研究中。2. 语言学其他分支学科如普通语言学、语法学、篇章语言学、语用学等的理论方法。在具体的研究中,往往都是以第1类“词汇学理论方法”的运用为主,辅之以第2类“语言学其他分支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比如在歇后语结构的研究中,笔者就贯彻了这样的理论和方法。首先我们梳理了歇后语结构问题的研究情况。虽然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直到“文革”前就不断有学者对歇后语结构问题进行探讨,但真正全面系统的研究是在“文革”结束后由孙维张(28)孙维张:《汉语熟语学》,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温端政(29)温端政:《歇后语》,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王勤(30)王勤:《谚语歇后语概论》,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谭永祥(31)谭永祥:《歇后语新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等学者进行的。他们主要着眼于歇后语结构的内部形式、特点和功能等,形成了比较完整的静态研究的框架,这种局面一直延续至今。笔者着眼于此,在歇后语结构研究中引入了动态词汇学的理论。根据动态词汇学的理论,“词汇发展的共时阶段中,永远存在着一个由静态的语言成分的被运用,结果产生出了动态的言语行为,从而产生出了言语成分,部分言语成分又会被约定为语言成分等这样一个循环往复的运动过程”(32)葛本仪:《现代汉语词汇学》(第3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13-214页。。任何语言成分都有这两种存在形式,歇后语也不例外,其结构更是如此,既有静态的又有动态的结构形式,也存在一个“由静态到动态再到静态”的发展过程。因此,歇后语的结构问题可以从动态出发、以动态为主进行探讨。
据此,我们首先对动态运用中的歇后语采取向内看的视角,主要观察引子和注释间的结构关系,分析引注结构(即歇后语结构)(33)温端政:《汉语语汇学教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77页。的动态变化类型,将其分为临时性和规约性两种:前者的结构一般采用典型的“引子+停顿+注释”结构;后者则较为复杂,根据结构变化情况,又分为结构不变和结构变化两类,所谓的“变”与“不变”主要是与静态引注结构相比,结构不变是指歇后语在动态使用时继续保持典型的“引子+停顿+注释”结构,结构变化则指动态使用时这种典型结构被打破,变得和静态不同,这又有省略、倒序和分置三类。这一部分我们直接面向动态,同时结合静态来分析歇后语的结构。这和以往的研究有很大的不同。以往有的学者也曾对歇后语使用时出现的省略、倒序等变体进行过探讨,但分析不够深入和彻底,究其原因是缺乏动态语言学的眼光,没有将动态和静态平等对待,等量齐观,他们虽然也涉及部分动态内容,但仍然还是在静态研究框架中探讨动态,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说明歇后语的静态情况。
其次,我们又继续从动态的视角对引注结构的句法实现过程和功能进行探讨,和前一部分不同,这时采取的是向外看的视角,即把引注结构看作一个整体,放到句子中进行考察,来回答“歇后语如何造句”的问题。结果我们发现,歇后语不仅可以和固定词组一样充当某个句法成分(单用),还经常独立用来成句,甚至引子和注释分别处于不同的分句中,因此我们共分析出成句、跨句和单用三类功能结构,而且通过语料库的检索,许多歇后语的成句和跨句结构出现频率要超过单用结构。据此,我们提出“歇后语本质上是一种复句”的观点。这些分析中,需要使用语法上的词组、单句、复句的理论,把歇后语的句法实现过程分析清楚。
最后,我们又继续从动态角度往外看,将引注结构放在比句子更大的语篇中,重点对引注结构的句法渗透及其功能进行考察,分析引子和注释除了彼此间形成引注关系外,还会同语篇中前后相邻的句子发生关系,并从标点符号运用等方面进行了论证,后从美学功能和概念功能分布上解释了其产生原因,重点分析了歇后语出现在语篇开始、中间和结尾时不同的作用。这又运用到了篇章语言学理论或方法。
在该项研究中我们对歇后语结构问题的探讨始终贯穿了动态词汇学的观念,同时中间还穿插着语法学、篇章语言学等的理论或方法。
除此以外,我们也同样将动态词汇学的理论运用到了歇后语语义结构的探讨中,分析了歇后语的动态运用过程,解释了其通过相似点(注释)建立引子和上下文联系的过程,同时运用语法学理论对引子、注释和引注的语义组合进行了分析(34)陈长书:《歇后语语义结构的形成机制和动态特点》,《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在歇后语的辨识中引入了词汇单位的分离性和同一性理论(35)陈长书:《试论现代汉语歇后语的分离性和同一性问题》,《辞书研究》2012年第6期。;综合运用动态词汇学、语法学、语音学等理论对歇后语标点符号的使用进行了探索。限于篇幅就不再详述了。
用新理论和方法对对实体语语类进行了积极有益探索的还有:张辉分别从认知语言学和神经语言学的角度对“熟语”进行了探讨(36)张辉:《熟语及其理解的认知语义学研究》,北京:军事谊文出版社,2003年。;刘中富将词汇学的同义词和异形词理论运用到成语研究中,采用了赋值法对成语进行了科学的界定等,给人耳目一新之感(37)刘中富:《成语的界定与成语的层次性》,《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以上这些都是在传统的固定语研究框架下采用新理论和方法进行的实体语创新性研究。
四、固定语的研究维度2:模式语的研究范围、理论和方法——以模式语“被……”为例
如前所述,模式语是具有特定理性意义和片段式语音形式的带词语固定格式。确定模式语最主要的就是区分清楚其与实体语、自由词组、非词汇性格式这三类现象的关系,它们经常纠缠在一起,既密切相关或有所交叉,又各有本质上的差异。
先谈谈模式语和实体语、自由词组的关系。模式语具有半实体性半模式性,而实体语和自由词组具有纯实体性,不具有模式性,这一点它们的差异非常明显。然而,模式语可以生成实体语或自由词组,根据生成的结果可以分三种情况:
1.生成固定词组或固定句子形式。如“不……而……”生成“不寒而栗、不劳而获、不谋而合、不期而遇、不言而喻、不约而同、不翼而飞、不胫而走”等。以前所说的“待嵌结构”“词加”“类固定短语型式”都属于这类语言性的模式语,其生成的也是语言性的固定词组。
2.生成自由词组。如“在……”,如“在屋里、在地上、在床上”等。(也有例外,如“在水一方”)。语法学所说的“介词结构、方位结构、助词结构(‘的’字结构、‘所’字结构、比况结构)”等都属于语言性的模式语,其生成的则是言语性的自由词组。
3.既生成固定词组或句子,又生成自由词组。如“现……现……”既生成“现编现唱、现用现买、现吃现做”等自由词组,又生成“现学现卖、现世现报、现烧香现捏佛、现上轿现包脚、现烧窑现劈柴、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等固定词组。这类模式语本身也是语言性的,其生成的既有语言性的固定词组,又有言语性的自由词组。
还需要特别注意三点:第一,有些固定词组或自由词组从形式上看似乎是由模式语构成的,但事实上和模式语没有任何关系,如惯用语“现钱买现货”不是由模式语“现…现…”生成的,自由词组“有理和无理”不是由模式语“有…无…”生成的,因为它们的语义和模式语“现…现…”不同。第二,要区分语言模式语和言语模式语。本文所说的模式语仅是语言性的模式语,在具体使用中尤其是流行语中还经常出现一些临时性的言语模式语,如前几年曾流行“不只是…”模式的流行语,如“不只是一家串店、不只是一家杂货铺、不只是一场比赛”等,这不在我们考察的模式语之列。第三,还要区分模式语和非词汇性的语法模式。要区分两种情况:一是不带词语的格式一定是语法模式,不是模式语,“V1+V2”“NP+VP”等;二是部分带词语格式,不具有特定的理性意义,因而是语法模式,不是词汇性的模式语,如“V得”“V成”等。关于模式语的界定和辨识是一项极其复杂的问题,将另文再述。
模式语虽然已经在构式语法和固定语结构研究中多有涉及,但是极少有人从词汇学的角度将其作为固定语类型来研究(除了中文信息处理的研究者以外)。因此,对它的研究基本上都是开创性的。我们认为,今后需要在以下几个方面展开研究:1. 模式语的界定和辨识,要进一步摸清汉语模式语的总量;2. 模式语的类型,要进行形式、意义、功能等的多角度的分类;3. 模式语的功能,包括造语功能、造句功能、语篇功能等;4. 模式语和各实体语语类的关系,之前不少成果涉及到模式语和成语的关系(38)王吉辉:《固定语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2、33页。,模式语和惯用语、谚语、歇后语等其他实体语类的关系还很少有人涉及;5. 模式语个案研究,对具体的模式语的探究,这方面语法学和词汇学已有不少相关研究成果,要在此基础上立足于模式语理论继续研究;6. 模式语的应用研究,主要将模式语放在中文信息处理、对外汉语教学、辞书编纂等领域进行应用;7. 模式语历时研究,对模式语从古到今的演变发展情况予以考察。其中,1—5属于共时条件下的静态研究的内容,6属于共时条件下的动态应用研究,7是历时平面上对模式语的考察。当然,这只是初步的设想,更多的内容期待语言学界予以补充。
根据前面的分析,模式语是固定语的一种,具有词汇属性,同时处于词汇学和语法学的交叉地带,其模式性又为语法学所关注。所以,模式语研究在理论和方法上应广泛借鉴以下内容。
1. 过去固定语(主要是实体语)乃至整个词汇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要充分参考成语、惯用语、谚语、歇后语等实体语语类的研究体系,把握模式语和实体语在理论体系方面的共性和差异:参照共性建立和实体语相对应的研究板块,如模式语的辨识、造句功能、类型、结构、和实体语关系等;比照差异建立不同于实体语的研究板块,如模式语模式性、实体性、模式语的“类型化”意义等。
2. 语法学的理论与方法。广泛借鉴构式语法以及先前对格式研究的研究成果,如语法格式的“语法化”、语用特征、句法功能、格(构)式义、词组(或短语)等研究的内容。
在这些研究中一定要立足于词汇学,同时吸收和借鉴语法学的研究理论与方法。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从词汇学理论出发,不断揭示模式语的词汇特性和它具有的一般的固定语的特征,再同语法学结合,将其具有的语法属性和词汇属性结合起来,由词汇到语法,从而完整地探讨其具有的全部特点和规律。
下面以模式语“被……”为例谈谈模式语研究的理论和方法问题。
之前,我们对新式“被……”结构的研究(39)陈长书:《2009年以来流行语“被XX”结构的传播与发展》,《东方论坛》2012年第6期。本文观点在该文基础上又有所发展。,是在把“被……”看作是词组的结构的前提下进行的。随着认识的发展,我们认为仅仅将“被……”视为固定语的结构是不够的,应该进一步将其确定为模式语。沿着这个思路,我们有如下认识:模式语“被……”有语音形式,有意义内容,而且不仅有理性意义,还有生成词组的功能性意义(即语法意义),那么过去我们的描写和分析也会进一步被改写,进而发生研究范式和理论观点上的变化。具体如下:
模式语“被……”:语音形式“bèi……”,表示两种意义:1.用“被”引出被动动作行为的实施者。它一般生成“被”字词组(自由词组的一种),如“被老师(批评)、被领导(表扬)”等。“被”字词组经常充当状语。2. 由于一些非正常原因,人们被迫做了一些不情愿、不合理或不合法的事情,却被冠以“情愿”“合理”或“合法”的名义。这是一种2009年后新兴的模式语,它生成的是一般性的实体语,其结构定型性强,内部很少能够插入其他成分,如“被增长”,“被”和“增长”之间基本不能再插入其他词语。据我们统计,到2009年11月为止这一模式语生成的实体语有30个左右,如“被涨工资、被幸福、被统计、被就业、被小康、被死亡、被精神病、被择校、被捐款、被自愿、被全勤、被自杀、被失踪、被代表、被听证、被上吊、被离职、被网瘾”等。这些词组主要的语法功能是作谓语,有时也可以作宾语、定语等。
这一多义模式语的两种用法在词汇、语法和语用等方面既有共性,又有差异。其中从句法功能来看,两者都是动词性质的,作谓语是它们的主要功能。而第二种新兴模式语,从语义来看,“被……”结构必须暗含反映人们对某一社会现象的主观认识的意义内容;从语用条件来说,“被……”结构一般表示的是特定的事件,它是由某些非正常的原因导致的被动性的动作引起的,所以“被”后的成分一般表示的是由这一动作引发的结果。
我们运用动态语言学的理论,立足于共时,将共时和历时相结合,运用比较的方法对新兴模式语“被……”在近年来的变化发展情况予以探讨,其中在2009年7月-2009年12月和2010年1月-2012年1月的近4年的时间里该模式语有以下变化:第一,生成能力增强,更多的词语可以加在“被”后面组成词组。第二,使用领域有变化。许多虽然是在网络上产生的,但是一产生就很快被报纸、电视等其他媒体迅速传播,从一开始主要在社会新闻中使用,发展到社会新闻、体育新闻、经济新闻等广泛使用。第三,由于这种新兴用法“不仅本身包含一种不如意,而且是一种更高程度的不如意”(40)刘杰、邵敬敏:《析一种新兴的主观强加性贬义格式——“被XX”》,《语言与翻译(汉文)》2010年第1期。,这也影响到第一类用法,新兴用法的语法和语义特点有渗透到传统用法中的趋势。
由此我们得出结论,模式语“被……”新兴用法是从一般性的表被动的用法中发展起来的语言现象,因此二者具有部分共同特点,不同的是,新兴的“被……”又具有较为定型的结构和完整的意义,有向词汇单位凝固的趋势,其作为模式语的用法已经基本定型。
总而言之,在该项研究中我们首先运用了词汇静态描写的方法,然后围绕着模式语的静态特征,综合运用了动态语言学、语法学、语言比较等的理论和方法。
最后简单地说说将模式语现象处理为固定语的类型的意义。从理论来说,这有力拓宽了固定语研究对象的范围,使得固定语研究更加深入到词汇和语法交界的纵深地带;从应用来讲,将模式语视为词汇单位,将推动词汇教学、词典编纂、中文信息处理的发展,如在中小学和对外汉语词汇教学中将模式语作为词汇单位来处理,更有利于提高教学效果(事实上现在许多教材已经在词汇表中列了相当多的模式语,但在理论上还缺乏严密科学的论证);再如词典编纂中如《现代汉语词典》早已经开始收入“待嵌格式”等模式语,还需要越来越多的模式语进入词典,将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可以编写专门的《现代汉语模式语词典》;如前所述,中文信息处理领域早已将部分模式语列为词汇单位来处理,其合理性也需要我们的理论予以论证,以使计算机能够更加有效地处理模式语,而这一切工作都是将模式语现象处理为语法现象所无法做到的。
结语
当前语言学界对汉语固定语现象的研究虽然在个别领域取得了一定的进展,但整体上理论体系更新缓慢,研究手段陈旧落后,呈现固执守旧之态;也有少数学者有志于创新,提出大异于前人的理论观点,但同时又有违学术界对固定语现象的一些最本质的认识,不免有标新立异之嫌。科学而先进的认识必须是立足于固定语的本质特点,经过严密的逻辑推演和大量语料的检验,最终得以超越前人认识水平而得到的。为此,我们从“语言建筑材料”这一最为本质的特征入手,提出以下看法:固定语为“词的等价物”,但并非“词的等质物”,因此应在之前主要研究的“实体语”外另立一类“模式语”。固定语研究也相应具有这两个研究维度,其中实体语维度研究成果虽多,但创新不足,因此需要注入新的理论和方法进行探讨;先前的模式语研究虽有新意,但仅有零星研究,基础较为薄弱,因此需要进行开创性的研究。无论哪一种维度,词汇学理论和方法的运用是必不可少的,同时也应该广泛借鉴语言学其他分支学科的理论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