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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霸权”到“民主”
——芬伯格对人工智能霸权的破解

2020-01-07胡良沛王瑞兰

关键词:霸权伯格代码

胡良沛王瑞兰

(安庆职业技术学院思政部,安徽安庆246001)

人工智能的诞生在人类社会掀起了巨浪。学界有关于人工智能道德可能性的讨论,也有关于其替代人类劳动可能性的讨论,更有甚者还有人提出了其是否会反过来控制人类的疑问。在这些莫衷一是的观点中,当代技术哲学家安德鲁·芬伯格可谓独树一帜,他不讨论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可能造成的风险,而是将焦点放在了技术与权力的关系上,这就将人们对人工智能的猜测从未来拉回到现实。因为权力问题不管在任何时代都是人们正在经历的问题,所以我们对人工智能进行的思考应当从我们正在经历的现实问题出发才具有意义。

芬伯格从技术设计的角度出发,认为技术是一种权力的象征,而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技术同样如此,理应也是对权力的隐喻。然而,在芬伯格技术哲学的指引下,我们发现,当代社会的人工智能所展现的权力并非是为人类社会谋幸福的力量,而是为了少数利益团体谋利益的霸权。所以,破解人工智能在当代社会中的霸权,也就成为我们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

1 人工智能的霸权

在芬伯格看来,人工智能与所有的技术一样,在设计时都会形成一种“技术代码”,而这种代码是具有本体论含义的。也就是说,在本体论含义上,人工智能的“技术代码”才从规则和文化两个层面,强制引导了人类的生产、生活和思维方式,体现了其霸权的实质。

1.1 “技术代码”的本体论含义

芬伯格曾表示:“技术代码在一个统治是建立在对技术控制的基础上的社会中具有(社会)本体论的含义。”[1]不难理解,如果我们对技术的认知不局限于纯粹的技术要素或是单纯的自然科学知识,那么,凡是某物或某种过程对事物具备解构的功能都可以称之为技术。譬如,教育可以称之为技术或者教育技术,因为其可以打破儿童自我中心化的本能状态,逐步使儿童成为社会人。诚如伊德所言:“我们的生存是由技术构造的。”[2]我国学者吴国盛也曾表示:“技术是人的存在方式……把技术与人的存在方式放在一起就意味着,你如何理解技术就会如何理解人。”[3]回顾历史,我们也不难发现:当人类以“手”为主要技术时,我们就处于类人猿社会;而当人类以青铜和铁器为主要技术时,封建社会和农业社会便产生了。以此类推,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马克思所说的“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4]。自机器大生产以来,“手”的退化,使人类越来越被排除于直接劳动过程之外,而必须通过某种中介才能与现实世界发生关联,这个中介就是技术。那么,人的对象性活动也就可以理解为一种技术活动,人必须依靠技术才能与社会发生关系,才能实现其本质。所以,也可以说,人类社会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技术社会”。由此可见,技术对人类社会的本体论含义。

然而,这并不是对技术决定论的肯定,相反,芬伯格从一开始就在批判技术决定论。因为,如果技术是决定性的,那么当人类面对技术带来的环境、伦理等问题时,也就只能束手无策了。为了解决这一困境,芬伯格便开始思考技术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在芬伯格看来:“社会意义和功能理性是技术的两个无法区分的维度。”[5]所谓功能理性,指的是一种纯粹的技术要素或者单纯的自然科学知识,例如杠杆、电路、重力等。在思维的抽象中,我们可以将这种功能理性孤立出来,然而,现实世界却无法如此。所以,芬伯格还表示:“抽象的技术要素必须进入一种社会限制的情境中。”[1]也就是说,技术最终以何种形态出现在现实世界,还需要依靠相关的社会情境,譬如经济环境、政治环境、公众的期待与需求等,这就避免了技术决定论的弊端。芬伯格表示,只有社会意义和功能理性的双重聚合才能最终决定生成何种技术,而这种聚合被芬伯格称为“技术代码”。也就是说,真正对社会具有本体论含义的是“技术代码”。

1.2 霸权:人工智能“技术代码”的实质

芬伯格表示:“社会需求和技术需求被聚合在一种‘技术合理性’或‘真理的政权’中,而这种‘技术合理性’或‘真理的政权’使技术体系的构造和解释适应了统治体系的需求,我称这种现象为技术的社会代码,或者简单地称为资本主义的技术代码。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义的霸权是这种代码的一个结果。”[1]也就是说,“技术代码”除了融合纯粹的技术要素以外,还同时考虑了设计者需求、公众接受程度和期待、政治环境、经济因素等社会情境,尤其是社会情境才最终决定了何种纯粹的技术要素可以进入技术设计的过程,而这种聚合一旦完成,“技术代码”就生成了,而代码一旦生成,也就规定了技术的设计的标准和日后的使用方法。同理,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技术,其“技术代码”的确定,一方面规定了人工智能的设计标准,另一方面也规定了日后人工智能的使用方法。只不过当代社会人工智能的“技术代码”在生成过程中所结合的社会情境从一开始就是脱离广大公众而指向特定阶级的,因而其“技术代码”也就具有了一定的偏向性,再结合“技术代码”的本体论含义,不难想象,当代社会的人工智能其实就是一种霸权。

芬伯格表示,“技术代码”首先表示一种规则,而“这种规则同时完成两项功能:①分清允许的或禁止的活动;②将这些活动与用来解释第一点的一定的意义或目的联系起来。”[1]这里的第一项功能,是通过设定规则而规定人类活动的阈值。换句话说,如果人类不按照人工智能设定的规则行事或者超出了其规则所设定的阈值,那么,人工智能就将“不再智能”。譬如,人工智能会要求你说标准的普通话,不标准或者是方言通常不能被识别。而第二项功能便是一种关于文化的功能,这种功能通过第一种功能即规则向人类传递某种信息,以使第一种功能在任何场所中都可以合法化。具体来看,我们可以从生产、生活和思维方式3个方面证明人工智能的“技术代码”在规则和文化两个层面上的霸权实质。

从生产上看。B2C(business to customer)到C2B(customer to business)的转变,表明了当人工智能运用于生产时,其第一条规则就是无偿占有数据。与传统自动化技术不同,人工智能的运转更大程度上依赖于“比特世界”的数据,其是在大量数据的基础上展开的算法程序。数据对于人工智能来说,相当于人类对于自然界、对于感性的外部世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人什么也不能创造;而没有数据,人工智能什么也算不出。卡普兰就表示,人工智能“真正的价值在于数据”。[6]然而,数据从何而来?人,所有的数据都由人生产。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生存的一切起点已经转向数据,所以数据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创造财富的“土地”。然而,当我们询问我们生产的数据储存在哪里时就不难发现,原来我们的“土地”正在被少数利益团体掠夺。人类要想在智能时代生存,就必须毫无保留地奉献出自身生产的产品——数据,而算法必须保证对这些数据的无偿占有,并展开运算。这就使人工智能的规则具有了某种特殊的偏向性,同时也意味着“比特世界”正在进行着一场新的“圈地运动”。

此外,人工智能在生产上的运用还意味着生产的规则是高效率的,而这种高效率带来的是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减少和相对剩余价值的扩大,也就是说劳动者越来越不被生产所需要。虽然人工智能不能替代人,但是人工智能和传统的机器一样,可以淘汰人,就像农民因机器大生产被迫从土地走向工厂成为工人一样。而马克思却表示:“一个工人只有在一定的机器上被用来做一定细小的工作才能生存,成年人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根本不可能从一种职业转到另一种新的职业。”[4]虽说人工智能引导的劳动工种的更迭是时代进步的必然,但是,这种必然忽视了人类本身的适应程度。人工智能打着为了人类进步的旗号,丝毫不考虑人类在转换的过程中所引发的焦虑、辛劳、压力甚至是生存问题,也不考虑社会的适应情况、环境的承受程度,其与曾经高歌猛进的蒸汽火车一样,在碾过人们的血和泪之后,走进所谓的“新时代”。

从生活上看。人工智能的规则必定使人类的生活方式从“夸克”转向为“比特”。网购便是典型案例。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买到自己想要的商品,甚至是各种新奇的、个性化定制的商品。而除了网购,金融、教育、娱乐、出行、社交、办公等,也都逐步开始了“比特化”的进程。表面上看,这给人类的生活打开了方便之门。但实际上,由于这种生活必须依靠人工智能才能得以实现,因而人们正在越来越依赖人工智能。换句话说,人工智能反而约束了人类自身。因为人工智能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如果人工智能不为我们提供出行方案,可能我们就只想宅在家中;如果人工智能不为我们推荐美食,可能我们一到饭点就不知道吃什么;如果人工智能不为我们提供精准的、个性化的商品,可能我们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会无从选择。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必须毫不避讳地承认:人工智能“引领”了我们的生活。

此外,在生活上,人工智能还设定了生活必须生产化的规则。也就是说,在人工智能时代,生活即是生产,生产也就是生活。而这意味着技术对人类剥削和压迫的霸权被扩大化了。因为人工智能时代的生活具有一个巨大的特点,即无时无刻不在生产数据,而这些数据都将被少数利益团体无偿占有,并用于分析和挖掘消费者的潜在需求,进而生产出更多的商品。譬如,当我们出行时,我们将通过电子地图和定位生产数据;当我们点餐时,我们将通过网络支付和好评点赞生产数据;甚至在我们入眠时,我们还将通过运动手环生产关于睡眠的数据,并被上传至云端用于分析不同人群的睡眠状况,接着,我们就会发现各种监测睡眠和改善睡眠的商品纷至沓来。这样来看,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被人工智能限制了。但是也请不要忘记人工智能生成的全过程,其中引导人工智能设计的少数利益团体才是真正影响我们生活的幕后推手。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会发现一个令人奇怪的情况,如果这种生产数据的劳动和对数据的占有行为是强迫和无偿的,那么所有人就应当如马克思所言:“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4]但在人工智能时代,马克思的判断并没有实现,人类并不因数据被无偿占有而感到不舒畅,也并不想逃离这样的劳动;相反,人类却乐于游弋在这场数据游戏之中。这便是人工智能的“技术代码”的第二种功能——文化功能。也正是文化的功能对思想的强制改造,使规则的霸权被合法化了,而这种使霸权合法化的功能,本身就是一种霸权。

在芬伯格看来,任何技术的“技术代码”所规定的规则必定会传递出一种文化。譬如,就传统的汽车技术而言,如果不踩油门,汽车永远不可能前进,而一旦我们遵循规则踩下油门时,我们也就同时认同了发动机驱动的原理,并且,我们所认同的还远远不止这些。芬伯格表示:“技术的设计不仅反映技术中某一种社会因素,同时还具有更广泛的社会价值的假设。”[7]当我们踩下油门时,我们可能还将认同汽车公司的企业文化、认同机械工作的工业价值,甚至还将认同城市建设规划,因为后者不仅为驾车提供道路,而且还是一种与汽车同样的、是关于社会进步的文化理论。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技术当然也不例外。

人工智能的规则传递出的最主要的文化就是对数据的“共享”。正是因为数据的共享给人类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推动了人类社会的科技创新、经济发展、管理水平以及分析能力的提高,所以我们在知觉层面就被灌输了人工智能是无可挑剔的意识。然而,这种文化本身就是虚假的,数据从未真正实现“共享”,因为人工智能时代的“共享”正如资本主义社会的“福利”一样,从来都不是为了公众的真正利益。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数据在何时何地被收集,也不知道我们的数据去向何处,被用作何种分析,我们只知道,商家将利用大量数据来分析我们可能产生的新的需求,接着再提供某种产品以供我们消费。我们会不自主地感叹,人工智能时代的商家是最懂我们的人,却永远都不会意识到,商家只是想通过我们帮助他们积累资本罢了。甚至商家也会因为自身所炮制出的这种用于遮蔽自身不可见人目的的文化而忘了自己的“初心”——获得资本。正如阿伦特所言:“一个骗子越成功,他让人们越信服,他就越有可能最后也相信了自己的谎言。”[8]这也是马尔库塞眼中资本主义的最大成就:通过“美好的前景”,将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没有反对派”的社会。在人工智能时代,也几乎没有人反对自己的数据被无偿占有。其实,使霸权合法化,才是最大的霸权。

综上所述,从技术设计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的“技术代码”在规则和文化两个层面对人类的生产、生活和思维的强制引导,都体现了其霸权的实质,而这对当代社会的影响将是极权的诞生。

2 极权:霸权的恶果

霸权(hegemony),来源于希腊语hegemon,意为领导或者领导者的意思。该词词源可以追溯到seek,意为“寻求”,而其引申义则为寻求统治的权力,因而又有支配权、霸权的意思。但是霸权(hegemony)与极权(totalitarianism)有所不同,从词源上看,total意为全体的、全部的意思。如果说,霸权是为了寻求对某物、某人或者某个团体的支配权,那么极权则是霸权的进阶。换句话说,霸权是为了寻求全面统治,而极权则是全面统治的实现。

前文已经表明,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生产、生活和思维方式都需要依靠数据算法才能得以运行,因此掌控了数据就决定了人类将以何种方式存在。然而,仅有少数利益团体掌控数据,也就意味着掌控数据的少数利益团体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类的生存方式。这种全面统治的极权,一方面会在物质上进一步拉大贫富差距;另一方面在精神上也会使人成为名副其实的“空心人”,从而使人类的精神家园面临崩塌的危险。

2.1 贫富差距的极化

人工智能对数据无偿占有的事实,是现代社会对马克思批判的国民经济学观点的肯定。国民经济学认为,劳动创造财富。但事实上,工人的财富程度却与其生产产品的数量和力量不成正比。这一切的“原罪”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的分离,其造成的恶果就是占有生产资料的人的财富不断增加,而只能靠出卖自身劳动过活的雇佣工人“除了自己的皮以外没有可出卖的东西”[9]。在人工智能时代,数据作为一切生产的起点,其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已经与生产者分离。现代雇佣工人和无偿占有剩余价值的数据资本家是这种分离的产物,或者更确切地说,生活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每一个人,由于生活与生产的重叠,因而每一个人都是雇佣工人,而且是超过八小时工作制的雇佣工人,他们和可以随时随地收集并分析数据的少数利益团体都是人工智能时代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产物。其实,人工智能时代的每一个人和少数的利益团体都仅仅是机器大生产时代雇佣工人和资本家的进化版。无论是资本主义时代或是人工智能时代,只要生产者和生产资料的分离存在,生产者和无偿占有生产资料的人的对立也就必定存在,只是形式更加多样化或者更加隐蔽。然而,由于在人工智能时代,大多数人自始至终都未参与到人工智能的设计中,因而“技术代码”也必定倾向于始终参与和把控设计过程的少数利益团体。而这个少数利益团体又是机器大生产时代资本家的进化版,那么人工智能也必就将扩大机器大生产时代的贫富差距。

2.2 人类精神家园的崩塌

阿伦特曾表示:“在全世界极权主义的条件下,每一个个人都会绝对无疑地受到控制。”[10]这种对极权主义的指控,表明了极权是一种对人类的全面控制,并且这种控制是一种无法反抗的甚至是一种无法意识到的控制。人在这种控制下,将成为名副其实的“空心人”,那将是一个充满虚假思想、空洞灵魂、随波逐流、缺乏个性、不懂反思的人,也将是一个将所有事物行为都依托于人工智能的机器。

帕斯卡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的确,人的伟大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将思想意识排除在外,就连马克思在考察了关于人的历史之后也说,人还具有意识。尽管马克思从来不认为思想意识是纯粹抽象的,而认为其是来源于现实世界的,但是,无论如何,马克思对人的考察也从来不将思想意识排除在外。可见,人类的精神世界对人能够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真正的人的重要性。然而,问题在于:人的思想应当是什么样的?

关于这一点,马尔库塞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他认为发达工业社会致使了“批判的停顿”,整个社会都是一个“没有反对派的社会”,因而人也就是一个“单向度的人”,是一个仅有肯定向度而没有否定向度的人。简单来说,人的否定向度是一种反思能力,而这种反思能力是人之所以为人所不可或缺的。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生存方式都建立在数据的基础上,都要依据算法分析结果来展开,如此一来,我们就没有了对事物的反思。我们仅需要肯定人工智能给我们的答案即可,那么,人也就因此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随着人工智能对人类反思能力的抹杀,尼采的“锤子”也同时失去了功效。尼采说:“重新估价一切价值……负有如此使命的命运时刻迫使他跑到阳光下,抖掉身上变得沉重的、过于沉重的严肃。对于这样的使命来说,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任何‘时间’都是一件幸事。”[11]这正是告诉我们:创造力对人的重要性。在尼采看来,任何对真理的寻求都是一种解释,包括他本人的理论,而一旦这种解释变成了客观真理,譬如亚里士多德创造的“四因说”,那么将使自己以及其理论都变成“偶像”。而此时,就需要一个“锤子”对这个“偶像”展开敲打,直到发出回响,直到“偶像”的毁灭,直到“新偶像”的崛起,循环反复。事实证明,牛顿在尼采之前就使用了“锤子”,而爱因斯坦对牛顿也同样使用了“锤子”。人类也正是在“锤子”不断敲打的进程中进步。但是在人工智能时代,尼采的“锤子”被没收了,从否定向度被抹杀开始,“锤子”就不再敲打任何事物,人工智能在当代似乎成为一个新的偶像,而且是永远不会被“锤子”敲打的“偶像”。因为人工智能可以给我们前所未有的美丽的答案。如此一来,人类的创造性也就消失了,人又进一步丧失了原本属于自身的那部分。

人工智能除了对人类反思能力和创造力的谋杀以外,同时还妄图利用理性抹除人类非理性的特征。皮亚杰在分析认识形成的开端时就表示,儿童一开始认识这个世界并无“非二分主义”,即主客体不分,因而表现出一种根本的自身中心化,这即是人固有的一种非理性的尺度[12]。然而,自启蒙运动以后,由于理性的光辉照进人间,人类便开始反叛本身属于自身的尺度,即抛弃非理性。由于理性反叛了封建和宗教,使人类走向新世界,同时,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科技发展对人类的福利等历史事实也一次又一次证明了理性的力量。长此以往,一种崇拜理性的文化便诞生了,非理性作为人本身的尺度也就被排除了。在人工智能时代,无论数据还是算法,始终是一种理性逻辑,人类的生产、生活和思维都在按照人工智能的理性逻辑运转,如此就很难再追寻到人类非理性的痕迹了,因而人也就变成了一个理性的机器。但实质上一个完整的人,必定具有理性和非理性两个方面。

综上所述,如果人工智能的霸权持续发展,势必会形成极权,而这种极权通过对人类的全面统治,一方面必将在物质上进一步拉开贫富差距,另一方面,也会使人丧失反思能力、创造能力和非理性的尺度,从而使人成为名副其实的“空心人”。

3 霸权的原因

人工智能为何在现代社会成为一种霸权,这得从利益开始说起。在芬伯格看来:“利益是历史上非常明显的、强有力的和持续的动力,所以利益是分析的起点。”[1]但是,利益并不能独立存在,其必须依托于某种载体,而这个载体便是通过技术设计而生成的“技术代码”。由于人工智能的发展史从未逃脱以获得私有利益为目的的“技术代码”,因而在这个“技术代码”上形成的关于人工智能的设计规则必定存在不公正,同时,其传递出的文化也必定会将这种不公正的设计规则合法化。

3.1 技术设计规则的不公正

芬伯格认为,技术设计的过程使“演员、商人、技术人员、顾客、政客以及政府都包含在其中(有时是一个,有时是很多个)。他们通过所掌握的资源、交纳的税款、资金等在技术设计的协商中发挥他们的影响力。于是,新技术从一开始便被赋予了明确的目的,不同利益团体的利益和观点都渗透到了技术设计之中。”[7]这就说明,在经验世界中最终生成的技术是不同利益团体为了自身利益而展开博弈的结果,而博弈的最终结果必定取决于力量较大的一方,其他各方则只能尽可能地妥协。而作为人数广泛的公众,尤其是深受技术影响的公众却很难参与到技术设计的过程,因而他们的利益也就被忽视了。

人工智能的设计同是如此。在现代社会中,大部分公众只是人工智能的使用者,他们必须按照人工智能所规定的规则操作,譬如你必须学会说标准的普通话,你也必须学会使用智能手机。如果出现一个“鲁滨孙”,他就会被人工智能排除在外。事实上,很多欠发达地区仍存在大量的“鲁滨孙”,他们的利益将被忽视。而即使你能熟练运用人工智能的规则,你也还必须不断生产数据以供其分析,这些都是人工智能在设计之初所预设的,其必定是为了满足在博弈过程中某一股或者某几股力量的共同利益。正是这种设计规则的不公正,使得大部分公众只能按照在博弈过程中胜出的一方的意愿来行事。

3.2 文化功能对设计规则不公正的合法化

如果将人工智能设计的过程公布于众,相信大多数公众都会要求保障自身利益。但是,在以获得私有利益为目的之上建构的不公正的技术设计规则,却能够通过“技术代码”的文化力量来消除反抗。芬伯格将这种功能称为“形式的偏见”。

在芬伯格看来,偏见分为两种:“实质的偏见”和“形式的偏见”。“实质的偏见”犹如英国女王与公众之间的阶级差别,而这种明显的阶级地位的划分在现代社会中早已不得人心。于是,将霸权合理化的方法便转向“形式的偏见”,这是指利用文化创造一种看似公正的方式替代“实质的偏见”并在现代社会中发挥功能。譬如,当人工智能引发了巨大的失业问题时,伦理首先会对人工智能进行质问,甚至我们可以将其诉诸公堂,交由法律审判。但是,法律作为上层建筑的部分,其同样无法做到绝对客观,因此,法律又将寻找一种绝对客观的标准,而这个标准最后可能会落到人工智能本身,因为在人类长期形成的常识中,科学理性被认为是最客观的(尽管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如此一来,人工智能对数据的无偿占有等问题,就被认为是人类社会进步中的合理性问题。同时,人工智能所创造的巨大效率(例如经济效率、工作效率等)又将再次证明其合法地位,“因为效率是一个广泛得到认同的价值”[1]。芬伯格表示:“形式偏见的本质是在时间、地点和由相对中性的要素组成的系统的引入方式上存在有成见的选择。”[1]这里“有成见的选择”正是指技术设计过程中力量较大一方博弈胜利的结果。或许,仍有人认为,如果公开人工智能的算法,可能由于专业知识不同,使算法并不能真正地为广大公众所认知,那么,公众也因此不能有效地参与人工智能的设计,同时还会降低技术发展的速度和人类进步的效率。但需要明确的是,技术的发展或者人类社会进步的最终目标永远都是为了人的发展,效率本身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为了私有利益而炮制出的关于文化上的“形式的偏见”。可见,在文化的“形式的偏见”的作用下,人们根本就无法意识到人工智能的霸权,更别说抵抗了。

4 公众参与的技术设计:走向民主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发现人工智能之所以在当代社会形成霸权,正是由于在技术设计时,少数利益团体通过自身现有的资源(例如资金、社会权力、影响力等)使人工智能的“技术代码”最终实现的功效能够且仅能符合自身目的。如此一来,人工智能的规则就是少数利益团体的规则,该规则传递出的文化也就是少数利益团体的文化。如果要解决这一问题,就有从技术设计的角度入手,建立有广大公众参与的设计制度,才有可能破除人工智能的霸权,建构新的关于人工智能的“技术代码”,使人工智能始终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进而嬗变为民主的技术。

4.1 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合法性和可能性

可能有人会疑问,公众参与技术设计,就能够避免霸权吗?需要说明的是,这是在技术或者说是在“技术代码”具有本体论含义上的探讨,而且拥有广大公众参与的技术设计制度并不同于传统的政治制度,其无固定条款,而是在文化模式中发生的对民主的下意识赞同。也就是说,一旦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过程成为一种文化,则无公众参与的技术将不再诞生。而包含了公众参与的技术,则在设计的过程中首先摒弃了先前因拥有大量社会资源而使技术始终符合少数人利益的做法,同时没有社会资源的公众也会因自身的利益而展开斗争,经过这种斗争形成的新的“技术代码”将推动技术走向一个新的历史方向。这个方向由于在规则上符合最广大公众的诉求,同时在文化上也是大众的文化。这种文化会使人们像拒绝奴隶制一样拒绝一切为了私有利益而企图操作“技术代码”的行为,因而,霸权也就永不复生了。可见,如果让公众参与技术设计,那么必定将打破现有的“技术代码”在规则和文化上对人类的霸权统治。因而,最终生成的新的“技术代码”也必定使技术走向民主。

关于让公众参与到技术设计当中,仍有两个问题需要澄清:一是公众参与的合法性问题,二是公众参与的可能性问题。

第一,关于合法性的问题。首先,芬伯格在研究医疗实验时曾表示,病人们通过交流病情来缓解他们的症状,而“症状的缓解不仅意味着舒适,而且意味着生命的延续,这里,病人和医生也常常一起努力以取得传统医患关系中不能取得的成效”[13]。也就是说,当病人与医疗技术的对象(病人)和医疗技术的操作者(医生)形成对话时,医疗技术将产生更好的效果。这说明了技术的参与者,即被边缘化的被统治者参与技术设计的合法性,同时也说明被统治者能够更好地促进技术为人类的发展服务。其次,每一个受技术影响的人,尤其是技术的使用者们,从来都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的利益应当受损,或者他们应该仅按照利益团体的意志和逻辑来生存。人,生而平等且自由,任何人都应当被赋予参与技术设计的权利。

第二,关于可能性的问题。首先是制度上的可能性。对于传统的政治领域来说,技术领域仍是一个开放的领域,任何人都可以有对科学的挚爱与追求,任何人也都可以进行发明创造。科学技术从未明确限定过某种特定群体,因而统治上的盲区就成为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自由地带。其次是技术上的可能性,而这又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传统的民主制度由于空间的限制,使公众无法全部参与某项议事当中,因而唯有采取代议制的方法。但是在人工智能时代,空间的限制显然已经无法阻挡公众参与任何议事的脚步,人们对人工智能的期待,可以通过互联网得到更好的表达。同时,算法还可以很快地分析和挖掘出人类对技术更深层次的需求,这又避免了因大量收集和分析数据而带来的低效率。另一方面,科学技术始终存在库恩所说的“反常”。“反常”的出现毫无规律可循,我们唯独能知晓的是“反常”意味着新的发现可能即将诞生。譬如,在拉瓦锡发现氧气之前,舍勒和普利斯特里早就发现了这一气体,但由于他们始终局限在燃素理论的框架下,因而不能有效地解释这一违背燃素理论的气体,所以,暂且将这一气体称之为“笑气”。同理,任何一种技术,包括人工智能,同样也会出现“反常”,从来没有人能够保证机器不出现故障或者不出现意外,我们也不能确定人工智能在将来会给人类带来何种“惊喜”。而这种“反常”意味着任何团体都永远不可能完全掌控人工智能,这种技术上的“自主性”,又为瓦解现阶段人工智能的霸权提供了可能。最后是参与者需求的可能性。芬伯格表示:“人一旦卷入到技术网络中,就具有了一些特殊的利益。”[1]在人工智能霸权的作用下,一大部分利益受损的人,为了保障自身的利益,其必定会反抗霸权,因此,这又为颠覆人工智能的霸权提供了主动性。

4.2 关于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建议

一旦公众参与人工智能的合法性问题和可能性问题得到澄清,我们就可以探讨如何更好地实现公众参与技术设计这一问题。在此,我们提出以下3点建议,以促进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发展。

第一,建立数据公有制。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阶级对立和贫富差距发生的根本原因是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所致,因此,必须消灭私有制,建立公有制。如果将马克思的观点延伸到“比特世界”,那么建立数据公有制也就成为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首要前提。因为数据的私有必定会对抗任何形式的公众参与。马克思表示:“这种新的社会制度首先必须剥夺相互竞争的个人对工业和一切生产部门的经营权,而代之以所有这些生产部门由整个社会来经营”[4]。也就是说,整个社会的生产,应当为了全体人类的共同利益,在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参与下进行。因此,按照马克思的理论,应大力发展公有制,不仅让“夸克世界”的生产资料公有化,同时,也应当将“比特世界”的生产资料公有化。

第二,加强关于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教育和宣传。芬伯格表示:“必须实行范围广泛的教育,这一条件就像获得技术技能一样是必要的。”[1]现代社会的教育普遍关注的是对科学理性的培养,而对技术的反思是缺失的。传统的教育告诉我们不了解纯粹的自然科学知识是无法参与技术设计之中的,但是这种观念本身就是一种霸权,因为技术并非仅为某一种科学共同体所运用,技术应用的范围最终是要超出科学共同体的。因此,关于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思想意识也需要通过长期的教育和宣传来促进。

第三,建构不断发展的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制度。要想实现公众参与的技术设计,就必须要落实到制度层面。然而,制度一旦形成,将带来两个问题:一是对人的驯化。因为制度亦可当作一种管理上的技术,其可依靠自身所含有的一种文化上的力量将一切事物(包括不合理的事物)变成理所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完全知道我们现在认为合理的事物在将来是否合理)。二是极权的诞生。诚如马尔库塞所言:“技术的合理性已经变成政治的合理性。”[14]也就是说,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会带来一种极权主义,而这种极权使我们被强制但却无反抗意识。因此,我们要建构的公众参与技术设计的制度,必须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制度,公众如何参与技术设计、应当参与到何种程度、在何种范围内参与,这些都不应该是一个常量,应需要根据实际需求而不断变化。

综上所述,一旦公众参与技术设计成为事实,那么人工智能的“技术代码”就必将融合最广泛公众的利益和需求,因而其规则和文化也必将为最广泛公众服务,从而使霸权不复存在,人工智能也就将成为一种民主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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