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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书写与浙商形象的审美建构

2020-01-07

关键词:浙商财富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在经济学、社会学领域,浙商之崛起,无疑是正面叙事的对象。然而,受制于传统“为富不仁”的道德义愤,与新世纪初“底层写作”的影响,当代文学中对浙商的书写往往遮遮掩掩、歧义丛生,乃至批评界对浙商的文学叙事呈现出相当程度的漠视与偏见。这使得文学书写中的浙商形象与经济学、社会学领域的浙商形象产生相当的错位与断层。人们在艳羡浙商财富的同时,总是难以克制对财富的向往,也难以摆脱为富不仁的有色眼镜。对于资本财富的矛盾态度有着理论上的来源依据,一方面韦伯以新教伦理为资本主义精神张目,另一方面,在文学与美学上对资本财富则有着鲜明的现代性批判立场,它“被理解成一个三重辩证对立的危机概念——对立于传统;对立于资产阶级文明(及其理性、功利、进步理想)的现代性;对立于它自身,因为它把自己设想为一种新的传统或权威”[1]。基于这样的矛盾,当代小说在描写当代浙商时便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美学陷阱。而与之恰成对照的则是,当代小说中的历史题材作品往往以家族小说的形式正面塑造历史上的浙商,影视剧也同样正面描写浙商在改革开放中拼搏发家的历史,在这些正面形象塑造中却未能免于义利之辨、家国情怀的模式。这就与当代小说中的浙商形象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文学界、批评界的普遍偏见与漠视中,同代人、同地人,浙籍作家笔下书写的浙商形象,能够以相对客观的态度面对浙商及其代表的财富,在如实写出财富与人性复杂悖论关系的同时,展开神性与世俗的交织,面对资本财富及其关联的现代性危机,以在场书写的方式提交了自己独特的美学答卷。

一、当代民营资本生产关系与生产活动的如实呈现

浙商的创业史,是一部资本财富原始积累的历史,其间融入了浙商勤劳、执着的地域性格。“融合商人与手工艺两者为一体”[2]也体现了以浙商为代表的中国制造的工匠精神。在浙籍作家哲贵、王手、钟求是、畀愚等的小说中,展开的是一部从家庭手工业作坊起步,通过制造加工业逐步积累财富的浙商发家史,这是非常具有普遍典型意义的当代民营资本生产关系与生产活动。浙江民营企业以生产加工日用品为主,举凡眼镜厂、皮鞋厂、电机厂、配件厂、美容院、打火机厂,马桶厂,电器厂等,皆本小利薄,又皆为百姓日用,靠质优量大取胜。《雕塑》中的唐小河,做雕塑家不成,却以做雕塑的艺术精神,打造了最好的马桶品牌“痛快”。他从代加工起步,从模仿贴牌转向自创马桶品牌,其间经历的重重困难,甘苦自知,唯有他的妻子,同时是家族式企业的合伙人感同身受。《责任人》里的黄徒手硬是靠手工打磨成千上万个6毫米的微洞;《牛腩面》中的季良对菜品、口味的精致追求;《刻字店》的爸爸把印刷当成艺术……这些与生活日用相关的制造业看起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似乎人人能做,家家可为,但实际上,每家店、每爿厂都有自己的技术师傅,俗称“老司”。每家店、每爿厂都有自己的核心技术,被称为“商业秘密”。同样是做皮鞋,为什么这家发财那家滞销,关键就在这“商业秘密”上。《少年少年》中少年家的鞋之所以勒脚的秘密,《乡下姑娘李美凤》之能成为鞋厂的技术工人,都与核心技术、商业秘密有关。

这些最初从家庭作坊起步的浙江工厂,整个生产经营关系都是夫妻店式的,其运作方式也就离不开家族企业的特点。《讨债记》《推销员为什么失踪》《送别》等小说中都写了浙江民营企业中常见的一种模式,丈夫在机关单位,妻子办厂开店,妻子在商场搏击沉浮,丈夫则在女方遇到困难时处理难缠的社会关系,双方“一内一外,政治加经济,相辅相成”,被视为理想的合作模式。《推销员为什么失踪》中的父亲,在市里文化部门工作,虽不是显赫部门,却也能调动相关资源,替经营鞋料的母亲摇旗呐喊。当母亲遇到对手,农民张国良以农民式的狡黠而坚韧与母亲展开“不讲规矩”的残酷竞争,父亲便利用他的身份与职务轻而易举地联系到远在广西的上家,又略施小计让张国良陷入困境,最后利用法律手段将张国良彻底逐出生意场。但这一模式也并非全然有效,有时也会在夫妻双方关系中种下裂痕。如《讨债记》《送别》中,当妻子的经营蒸蒸日上,夫妻双方经济状况变化之后,双方的地位也会发生逆转,原本和谐的家庭生活也开始充满了利欲关系。究其实质,这正是家族式经营必然潜伏的危机,使夫妻情感关系也被纳入了政治经济学的计算范畴。《第三把手》更进一步写出,夫妻家族企业壮大之后,“小三”的加入使这场博弈变得更为复杂。《第三把手》中的“小三”周节如,并非以色取胜,反而是因其能干而被老板李金锁相中,任命为职业经理人,大刀阔斧地改革鞋厂的生产与管理,成了厂里名符其实的“第三把手”。“小三”周节如与老板娘李回珍的争锋,充满了情感化的细节。周节如就是李回珍身上的“不宁腿”,长在身上难受,又偏偏要她不得。《乡下姑娘李美凤》先是依靠一双手,成为进入老板夫妻卧室,给皮件划料的核心技术工人,进一步以身体侍奉老板,而老板娘先是求李美凤分担妻子的义务,后又警惕提防李美凤的步步入侵,这样畸形而矛盾的关系反映的却是极度现实的家庭作坊式生产关系与生产活动,资本关系就这样渗入家族与社会的每一个细胞中,在全部现实中写出人心与情感的复杂纠葛。

从制造业起家的浙商,遭遇到的问题往往是民营经济发展过程中的普遍问题。政商关系导致营商环境恶化,民间借贷、三角债等导致的融资困难,炒房团、高利贷等金融资本主义滚雪球般的快钱,轻松容易的财富积聚方式开始腐蚀原有的制造业生产,也腐蚀了一心一意做好产品的工匠精神。诸多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描写,追溯浙江的重商传统,并把民间借贷的契约规则,视为做人的根本,严肃地审视这一传统是怎样断裂的,只要民间借贷链条中的一环断裂,就会发生全面崩盘的多米诺骨牌效应。《送别》中的黄超越送走了不堪国内营商环境重压的妻子,竟有一种无法把握妻子是否会一去不复返的感觉;《跑路》中的胡卫东原本一心一意做皮鞋,每一双皮鞋都亲自检验,最终禁不起民间高利贷的诱惑,把钱放进了担保公司;《金属心》中的霍科炒楼成功,换了金属心后变得冷漠无情。《决不饶恕》中的刘科以爱情的名义,拿了周蕙苠替他集资来的钱一去不复返。在刘科毫无责任感地放浪不羁、闯荡天下的同时,周蕙苠却为之还集资巨款,消耗了全部的青春与生命。长篇小说《白虎图》从二十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写起,那时随便开个小店都能发财,从开服装店,到炒房、担保公司爆发的债务危机,再到新一代商人陈宇宙以电脑游戏起家,开网络公司,甚至准备上市。《白虎图》的命名,似有白虎吃人的寓言式隐喻,但小说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恰恰摆脱了贫富道德寓言,反而在长篇的框架里写出更为真实,或者说“公正”的浙商历史,相当客观地以时间顺序展开了浙商从初创到发展、从危机到新生的历史,记录下这个时代的历史本质。《白虎图》中浙商所走过的道路,极具普遍性和代表性,几乎是一部浙商史的自我总结。

二、凝聚历史本质的精神症候

依靠劳动力起家的制造业,只能依靠加大劳动强度与延长劳动时间积累的财富。不断重复的劳动,在人工与机器的较量中挑战人的生理极限,已经精益求精到了最后的极限,同时亦极大地损害了身心健康。浙江作家哲贵在创作自述《隔壁的富人为什么哭泣》谈到,当他放弃了始终让他觉得有点隔的民工生存写作,以温州富人为描写对象,创作“信河街系列”小说时,才开始了真正的写作。他小说中很多人物的原型都是他生活中的朋友,他感知着他们荣耀光环下的脆弱与痛苦,而“他们身上的疼痛,或许正是社会的疼痛,他们身上的悲哀,或许正是历史的悲哀”[3]。正是在这样的同情之下,哲贵进入了真正的写作,突破了人物塑造的符号化。在情感上,哲贵与他的富人朋友们推心置腹,近距离的观察使他感同身受他们身上的疼痛,又对现状无能为力。同时在理智上,哲贵敏锐地概括出这个时代财富阶层的根本特点:财富的极大增长不但没有办法解决一切问题,反而使得人的内心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冷漠,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包括爱情、亲情、自我、尊严等等,包括忘了不时停下脚步倾听自己的内心”[4]。

哲贵的“信河街系列”小说中,以信河街的富人阶层为表现对象,先后推出了《决不饶恕》《责任人》《金属心》《陈列室》《刻字店》《雕塑》等中短篇小说。作品大多描写富人们在财富的极大积累之后,却依然感到内心的空虚与疼痛。一面是物质的无限扩张,一面却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感觉与温情的失落。小说写了一系列富人的不幸与匮乏,写了财富背后的悲伤,财富对人性对精神对内心的扭曲,以及富人对自身处境的悲剧性挣扎。在那些空虚与疼痛的背后,曲笔道出了资本积累过程中的原始血腥味,在其中百炼成钢的温州富人们已经如金属般坚硬强大,但金属心冷冰冰的机械跳动使他们害怕,只有人间的温暖才具备拯救的力量。几年前,笔者在与哲贵的访谈中,曾讨论过哲贵小说对浙商形象书写的特点。这篇访谈的题目就以哲贵在访谈中的一句关键的话,《拯救从内心开始》为题。哲贵在《我对这个世界有话要说》一文中,提出应该打破“预判”,打破我们以往对这个商人群体的“偏见和遮蔽”[5]。与2005年以来成为热点的“底层写作”不同,哲贵写与“底层”相对立的“富人”。“富人”在哲贵的笔下,不再是为富不仁的抽象物,而是写出他们真实的“匮乏”。当创作与评论一边倒地用阶级义愤遮蔽了对财富、以及对富人阶层的体察时,用贫富道德模式替代了更为丰富的现实人生时,哲贵却以写富人的不幸与痛苦为描写对象,寻找到了他独特的创作之路。

《责任人》中的黄徒手,硬是靠手工打磨成千上万个6毫米的微洞,高强度、单调重复的手工劳作不仅损害了黄徒手的生理健康,更使他产生了难以恢复的心理应激反应,以至于闻到金属镍片就“失眠、头痛、消化不良、情绪低落”。最后只要一靠近车间,就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就头晕,就想呕吐;他不能碰妻子郭娅尼的身体,一碰到郭娅尼的身体,就会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决不饶恕》中的周蕙苠依靠母女俩做裁缝,没日没夜里做,偿还了四十万的巨债。损害了周曾经的美貌,使她迅速变成老太婆。《施耐德的一日三餐》中的施耐德打金出身,给自己做了无数个以假乱真的红宝石戒指,遇到来借钱的人,就把戒指扔进河里。壁虎断尾自保,红宝石戒指就是施耐德的尾巴。以至于继女来借钱,也控制不住自己,继续扔戒指的套路。《雕塑》中唐小河从仿冒到自创品牌,经历了重重艰难,以至于“阳痿”了;《刻字店》中爸爸在赚到很多钱之后伪造了大批暂住证,只曾因为没有暂住证而被打断一条腿;《陈列室》魏松做的塑料女体都是按年轻时暗恋的女友的模样做的;这些几近偏执狂的行为,揭示出了依靠勤劳以至于刻薄的方式进行原始积累的温州模式的秘密。打火机镍片、马桶、红宝石戒指等,是他们发家致富的产品,当这些产品转化为商品时,为他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而这巨大的财富却源自简单的经济发展模式。小手工业一日又一日的重复劳动,攫取了黄徒手、唐小河等人的血和汗,榨干他们灵魂与精神的汁液,最终回到穷得只剩下钱的状态。这些产品已经成为让黄徒手、唐小河们又爱又恨的“商品拜物教”,“商品不是纯物质的东西,商品中有些观念性的东西”[6],“商品拜物教实际上就是某种被抽去了具体劳动实质的产品的拜物教,由此不得不屈从于另一种类型的劳动,一种意义的劳动,也就是被符码化了的抽象劳动。……拜物教实际上与符号——物关联了起来,物被掏空了,失去了它的实体存在和历史”[7]。小说总是善于抓住这样特殊的一个产品,转化为“商品拜物教”的产品,充分写其细节与局部,凭借物的细节与局部,深刻地写出进步意识形态对人的全面掌控之后,“物”对“人”的异化。这样的写作逸出了为富不仁的陈旧套路,将笔触深抵财富阶层的内心,为其传神写照,同时也为这个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写下了真实的人性历史。正如李敬泽所指出的,哲贵有着一种“奇异的安稳和温厚”和“温和的内省性”,“怀着同情,但又很可能是怀着最深的反讽之意,在小说中验证了他的人物的人性水平”[8]。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浙商发展的历史,当最初被物所控、所役的血腥原始积累过去之后,财富抹平了伤痕,打造了新一代光鲜的浙商。当浙商被迅速地推上财富的顶峰,心理、价值、精神、文化的观念等却都没有准备好,用小说中的话来说,就是“身体跟着环境坐着火箭跑了,把心丢在原地了”。此时的财富被彻底景观化了,城市的豪华酒店安放着他们的身体,也寄宿着他们的灵魂。财富已经使他们厌倦一切,只能逃避生活。《住酒店的人》中的朱麦克不愿住在家里,终年住在酒店。住在酒店他也仍然在逃避年青的柯巴绿的追求、逃避佟娅妮的爱,最终去了云南。《柯巴芽上山放羊去了》中的富二代柯巴芽在百无聊赖、爱无所爱中选择了在山上茶园隐居。《契约》中的汤依妮与钱一群若有其事地签订了小三契约,却因一场汶川大地震,揭出了汤依妮的富二代身份。《空心人》中的南雨无法爱上任何人,对追求他的鲁诺娃逃避,而鲁诺娃在经济危机到来后,只能嫁给自己不爱的汤伯光,以度过难关。都市中的酒店、山上茶园、云南小镇、震后汶川,都是景观化的地理标志。“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9]。当财富将世俗生活全然包裹,浙商试图穿越财富的迷雾,重新找回世俗生活的意义,但这种寻找依然穿行在由财富制造起来的或都市、或田园的景观之中,寻找依然是徒然的,试图在财富堆砌起来的商品世界里寻找精神突围必然失败,因为商品世界所构筑的“景观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会生活的时刻。商品不仅是可见的,而且就是所见到的全部。所见到的世界就是商品的世界。现代经济生产广泛而强烈地扩大了它的专政”[9]。

三、进步意识形态的日常反思

对世俗财富的批判是容易的,实现了金钱自由的财富阶层也能够轻而易举地选择超越世俗生活的方式,但当边地、山区等成为富人们避世的桃源时,这种桃源其实仅仅是一种景观化的方式建构起来,是虚幻而不真实的。“在真实的世界变成纯粹的影像之时,纯粹影像就变成真实的存在——为催眠行为提供直接动机的动态虚构事物。为了向我们展示人不再直接把握这一世界,景观的工作就是利用各种各样专门化的媒介……景观是对人类生活的逃避,是对人类实践的重新考虑和修正的躲避”[9]。重要的是必须破除这类景观所营造的幻相,“景观是对宗教幻觉的具体重构。景观技术没有驱散人类将自己异化的力量投身其中的宗教迷雾;相反,它只是将这些迷雾降落到人们生活的尘世,并达到这样的程度——使生活最世俗的方面也日益变得暧昧不清和令人窒息。代表对世俗生活整体拒绝的幻象天堂不再投向苍天,而被植入世俗生活本身”[9]。因而,只有在世俗生活本身中寻找到神性拯救,在世俗与神性的交织中想象一种可以获得内心平静的生活,才是有关浙商形象的书写获得独特美学性的关键。

哲贵的长篇小说《迷路》从对财富阶层的精神症候分析出发,将对进步意识形态的反思推进到日常生活的高度,其对社会的深刻把握,对心灵形上的追求,对生命归属感的辩证思考都达到一个新的阶段。《迷路》放弃了前述那种偏执的写法,让信河街的富人回归到更为日常的状态,与疼痛做出了和解,从而在日常层面延续了对温州模式的反思,并将这一反思推进到对整个进步意识形态反省的层面。《迷路》写的是第二代浙商,与他们的父辈一样,无条件认同进步意识形态,即人生是以赚钱为目标的,社会的进步是以经济的不断发展为旨归的。用女主人公麻妮娅的母亲的话来说,赚钱是第一位的,不赚钱就不是信河街的人,就不是她的女儿,就是“塌脑的”。夏孝阳就是进步意识形态的典型代表。他像一个完美的工作机器,工作、生活按部就班,从里到外无可挑剔。麻妮娅也是同样优秀而成功。夏孝阳、麻妮娅已经完成了原始创业期温州商人的蜕变,他们的才华与气度打破了我们固有的对富人阶层的道德想象。资本的血腥已经被淘洗干净,在精神层面上,他们也显得那样干净清爽,勃发向上,他们成为我们这个社会财富精英阶层最积极的典型代表。但他们同样也面临着财富带来的精神危机。麻妮娅并没有因为生意的成功而获得成就感,相反时常会感受到不快乐,却无法改变自己沿着既定的正确的道路走下去。与唐小河、黄徒手等人不同,麻妮娅的失落是轻微而不经意的,似乎没有深刻的疼痛,有着只是几乎无事的小痛痒。这说明,当经济发展摆脱了早期的残酷,走了健康循环的轨道时,统治全社会的进步意识形态更为强大。人们都笼罩在它无所不在的控制之中而不自觉。

《迷路》通过自我寻找的社会总动员促成了常态世界与异态世界的对话与和解,完成了世俗生活与神性拯救的融合。小说写麻妮娅在偶尔的一次登山遇险,为传奇人物雷蒙搭救,一夜共宿山中帐篷。雷蒙是信河街的传奇。他是信河街最早做生意的成功者,又是第一个抛下事业,背包远行的人,由此成为一个神秘的传说人物。雷蒙在传说中已经变成一个符号,一个标志着反抗进步意识形态,追求别样生活的符号。他乐善好施,助人之后如同没事一般。甚至是在他远行之后,由他设立的慈善机构仍在正常运行,为社会提供帮助。与雷蒙的相遇,使麻妮娅开始对自己此前进步意识形态下的生活方式产生了隐约的怀疑。麻妮娅为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不顾身体的疾病,家人的反对,坚持上山搜寻。最后,在新闻媒体的推动下,麻妮娅参加的这个小范围的搜救活动演变成了一场全社会的搜救。在明知道已经失去了最佳救援时间的情况下,每个人都为了尽自己的一份心意而参加这场救援行动。连优秀的经济机器夏孝阳居然也被感动,专程上山探望,还让麻妮娅有需要只要打个招呼,公司会尽全部力量来提供帮助。上百个在山上参加集体搜救活动的人,在明知无望下,他们都认真地参与了仪式一般的搜索。如果说雷蒙寄寓着作家对抽象超越的理想追求,麻妮娅的追求更加日常,更具可行性。当然,能够逃离壁洞的隐喻,麻妮娅的觉醒受到雷蒙的深刻影响。当雷蒙不能不以道成肉身的方式消失在莽莽山林中时,麻妮娅却寻找到一条将日常生活与超越性追求结合在一起的中间道路。也许,不背离进步意识形态的主流价值,又能在常态世界中寻找到心安与心静,行走在日常生活与神性之间,才是寻常人等既在、既不在进步意识形态统治之下的更为现实的方式。在麻妮娅的身上,寄托了作家在世俗生活中寻求神性拯救的理想。而这个理想,不但超越了为富不仁的道德模式,也超越了财富是痛苦之源的已有书写,达到日常与神性的两相携手,开辟了在日常生活中反抗进步意识形态的更具现实可能性的道路。

钟求是的小说没有直接写浙商的财富积累与经济生产活动,但在《你的影子无处不在》《雪房子》《皈依》《9号球衣》等小说中却处处有着浙商的身影,他把目光深入人性的深处,在日常生活中独辟蹊径,寻找人性在日常生活的解救之途。《雪房子》把富二代家的矛盾纠葛一刀截断,引入逝者儿子天果的视角,由此偏离了复仇套路,而让逐渐长大的天果每周去殡仪馆给母亲雪丹送一副自己画的画,最终在大雪纷飞、年关将至的一天,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向她诉说了自己的思念,而阴森可怖的殡仪馆也在大雪之下变成了天果画中的“雪房子”。长辈的恩怨情仇就在童心中得到化解与治愈。《9号球衣》中的赵永久不再打篮球,在成了炒楼商人之后突然想起带给他辉煌的9号球衣。被妻子处理掉的旧球衣却意外地穿到了老乞丐的身上。赵永久花高价买回了他的9号球衣,却抵挡不住满城的乞丐都穿上了各式各样的9号球衣。而9号球衣事件则被新闻媒体解读成了一桩神秘的慈善行为。事件背后真正的主人公赵永久则只能躲在家中,在电视体育节目中回想他的光辉过往。王手的《乡下姑娘李美凤》《讨债记》《第三把手》《推销员为什么失踪》等小说在如实展现浙江商人家庭作坊式的生产关系与生产活动之后,更把关注点投向身处复杂关系中的每一个人,每个人的处境都是这样无奈而可笑。李美凤怎么被迫一步步用手、用身体、用话语服务于老板、服务于老板的儿子,每一步都无力反抗,无法挣扎,更无从逃脱,而整个叙述却异常冷静。直到小说的结尾,才从警察的视角重新定义了李美凤的手,“又尖又长,像镊子一样”!《推销员为什么失踪》中,当父亲和母亲用尽浑身解数,终于把农民张国良排挤出商场后,母亲却奇怪地发现,与张国良相斗半年的收入,竟然要比没有张国良竞争的半年收入多出十万元!王手的小说里写尽了生意场上互相制约、互相影响的人际关系,又从这人际关系中一点点显影出人心、人性与人情的奥秘,把人心、人性与人情推到极致的境地,并在对现实的反讽式叙述中达成某种与现实的和解。

面对资本及其财富,当代小说试图突破历史叙事与影视剧中正面歌颂商人英雄的模式,写出金钱与人性的复杂纠葛。作为浙商的同时代人,立足于同一片土地的浙籍作家书写浙商,其实意味着在书写自己的亲朋好友。他们在小说描写的浙商形象,同时也照见自己的影子。由于感同身受的切肤之感,浙籍作家对浙商的在场书写,以现实性、及时性的特点,去蔽了对于浙商、对于财富、对于现代性的道德遮蔽与理论偏见,而能从丰富的现实的生产关系与生产活动出发,写出浙江商人的疼痛与匮乏,揭发出凝聚着历史本质的精神症候,反思现代进步意识形态的神话。在时间与空间的经纬交织中,写出浙江商人世俗与神性的双重特点,从而以文学想象的方式,提出了建基于日常生活的神性拯救可能。这样一种浙商形象的审美建构,拓展了小说反映社会的深度与广度,也在对财富伦理观、价值观的梳理中达成了文学与社会、经济与人性的互动式书写。更进一步而言,浙籍作家对浙商形象的在场书写,能以鲜活的叙事深入广袤的现实,从而打破道德遮蔽与理论偏见,同时也对于许多亦步亦趋,脱离中国叙事,深受西方美学模式影响的作品颇具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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