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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诺拉的“记忆之场”与国族认知
——兼论《普鲁斯特之〈追忆似水年华〉》

2020-01-07王一平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国族诺拉普鲁斯特

王一平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4)

二战后,法国经济重新“起飞”,经历了数十年的增长,历史悠久的“宗教的”“乡土的”法国发生了深刻改变。同时,殖民地的独立自治也带来了重要影响。而时至20世纪70年代,法国又和许多西方国家一样,遭遇了严重的经济危机。这一时期,曾经作为法国国族凝聚力象征的戴高乐的辞职,法国大革命理想的褪色加上经济危机的冲击,这三大境况聚合而形成了新的社会秩序图景,也由此改变了人们与传统的关系及国族情感的传统形式[1]xxii-xxiii。法国当代著名史学家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曾表示:“这样广泛的震荡,我们难以摆脱,我们不得不适应这样的痛苦,这种状况推动了此后20多年里学界对记忆的研究。”[2]随着移民涌入、女权运动等各类“新社会运动”兴起和地方性认同的加强,法国社会的公共领域出现了新的格局[3]。而在法国学术界,受心理学影响,心态史的相关研究兴起,社会中的边缘群体,工人、女性、犹太人、外省人等社会内部的被殖民、被压制者(colonized)获得了关注;历史研究也探索起身体、气候、神话以及烹饪、卫生等看似无时间性或琐碎的话题[1]xxii。在此背景下,20世纪80年代,法国史学研究开始出现了明显的新趋势,“记忆”研究逐渐兴起,而诺拉所主编的史学巨著《记忆之场》(Leslieuxdemémoire,或译为《记忆所系之处》)引领了这一潮流,并在其中扮演了令人瞩目的角色,将之引向了一个非常宏阔但设想明确的领域,即《记忆之场》所聚焦的、蕴含着象征意味的法国国族“记忆之场域”。

《记忆之场》的出版历经近十载(1984-1992),分三大卷、七册,囊括了135篇文章,共5600多页,篇幅宏大。该书在诺拉的主持规划之下,汇聚了120余名编者参与编撰。1993年,“记忆之场”一词被收录入重要的法语词典《罗贝尔法语大词典》(LeGrandRobertdelalanguefrançaise),《记忆之场》一书也被誉为“密特朗统治时期知识界最出色的成果之一”[4]ix。概念提出者诺拉借此进入当代知名史学家之列,2001年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1978年,诺拉在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主持的研讨会上就考察了记忆的“场所”(lieux)的相关概念,这一考察不用传统的主题研究或时序研究方式来探讨国族情感,而是对展现法国集体遗产的重要“场所”进行研究。这些“场所”被视为集体记忆的植根之所,由其可以构造出一个宏大的法国象征体系[1]xv。诺拉的“记忆之场”一词是受到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耶茨(Frances Yeats)的《记忆之术》(TheArtofMemory,1966)的启发而成[1]xv:《记忆之术》重新强调了记忆术的古典传统——记忆术需基于系统性存储的场所记忆(locimemoriae),即空间联想法。(1)西塞罗讲述的一则关于“场所”的记忆术故事或许很有启示性。古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Simonides von Keos)在一次庆典上为宾客吟诵了一首关于双胞胎神灵的诗歌,却未受到主人斯科帕斯的赞赏。西蒙尼德斯被从宴会上叫了出去——据说有两个人找他,随后庆典大厅倒塌,里面的主宾全部遇难,尸体残损、血肉模糊而难以辨认,西蒙尼德斯因蒙神恩而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为了家属能对死者表示敬意、将他们体面地埋葬,西蒙尼德斯凭借高超的记忆,根据尸体在庆典大厅中的位置分辨出了全部死者。在此,“人的记忆力可以超越死亡和毁灭的力量”。详见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9-30页。此外,《记忆之场》最重要的思想渊源之一是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集体记忆”与“社会框架”(cadres sociaux)理论。哈布瓦赫强调了记忆包含的社会性与集体性,他认为记忆并非纯粹的私人领域,人们最私密的记忆也受到群体共同的集体记忆的限定与约束[5]53。他指出,每个个人在进行回忆时,其记忆是由外在唤起的,记忆的重建依赖于所在的群体,人们在回忆中必定不断地诉诸他人;人们往往为了回答他人(可能)提出的问题而进行回忆,并在回忆中把自己设想为与他人处于同样的视角、同样的群体之中,因此“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人们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加入到这些使自己能够展开回忆的记忆中去[5]38。可以说,记忆依赖于互动,它由许多特定的群体所支持、传承;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相混杂,形塑了那些有形或无形的“记忆的场域”。而由此,诺拉也逐渐展开与推动了“记忆之场”的研究。

《记忆之场》分为三个部分:《共和国》(LaRépublique,1984)、《国族》(LaNation,1986)和《复数的法国》(LesFrance,1992)。诺拉表示,这并非仅仅依照线性排列,而是像火箭的三级模式,每一个部分都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和驱动力[1]xvi。其中,一卷本的《共和国》包括“象征”“纪念性建筑”“教育”“纪念活动”和“反记忆”,出版后即引起高度关注;三卷本的《国族》第一卷处理的是记忆的“非物质”方面——“遗产”“历史编撰”“风景”:长期的君主制“遗产”(héritage)在场所中的呈现;“历史编纂”(historiographie)中那些可以翻新记忆基础的重要著作,以及学者和画家们编织“风景”的方式。第二卷主要处理“物质”方面——“土地”“国家”“遗产”:法国的“领土”边界、标志性的六角形;“国家”及其丰碑式或象征性的工具;“遗产”(le patrimonie)即历史时刻与场所的“痕迹”以及保护运动。第三卷则主要与“理想”相关,包括国家得以建立的两个基础概念:“荣耀”——军事的荣耀与市民的荣耀;“词语”——语言文学与法国国家和国族观念等有着长期的紧密联系[1]xvi。

此后,同样是三卷本的《复数的法国》则将“记忆之场”从一个相对狭窄的概念加以拓展。《复数的法国》分为“冲突与分裂”“传统”“从档案到象征”。所谓“狭窄”的概念强调具体的“场所”,如考察先贤祠等实际的纪念碑,展示其与那些看似无关之物——博物馆、庆典、标志物、格言等如何密切地联系,它们甚至可能与如法兰西学院这类机构、阿尔萨斯和旺代这样的地区、基佐(François Guizot)这类人物、“王朝”这样保存了众多王公贵族记忆的抽象概念紧密相连。而更宽阔的概念,则只在《复数的法国》这部分显现——这部分主要是对法国国族象征体系与神话的典型形式、最能表现“法国性”的因素的系统性解析[1]xvii,因此也被诺拉视作整套丛书中最重要、最具表现力的部分。事实上,《记忆之场》的英译本首次出版时选译了其中44篇长文(RealmsofMemory,1996-1998,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该书现有的汉语选译本则分别为:皮耶·诺哈:《记忆所系之处》,戴丽娟译,行人文化实验室2012年版。以及皮埃尔·诺拉:《记忆之场》,黄艳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两书所选的十余篇篇目基本一致。根据诺拉的设计,其整体结构就与《复数的法国》一致,包括“冲突与分裂”“传统”“象征”三卷。诺拉认为它们虽然编排有所不同,但完全体现了法文原作的基本方法、重要结论和理论成就[1]xviii:第一卷“冲突与分裂”(ConflictsandDivisions)主要关注法国国民记忆的重大结构性要素:政治、宗教、地理历史方面的分裂,如《法兰克人与高卢人》《左翼与右翼》《巴黎与外省》;第二卷“传统”(Traditions)则着眼于法国的传统:农民与土地、宗教与教堂、君主与宫廷等,并分析了那些塑造了国族身份的重要书籍,指向了最“法式”的传统与风物,如《好兵沙文》《普鲁斯特之〈追忆似水年华〉》《环法自行车赛》;第三卷“象征”(Symbols)把法国的官方标志聚在一起:三色旗、《马赛曲》、共和国格言、国庆日(Bastille Day),并考察了如埃菲尔铁塔等诸多重要场所以及最经典的法国形象——法语、圣女贞德和笛卡尔等。其中如《巴黎:东西双城记》虽然名为具象的“巴黎”,却关涉了意识形态化的“西城—右派”“东城—左派”之分及其历史。总之,《记忆之场》虽然看似零碎,但诺拉表明其内在思路是由简入繁,其追求是由内容到形式,从局部到普遍,从新近到古老,从政治到感官,从最单一到最多元,从最显白到最令人困惑的探索尝试[1]xvi,最终建构出了由记忆凝聚出的“法国”、法国国族意识形成的社会史、文化史。

何谓“记忆之场”?书中“法国人与外国人”“左翼与右翼”“宗教与世俗”的对比,“三色旗”“马赛曲”“自由、平等、博爱”的组合究竟意味着什么?诺拉对此的说明立足于对“记忆之场”理论和此前的历史探索模式的对比,以及“记忆”与所谓的“历史”之对立。在《如何书写法国史》中诺拉指出,“法国史”假设法国是由现实之物构成的有机体,而历史学家对其进行建构、分析、对比等,形成多层次的因果关系。近代以来,重要的模式包括以米什莱(Jules Michelet)为代表的浪漫主义、拉维斯(Ernest Lavisse)为代表的实证主义和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为代表的年鉴学派[6]78-79。米什莱代表着后革命浪漫主义的顶峰,其目标是将所有物质和精神的事实统一为一个有机整体,将法国呈现为“一个灵魂”“一个活人”,拉维斯用“科学”的实证方式考察整个民族传统,是共和国时代实证主义的里程碑,而布罗代尔志在用社会科学的成果(经济循环论等)描绘不同时代的阶段性特征,把维达勒德拉布拉什(Paul Vidal de la Blache)的地理学融入历史之中,还将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调整而运用到对法国的研究中[1]xxiii。其中,诺拉承认拉维斯式的整体连贯、具有民族统合色彩的宏大《法国史》对其的深刻影响。

时至20世纪70年代,随着“记忆”研究作为一种学术思潮的崛起,进入了主流视野之中。在长篇导言《记忆与历史之间》中,诺拉发扬了哈布瓦赫的观点,后者认为只有当传统和记忆消失时历史才开始,当记忆不再被活生生的群体使用时,历史才能致力于确定场景、设定顺序,保存消失之物[7]30,而诺拉区分了“记忆”与“历史”:首先,“记忆是活生生的,总是有活生生的群体来承载它,它服从记忆与遗忘的辩证规律,处在一种不断地演进之中,而对自身的演变一无所知,……历史是对已经消失之物的重构,总是可疑的、不完整的。记忆总是一种当下性的现象,是将我们与永恒的现在联系在一起的纽带,而历史则代表着过去”[8]3——可见,记忆是鲜活的,与“现在”直接相连,而“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历史”表现已经“死亡”了的过去。其次,“记忆具有感情色彩,十分奇妙,只容纳那些适合于它的事实。……历史作为一项非信仰的智性活动,要求运用分析批判性的话语。记忆将回忆列入神圣之位,历史则将其逐出”[8]3——“记忆”寄寓于众多个体心灵之中,并不掩饰其主观性、情感性。此外,“记忆植根于具象之中,如空间、姿态、形象与物体,历史独独注目于时间的流动、事物的变化及其相互的关系。记忆是纯粹的,历史则总是具有相对性”[8]3——“记忆”是具象的、纯粹的,而“历史”追求脉络,又发展出各种体系。德国历史文化学家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把诺拉对这种区分的强调与德国历史学家科泽勒克(Reinhart Koselleck)所论的“经验记忆”危机联系起来,科泽勒克在谈论犹太大屠杀幸存者的逐渐逝去时表示:“幸存者充满了个人经验的当下的过去变成了缺乏个人体验的纯粹的过去……不仅距离感增大了,回忆的质也发生了变化。……它们变得苍白,因为这样更有利于科学的个案研究和受假设支配的分析。”[9]5

在此,《记忆之场》与之不无相似又试图颠覆的重要目标,是以拉维斯的经典之作为代表的“历史”:二十七卷的《法国史》。拉维斯的《法国史》作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历史教材(大学、小学),其以国族观念与共和制度为中心,影响非常广泛,它象征着20世纪初期第三共和国强盛时期的伟大尝试,创造了一个条分缕析又严丝合缝的法兰西共和国,而《记忆之场》旨在分解这种统一体,消解它在时序上和归旨上的连续性[1]xix。因此,诺拉所定义的“记忆”(包括遗忘)绵延不绝、流动变幻而不自知,而不像“历史”一样已经绝对逝去、与“现在”相间隔,并成为历史学家的禁脔,被抽象、定型、普遍化,“记忆”因此是个人的、主体性的,具有“历史”所不拥有的鲜活性、当下性、流动性和具象性。

同时,“记忆”的“场所”具有三层意义:物质性、功能性和象征性。如诺拉所列举的,档案馆这样看似纯粹的实在场所,或教科书、遗嘱、老兵协会这些高度功能性的事物,因为被想象力赋予光环或成为某种仪式的对象,才成为了象征性的“记忆之场”,而一分钟的默哀仪式则既是时间之流中一次实际的断裂,具有唤起回忆的功能,同时包含高度的象征性意味[8]14。而如“法国”就是一种具有象征性的真实物(symbolic reality),“复数的法国”是象征性的统一体(symbolic unity)[1]xviii。当然,诺拉表示“记忆之场”其实没有实际的所指对象,而是一个自我指涉的符号,而以“冲突与分裂”这类主题为选题,也显现出某种解构的旨趣,说明“记忆”研究并非拉维斯主义的翻版,而是一种重构的新民族史,但如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所指出的,这种貌似后现代之说不可完全当真,如此丰富众多的符号所共同指向的,是“共和国、国族或法国性”[10]。

在新的历史书写中,最为显著的标志是关于“记忆”萦绕的“场所”研究,诺拉表示,“重要的不是辨认场所,而是展示这个场所是何种事物的记忆。视某个纪念物为记忆之场绝不只是书写它的历史那么简单。记忆之场就是:一切在物质或精神层面具有重大意义的统一体,经由人的意志或岁月的力量,这些统一体已经转变为任意共同体的记忆遗产的一个象征性元素”[6]76。“记忆之场”追求的是保留了历史“残迹”的现实之物(如场所、纪念碑),与围绕其展开的、世代流传的象征性意味的交融。因此,从研究角度而言,这种关于“记忆”的探索对活动的痕迹、庆典的安排感兴趣(而非活动和庆典本身),对事件如何被建构、其意义的消失与重现感兴趣,对历史不断地被使用、误用及其影响力感兴趣(而非“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事件的影响的兴趣大于对原因的挖掘,对传统的构建与传承的兴趣甚于对传统自身[1]xxiv。它关注的不是历史之因、行动或事件,而是另一层次的历史,即历史的影响与痕迹(effects and traces)[10]。此外,诺拉区分了“建构之象征物”(constructed symbols)和“施加之象征物”(imposed symbols)。对“建构之物”如圣女贞德、高卢雄鸡、凡尔赛宫等的研究,其目的乃是考察难以预见的机制、环境,时间的自然流逝和人力的共同作用如何使这些人、物等成为了“法国性”恒久而重要的象征物;而“施加之物”则是官方标志的代表,如三色旗、《马赛曲》、埃菲尔铁塔等,它们天生就包含了象征和纪念的意图,历史学家则追溯这些意向的不同形式和变迁。有意思的是,关于“建构之物”的研究汗牛充栋,而“施加之物”虽然同样知名,其研究相比前者却显得凤毛麟角[11]。总之,“记忆之场”研究的核心内容,是重新阐释法国历史,将法国定义为一个象征性的实体,而这一象征性实体,就是不同世代之人借以寄托、展开“记忆”、进行、交流、反思,对自我加以认定的基本媒介。

因此,这部卷帙浩繁的巨著中出现了如下经典篇目:《土地》《天主教》《宫廷》分别代表了作为法国社会历史基底的“乡土法国”“天主教法国”和“君主制法国”,以及《好兵沙文》(士兵沙文“Chauvin”是一个虚构人物,并演变为一种概念的代称)、《环法自行车赛》(利用空间界限固有的象征价值形成强烈的仪式性效果,也体现了法国社会从彰显乡土转变为重视观光消费);《七月十四日:从狂暴之日到庆典之日》(法国国庆日)、《马赛曲:战争或和平》(法国国歌)、《自由、平等、博爱》(共和国格言,这三词箴言曾有其他组合,顺序排列也有变化)、《埃菲尔铁塔》(代表现代工业的意识形态之物,却转变为法国浪漫性的标志物)、《圣女贞德》(女英雄,象征性人物)、《法语之精妙处》(所有法国人都拥有对法语的共同信念;法国语言与文学的崛起与自觉)。

该书的台湾选本译者、诺拉的学生戴丽娟认为,诺拉选择的是“一种正视记忆可以为历史学带来资源与能量的国族史书写,但是拒绝落入国族主义陷阱,所以采取的又是一种解构国族神话的手法”[12]11。有研究者则表示诺拉对实证化的档案使用的“去神圣化”、对不同历史书写的同时呈现,表现出了其与拉维斯主义民族史的根本性差异[3],这样的当然革新不可否认,然而安德森指出,年鉴学派为了改变传统狭隘的政治叙述而追求一种整体史,“记忆之场”虽然反对年鉴学派,但实质上并未改变其套路,而是矛盾地把政治视角转变为一种更为总体化的历史。它摆脱了如戴高乐主义和雅各宾主义这类传统的民族主义形式,却又使人们因共同的记忆而将“法国人”的概念强化[10]。从最初的设计来看,“记忆应该在(回忆的)‘神圣殿堂’中被理解,即各种文化群体通过众多的具象模式来想象自身”[4]ix,因此有一种主观性、众声喧哗的意味,如其分卷标题“冲突与分裂”所示,许多群体与视角都可能借此发出声音,但最终却始终难免招致“武断”乃至“压制”历史的批评。如勒南(Ernest Renan)的名言,“遗忘”甚至有意的误记是定义一个国族的关键因素,诺拉批判拉维斯教科书在论述德占时期对贝当(Henri Philippe Pétain)、与德合作的维希政府只字不提[2],安德森也批评《记忆之场》压抑了某些不可回避的政治记忆,如拿破仑和拿破仑三世的纪念碑(所代表的“场”)显得不再重要,似乎与一个“去中心化、现代的”法国再无关系;而法兰西帝国的殖民史,从拿破仑战争到七月王朝对阿尔及利亚的侵略,第二帝国对印度支那、第三共和国对非洲的掠夺,在书中都成了“非所在”(non-lieu),成了不值一提的展示物件——“记忆之场”不包含关于奠边府战役这类“记忆”,便成了消弭分歧的“和气场”(unionsucrée)[10]。此外,诺拉本来的设计理念乃是以鲜活、绵延的“记忆”挑战一种整体化、实证性、已经死亡的“历史”,然而“记忆之场”中许多著名“场所”却多被挪借,成了“历史”的纪念条目列表,由此演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历史纪念场”,一种“自我沉溺的遗产文化”[10]。当然,从某种意义来说,“记忆之场”确实是以一种与拉维斯相似的、纪念碑式的风貌,勾勒出了“法国”作为一个象征意义体系是如何被建构而出的:除了帝王将相与英雄事迹之外,是什么使“法国人成为法国人”。而其中,不可或缺的是对“文学”在法国社会历史进程及反思性的自我意识中意味着什么的探讨。

《记忆之场》梳理的是法国国民意识形成与自我观照的历史,其中自然包括了“所有法国人共享的宝藏”——法语的历史(《法语之精妙处》),以及在文学领域具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与作品。而自近代以来,就文学地位而言,法国文学家之中其实不乏可选择的大家巨擘,然而编者诺拉却对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独加尊奉,并在表述“记忆之场”的概念时屡屡提及,其微妙的原因应如诺拉所说,“19世纪末,……记忆……随普鲁斯特而成为自传文学的中心主题。……记忆突然成了个人身份的核心要义……我们应该把两个隐秘而普遍的‘记忆之场’归功于弗洛伊德的原风景(primal scene)和普鲁斯特著名的玛德莲小蛋糕(petite madeleine)”[8]11。编者看重的,并非仅仅是普鲁斯特展示的“记忆”内容,或“记忆”叙述方式的独特性(如热奈特所析),而是其如何成了国民集体记忆中的一个象征物。

在《记忆之场》中,法国知名文学研究者安托万·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on)所著的《普鲁斯特之〈追忆似水年华〉》(“àlarecherchedutempsperdude Marcel Proust”,以下简称《普鲁斯特》)是一篇研讨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的文章。它探索了普鲁斯特如何从一个小众作家——被批评者认为是“用半个箭头射向四分之一只苍蝇”(附庸风雅、性向偏差)的作家——被经典化并最终成为“法国伟大作家”的。《普鲁斯特》有着清晰的历史感知与意义建构模式——与《记忆之场》全书的宏旨相应,文章将对“普鲁斯特”这样“建构之象征物”纳入“法国之所以成为法国”的研究之中,这一视角是其探索人物与人物,事件与事件之间关系的内在逻辑,而这样的研讨对学界思考如何处理文学相关的社会史料、从另一角度进入文本分析中,具有一定启示意义。

在讨论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时,孔帕尼翁曾有专论,在一种否认两者的关联性的观点和另一种认为文学就是这种关系的反映的观点之间,他认为“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作品之差异至少部分地与历史发生关系。……比如说语言学倾向的或精神分析倾向的理论,完全可以拒绝将历史当作文学的阐释框架,但它无权完全无视文学所必然具有的历史维度”[13]187-188。《普鲁斯特》的论述相对松散,但总体来说,它围绕普鲁斯特在法国社会史中的经典化展开了论述:

其一,对所谓“泛普鲁斯特学”(para-Proustologie)的研究,包括普鲁斯特在法国内外的声望及其变迁研究、在法国语文教育中的影响及变化研究,以及小说中原型(地)的商业开发、电视的播映、读者协会发挥的重要作用等。《追忆似水年华》中原型地伊利耶斯(Illiers)在读者协会与政府的共同作用下改名为伊利耶斯-贡布雷(Illiers-Combray),用小说虚拟的名称提升了知名度,吸引了众多的参观者;更为知名的是玛德莲小蛋糕——尽管在小说草稿中出现的其实是烤面包,但玛德莲小蛋糕终于融入了法国人的集体记忆,甚至成为人们心目中法国的象征物,即使是一个不熟悉法国文学和文化的外国人,说起法式糕点,也会想起这种贝壳形的小点心、想到它沾着茶水的美妙滋味——它通过味觉唤起了记忆,这种记忆当然具有私人性,但却能够不断地触发最广泛的集体记忆。不难理解,小说本身销量并不高,而除了被阅读外(文字一直被视为长久性的记忆媒介),普鲁斯特所引发并保持的外部、次级影响,保证了其在大众层面、隔代认知中能够被阅读、理解且保持声誉。正如德国历史学家扬·阿斯曼(Jan Assmann)所说,“死者”(如逝去的作者)之所以能继续“活下去”,是因为他所在的集体——如这个例子中的法国人,有一种不愿意“死者”消失的意志[7]19-20,作为集体中“文学”的代表者,普鲁斯特对人们如何理解自身的文化有着重要的影响,因此人们采用了有助于“记住”死者的行动来保留他作为集体成员的身份。在伊利耶斯,每年有数千人参观“雷欧尼姨妈的小屋”,旁边的糕饼店每周能够卖出500个玛德莲小蛋糕……即使有商业消费的因素,但消费并非全然无的放矢——文学作品在社会进程之中,不断与之进行着活生生的交流与反馈。德国学者开普勒(Angela Keppler)在补充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时论述了家庭沟通的实际方式之一——在家庭聚会时播放旧日照片、影像等,这种“幻灯晚会”是家庭对自我的客体化,它讲述和品评了家庭故事,以重复的仪式性形式告诉参与者这一家庭一直重视的价值等,“指明了它在同一行为中所申明的那种家庭自我理解的连续性”[14]。可以看到,依靠这些外部活动,社会群体广泛地进入到共同的交流系统之中,人物(如作家)才能在时间流逝中依靠集体的努力而“活下去”。

其二,作为“法国伟大作家”的普鲁斯特的经典化。作者孔帕尼翁认为获得世界冠军者虽然一时风光无两,但一百年后却无人会记得与普鲁斯特姓氏相似的冠军赛车手普鲁斯特(Alain Prost)。这也许正是“记忆”的奇妙之处,如果人物不能成为国民“自我认知”的一种象征性媒介,不能借力于集体记忆,那么他/她就可能很快地被遗忘。普鲁斯特的优势或许在于“作家的才能代表了一个民族的天资”[15]217:孔帕尼翁主要分析了《追忆似水年华》在过去百年的变迁情况:(1)图书出版与销量变化;(2)学界研究的增加与潮流变化:随着时代的发展,政治光谱中不同位置的人对普鲁斯特展现出不同的兴趣与理解,普鲁斯特曾被萨特视为资产阶级作家的代表,后来他却又成了超越资产阶级道德的典型——“右翼的普鲁斯特”未消失,又出现了“左翼的普鲁斯特”;(3)文学奖项与舆论,如1919年获得龚古尔奖:文中不仅谈到获奖争议、这种争议对奠定普鲁斯特地位的影响,还论及其获奖对龚古尔奖的反向作用——假如该奖未颁给普鲁斯特,或许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影响力。19世纪下半叶是“法国伟大作家”概念的形成时期,作者引述了1894年,“法国文学史之父”朗松(Gustave Lanson)[13]189关于“文学不朽性”的文章,并指出在那个时代人们开始建立法国文学的典范概念,将文学塑造成国族遗产,将“伟大作家”变成共和国的圣徒。尽管朗松显然没有预料到普鲁斯特会成为其中的“教皇”[15]216,但普鲁斯特还是很快进入“法国伟大作家”之列。孔帕尼翁曾指出关于“文学经典”富有张力的两重内涵:民族的宝库,以及超越民族与时代、构成人类共同遗产的作品[13]230,而在《普鲁斯特》中,作者显然集中探索了其在国族层面上的意义。《普鲁斯特》探讨了近百年来,在社会文化生活中,普鲁斯特如何从仅在小圈子内受欢迎的境况中改变,逐步产生出了代表性,成为一种国族神话。

其三,塑造“伟大作家”普鲁斯特的社会基础。普鲁斯特的作品不易读,却还是成了法国文学经典,而《普鲁斯特》进一步研究了普鲁斯特成为“伟大作家”的社会历史基础——他的声誉是随着“休闲社会”的到来而全面崛起的:普鲁斯特的声誉从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开始下降,到二战后又逐步恢复——随着“休闲社会”的来临,普鲁斯特开始被神话。普鲁斯特曾被诟病为不关心“社会问题”,所以当此时人们不再对“社会问题”给予高度关注、文学不再被要求表现阶级、不再因对情爱的探讨而感觉不适时,普鲁斯特开始广受欢迎[15]234-235,在火车上阅读普鲁斯特的小说成为一种流行,其小说甚至可以成为旅游手册。孔帕尼翁指出,我们将《追忆似水年华》视为神奇的“记忆之场”,不仅是因为它像文学指南、文化概要,也不仅是因为它首尾相连、封闭循环,而是因为它建立在“记忆之场”最富启示性的结构之上,它是一切的集合,人们却没有钥匙,无法根据次序、线性时间和年代来加以查询[15]242。因此,这部关于法国腹地一个小镇日常生活的小说,一度被视为没落贵族、无所事事、附庸风雅的文本,在“休闲社会”中,以其细致入微的描写,乡土气息、女性形象、教堂神话等,如同错综复杂的“逝者的墓园”,展示出百科全书般的丰富性,表征了法兰西的伟大,普鲁斯特和贡布雷也成为法国文化记忆中的不朽之处,即法国国族记忆中不断传承的“记忆之场”。

可以看出,普鲁斯特的小说与环法自行车赛、埃菲尔铁塔等一样,构建了法国国家与民族记忆,为法国人理解和回答“我是谁”和“我们是谁”的问题提供可能性。“记忆之场”本身自有其虚构性——正如“我”之身份毫无疑问地也带有虚构意味一样。其所“虚”者,乃是由于“记忆”作为“过去”、作为“心理”而可能存在的不可逆性、无法实证性,以及其内在的缺漏、矛盾、冲突等;所谓“构”者,主要在于其在涵括了极其生动多元的地方性、个体性内容,非传统的民族主义而依然可能产生深刻的集体性内涵,成为共契共有的财富。这种所谓的“虚构”是自我认知和形塑的重要方式,其与“历史”并不矛盾,它并不意味着虚无,而需要被正视和理解——它是认同的基础。戴丽娟在解释其选用冗长的译名“记忆所系之处”时说,其重点“不是在研究这些记忆之处的客观存在,而是每个时代的人们如何因为当时的需求来为这些事物注入新的意义:这些事物若有值得被记忆之处,并不完全在于它本身具有的可被记忆的特质,而在于透过它,后人可以观察到的是国族经历过的一个又一个历史时期的思想与感情的纠结。”[12]13“记忆之场”使我们可能“生活”在无数历史的剖面中,并促使当代人不断面向过去、当下与未来多维度而创造新的内容。当然,虽然它未必如有研究者所认为的,其“虽然仍然会闪耀着勇武的光辉,但却如同摆放在博物馆里的剑齿虎长牙的光芒,它已经被永远地锁在装置为它设定的玻璃防护罩之中,任何试图激活其嗜血的一面的企图都必然被装置所驱退”[16],即“记忆之场”在阿甘本所说的强大的“装置”中丧失生命力,成为了“被封印的古物”,只生产“赝品”[16],因此这一策略必定重蹈覆辙、使人成为牵线木偶而失败,但人们确实不得不警惕,尽管所谓“记忆”本身或许已经高度丰富、生动、多元,却依然可能挤压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的存在空间,成为唯一的“记忆”,并扼杀新的可能性;原本生机勃勃的“记忆之场”在面对更为复杂和动荡的局面时,可能被降格为宏大而僵硬的“方尖碑”,再次从有机的生命之场退化为冰冷的压抑之所。

而从文学视角来看,不难理解,需要深入到情感深处的文学作品本身、以虚构为业的诸多文学创作,需要体验、想象与移情的文学审美,具有反思性与综合性的文学批评等,与所谓“记忆之场”有着天然的亲和性。《普鲁斯特》一文围绕小说如何展现了“记忆之场”的功能——法国社会的变迁与国族自我认知来展开。这样的研究立足于在更长的时代跨度、更网络化的模式中追溯对象,“在‘文化—社会史’的语境中回溯历史”[17]它有一种有机相连的理路,而不是机械的反映还原论,并非简单地将文学作品与同时期的历史现实进行比对、落脚于作者的社会认知在文本中的呈现。而这一思路在孔帕尼翁的长篇专著《普鲁斯特:世纪之间》(Proustentredeuxsiècles)中也有所体现,该书同样主要围绕《追忆似水年华》展开,正如作者在引言中所表明的,他进行的是一种将文本形式分析和文学史描述紧密结合的文学批评[18]。

因此,文学研究不是裁剪史料中无反馈的布景板,而是展开内在化的交互式探索——思考作家、作品何以成了某个时代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社会历史中一种典型的象征之物,以及国族记忆是如何凝聚在这些象征物之上的,这种交互影响是不可忽视的。无论如何,关于文学或其他“记忆”的内容或许是单纯的、具象的,但相关研究是高度反思性的,它对过去的投射,也会对当下的认知产生反馈,并进而改变当下的思考。此外,文学作品尤其是经典作品通过被阅读与研究,可能成为一种显性的存在,这样的作品如同庆典仪式,虽然可能看似经典得如同“刻板成见”,但其保证的是一种集体性的、文化与身份认同的再生产,维持的是集体的自我认知的连续性——维系它的也许是“施加之象征物”,也更可能是“建构之象征物”:一座丰碑、一项运动、一部小说,都是具有强大潜在力量的“记忆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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